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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2009-11-10丁大正

安徽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娘家麦穗大娘

丁大正

奶奶是1959年吃食堂期间去世的。享年87岁。奶奶生前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八个孙子,八个孙女,六个重孙子,三个重孙女。可谓四世同堂。按当时农村的说法,“五男二女七亲家”是有福之人。然而奶奶晚年却没有享福,原因是我这个三岁丧母的孙子。

母亲去世时,奶奶已经是75岁高龄。本来奶奶是轮流在儿子家吃饭,享受天伦之乐,但奶奶唯恐她喜爱喝酒,不会过日子的小儿子——我的父亲带不活我,毅然把我收揽身边跟她吃住生活,在老堂屋里自己做饭,由分开家的五个儿子供应柴米油盐。已是人生暮年的奶奶,挑起抚养我的重担。

幼儿时的一切我都记不清了。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情景却历历在目。奶奶对我百般呵护,疼爱有加,甚至因为我作出很多不近情理的事。记得我7岁那年端午节,我到三大娘家去玩,回来晚了,奶奶已经煮好鸡蛋,等着我吃饭,回来时饭已快凉了。奶奶就嚷我:“跑哪野去了?到这会才回来?”

“在我三大娘家。”我告诉奶奶后,急忙从碗里拿个鸡蛋剥皮后,几口把鸡蛋吞吃了。奶奶见我饿狼的样子,突然问:“你三大娘家没煮鸡蛋?”

“煮了一小盆,还煮的大蒜,焖的小米干饭。”

奶奶又问:“你三大娘没给你拿鸡蛋?”

我头也没抬,只顾着剥鸡蛋,随口说道:“我想吃,三大娘家没人给我。”我第二个鸡蛋还没吃完,奶奶已经拄着柺杖气冲冲的走出堂屋院子,直奔三大娘家,我也随后追过去。一进三大娘家,一家人刚吃完饭。三大娘人口多,七个儿女,桌子上摆满了碗筷还没收拾。奶奶走到三大爷跟前,扬起拐杖就照三大爷身上打。三大爷正蹲在地上抽旱烟,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拐杖,急忙站起来躲开道:“娘,娘,什么事?你怎么打我?”

奶奶见三大爷躲开,扬起手中的拐杖,把桌上的饭碗一阵乱砸,气呼呼的骂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两个老混账也不通人性,少吃一个鸡蛋能短寿!你一家人过节吃鸡蛋,让大正眼巴巴的望着,就不能给他一个?今天我还活着拉扯他,就是我死了变鬼,前后院子你们哪家对他不好,我都叫你们不得安宁!”

三大爷,三大娘知道奶奶的脾气,一家人都没敢吭一声,顶一句嘴,任由奶奶把饭碗砸了,数落着骂了一阵子。

还有一次,二大娘的闺女在自家的菜园子里砍了一根甜秫桔,往家走。我跟奶奶正坐在大门口的槐树底下歇凉。我对奶奶说:“我想吃甜秫桔……”奶奶便喊我的大姐姐过来,对她说:“把甜秫桔给大正分一半。”我的大姐姐把两米多长的甜秫桔掰下一节有筷子这么长,递给我。我高兴的接在手里。奶奶勃然大怒,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下使劲一戳,生气的喝道:“去,到地里砍一根给送来!”

大姐姐站着不动,不高兴的撅着嘴。奶奶立眉瞪眼,吼道:“去不去,不去我把甜秫桔都给你砍完!”大姐姐只得去菜园里砍了一根甜秫桔送来。

奶奶的霸道,都是为了我。记得逢年过节,亲戚朋友送节礼,都要先到奶奶这里来。即便我四个大娘娘家来送礼,也先到奶奶堂屋来。因为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奶奶的脾气和定下的规矩,都不敢惹奶奶生气。奶奶收下的礼品,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凡属几个大娘的直系亲属来送礼,奶奶会客气的寒暄一阵问好后,把礼品只留下一样或两样,其余的礼品退给亲戚,再让亲戚给我大娘们送去。奶奶收的礼品,其他孙子、孙女、重孙是吃不到的,奶奶对他们说:“你们都有亲娘疼,不给你们吃……”前后院子的兄弟,姐妹,还有辈分小我的侄子都说奶奶偏心眼,只心疼我一人,但他们都不敢和奶奶顶一句。

奶奶在这个家族中是有绝对权威的,说一不二。奶奶的娘家就在本村,姓曹。曹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奶奶的辈分高,大多叫她姑奶奶、姑太太。我也因此而受惠多多。曹姓村邻为了讨好奶奶,往往送来好吃的,进门不说来送给奶奶的,说是送给你孙子大正的。奶奶听了这些话就格外高兴,喜笑颜开。奶奶心里没有自己,只有我这个没娘的孙子。

在我能记事时,奶奶就没有一颗牙齿,吃东西很艰难,只能吃稀软的食物,身体一年比一年显得老态龙钟,但奶奶每天还操心着我的吃饭穿衣。记得人民公社成立之前的互助组时期,奶奶80岁,还带我去地里拾麦穗。那年我才8岁。奶奶拄着拐棍,我胳膊上挎着柳条筐,跟着割麦人的后边捡拾麦穗。不仅是我的大爷大娘,兄弟姐妹,所有村邻们都知道奶奶下地拾麦穗都是为了我。奶奶每年麦季靠拾麦穗的粮食卖了给我买鞋,扯布做衣裳。割麦子的村邻故意把手中的麦棵抛洒地下,奶奶神情疲惫的佝偻着腰一棵棵的掐麦穗。

以后成立了人民公社,各家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奶奶把原来摊派给儿子们的柴米油盐也减少了许多。我和奶奶的日子也艰难了。公社制度是禁止私人捡拾麦穗,捡拾了也必须归公。奶奶也老的再也不能拄着柺杖下地拾麦穗了。一连好几年,奶奶再也没有能力为我添置新衣服,都是大娘们把我的旧衣服拆洗后,缝缝补补的改一下穿在身上。

1959年吃食堂时期初夏的一个晚上,下着雨,奶奶走了,那年我15岁。

奶奶无病无殃,是因为饥饿、缺少支撑人体生命的营养去世的。当时年轻力壮的社员都饿得头晕眼花,脸上浮肿,何况我87岁没有牙齿的奶奶。大食堂的糠窝窝头,柳树叶面团,现在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当年在食堂开饭时社员还得排队领取。在实行共产主义吃食堂的制度下,尽管奶奶有儿女孙子一大群,但都无可奈何,谁都拯救不了她的生命。奶奶去世前的头一天我还和奶奶睡在一张床。第二天早上,向来比我早起的奶奶没有起床。我喊了奶奶几次,奶奶才微微睁开眼,挣扎着起身,慢慢的穿好衣服,靠在床头上闭着眼,我喊了几次,奶奶一句话都没回答。我慌忙跑去给我父亲和几个大爷说:“奶奶不说话,靠在床头不能动了……”前后院子的大人们都来到老堂屋,四大娘的儿媳妇给做了一碗面疙瘩汤,端来喂奶奶,但奶奶已不再张口,也不说话。我大声的哭着喊奶奶,奶奶既不睁眼,也不答话,只是鼻子有微弱气息。到天快黑时,奶奶像一盏熬尽的油灯,永远的熄灭了。那晚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雨。我和父亲,几个大爷一直守在奶奶的灵床边,我痛哭了一夜,是为失去奶奶撕心裂肺的痛哭!

奶奶去世半个世纪了,但音容笑貌仍深深的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是奶奶偏心的爱,把我这幼小的生命抚养成一个健康的乡村少年。奶奶活着时候没有得到我丝毫回报,去世以后几十年里,清明寒食节,我也没能到奶奶的坟上扫墓祭奠。我没能像堂兄弟姐妹一样驻守家乡的土地,年轻时即远走他乡,一直生活在异乡的土地上。奶奶啊,您白疼了我一场,就让我用这篇短文作为对您永远的纪念!

奶奶,我恩重如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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