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醉
2009-11-10邢曙光
邢曙光
儿子长大懂事后,未叫我爸爸的美称,反而为我起了“老醉”的绰名。有一次因喝酒入院,惨不忍睹,心痛不已,住院医生给我洗肠胃、吊针。爱人在医院照顾时,严肃地跟我面对面地警告,叫我写保证书,对酒恨之入骨,万万不可多喝,并述说了喝酒对健康,对干部形象的,种种无益有害。我在吊水闭睛养神中听着爱人叨叨了喝酒多会引起大逆不道,简直就是自行毁灭,更恐怖点说,就是自裁般的堕落。当时,我唯唯诺诺地应了。
出院上班几天,最怕是早约或是下午下班后的信息,打开手机一看,请赶到“某某”酒家喝两口。此时此刻,左右为难,想瞒天过海,又找不出借口推辞,就算是迫不得已赶赴酒席,一路上心想,苏东坡“把酒问青天”,气势不能说不豪壮,但他自述的“三不如人”中,就有喝酒不如人。而李白能喝一斗(大约二斤吧)还能写诗,流传他是三岁会作诗,可不知道他几岁时学会喝酒?
我第二本散文集《春雨》,在“中国作家——金秋之旅笔会”评奖活动中,荣获二等奖。那时老婆也陪同我去北京,在领奖会上她对我说:“想不到你能在全国文学笔会上获奖。”几位旧时老友,得知我已回海口,撺掇着请我吃饭,为蒙在鼓里的我热闹地做了一场庆功会。那天,老友们抒情心臆,道今忆昔,心潮澎湃,频频举怀,疯疯癫癫,欢畅一场。酒饮进了五脏六腑,十二经络。先是心醉,然后人醉,总之老醉。轻飘飘地走出酒家,不知哪位朋友扶我上车,痴痴发了一呆,也不知老婆开车来接我回家。静坐在沙发里,说不清楚醒了为什么落泪,原因很复杂,相忆起几年漫漫人生路,甜酸苦辣的历程,为朋友的理解和支持,为伸手要官摘下面具的真实和透彻,为失落与陶醉……
然后,老婆扶我上床倒头就睡,美美作了一场梦寐,到处都是醉人的花瓣和迷人的芳香。起来时儿子问:“老醉,能起床啦?昨晚又喝得这么烂,以后酒鬼非要你的命!”
八时上班,我到了办公室翻看一下《艺文类聚》记载:“于定国饮酒,至数石不乱,饮益精明。”现在也还有,但在市场上买不到,已被各类现代化“名牌”占领了。要喝酒也许请到黎家苗村去,到大山冲里去,那里还有纯真的山兰美酒叫“biāng”(译音),它含有多种营养、可补血壮阳、滋养强力、延年益寿。有人把备用酒埋在地下存放十余年,这种陈年的山兰酒更是美味无比。
几年前,有学兄自黑龙江来,我亲自陪同去三亚旅游,顺程回乐东老家,请他们去西黎村,这是一个山兰酒美称之乡,他们尝到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气味芬芳的,传统色彩的酒,叫埋酒。所谓埋,即地下陈年埋下存放的酒,是备用招待从远方来的朋友及盛庆节日。酒味始终醇香宜人,就像我们喝的“小儿科”但比可口可乐好喝,喝多了醉不懂醒。我对同学说,今天在我家里喝“埋酒”是佳酒,虽然没有那样高度酒量,一个人喝三四斤足矣。同学很高兴说“幸运呀!有生以来赶上喝埋酒。”“你们要是巧碰‘三月三节日的那天,每家每户人家都摆出埋酒来庆祝节日非把你们敬醉不罢休。”我说。东北同学以为我做引示敬酒,他们便主动来敬主人,依我酒量一口可喝三碗不过岗的海量,但谁料那天大家都高兴,纷纷杀回头来敬我。而且,大家说我是作家喝酒要像李白酒后才会作诗。在北京读书时,北国同学喝酒也是较为爽快的。今天他们都是玩弄文字的高手,经典以“北国”起敬,“南国”也不赖。还有人把我的一些文字组成幽默字句,妙趣横生。同学背熟我矫情造作的所谓文化散文说:“酒是我们文化交流的媒介,沟通心灵的桥梁。”今天酒誓:“愿伤身,不伤情。”还有同学、朋友为我的诗和散文提了许多的宝贵意见和建议。我说比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希腊诗人埃利蒂斯说:“所有好的诗人都是难理解的。”从古代中国诗人李商隐到当现代西方诗人艾略特,不少诗人的作品都具有一定的形式难度,不仅是对读者的情感考验,更主要的是对读者的智性考验。他们提我散文捕捉细节有待提高等等,还有同学现场点评个别篇章,对其中结构、字句提出具体的分析。不知不觉我被陷在他们的阴谋里,又是回敬又是感谢,慢慢就飘飘欲仙。不过还好,他们没有让我写字出丑,提出诗朗诵比赛呢,只喝得晕晕,我仍记古人诗:“少年莫漫轻吟味,五十方能读杜诗。”我即兴朗诵两句,抛砖引玉,马上有人接着朗诵了,其乐融融,笑成一团。那天,大家还被此议论了许多对文学的见解,互提建议,发自肺腑,来自真心。
次日,到县城送同学回程。我把家里常事料理后,带老妈(注:已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三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去世)到杨文明医疗所看病时,恰巧在诊所里遇见刘明真局长手上扎针吊水。我靠近问他什么病魔缠身啦?他笑说,“酒鬼上身”好几天了。我与他保持鱼雁往来,棋逢对手。去住在医院宿舍的邢益春主任(堂哥)家里要象棋过来陪他吊水时下棋聊天,问他,干嘛喝成这样子。他说:“别问了,我媳妇生气了几天,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我整整花费了三个小时在诊所陪他下棋,拔针后马上拿手机联系邢主任如何安排中午生活。不是已定在乐林酒店了吗,快来吧!我们几个朋友正等着呢。到了酒店我建议喝红酒。益春说:“不!叫老板要一箱白酒过来,是52°的,以毒攻毒,让酒鬼从明真肺部肝脏跑出来。”先互相团结三杯,后自找对象。明真第一个给我敬酒,他知道我的酒量,敬十轮不成问题。大家高兴起来,敬来敬去一下子喝了四瓶茅台酒。不过他们是用“公粮”来招待我的,呆在县一周无所谓,而他们到海口找我作庄时都吃我长年累月积储的“私粮”。益春在酒席讲:“去年春节,县委县府派团到机场慰问部队,搞了喝酒比赛活动,结果输给部队军团。轮到今年我们县委派最利害的人选,事先在预约时间入席时,提前半小时叫‘人选吃一顿饭填饱肚子才进餐参赛,把部队去年冠军打倒了,当场吐酒,手脚发木,动弹不得,当即抢救。”我接着说:“明真,你还记得去年2月29日晚上咱哥俩在海南皇冠滨海温泉酒店象棋比赛,原则上谁输谁喝酒吗?输一盘棋喝一瓶‘力加啤酒。”我觉得遗憾的是一瓶力加卖58元,是“天价”啊,日常在小卖部仅卖三块钱一瓶,而在酒店里加了16倍钱。这样的酒店平民百姓住一宿,肯定会做恶梦。刘局长说:“在酒店里住了几天,我差一点光屁股回家了。”
我接着讲光屁股回家的故事给他们听:“有一位司机背着已醉了的邢副县长回家,老婆打开门,一看就知道今晚又得伺候这个醉鬼。要感谢小刘几句,这时邢副县长对小刘说:‘今、今晚不能再找小妞了,我、我实在是不行了!他老婆的脸马上拉了下来,这让左邻右舍听见丈夫喝酒找小姐,赶明儿这脸还往哪搁?多丢脸呀!她也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啥德行,但这家丑也得关在家里才行!于是赶紧拉着丈夫的手往家里拽。邢副县长一急:‘别、别拽我一个人呀,钱可是他装着,不然我又光、光屁股回家了!老婆明白了,原来他上次光屁股回家不是因打麻将输的,而是找小姐没钱被人扒光的,火就忽地上来了,扬手一个嘴巴子。他却没醒酒,觉得好像眼前的女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同时他隐隐约约发现这个女人长得很不上眼,就大声喊着:‘大姐,你就饶、饶了我吧!小刘,你咋给我找这么丑的小、小姐?真恶心!说完副县长竟然‘哇地吐了老婆一身。所以中国也要像北欧三国那样禁酒,除了周末,商店里绝没有酒卖。”
散席后,他们毕恭毕敬地陪同,邢主任带我去开房,我感谢了他们的“三包”、“三陪”的情意。主任低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处长回娘家不搞三陪,我们还像话吗!这样照顾使我心醉、人醉,美美睡了一宿。
早上,我散步在永明桥上,看见早晨太阳压在卡法岭上的树梢时,永明村民就陆续挑菜上城卖了。时今已是初春,是个难得温暖的日子,而早春太阳灼红着,如木棉的花蕾,妩媚、迷人。刚走到党校大门刘局长打来手机叫快回宾馆用早餐。片刻钟我到了餐厅“尖峰”包厢,进来看见朋友们早已聚在包厢里等候。围绕在餐桌旁,对着大盆白切猪肚、西黎黄猄肉、永明五脚猪、尖峰山鸡、山荣白鳗鱼、保定酸鱼菜、莺歌海龙虾等五花八门的金江酒家名菜,也可谓乐东一绝也。我们在包厢里都是清一色的男人,根本不讲究自己的吃相是否雅观,一手持筷一手上拿的都是尖底的tumbler,自已急于一饮而尽,更急于催促旁人也一口喝光。上好的轩尼诗XO,往往就这样拿来牛饮。一碰一饮,大块吃肉,揎拳捋袖,吆五喝六。
早餐几乎占了一个上早的时间。我在餐桌上说了他们,怎么搞的,昨晚喝它一醉方休,今早又一塌迷糊。他们说吃罢,恰好老弟当八品官,以后不当了回来就喝西北风了。现在有吃有喝、有玩乐,知福就是了。
朋友、兄弟们在一起喝酒,不把一两个喝成趴地上的狗熊是不会罢休的。几圈红酒加白酒喝下来,外加啤酒“三盅全会”,我就喝得感觉到地球快没吸引力了。
我久久回味,再三地咀嚼,用了一顿早餐等于花费了中餐似的,已喝到酒酣耳热,不能再喝。大家伴着吟唱、数叨,真是显得格外来劲。他们叫我吟酒诗,我想了片刻,来了“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首诗吟诵完了,大家鼓掌、跺脚、欢笑。益春喊起来,让老弟再来一首,来个自己的。为了满足大家的请求,我又来一首斗酒诗“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这是我过去背得很熟的诗,只有在真正心醉、神醉、老醉,才能体会。
真的,我仿佛已听惯了儿子称“老醉”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