单碗儿
2009-11-10奉雯
奉 雯
接到转业通知的时候,陈云亮心里很难受,刚满26岁,想当职业军人不离开部队的愿望就破灭了。怀揣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背着简单行囊的陈云亮由北向南辗转奔波到贵州,终于在偏僻的小县城找到父亲所在的单位。在一个油毛毡搭建的简易工棚里,父亲衰老虚弱的指点着儿子把被褥铺在自己旁边的小床上,嘴里不停的絮叨着:“我是最早来到这里的老同志了,有批东西是我清点接手保管的,责任太大了,来,先跟我看看去。”
陈云亮不解地跟在父亲身后,来到旁边一个砖混结构的仓库。父亲动作敏捷地开门,关门……两人一直走到仓库的最深处,父亲青筋凸露的双手打开一个木箱,里面的东西让陈云亮目旋头晕,血管的血一下子加速流动令他感觉到血流的压力。父亲把迷惘的儿子摇醒。陈云亮也奇怪自己是否因为地理海拔的变化导致了站着就做梦,他突然就理解父亲在母亲死后多年一直未娶,时刻不离仓库的认真劲了。
夜晚躺在床上,父亲的絮叨里增加了剧烈的咳嗽。听着他从肺腔里发出空空的声音,陈云亮焦急地询问是否要去医院。父亲克制着压抑着少咳嗽,平静地告诉儿子:“把仓库里的东西交给你,我终于放心了,在组织办理移交之前,可不能有一点闪失!睡吧,走了那么远的路,都累了。”
年轻的生命终于挡不住疲倦,陈云亮迷迷糊糊的沉睡过去。
在一种不祥的宁静中,陈云亮醒了,好像有什么不对?陈云亮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轻轻去推父亲,没有反应。他的小腿肚子猛然抽筋疼得双腿跪下,心里肺里胃里翻江倒海的搅疼,哦,父亲……是真的睡着了!
厂里来人安排办理后事,陈云亮木然地坐在父亲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不用打招呼,有人过来安慰只需点点头便可。
陈云亮抱着骨灰盒回到住地,人们都走了,唯一留下来的人自我介绍说姓孙,是年轻的厂党委书记。
孙书记用手抚摩着骨灰盒念叨着:“老班长,从当兵我就跟着您,转地方还在一起,咳,怎么撒手就走了,我怎么也舍不得啊!”
看着书记眼睛里的泪花,陈云亮突然有点嫉妒,父亲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多多了。
“你父亲强烈要求你来接他的班,我们派人到部队了解了你的表现,才把你要过来。”书记望着陈云亮说:“东西都交到你手上了?”
秉性木讷、不善言辞的陈云亮点了点头。
“你无论如何不能与人谈起你保管的东西,这是国家机密。没有正式手续,不得交与任何人!”党委书记严肃地叮嘱。
陈云亮点点头。党委书记拍拍陈云亮的肩膀叹口气转身走了。所有的噪杂声都没有了,不大的工棚里冰冷的寂寞,唯有眼前的骨灰盒和手中沉甸甸的钥匙串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境。陈云亮把钥匙拴在裤腰上,搂着父亲的骨灰盒疲倦地睡着了。
陈云亮从父亲手中接过钥匙,也知道了仓库里保管的秘密,本来就言语不多的性格现在更加沉默了。在偏僻的仓库感到孤独,陈云亮随身相伴的口琴吹出的音乐也是忧郁的。
仓库附近住着几户人家。住的最近的这户人家,丈夫是个杀猪的屠夫,每天回家时,手里总是显眼地提着猪肉或是猪下水,唤月儿的声音喊得很响。月儿总是怯怯地答应,脚步碎碎地无声息地忙进跑出,晚上时常从屋里传出压抑的哭声。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风暴愈演愈烈。大街上到处是大字报。陈云亮很纳闷,怎么人们说话和空气中都充满着火药味,连孩子们也喜欢扛着红缨枪进进出出的。很快,时隐时有的枪声在这个小县城的上空响起。
一个傍晚,孙书记匆匆地跑来,神色严肃地对着陈云亮交代了一番,便急忙走了。望着书记离去的背影,年轻的陈云亮翻开随身携带的红宝书,试图到里面去寻求答案,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明确的指示。陈云亮焦躁地在屋里屋外踱步,渐渐地有了主意,他换上了部队的旧军装、球鞋,朝大山里走去。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射到陈云亮还在酣睡的脸上。门外传来敲门声,陈云亮起身打开门。
“你好,我叫月儿。”站在门口的女人带着歉意地介绍。
“我知道,是邻居。你好,有什么事情?”陈云亮还是第一次与这个叫月儿的女子说话。
月儿抿嘴解释,因为两天没有看见他跑步,也没有了好听的口琴声,担心他是生病了。月儿径直走进房间,往桌上放下手中捧的一个小铝锅:“我用炖排骨汤煮了点面条,你尝尝,我知道你们北方人喜欢‘欺面食。”不等陈云亮开口,月儿已经跑出门了,末尾的一句话是从门外传进来的:“老人家走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陈云亮没有听明白“‘欺面食”是什么意思,揭开锅盖,扑鼻的香味勾出了馋虫,顾不得观色品香,一锅面条呼噜一下进了饿极了的胃囊。陈云亮咂吧着嘴走到门口的自来水龙头前涮锅。
水龙头里哗哗的流水声让陈云亮脑子清醒了许多,他依稀想起在父亲的葬礼上,伤心哭泣的人里面就有这个叫月儿的女人。他把锅洗干净,用纸擦干水,放了一点钱在里面,盖好锅盖然后放在窗前木架上,回屋倒床又睡了。
再一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陈云亮起床走到门口舒展活动一下手脚,看见先前放在那里的锅已经不在了,估计是月儿取走了。陈云亮回到屋里穿好衣服,取了个大碗准备去食堂买饭。
月儿提着一个大竹篮从敞开的门口走进来:“食堂已经停火了,你去也是白跑。”嘴里说着,手里从竹篮里往外取东西。“做饭的师傅都去闹革命了,没有人还在厨房当保皇派。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只要牛富贵出差去乡下收猪,我就会做几个菜过来和他‘单碗儿。”
原来月儿的丈夫,那个屠夫叫牛富贵,真是名如其人,肥壮的身板、满脸流油的横肉,浑身处处显摆出大富大贵且牛气冲天。
陈云亮不懂怎么个“单碗儿”,傻傻地比划着问:“是要我单独端碗吗?”
月儿扑哧笑弯了腰:“我们这里‘单碗儿就是‘欺酒和‘干杯的意思。”月儿用手拿酒杯往嘴前抿酒示范。
这下轮到陈云亮乐了,弄半天“单碗儿”就是喝酒干杯。“欺酒”“欺面”就是喝酒、吃饭。这个地方的方言还真有意思。
边饮边聊,陈云亮从月儿的口中知道了许多,父亲常利用业余时间帮助居住在周围的人,修修水笼头、补补锅,什么活到他手里都能做好。谁家里两口子打架扯皮都爱来找他评个理,清官断不了的事情他能断。月儿说大家还吃过他从山东带来的很香的煎饼。他的善良诚实赢得了这里居民的爱戴。
“来,单…碗儿!”
酒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月儿说唯一敢开口教训牛富贵的就是你父亲,他在这里的时候,牛富贵也知道老实一些。月儿给陈云亮的酒杯里斟满酒说,我们还知道你的小名叫亮亮,以后我就叫你亮哥哥好吗?
陈云亮好像又听见了父亲亲昵的叫声,他忍不住灌下一杯酒压住心里的酸楚,岔开话题问月儿怎么不见她去上班。月儿说工厂早就停产了,牛富贵就是“东方红”造反派的司令也到外地串联去了。仓库里如果有值钱的,哪天他们来抄家可要提早注意喔。
陈云亮的心陡然提起,不能光顾喝酒把晚上的事情耽误了,送走月儿,陈云亮开始换装。依旧是一身旧军装,背篓里装着捆扎的东西,步履沉重地朝深山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云亮常常晨归夜出,好在与周围的人还没有怎么接触,所以也没有人好奇。
夜晚的活终于忙完了。陈云亮锁上门走出一段路,转过身回顾自己的住处和月光下的仓库,匆忙的脚步一下变得蹒跚犹豫。风声中由前面的湖边传来悲痛的哭声……这哭声很熟悉……他还没有走近,就听见扑通一声有人投水了。不好,陈云亮来不及脱衣服,不顾一切地跳下湖朝落水者游去,把昏迷的落水者救上岸,实施人工呼吸,借着月光这才看清楚是月儿。
月儿醒来,哭泣着倒出了从未对人言说过的满肚子的苦水。丈夫变态的性虐待,无休止的打骂,要命也不离婚的威胁,如今又当上了“东方红”造反派的司令,这一切让她只有去死才能解脱。
“月儿,你愿意跟我走吗?”陈云亮还没有拿定主意地问。
“去哪里?”月儿抬起泪眼,望着陈云亮。
“我也说不出是哪里,只知道那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只要不再见到他,我跟你走!”月儿从地上爬起来,尽管是晚上,还是很明显地看出她湿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
陈云亮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衣服扔给月儿换,然后走开,隐在树后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也换下来。陈云亮背上行李,带上身穿男儿装的月儿朝深山走去。
晨曦中,两人来到了深山中的一个岩洞。月儿疲倦地瘫坐在地上,环视四周:“亮哥哥,这段时间你就是忙着往这里搬运东西?”月儿疑惑地问道。
陈云亮忙着打开包袱,点头表示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选择到这儿来生活?”月儿无法理解也找不出这样选择的理由。
陈云亮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杂物中找出斧头和锯子,告诉月儿拿上昨晚换下的湿衣服,带上水桶,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河沟,清洗完衣服带桶水回来准备做饭用。他要去伐树。月儿拿上衣服水桶跟在陈云亮的身后走出了山洞。
这个冬天特别暖和,眼看就要到年关了,山里的树木还全是一水的绿。月儿在清澈的溪水边清洗着衣服,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景色。这是一个狭长的山谷,山洞就在山谷中间的半山腰上,不熟悉的人看不见洞口,它巧妙地被厚厚的绿色植被遮掩着。亮哥哥的选择显然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那条用锄头挖过,石板铺垫的通向山洞的路说明了这一切,自己只不过是恰巧在死神面前被他拉回到这里来的。
月儿提着一桶水晃荡着回到洞里,陈云亮已经扛着第一捆木材回来开始搭建木床。月儿把洗好的衣服晾好,在石头垒砌的简易灶台里把已经风干的枯枝点燃,将潮湿的先塞在两旁烘烤着。不一会儿树枝燃烧的炊烟让山洞里飘荡出了些许温馨。
晚上躺在被窝里,月儿把昨夜到今天的经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昨天牛富贵回来时又是喝得醉熏熏的……不去想,想到他那丑恶的嘴脸,那双邪恶的熊掌,月儿就感到腹部痉挛,手心冰凉,一种无法抗拒的悲凉,等待宰割的柔弱控制了全部的身心……
迷糊中,月儿看见父亲抱着家里仅剩的被褥往外走要拿去换酒喝。没有了被褥,冬天怎么过啊!月儿是吃百家食长大的,衣服薄可以钻到被窝里,可是哪里还有被窝呢?月儿伤心地哭泣着从一个高坡上跌落下来,把自己吓醒了。
睁开眼睛半天才醒悟是在做梦,四下里看看,外面已经天亮了。月儿起身穿衣,轻轻移动脚步,开始张罗着做早饭。
听见声响,陈云亮也起身快速地穿衣并告诉月儿,要干的活很多:“月儿,从今天开始,咱们每天只吃两顿饭好吗?”
“可以呀,我们这里农村人都是吃两顿饭的。这样还可以少做一顿饭。”月儿知道,他原来准备的一个人的口粮现在要分成两个人吃,是要省着点。
月儿洗涮完锅碗,觉得这洞里太阴冷,提着水桶跑出洞外。坡上一片片的都是楠竹,月儿手拔脚踩装了一水桶冬笋,兴高采烈地回到洞里。月儿掰着手指算,今天好像是大年三十了。
陈云亮最后一趟扛回来的木头上,挂着一只已经死了的野兔子。月儿怜惜地看着还睁着眼睛的野兔子惋惜说:“要是一只活兔子就好了,我们把它养起来,让它生小兔子,生好多好多!”
“好,下次我用套抓活的,这次是伐木惊出来的,它哧溜一下跑出来,我手里的斧子顺手飞了出去,还挺肥实的。
月儿淘米燃火开始做饭,松枝有油性,燃烧后有一股特殊的香味。陈云亮递上手中的锅,是切好的兔肉块。
月儿动作麻利地烧旺了火,拿开水焯去肉里的血水,没有生姜、大蒜、香葱,便加了很多笋块,鲜笋的清香就是很好的调料。
“亮哥哥,去溪边洗洗,换身干净衣服,今天我们过年!”
“嗨,今天是大年三十,看我忙得忘了时间了。”陈云亮抓了毛巾就跑出去了。
当陈云亮换好衣服在桌边坐下时,一锅香喷喷的没有添加任何作料的鲜笋炖野兔已经端上来了。篝火的光亮把浮在面上的汤映得黄澄澄的,闪出诱人的油光。月儿紧张地盯着品尝兔肉的陈云亮,等待他的反应。
陈云亮夹起一块奶黄色的扔嘴里:“是笋子?不错!”又夹起一块扔嘴里,咀嚼着哈着气顾不上烫口,快速地吞下肚。
“好……好,太好吃了!”
陈云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脑门上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你怎么不吃?”陈云亮见月儿很少动筷子,奇怪地问到。
“我不喜欢吃兔肉。”嘴上这么说着,月儿心里想的却是,要把口粮省出来保证亮哥哥吃饱。
第二天早上,月儿看见洞口的岩壁上画着一个大大的计划表。在计划里,月儿看到今天的安排是开荒。在开荒的面积数量和截止时间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要在开荒的同时拓展出一块宅基地。
陈云亮严格地执行自己定出的计划,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他说话的力气都透支掉了。如果不在季节上干完该干的农活,未来的一年他们就会饿肚子。当最后一把种子撒下地,陈云亮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坐在地头,看着也同样坐在另一边地头的月儿,两人会心地笑了,他们终于赢得了时间。
在那块新拓展出来的宅基地上,为房子的式样两人发生了争执。陈云亮本想搭一个山东农村常见的小平房,月儿却说要修就修一个吊脚楼。什么事情都听亮哥哥安排的月儿这次说出了一大堆理由:吊脚楼可以防野兽,还可以防水淹和潮气,山洪下来在楼上不至于泡水。有下面的一层通风,人住着舒服,粮食也便于储藏。
陈云亮便决定出山一趟,修吊脚楼需要添置工具,需要大量的铁钉子,种蔬菜、棉花需要种子,炒菜需要盐。他要月儿拿出纸和笔,把必需的生活物品写下来。
“我只能一个人去,镇上没有几个人认识我,认识你的人多,万一被人认出来,你就回不来了。要不要给你家里捎个信,我说的是你父母家?”
“不用了,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娘家。”
陈云亮这才知道月儿也没有了父母。
天黑后敞开的洞口没有门可以关,月儿突然觉得一个人还是有点害怕。从洞里往深处看,黑沉沉的一个狰狞大口。月儿伸手把斧头攥在手中,迷迷糊糊地蜷缩在火旁睡着了。
月儿被冻醒时,洞里已经亮了。月儿梳完头发就朝洞的深处走去。这是一个本地少有的旱洞,没有常见的暗河,不需要手里的火把可以隐约看见景物。但是没法探明究竟要走多远是尽头,月儿徒劳地试着想推开挡路的钉得严实的木栅栏,看来自己这点力气是没戏了,只有等亮哥哥回来问个清楚,里面有什么要瞒着当妹妹的。
在山里待长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陈云亮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陈云亮想到应该首先找到孙书记,他熟悉地朝原来单位走去,看见大门上的牌子都换成化肥厂了。门卫不耐烦地把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不是工人又不像农民的人打发走了。
陈云亮沮丧地在商店里采买着东西,就剩下月儿需要的那样东西没有买了,售货员热心地递过卫生纸并介绍说,干脆顺便给媳妇也买两件衣服,刚好有不要布票的处理货。陈云亮知道售货员是误解了,乘机让售货员帮着参谋给月儿买了几件。
东西全部买好了,陈云亮想回住处取回原来在身边带了几年的《毛主席语录》。走到原住处附近,看见沿着围墙贴了不少大字报,其中一条大红的标题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每一个字都挂着红墨汁,张牙舞爪地很夸张。大字报的内容开始是说他把“东方红”的司令老婆拐跑私奔了……他们怎么就不知道一个女人在那样的境况下,可以选择放弃生命呢……接下来的内容,陈云亮看得心里紧张了,他下意识地把头上的草帽压低了下来……造反派在一次打砸抢的行动中,在一叠文件中抄到一份报告,从报告中能看出,陈云亮的潜逃是一个有预谋的政治阴谋,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让他交出手里的东西!
看到这里,陈云亮顾不上想其它的事情,一刻也不敢停留,竖起衣领遮住脸匆忙离开了。他意识到今后不能在这里露面了。其实对修吊脚楼他原来还有保留意见,现在看来房子是不能简单对付了。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要继续瞒着月儿?……孙书记说了,就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这是国家机密。
……看表快3点了,还有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前面就是进洞的路了,不想惊醒月儿,陈云亮蹑手蹑脚轻轻地走进山洞,轻轻放下背篓,衣服也不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即刻便进入了梦乡。
月儿醒了,舒展一下腿脚便去取柴添火突然看见了装着满满东西的背篓,便迫不及待的从背篓里一样一样往外取东西,居然还有一瓶友谊牌的润肤霜。
月儿轻脚快手地开始做饭,把亮哥哥的饭食留在锅里,自己提着锄头就出洞直接下地去干活,把堆积在地头的干草和树叶点燃烧成灰做肥料。她开始细心地挖坑、撒种,再用细土盖上,如果种子不用土盖严实了,等不到发芽,就被鸟叼走了。
“月儿,你怎么自己就干起来了,也不叫醒我。”陈云亮大步跑过来接过锄头挖坑。
月儿跟在后面,往坑里点种,这两垄点种的辣椒很快就完了。陈云亮告诉月儿,到以前的住地去了,去得太早人们还在睡觉,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看见,他把看见的大字报的事情隐瞒了,不想让月儿知道人们把她的消失说成是私奔。
月儿淡淡地吐出心事:“我不关心那些人,过去的事情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
陈云亮挖土的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现在这几垄是准备种豇豆,坑之间的间距要开一些,便于将来豇豆爬藤时方便搭豆架。
“亮哥哥,你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太冷漠吧?”
陈云亮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刚开荒出来的生土,还夹有很多石头、根茎,不时需要蹲下用手拾起来,扔出地头。
“亮哥哥,你不是问过我的父母吗?……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只知道她是苗族。”
“那你是苗族,怎么没有看见你穿苗族衣服?”
“牛富贵把我的衣裙都扔了,他说是乡下人穿的。”
“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们现在就是乡下人,你穿上苗族衣裙一定很漂亮。”
“从我懂事开始,就看见我爸每天喝得大醉,家里的东西能卖钱的都被他拿去换酒了。我是吃百家食长大的,父亲还欠下了常来村里收生猪的牛富贵的钱。一次酒醉后,父亲把我用来抵债许配给了牛富贵。”
“你可以找政府啊,怎么就这么糊涂!”陈云亮扔下手里的锄头,看着月儿。
“偏僻的小山村没有说理的地方,不知道上哪里找政府。因为没有钱,18岁那年,父亲不管我的死活逼我嫁给了牛富贵。”
月儿撒种的同时,不时蹲下身去,用手拣出地里的石头扔出地头,嘴里的讲诉没有哀怨和忧伤,仿佛是在回忆别人的故事。
“贫穷又没有办法改变,父亲的脑子麻木了,他越来越依赖酒精。在我离家的第三天晚上,他……酒醉跌进水塘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牛富贵根本就不是人,我都不愿意提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从投湖的那天起,过去的月儿已经死了。”
“月儿,咱们把菜种完了就开始建你喜欢的吊脚楼。从今天开始,你要教哥哥说贵州话,我也要让自己从饮食习惯和穿着上彻底变成贵州人。”陈云亮把话题转移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不让月儿再提过去。
几年时间过去了,山谷里已修建起了一幢别致的吊脚楼,厨房、卧室、仓房一应俱全。一天,陈云亮匆忙地背上塞满了草药的背篓,提着几只还没有断气的野兔朝山外走去。
多年没有敢在县城露面,这次感觉更陌生了,陈云亮现在穿的是月儿自己织布做的衣服,留着长长的胡子,头上罩了个斗笠。本来可以不一定来这个县城,但是那样就失去寻找孙书记的机会了。今天他早早地来到集市上,摊开了草药,旁边搁着几只野兔。一个蹬着三轮车的胖汉大声地询问野兔的价钱,陈云亮看看他车上装的满满的各种菜,嗫嚅着不知道该报多少价钱合适,最后冒出一句夹生的贵州话:“你……看愿意给好多?”
“呵,还是个外地人,不知道行市吧?算你运气好。遇上我,这样,我出10块钱一个,这几个我全要了!”
陈云亮心里抖动了一下,别人还是能够听出他是外地人的口音,看来以后说话还得多练习:“这些都是真正的野兔子。”
“晓得,不是野兔子我还不要,我是全部买,省了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上班的人过来了你还要交各种费用。”
胖汉的这句话让陈云亮不再犹豫,他不愿意多与人打交道,兜里也没有一张纸票了。他动作很快地提起几只兔子递过去。
“慢,你呀,干脆跟我走一趟,我餐馆的隔壁就是一家中药店看能不能收你这药,在这里,你到天黑也还不一定能卖完。”
陈云亮收拾着东西跟在三轮车后,没有走多远就到了餐馆,胖汉是这家野味餐馆的老板也姓陈。陈老板收了兔子付了钱,带着陈云亮到隔壁中医诊所。“以后有野味和草药就直接送过来。”印堂发亮,满脸和善的陈老板热情地说道。
陈云亮想还不如请陈老板吃顿饭,不能光说谢谢显得太小气了。可是自己没有粮票,话一出口,就让陈老板拽进了饭馆。
“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在我的饭馆当然是我请客!”
陈老板安排伙计上了几个家常菜,在酒杯里斟上酒招呼陈云亮喝。好久没有闻到酒香了,几杯酒下肚,陈云亮的拘谨也减了不少。陈云亮介绍自己姓张,老婆姓陈,他把两人的姓调换了,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陈老板高兴地借着酒劲叫妹夫,说既然是妹夫,以后有什么野味都往这里送。陈云亮不住地点头,也乘机打听原来的军工企业还有没有人留下来。陈老板说知道曾经有这么个单位,但是现在的情况还要去找人问问。
陈云亮知道也只有等老板去打听了,他把这事拜托了就准备起身告辞。陈老板叫来一个伙计交代,一定要把他的妹夫送到家。陈云亮怎么也推辞不掉,只好被背着自己背篓的伙计挽着手上路了。
在县城的街道转着圈,陈云亮假装酒醉说不清地址。在一个没有人的僻静处,陈云亮掏出钱来让伙计去买点水来喝,看见伙计离开了,陈云亮背上背篓撒开腿就跑。
伙计拿着买好的水回来却找不到老板的妹夫了,只好回去如实禀报。陈老板原想知道了这个人住在哪里,以后的山货就跑不掉了,现在这么便宜的山货上哪里去买,伙计也真笨,眼皮底下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
陈云亮甩开了伙计,看天色还早,想采购点东西再回去,他伸手摸了摸用手绢包好塞进上衣口袋的钱,眼睛四处打量着周围的商店,一没注意就与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人撞上了。陈云亮赶忙说对不起,可是那人蛮横起来,拿手推搡着陈云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走了。陈云亮伸手到上衣兜里摸钱不在了,他一把抓住刚才那人,从他兜里拿回了自己的钱。就在这时拥上来几个人,帮着偷钱人抓扯。陈云亮知道遇到了一帮地痞,得赶快离开,可是脱不了身了,身上挨的几下都很重,他只好用武力应对。
在部队参加军事训练时,陈云亮就锻炼出散打好工夫,这会儿正好发挥作用。围观的闹哄哄的人也多了,有人喊:“警察来了!”那几个人弃战要跑,陈云亮也不想把事弄复杂,拾起背篓要走,上来几个警察不问原由,将人全部带回派出所询问。
一进派出所,陈云亮知道糟了,他干脆不说话装哑巴,面对警察的询问,陈云亮嘴里呓呓啊啊地装傻瞎比画。有旁观者出来证明他是正当防卫。警察觉得奇怪,抓来的这伙人是惯犯都有案底的,可是受害人怎么就不会说话了呢?警察耐心地要陈云亮报出户口所在地以及工作单位,他们好联系来人办手续就放了他。
深山老林哪里有户口,单位早就没有了,陈云亮知道自己是说不清楚的,索性就连警察说话都听不懂了。公安部门恢复正常工作也还不久,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派出所警察见问不出东西,就把陈云亮锁在二楼的一间房里忙着去吃饭了。
陈云亮待周围脚步声没有了,轻轻推开窗户,见楼层不高,但是跳下去还是没有把握。伸头再看,排水管是贯通到地的,顾不上多想,陈云亮抱着排水管攀溜下来撒腿就跑。谢天谢地!陈云亮在庆幸自己的运气的同时,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曾经也是个优秀的军人,现在却要躲避人民警察,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大声说出自己的身份,说出自己的单位……
陈云亮感觉天旋地转般的难受,中午和陈老板光顾着喝酒打听事情,肚子里早空了。他摸摸口袋钱还在,就挑了个小餐馆想补充点体力。东西这次不能买了,被胖老板或者警察看见都不好办。
没有粮票,跑堂的说多补几毛钱就可以。陈云亮放心地喝着茶水等着上菜。邻坐吃饭的食客闲聊的声音不时传来。陈云亮听见了她们的议论,牛富贵的名字不时蹦进耳朵里,他细心听着,心脏狂跳不已,忍不住站起来跑过去询问,被打死的人可真是牛富贵?
陈云亮语无伦次地比划道:“是那个黑黑胖胖的屠夫?”
被陈云亮拉住问话的妇女反问道:“全城人都知道,你还不相信?”
一弯下弦月透过缓缓移动的浮云,显现出淡淡的朦胧的光……月儿倚靠着窗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楼下的声响很大,月儿拿起门后的大砍刀,厉声喝问是谁?
听见声音传来却不像是亮哥哥,怎么还有狗叫声?月儿拉开卧室门,依稀能看见一个人影趴在楼梯上。月儿蹬蹬跑过去一看,是已经晕过去的亮哥哥,身后还立着一只狗。
使出吃奶的劲,累出一身大汗,月儿好不容易把昏迷中的陈云亮搬到床上,用热水把他脸、手、脚洗干净,陈云亮始终神智不清,浑身滚烫。
天已经亮了。月儿拿着工具出了门。她知道亮哥哥这是着风寒在打摆子,小时候村里的大嫂就教过她采药给爸爸治这种病。
月儿浑身汗水,呼吸急促脚步匆匆地钻进森林,根本没有注意气候的变化,一道闪电过后就是震耳的响雷,呼啦啦下来的瓢泼大雨把大树都涮得摇摆颤抖。林子里铺满腐叶的地沾脚就冒水,黑乎乎的粘稠的水灌进鞋里,脚也使不上劲直打滑。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斗,月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浑身湿透像个泥人,终于采到了需要的药材回到家里。
迷糊中陈云亮还是配合地把药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虚弱地又睡了过去。几道草药灌下去,眼见着病人的出气就均匀了许多。月儿把大木桶里装满了用草药渣熬煮出来的热水,搀扶着让陈云亮全身泡进药水里。月儿拿着牛角板,在陈云亮被药水泡得通红的背上刮着痧。
一连几天没完没了的雨水终于停了,森林湿漉漉地笼罩在雾气中。陈云亮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月儿脸朝这边趴在床旁边的书桌上睡着了。两鬓分飞出的乱糟糟的碎头发,慵懒地搭拉在她细腻的土豆皮色的脸上,小嘴嘟噜着散发出一种新鲜的竹笋的清甜味。
陈云亮口渴,舔舔皲裂的干唇,不忍心惊醒月儿,让她多睡会儿。陈云亮撑起虚弱的身子,准备自己下床去喝水。
月儿睁开眼睛看见,嘴里欢呼着哥醒了,伸手过来扶助。陈云亮无力地靠在床头,歉意地解释说:“我这是怎么了,这么没有用!”
“不知道你已经昏迷几天了,幸而我以前就采药给我爸爸治过这种病。”月儿把水杯递给陈云亮。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是回来了,没有把自己丢在大森林里。”陈云亮脑子开始清醒了。
“是,背篼不见了,只带回来一个客人。”月儿跑到门外,“客人,客人,来,快过来!”
“客人?我带回来一个客人……”陈云亮感觉奇怪,眼睛在房间里搜寻着。
一只小狗跑进屋来,对着床上的人摇头摆尾地叫唤。
“是野狗,一只没有人要的野狗。”陈云亮想起了黑夜里那只赶不走的野狗。
月儿蹲下来抚摩着小狗:“不是野狗,是我们家的客人,我一直就叫它客人。客人可乖了。”
陈云亮觉得月儿说得太有道理了,这只狗可不就是这个家唯一的客人!这么想着,他突然想起应该告诉月儿的事情……
月儿从盆里拧出热毛巾递给陈云亮:“哥,我这次也救了你的命,咱们扯平了。”
“既然咱们谁也不欠谁,你就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吧。”
“我做错了什么,哥要赶我走?”月儿惊愕地看着陈云亮问。
陈云亮一字一顿地把牛富贵死了的事情简单叙说了一遍,手中的毛巾不停地在脸上抹,既擦虚弱的汗水,也掩饰心中的激动,末了他仿佛用尽力气说:“再也没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你了。”
陈云亮放平身体,又躺了下去,大病还没有痊愈的身体有点颤抖。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不想让月儿窥透他的心思。
月儿低着头接过毛巾,什么话也没有说端水出去了。楼下传来抽泣声,是月儿在哭,这个声音很久没有听见了,但是太熟悉了,陈云亮就是由这哭声认识月儿的。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清晨,陈云亮觉得肚子饿得难受,他看见小狗蹲在床前,便轻轻地喊“客人,客人。”小狗欢跳地叫起来。
楼梯下传来脚步声,月儿手捧着一碗粥走进来。
陈云亮靠着床头大口喝粥,好像还没有品出味道,一碗温度合适的粥就没有了。
月儿接过空碗,没有要添的意思,而是把碗放在桌上,眼睛看着陈云亮说:“牛富贵早就和我没有关系了,他死是罪有应得,是老天有眼。要下山,咱们一起走!”
“哥不走,你总不能陪哥一辈子,你还可以嫁人。”
月儿想也不想地说到:“我谁也不嫁,要嫁就嫁……”话没有说完突然打住转身跑下楼去了。
月儿没有想过还要嫁人,过去的婚姻在她心灵和身体上造成的创伤太深了。和陈云亮在这远离人群的清风翠谷中,相濡以沫的亲情关爱让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慢慢地苏醒和慢慢地丰饶,如同骨肉般的相处更加倍激起他们男女之间最亲切的情意,感情一旦决堤了,谁又能挡得住呢?
陈云亮也愣住了,他顺着斜靠的姿势往下蹭又躺了下去。粥的热量,月儿的话都让大病过后的身体承受不住,陈云亮身上又开始冒汗……
有毛巾在他脸上擦汗,陈云亮睁开眼睛一看是月儿。
“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就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我什么要求也没有,你就别赶我走好吗?”
陈云亮握住月儿拿毛巾的手,把掌心里的小手摊开,她那原本娇小的小手掌,皮肤粗糙结了不少茧块,尖尖的手指好几处拉开了血口还没有长好。陈云亮的手颤抖了,心疼地把那小手放在嘴唇上亲吻着,眼泪盈满了眼眶。
月儿把手抽回来藏在身后说:“哥,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尊重我,爱护我,心疼我……你就忍心让我再受人欺负吗?”
“受人欺负”几个字眼像子弹击中心脏,陈云亮的心一下缩紧了,只有娶她才有资格守在她身边保护她一辈子。他用毛巾擦干眼泪,撑起身体坐了起来,涨红着眼睛看着月儿:“月儿,嫁——给——我。”
月儿泪眼婆娑地点头摇头再点头,然后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大哭起来。
陈云亮被月儿的神情吓住了,一骨碌就起身下了床,他不知道月儿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急忙解释:“月儿,你要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还是你的亲哥哥,我不会赶你走的。”
月儿嘴里嚷着愿意,哭着喊着就扑到陈云亮怀里,把个泪脸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来回蹭着。
贵州的大山虽然永远是绿的,但是早春的森林和冬天的森林绿得不一样,颜色上少了暮气,增添了鲜嫩的亮绿。陈云亮和月儿动手装扮自己的新房。在窗上贴着自己剪刻的喜字,将采集的野花点缀在门头、床头,屋子里到处是醉人的花香……
月儿穿上自己织布绣花做出来的苗族衣裙。陈云亮眼睛一亮,由衷地称赞月儿非常适合这样的打扮。月儿拿出为亮哥哥做的苗族新衣,自织的土布用植物汁染出的颜色泛着蓝光。
月光澄澈如洗。两个身着苗族服装的年轻人来到溪水边的石滩上,点上了两盏自制的菜油灯,激动地对着月亮跪下。
陈云亮牵着月儿的手,仰头对着月亮说:“我没有父母,月儿也没有亲人,就请月亮做证,从今天开始,陈云亮和张月儿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永远相爱!”
两个年轻人庄重地对着月亮磕了三个头。陈云亮把一只用竹子雕刻的戒指戴在月儿的手上,遗憾地说:“月儿,没有贵重的戒指,没有来宾,连个主持婚礼的人都没有,让你受委屈了。”
月儿激动地流下幸福的眼泪说:“亮哥哥,我想要的就是你,给什么也没有你金贵,你是我的金不换。”
陈云亮牵着月儿的手回到新房。在这花香飘逸的房间里,陈云亮局促地站在屋中,痴痴地看着月儿轻盈地无声地点亮油灯。月儿开始铺床,由兄妹感情到现在进入洞房,陈云亮手脚就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一样,不听使唤都没有地方放了。
月儿羞怯地懂事地跑到厨房里端来自己酿的米酒说:“哥,今天是咱们自己大喜的日子,不能没有喜酒。”月儿递上装满米酒的竹杯说:“哥,来,单……碗儿!”
“好,单碗儿!”陈云亮机械地接过酒杯,与月儿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月儿嘴里的“单……碗儿”是绕着弯唱出来的,那一个“单”字脆生生的拖腔,让人口腔里的津液顿生,酒的醇香甘甜在齿缝里、在上下腭之间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地才顺着喉头“……碗儿……”下去,那一份妥帖的温润就揣在了心窝窝里。
陈云亮由衷地喜欢这个词,它比干杯这个简洁的词动听多了,绕着音律走,美酒就走进心里去了:“单……碗儿……”
几杯酒下肚,月儿两颊彤红,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鼻而来。陈云亮把灯移到月儿面前,他要仔细看看他的新娘。月儿羞涩地要把灯移开,迷离的眼睛里粼粼闪出几种色彩。陈云亮的身上燥热起火,急着要把那彩色的眼睛点燃。他一把抱住月儿娇小的身躯,眼睛里辣辣地什么也看不清了,脚步随着贴在身上柔韧的曲线移向新床……
地里的庄稼扬穗吐花,林子里的蘑菇也开始打伞了。
月儿经过孕娠反应,肚子也一天天隆起来。陈云亮欣喜之余的内心焦虑也更加加深了。每天在山林里转悠忙活,脑子里常想着部队,那些战友都好吗?他忍不住抚摩着一个个粗壮的树干,唤着一个个熟悉的战友的名字。对着列队的竹林,找出了点当年在部队当班长时候的感觉,他大声地喊着出操的口令,森林里只有小狗“客人”回应着自己的喊声。体力劳动的艰苦他能够忍受,可不能没有集体,没有战友,没有同事,没有将来……
陈云亮带着积累的山货下山了,赶到餐馆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正在招呼生意的陈老板看见背着沉重背篓的陈云亮,眼睛一亮,热情地帮妹夫卸下背篓,让伙计上茶、上菜、上酒。陈云亮什么都还没说,就已经被陈老板推拉着坐下喝起了酒。先干了好容易见面的三杯酒,陈老板埋怨妹夫,这么长时间也不来,让伙计们到处打听也找不到他,末了感慨地说:“妹夫,你不会是住在仙人洞里吧?不然就这么个小县城,怎么就没有你的一丁点痕迹呢?”
“我,我没有住在县城里,就……就住在附近.”
“哪个乡镇?这周围的乡镇我都熟。”
陈云亮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呛得咳嗽不止,又灌了几口茶才停下来,打听起上次拜托的事情。陈老板说这件事情他一直在询问,可知道的人都说,那个军工企业全撤走了,连家属都带走了。
陈云亮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个早有预料的结果,他的心情沉重到了谷底。他什么也不说,自己给自己连着灌了三杯酒。陈老板嘴里夸着好酒量,手里夺过陈云亮的酒瓶,他看得出来,自己问来的消息让这个不明身份的妹夫很不高兴。他殷勤地劝着酒,心情郁闷的陈云亮根本就用不着怎么劝,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着烈性苞谷酒。有着好酒量的陈云亮终于把自己灌醉了,他醉得不醒人事。陈老板让伙计来搭把手,把妹夫扶到后院去。陈云亮嘴里嘟嘟囔囊地嚷着一些含糊的语句,挑起了陈老板的好奇心,他用心地捕捉着那些不连贯的话语,“你们谁也别想找到……拿命换也不给……这些东西得藏到什么时候……”。
陈老板看着这个有点奇怪的妹夫,无论是长相和口音都是明显的北方人,可是感觉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是通缉犯?不像。他有拿命换也不给的宝贝,对,是藏宝人。陈老板觉得自己太聪明了,菩萨保佑送来这么个宝贝,可不能错过机会!他叮嘱伙计们看牢了这个人,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办。
陈云亮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伙计拦住不让他走并喊来了老板。
陈老板递上一千块钱,硬塞在陈云亮的兜里。陈云亮不知道山货能值多少钱,但知道肯定给多了,他极力推辞。陈老板不高兴地责备说,一家人还讲什么客气,知道陈云亮还要去买东西,安排了两个伙计陪同,还强调一定要把妹夫送到家里。
陈云亮忐忑地在左右两个伙计的陪同下买了点必需品。磨磨蹭蹭地挨到天快黑了,两个伙计怎么劝也不离左右。陈云亮无奈之下,只好朝山里走去。两个伙计边走边议论,这里的桫椤树长得真茂密,都连成片了。陈云亮好奇地询问,终于搞清楚了这些高大的蕨菜模样的植物叫桫椤,是珍稀濒危植物,被称为“活化石”。看见陈云亮连这个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都不清楚,两个伙计觉得很好玩,他们打趣说应该叫陈云亮为大西洋底来的人。原来最近他们每天晚上正在看电视上播的剧,讲的就是大西洋底人的故事。
“电视是什么东西?”
两个伙计不由地抓紧对方的手,看着对面这个人黑乎乎的身影,惊悚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买不起电视机也应该知道电视啊,对面这个言谈举止还是很有阅历的人是什么来头?紧张加上没有在黑灯瞎火的森林里走过夜路,最后两个伙计疲乏地靠着树干就睡着了。听见他们的呼噜声,陈云亮在心里念叨着对不住,然后轻移脚步走了。
冻醒后的两个伙计挣扎着回到饭店,惊恐地汇报了这一路的不平常,尤其是关于这个奇人的种种怪异。陈老板也糊涂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安排店里的伙计四下里打听寻访,一定要搞清楚卖山货人的底细。
眨眼地里的庄稼开始收割了。陈云亮心疼老婆,不让月儿到地里去,自己每天多干一点,月儿只好就待在家里做家务。
那些从地里摘来的红辣椒,水分干了的就晒干,做干辣椒留着炒菜用,水分饱满的就做成剁酸辣椒。月儿一边剁辣椒,一边想着心事。生孩子要上医院就必须搬下山,谁知道自己的肚子哪天会发作呀?月儿拿竹瓢往坛子里面舀剁碎的辣椒,心里拿定主意,亮哥哥不下山,我就不走,看他怎么办!
陈云亮今天根本就没有下地,庄稼也收得差不多了,背阴地里的还得晒上一两天才能收,所以早上从家里出来就直接来到山洞里。按照惯例他把自己也锁进木栅栏里,开始依照程序把堆放的木箱打开收拾打理。他忙碌了一天走出来,灰头土脸的显得很疲倦。
远远地,就看见月儿挺着大肚子站在院子门口。陈云亮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有家有老婆的感觉真好,回家顾不上听月儿的唠叨,他急切地把耳朵贴在月儿的肚子上,感受小家伙的拳打脚踢。
吃饭的时候,两口子商量起下山的事情,最终月儿也没有说服丈夫,只好同意自己先到山下住下。算算日子还有一个月,她想抓紧把余下的庄稼收完就动身,挺着个大肚子,路上恐怕要多走几天。山区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瓢泼的大雨伴着电闪雷鸣眨眼就到。陈云亮在心里庆幸活都干完了,粮食都堆在二楼粮仓了,等雨停了就送月儿下山。
月儿忽然感觉肚子疼。陈云亮紧张地询问不会是要生了吧?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会这么快的,估计还是累了,陈云亮扶着月儿上床去躺下。
站在吊脚楼上,看着顺坡狂泻的山水,陈云亮对月儿竖起大拇指夸奖,这房子设计得好,还是老婆英明!可是月儿却笑不起来,明显的阵痛在一阵阵袭来,她知道自己是要早产了。
一旦确定了这个结果,月儿和陈云亮都吓出大汗。这样的天气怎么出山?就是好天气也来不及了!老天怎么这么不讲理,偏偏不到时候就把要命的难题硬生生地出了!
剧烈的阵痛反而让月儿清醒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村里大嫂生孩子时的情景。她满脸是汗的安排着手足无措的亮哥哥快去烧上一大锅水,水开后用盆装上一盆水晾在一旁,把剪刀放进余下的开水多煮一会儿。
陈云亮下楼去点火烧水去了。
一阵剧痛,月儿忍不住要喊出来,可是她硬是把扯到喉头的疼痛强咽下去,不能再让亮哥哥听见,他会受不了的,她大口地吞咽着,咬牙强忍着。疼啊,真疼!老天啊帮帮我吧,亮哥哥不能没有我。月儿大口地哈气,大幅度地深呼吸着。
肚子里撕心撕肺地地往下坠,刀割斧戳地往外拽……月儿用手在肚子上轻轻抚摩,疼也不敢用力……孩子呀,轻点,别弄伤了自己,妈也疼,可是妈更担心你疼,你可不能有闪失……她哈气……深呼吸……
陈云亮把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月儿指着桌上的包袱,语无伦次地说,快,快打开。陈云亮哆嗦着拿出给孩子准备的用物,对月儿说疼就喊出来。
月儿脸都撕扯得变形了,头发尖都在滴汗,她咬着嘴唇发出嘶嘶的声音,抓着亮哥哥的大手使劲用力……
崇山峻岭中,由吊脚楼里传出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
陈云亮和张月儿的女儿就这样急匆匆地加入了他们的生活。
为了给月儿补身体,陈云亮不顾月儿的反对,把养在鸡圈里的一只羽毛很漂亮的锦鸡给杀了,炖了一锅汤,硬逼着月儿喝下去。当晚月儿的奶就涨得难受,孩子没醒,喷了陈云亮一脸。两人商量着给这个像花骨朵一样的女儿起名叫朵朵。陈云亮告诉月儿,趁天还没有很冷,他到城里去一趟,卖掉草药换点生活必须品。
陈云亮又跑回到原来的住地,见房子都拆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城市变化的太大了,他想去找政府,把所有的全部和盘交出。可是这些东西都不归地方管,这样做肯定是不行的,否则当年孙书记就不会那样交代了。正胡思乱想时肩上被谁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陈云亮回头一看是上次送自己回家的一个伙计。
“可找到你啦!上次为了你差点把我的工作都打脱了!”伙计说着话挽紧了陈云亮,不由分说就朝餐馆拉。
陈老板看见被挟持到店里来的陈云亮,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依旧让人接下他的背篓,依旧上酒、上菜。陈云亮心虚地不敢吃,嘴里连声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却想着尽快走开。
陈老板能让遍寻不着的猎物轻易跑脱吗?他可是早就在心里把这个神秘的妹夫当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猎物,说什么也要装入囊中了。面善的陈老板笑得更甜了,两个大眼袋托着的眼睛成了两条细缝。陈云亮戒备地谨慎小口地抿着杯中的酒。陈老板不乐意了,大口喝酒,大声自责说没有照顾好妹夫,当哥的认罚!
酒松弛了紧绷的神经,做生意艰辛,伺候人的不容易,陈老板说到难处,肿眼泡里还挤出了几滴眼泪。陈云亮也陪着叹气。陈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桌面说:“要是有什么稀罕物,咱们一下就可以翻身过上好日子了。”
看着陈云亮迷惑不解的目光,陈老板进一步解释说:“把你藏着的东西拿出来,我绝对能给你一个好价钱。”
陈云亮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陈老板的热情、关心,过分的看护,原来都是有目地的。他不知道陈老板知道些什么,只好解释说:“我有什么宝贝,有宝能苦成这样!”
陈老板心想,苦是装出来的假象,看你说话滴水不漏,城府颇深的举止就有来头。整天不干正事,东打听西探望地躲藏,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陈老板继续用酒套他的话,几个钟头过去了,直到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也没有问出个什么来。
陈云亮头疼欲裂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坐着,他用力也没能挣脱捆绑的绳索。仔细看了看周围,估计是一个杂物间,堆满了坛坛罐罐和一些空酒瓶,空气里泛着咸菜坛子的霉酸味。门开了,几次送自己回家的那个伙计走了进来。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陈云亮嘶哑着嗓子对伙计说。
伙计解释说老板母亲病了,回乡下前交代如果不答应拿出藏的东西就不能放人。
“可是你总得让我上个厕所吧!”
伙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捆绑的绳索解开了。在伙计的陪同下,入厕方便的陈云亮脑子开始清醒。他思忖着硬冲经过外屋,那么多伙计拦着反而弄僵了,看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太毒的恶意,无非就是为了那子虚乌有的宝物,不如见机行事。陈云亮跟着在门口把守的伙计又回到了杂物间。
陈云亮想拿点钱讨好伙计,可是兜里是空的。他问伙计,自己的背篓和山货在哪里?伙计说老板有交代,只要答应去取东西,货钱立马就给。陈云亮伸出自己的双手让伙计看,伙计把这双长满老茧的脏手端详了一阵,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陈云亮抓住伙计的手,伙计以为会发生反抗的暴力动作,吓得直往后挣扎。陈云亮笑说是让你比较感觉一下,其实伙计已经感觉到了他伸过来的手的粗糙有力,看来真是一个吃大苦下苦力的人。陈云亮说我要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这样受罪吗?
“那……你不是本地人,为哪样会躲在大山里?”
“逃婚,我是和相好的逃婚才躲在山里的,就是从江对面过来的。”这个理由是陈云亮刚才在厕所里想好的。伙计知道江对面不远就是另外一个省了,靠卖草药和山货过日子的人也不像有多大来头。头脑简单的伙计确实相信了陈云亮的话,认为老板是找借口赖货钱,遂带陈云亮到厨房填饱了肚子,就安排他在后院打煤饼。打煤饼就是把泡好的黄泥水和煤粉拌和在一起,打成饼状晾干以备烧火做饭时随时取用,操作简单但是要力气。借着打煤饼的空闲,陈云亮把院子的前后布局都看清楚了,院墙没有梯子还是翻不过去的。
伙计慌张地跑进来,把陈云亮拉进屋说老板娘来了,便锁上门走了。卖力地打了一天煤饼,陈云亮倒在屋角堆的空麻袋里就睡着了。陈云亮是被饿醒的,也不知道几点了,对着门缝喊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口渴得冒烟,伙计在门外说老板娘来过了,交代说他不拿出值钱的东西就不给饭吃。陈云亮要求给点水喝,伙计说自己也是拿人钱替人干活的,劝他赶快答应老板的话,什么都好说。
陈云亮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寻着,没发现屋里有什么可吃的食物。他看见了咸菜坛子,见坛子的上端有一圈水漕,浅浅地盛着水,水上浮着一层灰尘,还有死蟑螂。陈云亮把嘴对着坛沿喝着不知道存放了多长时间的脏水,解决了口渴的问题。他掀开坛盖,看见里面还有一点酸豇豆,抓起来便吞进肚子里。
肚子里有点儿食物,便意就来了,墙边的那个敞口大肚的空坛子就成了便池。陈云亮找了个破铁锅把大肚坛口盖上,免得空气更污浊。他蜷曲着身子钻进破麻袋片里,悲叹着自己的无奈和无助,真想就告诉他们真相,从此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胡思乱想中又迷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在屋里待了多长时间,伙计捂着鼻子站在推开的门边,大声地问想好了没有。陈云亮躺在麻袋里懒得回答。伙计嘟囔着千万不要饿死人了,吓得门也没有关转身去喊人了。
陈云亮趁机掀掉搭在身上的麻袋片就朝门外跑。天黑院子里没有人,院墙边地上正横着一个木梯。陈云亮把木梯靠在院墙上,蹬蹬几步就翻出去了。他慌不择路地狂奔,几次都被自己奔跑的脚步声吓住,以为是有人追上来了,他回头看看,背后没有人,辩清了方向,一头扎进了大雨中的森林。
陈云亮贪婪的捧着瀑布下的清泉喝着,湿透的身子虚弱地打着寒颤。他脑子里全是月儿和孩子焦急的神情,脚步机械地朝着回家的路攀爬着。不想一脚踏空,陈云亮朝着黑幕下坠去,潜意识里,他两手徒劳地想抓住能救命的东西,但是顺着陡峭的山坡翻滚让他感觉死亡的魔爪正向他伸来。他心里嘴里都在抗拒地狂喊着:“不!不要!不要!”,脑袋里发出砰的一声就一切都消失了!
剧痛把陈云亮的意识撞醒了。他睁开眼睛,阳光下自己正晃悠地挂在一棵树枝上。顾不上仔细回想昨天的事情,陈云亮从树上艰难地下到地上,拖着一条还在流血的腿朝着回家的路挣扎跑去。
月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客人”引领着到这个躺在离家不远的泥人面前,当终于看清楚是自己的丈夫时,她不敢哭,怕吓着女儿。她把丈夫硬背回家了。丈夫的脸全肿了,肿得变形的嘴里发出饿和疼的呻吟。锅里正好有煮饭沥出来的米汤,月儿拿勺喂他喝了一碗,然后烧了一锅热水给丈夫擦洗,把他身上的衣服用剪刀剪开。等把他伤口全部上完药,这时才看见女儿一直躲在一边看着不吱声。月儿让女儿和“客人”到院子里去玩,她熬了一碗草药给丈夫喝了下去,丈夫又昏睡了过去。月儿抱着女儿守在昏睡的丈夫床边,丈夫肯定是遭受了巨大的磨难,只有等他清醒后才能知道。
丈夫终于醒了,尽管不能下床,但是说话没有问题了。在月儿的追问下,陈云亮说是在镇里和人喝酒耽误了,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了野猪,逃跑时滚下山受了伤。月儿生气地责怪丈夫不该去喝酒,如果脑子不被酒精麻醉,也不会看不清路。
陈云亮答应再也不出去喝酒,他为自己不得已的撒谎而心里难过,他知道说真话就得道出秘密。这次的遭遇让自己长了见识,以后宁可绕远一点,也不要往城南面跑了,多走点路到城北面去,陈老板他们就没有机会撞见自己了。
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陈云亮脑袋里还隐隐作痛,下地走路腿还有点瘸,月儿说可能是伤着腿上的筋腱了,草药也没有办法治。
岁月在陈云亮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重叠的沧桑使的他的小眼睛沉陷下去,笑起来就只看见眼珠,没有白的了。此刻他正眯着小眼睛,吹着口琴随着月儿和女儿跳舞的节奏打着节拍。月儿说口琴是洋玩意,配苗族舞只能凑合,要是有芦笙就好了,苗族歌曲就得芦笙伴奏。女儿嚷着要,月儿只好安慰说,先让你爸爸给咱做……芦笙做不了,就做个可以吹的牛角吧。月儿知道黄牛角制作时要用醋泡、然后水煮、整形、定型、用碱去油脂。可是他们没有黄牛角呀!家里修好了牛圈,一直空着,山太大路太远,没有办法牵进来,况且没有钱也买不起牛犊。每年的地都是亮哥哥自己拉着铧犁把地翻出来,月儿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让女儿去听爸爸讲故事,自己躲到厨房抹眼泪去了。
冬天到了,难得见到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月儿想到女儿还没有见过白雪,便拉着丈夫一家人去堆雪人。女儿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激动,微弱地答应了一声躺着不动。月儿到女儿的小床边伸手一摸,发现女儿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鼻孔翕动着。月儿吓得喊起来:“亮哥哥,亮哥哥,朵朵发烧了!”
陈云亮看到女儿体温不低,吓得让月儿赶紧准备,带女儿下山去看病。
月儿伸头看看外面,大片的雪花不停地下,稍远几步就看不见路了,这样的气候在老林子里走,出去就只有送命。
朵朵不停地咳嗽还伴着呕吐,弱小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月儿把女儿搂在怀里,无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怕吓着女儿,更不愿意让亮哥哥再增加痛苦了。
陈云亮心疼得麻木了。女儿的每一声咳嗽都在刺痛着他,煎熬着他……他一直蹲在门外的走廊上,两手抱着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
朵朵昏睡了过去,月儿给她掖好被角,来到门外,看见丈夫眼睛通红,眼里还有泪水。她拉起丈夫的手回到屋里,两人坐在女儿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女儿的小脸。
他们都不说话,彼此的眼神都能看懂对方的心思。一个想,不能再让她们跟着自己遭罪了。一个想,我不怕吃苦,可是不能让女儿跟着遭罪。
刺耳的风声把屋顶的杉树皮刮得咣咣乱响,火塘里燃烧的树疙瘩冒出的烟忽左忽右地摇摆着。月儿发现朵朵的额前、耳后出现了一些浅红色的斑点,这是出麻疹了。
月儿告诉丈夫,知道女儿是出麻疹就好办了。自己小时候出过,还帮助照顾过村里出麻疹的孩子。月儿让丈夫把挂在屋梁上晾干的鱼腥草取下来,又去屋檐取下了一些挂在那里的草药,用药罐加水熬煮了。连续几天夫妻两人轮换着守在女儿身边,看着她麻疹出齐了,烧也慢慢退了,两人的心里才轻松了一点。
这天看着女儿睡着了,月儿拽着丈夫的手来到院子里。月儿今天是下定决心要和丈夫摊牌了,不能每次都含含糊糊地没有结果。月儿不会说粗话撒泼,她红着眼睛求丈夫,一家人一起下山吧?陈云亮摇头,再摇头。
月儿指着不远处的山洞说:“我知道,你不就是为了那个山洞吗?那个山洞里究竟藏的什么?我肯定就是那些东西让你不愿意离开这里的。”
陈云亮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月儿嘶哑着嗓子喊出了:“你不走就一个人过吧,我和女儿走!”
这一家人能分得开吗?离了谁也没有办法活下去呀!陈云亮痛苦的脸上肌肉在搐动,他抱头蹲在地上,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低头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喘气。
月儿心里翻江倒海地绞疼,她仰望苍天泪如雨下……楼上女儿哭喊着要爸爸,月儿抹着眼泪上了楼。
一场大病让女儿朵朵圆脸变窄了,两只小胳膊细弱无力。天气稍稍转晴,陈云亮在桌上留了张纸条就出山了。两天之后,陈云亮回来了。月儿不搭理地把背对着他偷偷瞟眼看去,寒冷的冬季,他的衣服里面都是汗,在那里脱衣擦汗还在冒着热气。
月儿走出卧室,往楼下院子里一看他背回来的东西,不禁失声叫出来:“天呀,你不要命了!”
陈云亮用木架捆着背了一头活的成年母羊回来。这大冷的天气,揣着冷饭团,他一天一夜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攀爬……
女儿朵朵第一次看见羊,很奇怪地问妈妈,它怎么长得跟家里“客人”不一样呢?
月儿流着泪告诉女儿,这就是羊,这只羊是爸爸买来挤奶给朵朵喝的,爸爸希望朵朵长得高高的,长得胖胖的……心疼丈夫,心疼女儿,月儿的心都要疼碎了。
陈云亮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出山一趟,每次都小心地绕开可能被陈老板等人撞见的地方,他买回来很多的小人书和小学教材。月儿拿起教材自己开始担当小学老师的职责。
朵朵的大眼睛看着小人书上的画面,稚气的一遍一遍地问高楼有多高,汽车有多快,火车有多长,当她问到,电灯有多亮,是像太阳一样亮时,陈云亮实在忍不住跑出了家,他怕自己忍不住把什么都道出来。可怜的女儿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课堂,没有她应该享受的一切……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陈云亮一口气跑到竹林里,摇着竹枝大声地嚎叫,他要把心中的憋闷吼出来。
月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她帮助丈夫换下湿衣服,送上姜糖水,让女儿递上今天的作业,一切又归于平静。
陈云亮拼命地干活,多高多险的悬崖他都敢去,挖药材、掏燕窝,换了钱就能给月儿和朵朵买衣服和好吃的,仿佛这样才能把盘桓在他脑子里的愧疚减轻一些。
陈云亮这次由山外回来,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高兴地对月儿说事情就快解决了,但他又什么事情也不说清楚就又走了。原来这次下山在商店里的电视里他看见了孙书记,他坐在主席台上讲着话……陈云亮不停地抹去泪水,原来孙书记就在这个县委当书记。
陈云亮当天就打听并找到了县委大院,可是门卫不让进。他想一定是自己的模样太邋遢,穿着月儿织的土布衣服,外面还套着件兔皮做的背心,头发胡子都长了,要见孙书记也是得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一点,不能背着这么一个破背篓去。回到家里,他让月儿把自己头上的头发修理了,把胡子也刮干净了,换上了新衣服,第一次下山不带背篓,不卖山货。
可是,门卫还是不让进。陈云亮就在县委大门口蹲着,值班的见拦不住,只好一再警告他别靠得太近。
这时一辆小车开过来,陈云亮跑过去拦车,值班人过来拦,两人拉扯起来。只见从车后排座下来个人询问什么事情。陈云亮看着来人,激动地扑过去抓住那人的手:“书记,终于找到你了!”
孙书记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头发花白走路有点瘸的中年人,不一会儿也认出了是陈云亮。
陈云亮语无伦次地报告说:“书记,我是圆满地完成了你当年交给我的任务!”
孙书记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疑惑地看着陈云亮。陈云亮伏在他耳朵边说了两个字。孙书记大惊,说道:“怎么?还在你手上!”
陈云亮眼泪哗哗地点头。孙书记急切地打听东西在哪里?陈云亮哭得呜呜地,点头摇头,两手颤抖着指着天上,他真是说不清那东西在哪里!
孙书记拥抱着哭得跟孩子似的陈云亮,激动地说:“委屈你,辛苦你了。”
周围围观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只看见两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相拥着走进县委大门。经过交谈,两人才弄清了这件事情的错综复杂。
当年军工厂职工都是从外地来的,按照上级指示回迁安排正在落实,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形势发展太快,设备虽在抓紧转运,但最早调配到基地的一批武器没能及时转走,因怕路上不安全就没敢动。
书记和厂长交换了意见,看形势会有很大麻烦,决定让留下的人一定要保证武器的安全。书记去给陈云亮交代完任务的第二天就被造反派抓走了。临行前,厂长握着他的手让他放心,其余的事情由他来处理。
事隔几年后书记才知道,在武斗中厂长被活活打死了,但是他在遥远的戈壁无法知道这里的情况,心里想,留下来的重要东西厂长一定早已经与组织上交接清楚了。
陈云亮和地方上的人不熟悉,原单位里的人也全撤走了,书记交代给他的话是不能与任何人透露实情。为了防止群众冲击,陈云亮在没有接到任何指示的情况下,只好选择远离人群,保护好秘密等待组织接收。
孙书记与陈云亮交谈着,仔细打量着这个只见过几面的曾经的小伙子:他那时的高大英姿帅气没有了,黑釉般的皮肤上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和挺拔的鼻梁没变。也就是这两个刻着他父亲明显烙印的特征让自己认出他来的。看着他消瘦的大个子佝偻着背瘸着个腿,与他这个年纪不相配的花白头发孙书记心里酸酸地想,老班长,我没有照顾好您的儿子……他拉过陈云亮的手,心里一动,不由得捧着细看起来。这哪里像一个40多岁人的手,又粗又硬的手指,每一个指关节都不同地疙瘩凸起弯曲变形了,手掌里厚厚的一层老茧,大拇指的指甲都伤没有了,只剩骨头包着老皮……多少刻骨的荣作和伤痛才能苦出这样一双手……孙书记心里哆嗦着,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任何表扬和奖状此时都太肤浅……那个跟着他的叫月儿的女人也一定吃尽了苦头。那些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甘心情愿跟随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厮守一辈子,她们至少还知道是为什么要去那个艰苦的地方,至少还有相互鼓励的同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啊。
晨曦中,可爱的小姑娘在屋前的旗杆上升红旗,练习行少先队队礼。院子里,“客人”惊恐地的朝着山林咆哮着。月儿听着不对劲,抬头向远方眺望,见许多鸟扑棱棱地惊飞起来在空中嘶嘶鸣叫,有什么事惊扰了它们?月儿把院子大门关好,牵着女儿跑到二楼廊檐下朝远处观看。是有人来,好像还不少。朵朵眼睛尖,欢呼起来:“是爸爸,爸爸回来啦!”
月儿也看见了丈夫走在前面,后面怎么会有那么多解放军?难道亮哥哥犯啥事情了?
朵朵只在画面上看见过解放军叔叔。今天看见这么多真的,她高兴地叫着:“是爸爸!妈妈快看,后面还有好多解放军叔叔!”
月儿脸色惨白,腿脚发软,嘴里念叨着:“出什么事情了,出什么事情了。”
陈云亮已经带着人走进了院子,月儿还紧张地僵在楼上无法挪步。陈云亮抬头看见月儿惨白的脸色,明白妻子是误会了,他大声朝楼上喊到:“月儿,我答应过你,回来就告诉你想知道的秘密!”
月儿牵着女儿从楼上下来。陈云亮对军人们说:“我妻子至今不知道,我是怕她害怕。来,大家请跟我来!”
在陈云亮的带领下,军人们从山洞里搬出了保存完好的枪支,数量不少,有上百支各式枪支,成箱成箱的弹药。打开包装,保养完好的枪支在阳光下发出瓦兰的亮光。
月儿牵着女儿的手,睁着大眼目睹了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她的脚腿发软,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这就是丈夫不愿说出的秘密……战士们在检查武器,枪栓的撞击声让月儿打了一个激灵,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枪支跟前,用手抚摩着那些冰冷的枪身……天啊!真要是散失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丈夫为什么就不能跟自己说呢,就为了这些不能给我解释的东西……月儿忍不住伏在武器上用手捶打着不会说话的武器,流泪放声大哭起来。
陈云亮又从洞里捧出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岩石上,愧疚地走过去搀扶起妻子,轻轻地给她擦去眼泪。
刚才的一片躁动声霎时安静下来,百余双军人的眼睛含着泪水齐刷刷地注视着这一对历经磨难的夫妻,他们整齐列队向这位没穿军装的当之无愧的军人敬礼!向这对贫贱相守的夫妻敬礼!用军人的礼节来表达着他们最崇高的敬意。
在洞中冷冷地陪伴着这批武器十多年的骨灰,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陈云亮走过去跪在骨灰面前:“父亲您一定看见了,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儿子完成了您交给的任务,您的儿子是条汉子!”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