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差搭错

张煌新

在这条陌生的街上,没有人认得她是谁;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所以现在她什么也不怕。

她吸着烟,学着T型台上的模特扭着时装步在这昏暗的街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第一次吸烟的感觉不是很好,嘴里苦巴巴、火辣辣的。她的脚跟和屁股已经扭得有些酸痛,这是走得累了的缘故。

她今晚第一次卖。

“先生,我绝对干净,没病,不信?你看看我的眼泪,那不是烟熏的。”她对一位路过的男人说。

她不是没有主顾,已经有三个民工来问过价钱了,她没有答应,她还在等。

“我不是等那个好价钱,而是等那个我觉得今生有缘和他做第一笔生意的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信,信缘。”她坚持着这一主见。

生命中第一个和她有缘的人是阿昌,阿昌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他爹和她爹是好朋友、好兄弟,所以他们从小就认识。他们进一步认识是通过媒婆的介绍,媒婆说他们一个漂亮、一个俊气,是天生的一对儿。媒婆一个人这么说她还没那感觉,但是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所有的父老乡亲都这么说,她那感觉也就出来了,没怎么多想就点了头应了亲事,热热闹闹地订了婚,她就只等着做新娘了。但是等着等着,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起来。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吗?就这么由少女变成妇女再变成母亲吗?就这么为人妻为人母慢慢老去吗?她感到恐惧,但她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能向谁说去。

她说:阿昌是不会听我倾诉的,他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只知道老实本分勤俭持家;他只知道要结婚了该多种点西瓜卖了,好攒几个钱买件像样的家具。他不知道他的未婚妻的小脑袋爱幻想,喜欢浪漫,渴望去远方闯荡,向往那山外大都市里有钱人的生活;他甚至做爱时也不知道说一声‘我爱你,平时就更别指望了。他是一截老实的木头,我是一只向往蓝天的小鸟,小鸟怎么会在一截木头上过一辈子呢?所以我提出退婚。这下可不得了了,阿昌当时就泪落如雨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这么狠心?

她有气无力地说,‘什么狠心,我是烦心!一日夫妻百日烦。

阿昌苦苦地哀求她别退婚,她拒绝了,后来他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她父母,兄弟,姐妹以及村里的大姑大婶婆婆奶奶都劝她!天啦!她受不了了,于是逃之夭夭。

她说:我铁石心肠?谁叫阿昌他傻BB的不懂浪漫又没有抱负?他难过,他活该!

她跑到美丽富饶热闹的深圳,天灰头土脸顶着烈日四处找工作。苦是很苦,但她觉得浪漫、刺激!她坚信:在某栋高楼里有一间皇宫般华丽的房子,在等待着我这个女主人。

一天,她看见一家鞋厂招女工,便去应聘。接待她的是一位保安同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简直帅呆了。她还未开口,帅哥保安就笑嘻嘻地说:“靓妹,你好!你来应聘吗?”

“看看!人家在深圳呆过的人就是热情。”她心想。这时,她一下子就对眼前这位保安产生了好感,连忙递上证件说:“保安大哥,你看我行吗?”哇!她的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行!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不行谁还行?进来填份履历表吧,明天就可以上班了。”保安大哥开门让她进去,把他的座位让给她坐了,还递给她一大杯凉开水。

填好表,她问:“你们厂工资待遇情况怎样?”

保安大哥非常爽朗地笑着说:“很好!我们厂出粮准,每月一号发工资,相差不过一两天。一般员工每月工资有一千多,奖金津贴提成在外。我们厂福利待遇好,节假日工资照样拿,晋升机会大,包你满意,不过需要交押金一百元。”

“押金?”她心头一怔。听人说要交押金的厂不是黑厂就是烂厂,谁摊上谁倒霉的。

“你别误会!”保安同志立即解释说:“是这样的,每个员工进入我们这个厂都会发给一套厂服,还有一些贵重的工具,为了防止新员工将衣服和工具损坏或者带走,所以一律交押金一百元,上班一个星期后就退还的。”

经这位保安这么一解释,于是,她打消了疑虑,倾尽口袋里所有的硬币和纸币加在一起刚好一百元交给了他。他带她去人事部交了押金,领到一张饭卡和一张工卡。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找到一份工作了,不用流浪了。

上班第一天,她就哭了,厂里没发什么厂服给她,也没有发什么贵重的工具,给她的只是一些碎布。她的工作就是坐在流水线上,用碎布蘸清洁剂擦那鞋材上的污点。她的手擦出了血泡,她一泡尿憋了三个小时,也不敢去卫生间,只要离开一会儿,面前的鞋子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那些什么拉长组长的、像汉奸狗腿子似地轮流看着她。她真恨她前头的那些骚货,她们的手鬼爪子似地怎么那么快!

上班十四个小时,晚上下班后,冲完凉,洗完衣服已是晚上十二点,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她从来都没觉得这么累过。她上床的湖南妹告诉她,这个厂一年到头从来都不放假的,每天都加班很晚。但即便如此,员工的工资也寥寥无几。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连老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工资发。

“上帝!这就是我所向往的浪漫生活吗?”她想着想着就哭了。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就进入了梦乡,疲劳加睡眠实在是化解痛苦和悲哀的最好良药。

第二天她睡过了头,迟到十分钟被罚款十元。她愤怒的冲进皇宫般富丽的写字楼要求退还押金,得到的回答是:“不可能!”

她只有哭泣,只有继续干活。在家里没钱时还能对父母发脾气,在外面没钱了就只有老老实实为老板打工了。

没钱的日子是恐怖的。没钱买牙膏,没钱买洗发精,没钱买香皂,没钱买卫生巾,没钱买面巾纸……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过不下去了。她急忙写了封信回家,叫家里给寄点钱来应急。

寄完信她气势汹汹冲进门卫室,找那该死的“看门狗”、以前她亲切地叫他保安大哥的那位保安算帐。

“看门狗!”她一进门就冲他尖叫;“你这个黑心鬼,你为什么骗我进这个黑厂?”

那位保安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他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他用很温和的目光看着她说:“这都是美丽惹的祸!因为你如此美丽,所以我第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你!因为喜欢你,所以想让你留在这里,好让我天天看到你。因为想要把你留下,所以我只好昧着良心欺骗你。之所以欺骗你,是因为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

“无赖!”她遇见百分之百的无赖了。她非但没好意思再骂他,反而羞得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

她承认自己非但没有生气,心情反而好了许多,这是因为“看门狗”无赖般的浪漫拨动了自己内心寂寞的琴弦。

“看门狗”每天早上给她买早点,每天晚上都请她去吃桂林米线。她除非心情特别不好,一般不会拒绝。厂里伙食很差,每天肚子饿得发痛,现在有个人心甘情愿挨宰,不吃白不吃。

那位保安告诉她,他以前是做生意的,就是和朋友从广州往武汉那边走私进口手机。开始赚了十几万,后来他一次进了三十万的货想要做一次大的,想一次挣个够,却不知怎么的被公安局知道了,一车货全部被扣押,血本无归。幸而他听到风声后就逃之夭夭了,免了牢狱之灾。听到他唾沫横飞地讲他过去的辉煌岁月,她不觉对他肃然起敬。她觉得他挺能干的,比阿昌那死木头板儿强多了。现在他只是英雄落难而已,将来定有出息。

一天晚上,那位保安请她去看“泰坦尼克号”。虽然她早已经看过,但还是和他一起去了,因为这部影片实在是百看不厌。就是这天晚上在电影院的情侣座里,他吻了她。开始她还用力地反抗,后来就……乖乖地任他摆布了。那感觉……好极了!就这样,那位保安成了她生命中第二个有缘的人。她亲昵地叫他“阿狗”,她承认那时候是非常爱阿狗的。那不仅仅是因为生活的孤单寂寞,也不仅仅是工作的辛苦无聊,而是因为他的幽默和他的浪漫情趣,和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富于冒险精神的野气与霸气。

阿狗为了把她调到写字楼做出货文员,不惜花了一个月微薄的薪水,请人事部的豪胖子吃了一顿大鱼大肉。这令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她无以为报,就把身子给了他。这事儿是在厂外的一个偏僻路边的草丛里做的,地下的小草扎得屁股生疼,但她还是觉得挺幸福。这不仅仅是因为感激,而是因为已深深地爱上了他,真的好想去厂外面租间小房子度蜜月,可是钱都用光了,这令自己十分痛苦。那时候,一间阴暗的租间,对于情欲暴涨却又无处发泄的她而言,简直是梦想中的天堂。

没料到阿昌会到深圳来找她。这都怪她向家里写的那封信,家里人接到信后就让阿昌带了一千元钱按信上的地址找来了。她对阿昌说:“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我没事儿了,你回去吧。”阿昌听着她的话语,一下子泪流满面。阿昌拉着她哭着求她和他一起回去,两个人重归于好。她也哭了,忽然感到阿昌真的好可怜。可是,她绝没有要用勉强的爱去可怜他的道理,这要怪只能怪缘分已尽。她决然地对阿昌说:“你回去吧!我们永远不可能的了。我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阿昌听着她的话后失魂落魄地走了,阿狗走了过来搂着她说:“那是你从前的男人?”她点点头。阿狗干笑着说:“难怪你不是处女了。看你们两个都哭成泪人儿似的,蛮有感情的哟!你们该不会旧情复发吧?”

她说:“你吃醋了?”

他说:“我这么爱你,我能不吃醋吗?我的心已酸得发痛了。”听了这话她心里甜丝丝的,给了他一个香甜的吻说:“我跟他那是幼稚,何况我从前又不认识你?我对你才是真心的爱恋,该吃醋的不是你,是他!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两天后,可怜的阿昌竟然打电话给她,说他被收容所的人当作游荡的人收容去了,要她赶紧去赎他。原来他并没有回去,而是在街头失魂落魄地游荡了两天,昨晚深夜露宿街头,被治安检查收容了。

她当然得去赎他,在这千里之外的他乡,她不帮他还有谁帮他?她把他从收容所里赎了出来,把口袋里最后的一百元钱也递给他说:“你回去吧!再被抓的话我也没钱来赎你了。”

阿昌双手揪着头发涕泪横流地说:“我不回去!我死也要死在这里!我再也不回那鬼穷的地方去了。”他又哀求地看着她说:“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你帮我找份工作吧!”

爱情可以拒绝,但他这个小小的要求她却是无法拒绝的。她也真的希望他能在这里找份工作,别再回那穷山沟风里来雨里去地受苦。她找到人事部的豪胖子,求他帮忙。豪胖子一向对她有意思,她进写字楼上班后,豪胖子一度半真半假地表示要和哥们阿狗公平竞争。所以他很豪爽地一拍胸脯答应了她,把阿昌招进来安排在成品部打包装。

阿狗对于阿昌进厂再次表示忧虑,他担心她和阿昌身体上的距离缩短反而会导致感情上重温旧爱。她因此和阿昌交往十分谨慎,基本上限于见面以眼神问候,说话也一定在公共场合,最多只是三两句关于家乡的闲话而已。不明真相的人,绝对想不到她曾和阿昌有过同床共枕的婚约。

有一天,她和阿狗在马路边的草丛中提心吊胆地完事后,阿狗说:“老婆!咱们要是能有十万块钱就好了,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不用打工了,去开间小店做快活夫妻了。”

她没好气地说:“别瞎想了,你这没用的,连间破房子都租不起,一个月就一千几百元工资,还想要十万?等下辈子吧!”

阿狗搂着她说:“老婆!我早就有了个一次弄十万元钱的完美计划,只是需要老婆你帮忙,你肯不肯干?”

她当作他是开玩笑,便说:“干你个死人头。”

阿狗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老婆!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花大本钱把你弄进写字楼去做出货文员吗?我的目的就是想要和你干一场大事!我们厂现在生产的那种波鞋出口到美国价值一千多美元一双,现在有个老板愿意出五百元一双大量收购,我们弄一千双出去怎么样?”

“啊!”她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阿狗的胆子这么大。她说:“这怎么行?”

阿狗激动地说:“这怎么不行?我早就想好了,我去叫辆车放进厂来,你负责发货,我们弄一份假出货单,没人看得出来的,然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老婆,干不干?”

她说:“这不是……犯罪吗?抓住了要坐牢的呀!”

阿狗说:“老婆,我们这不叫犯罪,我们这叫‘劫富济贫,我们是侠义行为。你想啊,咱们一天到晚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我痛苦啊!那些大老板怎么样?一个人上万平米的厂房,天天出入高级宾馆,这还不是榨我们的血汗来的?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阿昌这几天就轻轻松松弄了二千多,你知道吗?”

她吃了一惊,说:“阿昌这几天弄了二千多元?”

“是啊!”阿狗说,“这几天是我在门卫室值班,我叫他胆子大一些,多弄几双鞋子出去。你猜他怎么着?他把热水瓶胆拿掉,刚好塞进去一双鞋。他装着打开水的样子早上弄一双,晚上弄一双,一双二三百元外头还是抢手货,他没和你说?”

一向木讷老实呆板的阿昌变得这么快,这倒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她说:“阿狗,看不出你还能有这么宽大胸怀,竟然肯去帮助阿昌。”

阿狗笑着说:“我深深的理解一个男人被别人横刀夺爱的痛苦,所以我对他十二分的内疚。我又没什么可以补偿他的,也就只好给他这点方便了。老婆,我们未来的幸福就靠这个计划了,我们大干一场吧!”

她心里怦怦乱跳,说:“这么大的事你让我想想,我好害怕呀……”

阿狗用力抱紧她说:“怕什么!我们到时选在晚上行动,那时老板厂长经理们都下班了,谁都不会察觉到我们准备干什么。咱们叫人装了货当晚就离开,等到第二天厂里发现一切时,我们已在千里之外了。”

她说:“你想得真周详啊!”

阿狗说:“这个伟大的计划我酝酿了几个月,每个可能的细节我都想过了,滴水不漏,绝对成功。”

她对阿狗说:“我的身份证是真的,不像你是办的假证,公安局到时候肯定会派人去家乡抓我,那样我岂不是三年五载回不得家乡了?家乡人都知道我在外面做江洋大盗,那让我父母脸往哪搁呀?”

阿狗怔了一怔,说:“怕什么,不回家就不回家嘛!咱们有钱了就可以去建一个新家的嘛,再说也可以暗暗地和家人联系呀,你说是不是?”

阿狗极力怂恿,她却始终难以下决心。她虽然爱财,但却更害怕过那种整天担惊受怕的生活。万一要是被抓住了坐牢呢,这一辈子岂不就完了?她的梦想是过一种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生活呀!面对她的胆小犹豫,阿狗一个劲儿地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后来使她下定决心跟阿狗大干一场的是另一件事。那天阿狗请假外出,门卫室当班的是一个新来的四川仔,这家伙不知怎么的发现了阿昌藏在热水瓶中的那双鞋子,当即把他抓住,刚好老板从外面回来,便对那几个保安说:“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负责!他妈的,老子每年要丢掉上千双鞋,都是这些死捞仔弄走的。”几个保安得了老板的“圣旨”,挥舞着拳头,将阿昌劈头盖脸一阵毒打。后来她把奄奄一息的阿昌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左手前臂骨折,右手脱臼,鼻梁骨粉碎性骨折,左边眉梢骨折,门牙打落三颗,上嘴唇被打破,其他皮肉伤痕有好几处。

阿昌需要数千元的医药费,而她口袋里却一分钱都没有。医院里不见钱不发药,阿昌只能躺在走廊上淌血水。她不能扔下他不管不顾,她东奔西跑地借钱,可是没有人愿意借钱给她。她走投无路,欲哭无泪,阿昌满身淌血的样子却像鞭子似地抽打着她。虽然他已经不是自己的恋人了,可是谁叫他曾经是恋人呢?现在也只有她才是他的唯一亲人。

她闯进老板的办公室,请求借给她一千元钱,以她在厂里的三个月工资作抵押。老板说:“你去找财务部吧,我这里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