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寒等
2009-11-10
蒋寒小小说一束
●蒋寒
无论你在哪里
无论你在哪里
我都要找到你
……
当深情的旋律撞击着车厢,郗安的眼睛倏地红了。
歌曲是他上列车时专为大哥点的,他希望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的大哥,此刻哪怕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得到亲情的呼唤。
多亏母亲提醒,不然大哥真从他的意识中消亡了。
母亲年近八十,儿女大了,出息了,这是老人家窝居山区的骄傲。儿女是日月,有了日月的日子就亮堂。老人家希望,能在庆八十大寿那天,看到郗平就好了。
大哥郗平?!郗安和妹妹郗乐恍然大悟:“妈呀,我们这些年忙生意忙赚钱忙晕头了,把大哥给忘了,也不知道大哥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经常梦见老大。”母亲就老泪纵横。
“妈,咋不早说呢?”郗安说。
“早说,我晓得你们兄妹恨不得吃了他骨头!”母亲抹着泪。
二十多年,母亲就这么偷偷抹泪,难怪她独自在乡下过也不跟他们进城。
“放心吧妈,我们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大哥找回来!”郗安和妹妹含泪保证。
没错,大哥当年接父亲的班,一下成了郗家甚至郗氏家族的希望,可也成了他和妹妹的仇人。兄妹俩顶着乡亲们的白眼,也咬牙到家乡的城市做起了蔬菜生意……
只知道大哥工作的城市远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呼和浩特,开始还有书信,后来成家生子,就断了。郗安和妹妹暗暗跟大哥较着劲儿。谁知生意越做越顺,忙得连数钱都没时间,竟把大哥给忘了。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听母亲突然提起大哥,记忆长河才浮出大哥的影子来。他拿起大哥当年的信就上了路。
到了呼和浩特,郗安按照信上留下的住址,挖地三尺,却不见大哥踪影。反复到当地派出所查才查到郗平的名字,可就是不知他去向。他单位十多年前就垮了,变成了开发区;他那家庭住址也成了街道……
郗安两眼一黑,仿佛大哥从人间蒸发了,电话问妹妹:“怎么办?”
“找!”郗乐哽咽道,“二哥,一定要把大哥找到。”
郗安叮嘱妹妹:“千万别告诉老人家。”
“嗯,妈就是天天问……”
瞎转了半个月,郗安的心里越来越沉重。一着急他想到了一位报社的朋友,电话打过去,希望登报寻找。朋友建议他报案。对!他一拍大腿。
在警察的热情配合下,两个月后,从内蒙古边界一个煤矿传来了好消息,郗安得知兴奋不已,连夜随警察和电视台的记者赶到那个矿区。
“大哥!”郗安在见到大哥的瞬间,泪如雨下。
昏暗的灯光下,大哥既黑又瘦已经不成人样,已经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机灵,一家人住在矿区的一个低矮房屋里,家里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个垃圾窝……
郗安连忙问:“大哥,大嫂和侄子呢?”
郗平没回答他,而是一手挡记者的摄像机镜头,一手将郗安拉出了小屋,拉到一个齐人高的垃圾堆背后,天色和远处的灯光都很暗,让兄弟俩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只听郗平压低声音臭骂道:“老二,你是不是活腻烦了,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你报什么案,报什么失踪?你还要不要大哥一家活啊?”
郗安听了很委屈:“大哥,这么多年,你为啥不联系啊。”
“我没联系吗?你们给我回过信吗?你们成天忙着做生意赚大钱,心里哪有我这个大哥?哦,你们现在发财了,成大富翁了,来笑话大哥了……”
“大哥,是妈想你!妈想见你!……”
“我还没死!你这一搅和,大哥还有脸吗?大哥一家以后咋见人?”
“我对不起大哥,可大哥你也该尽份孝心啊!”
“你都看到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大嫂下岗后一直没工作,捡十多年垃圾了,儿子也到处流浪,也是好久没回家了。”
“大哥,你这样子,该联系我们哪!”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啊……”郗平蹲下,抱头抽泣起来。
本来是找大哥回去见母亲,没想到大哥落魄成这样子。郗安恳求警方和电视台记者别张扬。送走警察和记者,他就留下来劝大哥。
无论怎么劝,大哥死活不愿跟他回去。
给钱也不要,大哥说:“只求你以后别来烦我们了!”
郗安咬咬牙:“那好,我拨通电话,你跟妈和妹妹说句话。”
对着手机,郗平就是死活不吭声。无论电话那端的妹妹“大哥大哥——”地喊得撕心裂肺,喊得他泪流满面,也不应一声。
郗安走时也没见到大嫂。一个人无奈地沉重地登上了返乡的列车,希望尽可能与大哥分别时慢些,再慢些……
回家后,郗安没说大哥任何情况,只说他工作忙。
可老母与郗乐始终不信。她们认为郗安在撒谎,认为老大肯定已不在人世,不然咋连句话都没有?母亲八十大寿这天,果真不见老大的身影。
只是,郗安的心从此拴在了东北。
隐居城市
左一成跟女人说,把号换了,都换了;又跟单位打招呼,凡找我的,一律说不知道。女人灰灰娅也跟单位打了招呼,凡找我的,一律不知道。
两口子都退了,隐居起来了。在这座世人皆向往的大城市隐居起来了。
这座城市大得如同原始森林,再有能耐的探险者也会迷路。城市地图只标街道和单位,不标小区。密密麻麻的小区如同密密麻麻的树,有老树有新树,鬼知道左一成两口子栖身在哪棵树上。就算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那棵树,你也拿不准他们在哪根枝上,小区分ABCD区;就算找到那根枝,你也拿不准他们在哪片叶上……
两口子干脆把手机、宅电停了,只留小灵通。耳根其实早清静了,可左一成仍不放心。他对这个时代高速发展的通信充满恐惧,它无孔不入,仿佛走到哪儿就被跟踪到哪儿,所以他必须斩除这些隐形的影子。灰灰娅早已是求之不得。
隐居的空间很大,堆积的食物够吃几个月。再说小区早市、超市、餐馆等应有尽有。加上儿女都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需要啥还能给他们捎来。两口子每月可观的退休金也足够晚年坐吃封劳,就只需要清静了。
一切就续。左一成仍不放心,反复查看防盗门,还朝猫眼瞅了瞅,空空荡荡的。再看看窗户,双层窗帘,一层纱,一层布。他这才坐下来看电视,墙壁大的等离子,舞池般的客厅,柔软的沙发,满屋子透着温馨。
灰灰娅削着苹果笑着,至于吗?
左一成翻她一眼。要说左一成混到今天实在不易,一只来自山区的蜗牛,一点点在城里筑起大巢穴,经历了多少艰难酸楚无人知晓。到娶了城市凤凰灰灰娅时,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是风光无限。家里几乎每天电话不停,饭局不断,三天两头被邀请去旅游。
被追捧的日子令人陶醉,直到龙凤胎的出生,陶醉与日俱增。左一成毕竟出身贫寒,他要把这种陶醉刻在山区人的眼里心里。于是,他携着满脸灿烂的妻儿回到了久别的乡村,如快乐的鸟儿飞翔在田间树林……转眼,他被传为山里的神话。
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贫亲穷戚们开始求着供着他,甚至追到了城市,电话增容,饭局加倍,他家成了宾馆,成了人才市场……这正是灰灰娅担心的。更令她担心的是,电话里有了女人的声音,饭局中有了娇媚的身影。一向表现出很有涵养的灰灰娅终于凶相毕露,从此让左一成的身上、心上不时青一块紫一块。
左一成的穷途末日随即到来,电话本不翼而飞,手机卡被扔进马桶,仿佛神经被一下掐断。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与灰灰娅之间早就咔嚓了。煎熬到退休时,他已经形同植物人了,退休当晚神情恍惚被飞车撞翻……
躺在洁白的世界里,左一成似乎才恍然大悟:什么亲情友情通通如洁白的墙壁,曾经追捧他的人就似墙壁上消失了的影子,除了单位象征性的一束鲜花外,身边就只有悉心照料他的灰灰娅了。他紧紧地抓住女人的手,终于明白了一日夫妻百日恩!
唉,左一成感慨道,人走茶凉啊。
灰灰娅递过苹果,说,白眼狼。
左一成咔嚓咬一口苹果,说,白眼狼!
就这样隐居了。白天看看电视,上上网,聊聊天。晚上,两口子一番伪装,戴上墨镜,到小区转悠。尽量绕着人少的地方走,生怕被人认出来。
时间一长,憋得慌,两口子白天也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又一番精心伪装,戴上墨镜,到小区转悠。无论天晴下雨,他们都戴着墨镜,尽量绕着人少的地方走。
时间更长一点,憋得慌,两口子就想出小区去透透气。伪装已经轻车熟路,戴着墨镜逛公园,逛商场,很开心。开心的时候,仿佛看见有人朝他们指手画脚:瞧,那对瞎子多恩爱!马上就有人围过来,见状,两口子拔腿就跑……
慢!小区保安拦住他俩,请出示出入证。上气不接下气的左一成傻了,出门时居然忘带了,灰灰娅也没有带,说:同志,我们住在C区甲1501号。保安说,你得打电话让1501号的人证实一下。左一成说,1501号没安电话。
保安说,打手机。手机?两口子一下慌了,小灵通没带,儿女的手机号都存在里面,根本记不住,其实他们已经不习惯打电话了,便哀求道,你就让我们进去吧。
不行,谁能证明你们住在里面。两口子哪受过这等窝囊气,强行闯。保安伸手一挡,差点绊倒他们,灰灰娅破口大骂,啥狗屁玩意儿!不就是条看门狗吗?
嘴放干净点。保安被激怒了。听见吵闹,几位小区带红袖套的老头老太太围了过来,弄明白咋回事儿,大声对保安说:同志,那是C区的一对盲人夫妻,我们见他俩经常在小区里散步遛弯呢!对对,让他们进来吧。
听见小区的人把他俩当盲人。左一成两口子差点没气背过去。
盲人?保安不信,那你俩将眼镜摘下来看看。摘下,两双眼睛好好的。保安惊道,哪是盲人?老头老太太们也哑口无言了:他们不是盲人?
目睹他俩老泪纵横,保安心软说,进去吧,下次记住带好证件。
左一成两口子逃似的往里窜。背后传来小区老头老太太们疑惑的声音:有病吧,不是盲人还装盲人,装得还怪像的。这大好世界不好好享受,还把眼睛蒙住,蒙谁呢?
蒙谁呢?左一成砰地关紧防盗门,两口子窝在沙发里,心怦怦跳个不停。
等待苏醒
一个电话,把我的心悬到了半空中。
“他昨天中午喝酒了?”
“不听啊!”嫂子悲恸欲绝,“他醒了,你也要劝他别喝了啊。”
“你们现在是在C市人民医院脑外科吗?”
“对,你医院熟,能不能给陉哥找个好专家?”
“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谢谢你!”
都知道我在报社跑医药口,熟悉不少医院。那年夏天我正好去C市人民医院采访,硬被热情的陉哥一家接了去,视为座上宾。那一天我们是醉了又醉。
彼此举杯的手已经晃个不停,仍说:“喝。喝。喝。”
嫂子笑劝陉哥:“少喝点。”
陉哥看着她,一双小醉眼看得她直发毛。
陉哥小个头,身板没优势,但那双浓缩的目光却颇有杀伤力。从排长到连长,只要往队列前一站,他看一眼就知道谁有心事,因为心虚的战士不敢触及他的目光。陉哥就用他贼毒的目光摔打战士,直到那束束目光如同子弹样穿透人心。
部队奉命赴老山前线参加防御战,连队需要留守一个战士。列队完毕,陉哥扫一眼齐刷刷的战士,个个目光坚毅,毫无退缩。
那年,陉哥带领一个排,配合团偏马火力点成功阻击了敌人的偷袭。
与陉哥相识也正是为他们的成功阻击,我作为团战地报记者深入火线采访。乡音一出,彼此才惊喜前线遇同乡。话就更投机了。
跟他一个猫儿洞的战士直夸他:“连长睡觉堪称一绝,看似睁眼,实则已睡;看似闭眼,实则清醒。一旦洞外风吹草动,他定知是蛇还是人。”
前线灌木丛生,鼠蛇成灾,据说前面轮战部队的战士中,有被鼠咬缺耳朵的,有被蛇咬坏大腿的……据说那晚敌人偷袭,就是陉哥最先发现的。
那晚月黑星高,仅仅一丝不规则的响动,陉哥和火力点的将士们就将亡命偷袭的敌人送上了不归路……其英勇事迹很快在团战地报刊出,接着又发了几则陉哥智斗蛇鼠的故事,使他一下成了前线家喻户晓的名人。
团长亲自到火线慰问,问陉哥:“还需要什么?讲。”
“酒!”陉哥斩钉截铁。
“好!凯旋后,醉你们三天。”团长拍着他瘦小的肩保证。
我喝不下去了,全身过敏,痒,边挠边劝陉哥:“别喝了别喝了。”
“嗯,喝,得喝,得把这几年欠下的都补上。”说话时,陉哥已头重脚轻。
见状,嫂子与我相视而笑。
凯旋回驻地,团长当真差军需股给陉哥送来了几件好酒。陉哥却让全连参战官兵向留守战士敬了一碗酒,敬出了全连官兵深情的泪水……据说陉哥摔打出的兵回地方后都很抢手,有当警察的,有搞保卫的,有做保安的……
我拨通了C市人民医院院办紫秘书的电话,她听了连连说:“明白,请将你老战友的名字、病情、所住科室发过短信给我。”
我让嫂子直接联系紫秘书,嫂子哽咽道:“谢谢!”
一声谢谢,我心里一阵隐痛。我是从前线直接考上军校的,毕业就调离了团队,来到总参某军代局。再联系,得知陉哥已转业到C市某军工企业了。
真是有缘,我局下属一个军代室正驻陉哥的厂。那次我下去调研,吃饭时见陉哥出现在桌上,惊讶之后才知,陉哥已是企业质检部部长了。一举酒杯就是三杯。
我说:“陉哥,你知道的,我喝酒过敏。”
你猜陉哥咋说:“屁,喝过壮行酒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几杯烈酒?干!”
厂长趴在桌上直跟我比大拇指:“毒,陉哥的眼光毒,厂里要没陉哥这么玩命地干,产品质量还真抓上不去……”
陉哥抬杯,摇晃到厂长面前,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碰厂长的杯子,说:“头,我老战友来了,该不该喝一个?”
厂长醉眼看看我,又看看他,一笑,抬杯摇摇晃晃站起来,碰杯:“喝!”
我转业那年,据说陉哥已经是那家企业的老板了,也是C市优秀的企业家了。
烈酒终于将陉哥打趴。
几个小时后,紫秘书回电话,告诉我已经安排权威专家给陉哥手术,放心。
悬在半空中的心怎能下来。
第二天嫂子来电,口气缓和地说:“手术很成功,只等他慢慢苏醒了。”
上苍保佑,当年在老山前线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定能挺过来。
等待陉哥苏醒的过程中,得知消息的老战友们在电话里相互叮嘱:“以后要少喝酒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都说:“陉哥是个好人!”
第三天,晴天霹雳,嫂子再次哽咽:“陉哥没醒过来,走了。”
我的心啪地从半空中跌下来,碎了。
不,陉哥没走!陉哥眼睛闭着的时候,实则是清醒的。
花奶奶
●红酒
花奶奶不姓花。婆家不姓花,娘家不姓花,可妞子非叫她花奶奶。妞子说,谁让她头上老戴朵红灿灿的花呢?!
花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那边,妞子说,离城有八百里吧?
小孩子家的话不能信,妞子说的八百里就是很远很远的意思。
妞子就住在离这儿有八百里远的城里。一放假,就被妈妈送回山里来了。
山里真好!有满坡的野花,黄色珠珠花,粉色打碗花,紫色铃铛花,还有花奶奶头上的红绒花。
花奶奶爱说爱笑会唱曲儿。
山里人说的唱曲儿不是咿咿呀呀的真唱,是念;曲儿也不是抑扬顿挫跌宕有致的调儿,是民谣,一句一句合辙押韵。花奶奶唱曲儿唱得最好,妞子爱听。妞子说,花奶奶的声音脆脆的像炒豆子。
门前有棵木槿花树,花奶奶搂着妞子坐在树下,一阵清风掠过,那些花儿轻舒腰肢,摆动个不停。花奶奶眯眼望着满树的花朵不知想些什么。妞子说,花奶奶,唱曲儿吧?花奶奶扯着妞子的羊角辫,脆脆地唱:木槿花下有一家,姐妹三人会扎花。大姐扎的红牡丹,二姐会扎白菊花。剩下三姐没啥扎,搬起纺车纺棉花。线儿细细织成布,布上开满木槿花。妞子说,我也要穿开满木槿花的大花袄!花奶奶就笑,笑得头上那朵红绒花颤颤巍巍就像树上被风抚摸过的木槿花一样。
很多时候,妞子缠磨着花奶奶,就坐在花奶奶家的那张雕花大木床上,看花奶奶飞针走线,扎花绣朵。累了,就倒在花奶奶怀里,花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儿,揽过妞子,轻轻拍着唱着:妞子睡,妞子睡,奶奶去地掐麦穗。掐一篮,煮一锅,妞子吃了不撒泼……妞子就在花奶奶唱的曲儿中酣然入睡,做了多少多少甜蜜的梦?妞子扳着嫩嫩的手指,数了又数,数不过来。
妞子眼中的花奶奶和隔墙的那些奶奶们不同,那些奶奶的头上没有红灿灿的花,那些奶奶家都有爷爷有叔叔姑姑。花奶奶家没有,什么都没,就她一个。
独个儿过日子的花奶奶一点都不愿闲着,针线筐里有永远也补不完的烂衣裳和破袜子。每逢这时,妞子就会安静地坐在旁边,两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奶奶看。花奶奶不时地将针插入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篦一下、又篦一下,然后停下,抿嘴一笑,从针线筐筐里摸出仨核桃俩杏递给妞子:小小青杏我尝鲜,二月果子涩巴酸,三月樱桃搁暑天,四月李子甜又酸,五月石榴圪塔塔,六月葡萄一串串,七月枣青红各半,八月肖梨黄又甜,九月柿子甜又软,十月核桃搁新年。妞子乐得对准手中的杏猛咬一口,酸得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于是,花奶奶就扑在膝盖上笑,笑得直不起腰,惊得木槿树上的花蝴蝶,急急忙忙扇动着翅膀溜走了。
有花奶奶为啥没有花爷爷?这事儿一直困扰着妞子。
妞子在花奶奶那张雕花大木床上翻跟头,翻累了,就睡。隐隐约约听见有抽泣声,妞子翻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声花奶奶,那抽泣声倏地没了。
太阳透过窗棂柔柔地透进来,妞子把两个绣花枕头并排摆在床上玩过家家,嫩嫩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枕头娃娃,拍着拍着,惊讶地说,花奶奶,我的枕头娃娃哭了!那枕头足有半截都是湿的。
清澈的小溪从花奶奶家门前欢快地流过,到村东头洼地那儿敛声屏息汇集成一片宽阔的水面,偶尔会有一两只白色的大鸟单腿立在水中,尖尖的嘴巴不时地从水中寻食小鱼小虾,村里人把这个地方叫做东场。
花奶奶经常带着妞子来到东场,靠着棵老榆树,不笑也不唱曲儿,目光追逐着那些大鸟。妞子拉着花奶奶的胳膊激动不已地问那是啥?花奶奶一手拽着妞子的小辫儿一手刮着妞子的鼻尖儿说它叫长脖子老等。等啥?花奶奶的目光就黯淡了,伸手把头上的绒花取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幽幽轻叹一声,半晌才说:绒花红桃花鲜,绒花四季戴发间。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花奶奶没说长脖子老等耐心地在水中站立是等鱼吃,爱唱曲儿的花奶奶一脸心事的模样。
一只小母鸡咯咯嗒咯咯嗒从后园溜达着出来了,花奶奶说小母鸡也会唱曲儿,咯咯哒,找婆家。妞子饶舌地问花奶奶你找的婆家在哪儿?花奶奶说傻女子,这儿就是我的婆家。妞子又想起那个困扰了她很久的话题,有花奶奶就一定会有花爷爷,花爷爷在哪儿?花奶奶不言语了。妞子越发糊涂,坐在大门口那棵核桃树下,双手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条小溪里一群鸭子在嬉戏,听着崖头上放牛郎嗒嗒咧咧地吆喝声,想啊想啊想得头疼……
又是六月葡萄一串串的季节,痴迷于文学创作的妞子带着她的《新编童痴一弄》和十二朵红灿灿的绒花回到了离城有八百里的山沟沟里。妞子最大的心愿是把这本新书送给花奶奶,花奶奶的曲儿是妞子人生中最早接触到的启蒙教育和文学样式。
柴门轻掩,院子里荒草有半人深。
妞子赶到东场,水面还是那个水面,却不见了老等的踪影。
花奶奶——妞子对着宽阔的水面大喊……
妞子打开那本书,书里收集了四百多首儿歌。妞子说花奶奶,我给你老人家唱曲儿,你听好了:绒花红桃花鲜,绒花四季戴发间。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
妞子泪流满面。
大英雄
●刘建超
二孬是位将军。
二孬自幼习武,通少林,精武当。二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二孬八岁就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将三十六计熟稔于胸。二孬十六岁擂台比武,打败天下豪杰夺得武状元,被封为将军统兵十万。
二孬身高八尺,气宇轩昂。二孬舞一把百斤长刀,锋寒刃冷,所向披靡。
隘口一战,二孬率两万精兵把守雄关要道,抵御叛军二十万大军。二孬运筹帷幄,妙施兵法,巧布迷阵,直杀得叛军丢盔卸甲,鬼哭狼嚎。
叛军依仗兵多,孤注一掷,大举反扑,眼见就要涌入隘口。危机关头,二孬跨马提刀,旋风般驶来,喝声如雷,刀过生风,所指之处叛军血肉成泥。
擒贼先擒王。二孬一路勇猛杀入敌阵,刀光闪过,叛军元帅人头落地。二孬手提叛将人头大喝:叛贼首级在此,尔等还不投降?!叛军顿时瓦解,纷纷缴械投降。二孬率部抵住叛军二十万众,挫败叛军合围分歼阴谋,为平叛暴乱立下汗马功劳。皇上看罢战报,龙颜大悦,封二孬为铁臂将军,并将掌上明珠银铃公主许配给二孬为妻。银铃公主貌若天仙,贤淑聪慧。夫妻二人恩爱缠绵,偕老白头,寿过百岁,无疾而终。
肯定是杜撰。史料并无任何记载。二孬若真有其人,顶多也就是一介伙夫。
二孬是个伙夫。
二孬是个了不起的伙夫。自小就喜欢跟着母亲下厨房,父亲见其有此喜好,便带他走南闯北拜师学艺,学会了烧烤煎炸煮炖蒸各类烹饪手法,一只萝卜也能翻出十八种花样。二孬从军后,营中伙食极差,士兵怨声载道,练兵布阵士气大降。二孬主动请缨做了营中伙夫。同样的材料,同样的费用,二孬粗粮细作,细粮精做,粗茶淡饭也有了别样风味儿。营中官兵精神倍增,士气高昂,作战屡战屡胜。
隘口一战,敌我双方已经追逐征战半年之久,转战千里之路。双方后续给养均难以衔接,断粮三天。两方对恃,谁也没有获胜的把握。二孬献计,称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攻破敌阵。驻地后有一池塘,二孬率众人淘干池塘之水,竟捡起满满两大锅手指头般大小的白条鱼。二孬煎炸炖烤,香气四溢。二孬将做好的鱼宴抬至阵前,让士兵高喧豪饮,佳肴余香随风飘向敌方阵营。饥肠辘辘的敌方士兵军心大乱,天色将晚时,便纷纷弃甲投降,求食果腹,军中将士不战而胜,把二孬的鱼宴称为诱兵宴。皇上闻听此事,甚喜。专门召见二孬,让二孬做了诱兵宴,并赐名为“诱宾宴”。二孬回乡后就开了“诱宾宴”酒楼,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寿过百岁,无疾而终。
不可能。传奇的过于失真。二孬若真有其人,顶多也就是个田园农夫。
二孬是个农夫。
农夫怎么了?农夫一样可以做大事情。二孬爱土地,就像爱惜自己的身子一样。二孬家的田地总是被二孬整治得井井有条,与邻家的田地不一样。庄稼也是要伺候的,伺候的周到不周到,直接就影响秋后的收成。二孬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总比街坊四邻多的多,邻里也都服气,咱花在田里的工夫就没人家二孬多。有年大旱,田里干裂了口子,秧苗日渐枯萎。街坊四邻都开始外出乞讨了。二孬从十里之外的水沟里担水浇地。天不亮就下地,直到摸不着路时才收工,一罐水浇在田里,就如同热炉子溅上的水珠,刺啦一下就没了踪迹。村里人都劝他别费劲了,听天由命吧。二孬是认准一个理,怎么也拽不回。邻家都是颗粒无收,二孬硬是收回了来年的种子。二孬脑筋活泛,去了趟城里,看到城里蔬菜卖的俏,回来就在田里试着种菜,顶着邻里的冷嘲热讽,就是把菜给种活了。菜贩运到城里卖出好价钱,二孬就发家了,开始置办田地,盖了新房。
隘口一战,对阵双方已经断粮三天。二孬在屋里捣鼓种反季节蔬菜,竟然在寒冬腊月天收获了黄瓜茄子。二孬倾其家产,购得粮食加上自家种植的蔬菜,冒死闯进敌方的层层戒防,于战役前把粮食蔬菜送达将士营中。将士军威大振,攻坚势如破竹,一举歼灭叛军。皇上闻听此事,龙颜大悦,赏赐二孬良田百顷,白银万两。二孬成为一方富贾,妻妾成群,寿过百岁,无疾而终。
扯淡!什么年月的事情,那时二孬就能种反季节蔬菜?太离谱了。查遍了二孬所传说的村寨,根本就没有叫二孬的人。倒是蛤蟆寨有个叫大孬的农夫,二孬还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转筋呢。
二孬在大孬媳妇的肚子里转筋。大孬本分老实,老大不小了才讨上个媳妇。媳妇长相奇丑,腿还拐。大孬把媳妇看得像天仙,好吃好穿伺候着。两年过去,媳妇瘪瘪的肚子渐渐隆起,怀上娃了。大孬夫妇高兴地烧香拜佛求菩萨。媳妇问大孬,咱娃将来干啥?大孬说,当大英雄!大孬问媳妇,咱娃生出来了叫个啥名啊?媳妇说,就叫二孬。大孬说,不行,我是大孬,娃是二孬,那俺俩不成哥俩了?媳妇说,我就当养了两个儿子呗。大孬就和媳妇嬉闹开了,折腾得床板咯吱咯吱响。忽然,大孬媳妇哀叫了一声,就见鲜红的血水顺腿流下。媳妇小产了,二孬还没出世就化作了一滩血水。
大孬把血水埋在了隘口。大孬媳妇大恸,二孬呦,俺的大英雄啊。
给我一块橡皮
●非鱼
加入到这个游戏当中,不能问为什么,这是规矩,就好像我不能问为什么发给我的是一块巨大的橡皮一样。
你瞧,和我们之前见过的橡皮一样,长方形,有淡淡的水果香味,只是,它的体积太大了,我得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抱着它,使它不至于掉到地上去。
预备——开始!抱着我的橡皮,我和他们一起进入游戏。
我们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慢慢地跑。这时,我注意到了身体两侧的墙壁。天啊,我惊呼一声,墙上画的居然是我。太像了,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又一幅,随着我的跑动,这些图画连成了一个动态的图像——那是我的过去。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发给我这块橡皮了。我试着用橡皮在墙上轻轻一擦,嘿,那些图画居然真的就消失了,干干净净。
实在太令人高兴了。我抱着巨大的橡皮,在两边的墙壁上,兴奋地擦来擦去。
贩卖盗版光盘,是我攒下第一桶金的营生。遥远的那座小城的火车站和汽车站,周围的大街小巷,我曾经天天在那儿转悠,不分白天黑夜,有人来就凑过去问,日晒雨淋,还要躲警察……那些日子,不提也罢。如今,更是不能提了。那些排队采访我的大小记者,巴不得挖地三尺找出点什么新闻线索,我怎么能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这橡皮可真是好东西,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作业,轻轻一擦,灰一吹,什么都没有了,正确的写上去,错的就永远没有了。
怎么,这个荣誉证书也在这儿。这是哪个协会发的?我忘了。当然是买的,谁会平白无故把这么高的荣誉给我啊。“优秀企业家”,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从北方小城跑来的外来户,我那企业,那时候算上我才七个人。你说,不花钱买,这荣誉证书能轮到我吗?我哪儿能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荣誉啊,要能想到,当初就不花那五百块钱了。这东西,多了也没意思啊。
擦掉吧。柜子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证书、奖杯呢,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比这个级别高。
这条巷子太长了,墙上的图画没完没了,可真让人心烦。
怎么我过去的朋友都出来了?我不想见到他们。这可不是一阔就变脸,没那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想起我的过去。谁没有过莽撞的青春啊,酗酒,闹事,半道截下夜班的女工,那时候不是没事干吗。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大学可上,没有合适的工作,没有好看的女孩跟我谈恋爱,你说怎么办?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总得找个发泄的地方吧。派出所?那地方当然进去过,打群架的时候经常去。就和他们那帮人,我们经常呼啸山林,骑着破自行车,像打家劫舍的英雄,呼啸而来,头破血流而去,不是对方进去了,就是我们进去了。呵呵,这些想起来,还怪好玩的啊。
好玩归好玩,不能耽误正事。你说,就他们这一群人,现在都像地沟里拱来拱去的老鼠,有一个正经的吗?要知道我就是他们曾经认识的那个混混,我过去那点事,他们还不一个个唾沫星子乱飞给抖落得一点不剩?好不容易才远离了他们,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朋友,可都是有身份的,和他们可隔着好几个阶级呢。对不起了,兄弟,把你们都擦了啊。
一点一点擦过去,我手里的橡皮越来越小。现在,巨大的橡皮只剩下拇指肚大小,两个指头轻轻一捏,就能轻松地擦去墙上的图画。
可橡皮太小了,每次擦去的面积也越来越小。我的胳膊又酸又困,快举不起来了。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还有多少过去等着我。
但我不能停,我好像已经爱上了这个游戏,还有手里的橡皮。
这时,有人高喊:还要橡皮吗?
我立即答应:要。我要。干嘛不要,橡皮多好啊,一擦,过去就没了。
他说:要高价来买。
我忙说:买,多少钱都买。
钱算什么?钱乃身外之物。而过去,不是。
女人盲
●金波
你了解女人吗?
我们单位的洪四儿就了解。
洪四儿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伙子,默默地干活儿,属于任劳任怨的那种。也许长得太平凡,一直没有女孩肯追他。但沉默的人不见得不聪明,丑陋的人不见得不会思考。这不,不爱张扬而默默无闻的洪四儿,突然间就整出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情。
那天,女同事倩倩不舒服,样子很痛苦很无奈,坐卧不安。大家都很关心,问她“感冒了吗”?回答“没有”;问她“哪儿不舒服”?回答“没事儿”。大家就不再说话。但洪四儿却不见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手里的小塑料袋往倩倩桌子上一搁,说:“拿去吧。”
倩倩睁大眼睛一看,脸“唰”地就红了。她看见了一包只有女孩子才偷偷买偷偷用的东西——卫生巾,还是中小型日用超薄的那种。“还有止痛片。”洪四儿不知好歹地又补充了一句。
倩倩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性格外向。即使这样,她也脸红了半天,怒气冲冲地说:
“谁让你买这些东西了?”
“你需要呀!”洪四儿说。
“我说过我需要吗?”
“你虽然不好意思说,但你的表情告诉了我们。你不时拿着卫生纸往洗手间跑,中间还去了门外的小卖部,可那里只卖食品不卖卫生巾;很快你又按着小腹部,说明严重了。我知道你肯定没带卫生巾,所以就去了趟超市。没关系,助人为乐嘛。”
他的话引得大家捂着嘴巴窃笑。
“无聊!”倩倩更加难堪了,没等洪四儿说完,就把卫生巾扔在地上,然后捂着脸,羞臊难当地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们就知道了洪四儿了解女人,比我们男人都了解。不过,他了解的只是女人的生理现象,并不了解女孩子的心理特征。
也是从那以后,倩倩就再也不理洪四儿了。她想: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男人,连女朋友都没有,竟如此了解女孩子的生理现象——这倒也罢了,大家都学过生理课嘛;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居然对我的一举一动观察得这样仔细,不仅看见了我拿卫生纸,还知道我在痛经。看不出他不声不响地却在琢磨女孩子。倩倩就认定他不是变态就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将来呀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伤害妇女的事呢,太可怕了!所以,倩倩一见到洪四儿,就像一口咽下了一只苍蝇,又恶心又气愤。
不过,这是三年前的事儿。如今,两人还是同事关系。洪四儿也是老样子,不声不响,默默工作,乐于助人,没啥不正常的地方。倩倩见了他,也见惯不怪了。
周末的一天,下班后倩倩突然约洪四儿去吃晚饭。我们公司是个大集体,同事间经常有私约,并不奇怪。洪四儿平时爱为女孩子两肋插刀,以为倩倩要酬谢自己什么的,就答应了。他们选好一个离超市最近的饭店坐好,倩倩说:“洪四儿,去给我买点东西来。”
“要什么?”
“随便。只要是我最需要的就好。”倩倩笑着说。
洪四儿做了个鬼脸出去了,不大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果然拎着一袋子东西。
“你怎么不买雪糕呀?难道你不知道我平时是雪糕不离口的吗?”倩倩噘起嘴巴说。
“对不起,你今天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
“你今天是特殊情况,要忌生冷的。”洪四儿掏出一瓶乌鸡营养精搁在倩倩面前,“你需要的应该是这个,双休日正好补一补。”
倩倩拿起瓶子看了看,高兴了,又问:“洪四儿,你是怎么知道我正在……”
“因为你的办公桌旁边那只废纸篓里,有新扔掉的卫生巾包装袋。”
“洪四儿,”倩倩的眼眶湿润了,“你观察人还是那样仔细,还是那样懂得体贴人……”
“我不过是偶然碰上了,放在心上而已,也并非特意对谁好对谁不好。”
“做我的男朋友好吗?”
洪四儿倍感意外,反问道:“你不是有了男朋友吗?”
“他不是个东西!”倩倩“呜”地一声哭了,“他一点也不了解女人。我都发烧三天了,他竟然没看出来;我有了例假,他不仅不会关心,还提出那种要求,一口一个‘没事没事。我实在忍受不了,和他打了一仗。”
“不能再和好吗?”
“他生就的女人盲,我跟他好算倒了大霉,早就与他一刀两断了。”
洪四儿就不再说什么了。
洪四儿和倩倩就这样成了一对恋人。
山崖上的那丛迎春花
●庄学
去年,我在县文联做了一个“屁官”,就是那种在需要的时候闹出点动静,过后则散失在空气中了无声息的闲官。更多的时候是端杯茶水往电脑桌前一顿,写点“自慰”的小情小调的狗屁文章。
那年虽说是暖冬无雪,但门猛地一开还是涌进来一股寒气,使人一激灵。赶着寒气进来的是一个裹着黑色羽绒服的中年汉子,脸糙且黑,手提已罕见的帆布包,后背一尼龙包。严格说,中年汉子穿的羽绒服是灰色的,因蹭上了太多的油烟,使羽绒衣看起来油黑发亮,与他的脸倒是相当般配。他很谦恭地对我一笑,哈哈腰问:请问作协的王老师在么?我将身子在圈椅里面拧了拧:嗯,我就是。中年汉子一听,连忙放下帆布包,扯过身后的尼龙包,从里面摸索出一本书来双手递给我。
这本书名叫《麻晌儿文集》,封面设计和纸张都有点“盗版”。中年汉子说书出了有大半年了,作者麻晌儿是他爹,一个做过十数年山村小学民办老师的文学爱好者。他说,他爹经常写东西,无论备课本作业本还是烟盒纸都写得密密麻麻。我信手翻阅了里面的内容,大多是日记体的笔记和随笔,还有一些小小说和小品文。
中年汉子——大麻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说:俺爹说您是咱县的名作家呢,经常读您写的文章,自称为王粉哩,说这一辈子能够得到您的指导,那就满足了。说到这里,大麻羞涩地笑了,旋即,神色又黯淡下来——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了。我暗暗一惊:他怎么了?大麻说:俺爹瘫在床上七八年了,这一年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盯着他那堆得一尺多高的书稿淌泪。我们兄妹三个知道他的心思,是想结集出书。可是俺家不富裕啊。俺爹一辈子都在写啊写的,心思没放在挣钱上,有时连几元钱的电费都欠着,父母是磕磕绊绊地把我们养大成人的。半年前,我们兄妹三人凑了点钱,把这书出出来了,俺爹摩挲着书说到“那边”去了带几本。说着,大麻黝黑寡瘦的脸上哀哀的,嘴纹拉长了许多。
我又是暗暗一惊。还有这样痴迷文学的人呢。文学如今不可做事业,只能权当生活的乐趣,不是好多人都在“玩文学”吗?!我问大麻:你希望我们能够为你爹做点什么?大麻迅速用手背把眼睛抹了一下:能给俺爹开个作品研讨会不?我略一思忖点点头。大麻连忙把帆布包放到我的办公桌前面:这是俺送给老师的一点山货。
等大麻再次裹着寒风来的时候,我已经安排好了研讨会的一切,通过关系让乡里也参加了一位领导,甚至还请到了市文学圈里的两位名人。我还费尽心机地把作品研讨会的地点设到了麻晌儿他们的村委会,能够让麻晌儿与会,另外也节约开会的成本——尽管乡里答应安排一顿饭。
进山的道路盘绕十八旋,山山岭岭连绵不绝。初春的山野褐色、赤裸而又空旷,只有崖边突兀的一丛迎春花星星点点不事声张地闹着。恰巧车熄火了,停在了那丛迎春花前,我们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市里的那位作家还用相机蛮有兴致地对着迎春花拍摄着。大麻跟在我的后面,期期艾艾。终于,他局促地对我说:王老师,有件事儿我没对您说实话,连俺爹也瞒着哩。那本书的书号是假的,俺们这样只是为了满足俺爹的心愿。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其实,一拿到书我就看出来了,其他几位作家也都看出了端倪。我把麻晌儿的情况给他们说了,他们都表示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做好。因为他们仔细阅读了这本书,都为书中质朴的语言精湛的细节所感动,为还未谋面的作者对文学的痴心恒心所感动。书粗糙的包装下面,是鲜活的人、山野的精神和希望。
初春的山野仍然是寒冷的,星星点点的迎春花在寒风中摇曳着,却使这片褐色的山野陡然生动起来。
柳叶的婚事
●陈永林
柳叶仅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星期,就把几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千块钱花完了,柳叶执意要回家。柳叶舍不得花钱。柳叶患的是尿毒症,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换肾。可换肾要二十多万块钱。柳叶家自然拿不出二十万块钱,柳叶家现在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了。如不换肾,医生说得一个星期做一次透析,要不有生命危险。柳叶的男人长根问医生:“做一次透析花多少钱?”医生说:“二百多。”长根原本灰暗的脸色更黑了。
此后,长根的脸上一直就这么黑着。
柳叶心里极其愧疚,“长根,我也不想患上这病。我很对不起你,很对不起这个家……”柳叶的泪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长根叹口气,不出声。
“要不,我们离婚,我也不想拖累你。”
“离婚?那村人不戳穿我的后脊背才怪。”长根的婶子摔断了一只腿,长根的叔闹着离了婚,村人对长根的叔前指后戳,说长根的叔不是人,是畜生。长根的叔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只得去城里捡垃圾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办法?”长根出了门。长根关门的手用了太大的劲,门“嘭”地一声响,瓦上的灰尘震得纷纷往下掉。灰尘落了柳叶一脸。
这天,长根带柳叶去城里做透析,遇见了清泉。清泉同柳叶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念初三时,清泉就把情信塞在柳叶的抽屉里,后来清泉还托人去柳叶家说媒。但那时的柳叶已是长根的人。一天中午,长根去小酒店炒了几个菜,端回家,又买了几瓶啤酒,然后叫来柳叶。喝了一瓶啤酒的柳叶就觉得头晕目眩。长根还要柳叶喝。柳叶喝醉了。醒了的柳叶见自己赤身裸体的睡在同样赤身裸体的长根怀里,柳叶哭了。长根朝柳叶跪下来说:“柳叶,嫁给我吧,我会疼爱你一辈子,我会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柳叶只有稀里糊涂地嫁给了长根。
清泉见了一脸腊黄的柳叶,问:“你得了什么病?”
长根说:“尿毒症。现在去医院做透析。”
“根治的办法是换肾,做透析只是保守的治疗。”
长根说:“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柳叶狠狠地瞪长根,柳叶不想清泉知道自己过得这么窝囊。
“我给你想办法吧。”清泉靠做水果生意发了点财,他在临街的地方盖起了一幢四层楼的楼房。
几天后,清泉来柳叶家了。清泉拿出一个存折递给柳叶,“这里有二十万,你先拿着。若不够,我再去筹。”
柳叶说:“不行,我的命值不了这么多钱。”柳叶知道自己这辈子挣不够这二十万。
清泉说:“你在我眼里是无价的……如你、你愿意……我愿意娶你。”
“不,不行。我不想拖累你。”柳叶听了清泉的话,鼻子酸酸的。她硬是忍着,泪水才没掉下来。
凭清泉怎么劝,柳叶就是不收清泉的钱。
清泉失望地走了。
长根骂柳叶傻。
柳叶不出声,心更痛。
晚上,柳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柳叶想她活着是长根的累赘。她不能拖垮长根,也不能拖垮这个家。思来想去,柳叶决定自己吃老鼠药。老鼠药,家里有,长根前二天就买了四包放在床底下。
第二天晚上,柳叶对长根说:“你给我端杯水来。”长根端来一杯水。柳叶说:“长根,我得了这病,你心里烦,我理解。你对我一直黑着脸,话都不想同我说,我不怪你。我如果不在了,求你今后对儿子好一点。今后找女人,先看她对我们的儿子好不好,我最放心不下我们的儿子……”柳叶的泪水一滴滴地掉在手里的茶杯里。
长根哭着喊:“柳叶,我不是人,我是畜生……”长根抢过柳叶手里的杯子,把水泼在地上。
柳叶啥都明白了。原来长根真想毒死自己。柳叶的心痛得痉挛成一团:“长根,其实我拿定主意今晚就吃老鼠药。我现在不想吃了。我要活下来。”
柳叶要离婚。长根开初不同意。柳叶说:“你不同意,那我就把你想毒死我的事说出去。”长根只有同意了。
我看着你
●刘志学
“你真想死啊?!快走!”磨杠已经是第九遍催儿子小磨了,吼完,还伸手抽了小磨一耳巴子。
小磨仍没动,嘴里仍咕哝:“我看着你,我……看着你呢。”
这句话,磨杠听了六年了。但今天夜里有大地震的消息,已经急得让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扛上儿子就往楼下冲……
在骑河镇,大人小孩都知道磨杠有个傻呆呆的儿子小磨,天天站在他们家三层楼的窗前,直勾着眼珠子往外看。这一看,就是几年。
磨杠家最早是起脊的三间蓝瓦房,那时小磨每天吃饱了,就爬在屋脊上,往南看着;后来磨杠在把兄弟老枪的帮助下,在村子里开了个铝合金梯子加工厂,发了财之后,盖起了村子里最高的三层洋楼。小磨没有屋脊可爬了,就每天站在三层楼最高一层的大玻璃窗前,一站,就是一天;一站,就是一天。
磨杠家的三层小楼南边,是一片槐树林,槐树林那边,就是穿镇而过的凉水河了。
那片槐树林,就是小磨天天盯着看的地方,无论谁从那片槐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上经过,他都会立即咕哝:“我看着你,我看着你呢……”
镇上所有的人,大都集中到凉水河的两岸驻扎下来了,小磨天天看的那片槐树林里,也住满了人。
虽然已经是五月天了,但夜里仍有些寒气,住在树下,总可以遮挡些露水,因此,镇上的男女老少,就开始嚷嚷着抢这片宝地。几天前,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那场大地震,让他们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怎么也稳不住心神。所以,没有人注意到,磨杠骂骂咧咧地把小磨扛到树林里时,小磨的嘴里,是不是仍在咕哝那句他们早就听腻了的“我看着你,我看着你呢……”
小磨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出他们那个院子,第一次来到这片他天天盯着的槐树林里。在这之前,磨杠用尽了千百种办法,都没能让他这个唯一的儿子走出过院门,即使是翻盖那座三层洋楼时,也没有。小磨就天天往南看,看着那片槐树林。看见一个人,小磨嘴里就立即开始咕哝那句六年不变的话:“我看着你,我看着你……”
但今天,磨杠真的急昏了头。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儿子硬扛到了这里。
小磨的双脚刚一被磨杠放到地上,眼睛里立即冒出了一层煞气,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而已。磨杠虽然心疼儿子,但也没有看到儿子眼睛里的那道可怕的煞气。但让磨杠很奇怪的是,小磨自从进了那片他六年来天天都看着、却从没踏进过一步的槐树林后,竟然嘴里再也不咕哝那句“我看着你”了,而且,从小磨的眼睛里浮过那道煞气之后,他居然很快躺在磨杠从家里拖来的那张蒲草凉席上,睡着了。
“操!早知道把儿子扛出来能让他安生,我早把他扛出来啊!我脑瓜被驴踢了我?!”磨杠吐了一口老痰,看着儿子说。
磨杠的脑瓜没被驴踢,六年前,他和把兄弟老枪,硬把儿子小磨和春景从槐树林里拖出来时,也没被驴踢。
要是他的脑瓜真被驴踢了,那天春景也不会光着上身,从槐树林里穿过去,跳到凉水河了——小磨和春景被磨杠抓住后,磨杠把乱七八糟扔在地上的春景的上衣,先藏起来了。
春景死了之后,春景的爹娘来找磨杠说事儿时,磨杠死活不承认儿子和春景的那场事儿,这也充分说明磨杠的脑瓜没被驴踢过。儿子小磨却从春景投河之后,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整天爬到屋脊上,望着槐树林那边的凉水河,咕哝“我看着你……”
然而,磨杠想让儿子小磨和老枪的闺女成亲的企图也没得逞,因为老枪说了,小磨都这样了,这亲还咋结?不过,毕竟是把兄弟,老枪终究还是帮磨杠把铝合金梯子厂搞起来了……
虚惊了一夜。第二天,电视里的新闻说,当天夜里,骑河镇一带发生了3.3级地震,但人们都没有什么感觉,有几个照着带蓄电池的手提电灯,下了一夜象棋的臭棋篓子也没有感觉到。
然而,等磨杠在槐树林里睡醒的时候,却发现儿子不见了。正迷糊时,忽然有人嚷:“磨杠,你家的小洋楼咋塌了?!”
磨杠连滚带爬跑回家里时,这才看清是小楼的第三层倒掉了。儿子小磨被水泥渣子和水泥板压着,已经没了一点气息。但,小磨的七窍,一点儿血都没流,脸上很干净。只是,小磨的手上,十个指甲都没有了,手指尖尖还淌着血……
磨杠两口子呼天抢地地哭了一通后,给小磨收尸时,从他贴胸的口袋里,翻出了春景的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你看着我,就不会忘记我。”
直到把儿子埋了,磨杠也没搞清楚,那晚,他返回来,把屋门、院门锁得铁死,小磨这个死鬼儿子,是咋回到家里,又咋悄没声息地把楼给弄塌的呢?!
这个问题真的是不好回答
●凌鼎年
魏局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中头彩,而且中的是人见人怕,谈非色变的SARS头彩——那天晚上他应酬回来感觉有点不对劲,人软软的浑身不舒畅,又说不清,量量体温,有5分热度。魏局长想到外面正流行非典,不禁有些紧张,他忙找了退烧的黑片吃了,为了防止万一,他睡到了隔壁的房间。
第二天,烧退了,人也精神多了,魏局长放心了,自言自语道:“妈的,虚惊一场,把老子吓得不轻。”
魏局长主管的这个局是个有行政执法权的局,所以他的应酬也就挡都挡不住。哪天他都是闲不住的人,特别是晚上。魏局长又忙了几天后,感到身体再次不带劲,他照例又吃了黑片,无可奈何地早早睡了。可这次真的有问题,浑身发酸,还干咳,体温上升到39度多。会不会是非典?这可是典型的非典症状啊!医院是去还是不去,魏局长拿不定注意。去的话,进去就会被隔离,这隔离的日子估计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不去吧,万一真是非典,不等于自寻死路,自己死了不算,还要连累家人、朋友,日后被众人唾骂。
魏局长的老婆是另一个局的办公室主任,关于非典疫情,她比丈夫更清楚,她悄悄拨通了疾控中心的电话,请他们速派车来。
魏局长被送进了市治疗非典定点医院后,经专家会诊,被定为非典疑似病人,马上实行了隔离。
魏局长是娄城出现的第一个非典疑似病人,而且不是外来病人,是本地病人,自然立即引起了市里头头脑脑的高度重视,领导指示:一定要搞清两个情况:一、魏局长是从哪里传染到这个SARS病毒的;二、这几天魏局长亲密接触了哪些人,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调查清楚,以采取必要的隔离措施,防止SARS扩散。
关于第一个问题,魏局长很配合,他半个月前去过一次北京。关于第二个问题,魏局长觉得不太好回答,除了家人、以及同办公室的小车司机,还有就是一起吃饭的。至于其他的,魏局长实在不便回答,可医生哪肯轻意放过,一定要他再回忆回忆,这几天还接触过什么人,凡接触过的,不管熟悉不熟悉的,都要报出姓名、单位,以便隔离。
魏局长这下为难了,如实说吧,有些事还真不好说,说了不等于把屎往自己脸上抹。老婆知道了能放过自己吗?!就算老婆有办法摆平,儿女面前这形象咋办?女儿向来以父亲为骄傲的,要是让女儿知道了父亲竟然玩小姐,女儿还会敬重我这个当爸爸的吗?!不行,这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市纪委书记曾说过:凡有嫖娼行为的,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双开除。这代价太大了。那小姐虽漂亮可人,但鬼知道跟多少男人上过床,即便染上非典也不一定是我呀,管他,一百个不承认,反正也没人赖到我身上。这头算是解决了,最烦的是胡妹妹的事要不要说,这胡妹妹与自己已好了一年多了,咋说也是有感情的。这胡妹妹与那小姐可不是一个等级,一个层次的,她说过了她只属于我一个人。万一她染上了非典,实在是于心不忍,这胡妹妹的风骚劲实在是撩人,跟家里那母夜叉一比,差十万八千里还不止。她染上非典几率应该高于家人,因为前天晚上还特地在她的住宅里缠绵过呢。说吧说吧,不说,她死在那屋子里恐怕都没人知道。不行,还是不能说,这包二奶也不是随便能认的,认了,或许救了胡妹妹命,但自己得身败坏名裂。管他,兴许胡妹妹能逃过这一劫呢,逃不过,也是她命中注定,怨不得我。
至此,魏局长已打定注意不该说的一律不说。其他的人嘛,说得越多越好,因为面越大越搞不清楚谁传染给谁,就算胡妹妹染上了非典,也可能是一笔糊涂账呢。
市非典领导小组大吃一惊,这魏局长在短短数天竟接触了那么多人,但为了万无一失,全部隔离。
就这样,一夜之间,娄城有五六百人被隔离,当这些被隔离,以及被隔离的家庭知道是因为接触了魏局长而摊上这结果的,都大骂魏局长是瘟神。有些骂得好难听好难听呢,这儿就不一一记录了。
半个月后,魏局长被宣布取消“疑似病人”怀疑,他高高兴兴地回家,一路上他庆幸自己无比英明,没有将那小姐与胡妹妹的事说出来。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从此成了孤家寡人,从此有了新的外号:“魏瘟神”。
梅苦寒
●杨海林
我高考失败后,整天在家里蒙头大睡,我的父亲怕我憋出毛病来,央我的一个远房表叔好歹给我找个差事。
我的表叔在一个乡里做着文教上的事,很快,他就给我捎来了口信,说是让我去他那里的乡下教书,就是做代课教师。
那时乡下的学校,老师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从高一点的学校毕业(一般是高中),又考不上更高一点的学校,;种地,又不怎么甘心;正好从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们又不愿意到这些偏僻的地方来,于是,这些人和乡里的文教办签下合同,先做合同教师,给他们村里的小学凑足做教师的人数,如果教得好,还可以做民办教师。
做了民办教师,就可以转正了。
转正之前,他们的工资是很低的。
我去的这所学校是一所小学,也就七间房,学生占去五间做教室,余下的,一间做办公室,另一间做杂物间。
因为没有围墙,上课的时候,时常有老乡们散放的牛羊从门口经过,也就经常有学生从教室里跑出去,撵那些牲畜,因为这些牲畜可能就是他们家的。
老师们呢,因为工资极低,所以,他们还得种一份村里的承包地贴补家用。所以常常是上课的时候一本正经地上课,下课的时候一本正经地种田。
不种地的老师,只有梅苦寒。
他的地都给哥嫂种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里着实有些吃惊。
倒是梅苦寒很大方,他好不容易爬上椅子,和善地朝我笑笑说,不要紧张,很快你就会习惯我的。
他的腿很短,又细,怎么看都是一双婴儿的腿。
后来听他说,是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得了一种肌肉萎缩的毛病落下的。
你想想,这样的身体,哪能种地哟?
现在,他找了两个旧自行车轱辘,中间用一根横轴连接起来。
出门的时候,他的两个胳膊肘儿搭在横轴上,因为矮,所以腿不至于拖着地,然后,他的两只手拿着短木棍奋力向前撑拄。
行驶的速度极快。
幸亏我没死。他很兴奋地说,我的这种病,不死的概率是很小的。
我的表叔来调研,他说县里将会有一个针对农村小学非正式老师的文件,如果他们有一个国家认可的大专学历,可以不拘泥于任何条件,直接转正就行了。
他的意思是让我们赶紧准备参加自学考试。
这些老师,扔下课本都好多年了,除了自己教学生的那点知识还能记得,别的,被生活磨光了,你让他们去考试,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只有梅苦寒和我报了名。
唉,这个梅苦寒,其实只上了两年初中,因为没有劳动能力,村里的干部才好歹让他来教书的,勉强给他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罢了。每年,学校都安排他教一年级,他哪能能参加大专学历的考试哟。
乡里按照土政策把县里的方案细化一下,分给我们学校一个名额。
我的表叔很高兴,私下里跟我说,认真准备吧,你的希望有百分之五十呢。
一共考六门课:语文、数学、英语、化学、物理、政治。
六本厚厚的书拿在手上翻着翻着,梅苦寒又兴奋了,粗糙的大手摸着宽宽的下巴说,幸亏我没上过高中,不然,海林这回可就麻烦了。
我笑笑。
这是个很诱人的机会,梅苦寒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因为,我的表叔传达这个文件时,我发现梅苦寒坐在我的身后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转正,因为他没有最基本的劳动能力。
因为就我和梅苦寒报了名,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多交流。
可是他一直有意避着我。
后来,我听人说,他遇到弄不懂的东西,宁愿爬上他的那个车轱辘改装的铁家伙去别的乡请教人,也不愿跟我交流。
是不是怕我也弄懂了呀?
有一次,我发现他的脸上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手也破了。
问他,他说是晚上去茅房不小心摔的。
其实呢,是去邻乡听课的时候摔的。
这是一个专门针对这次考试举办的讲座,我表叔悄悄告诉我的,想不到他也知道了。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了他。
而他,一直不知道我也在。
想想真的没意思。
好在很快考试了。
其实试题很简单。
我和梅苦寒都过了。
我的叔叔告诉我还要面试。
这个时候,梅苦寒却主动放弃了。
唉,我的表叔叹口气,其实苦寒早就知道他是没希望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下那么大的功夫呢?
我去县里面试时,梅苦寒笑呵呵地来给我送行。
苦寒笑呵呵地跟别人说,幸亏他有残疾,要不然,海林这次真的有难度呢。
因为我不是本地户口,所以,面试很快就被淘汰了。
按照常规,这个名额是不能浪费掉的,得让给给别的参加这次考试的人。
参加考试的,就我和梅苦寒两个人。
也就是说,这个名额肯定是他的了。
回来的路上,就听说梅苦寒死了。
一头发疯的牛一路狂奔,把他给撞死了。
一张百元大钞
●崔立
那天是星期天,张三没啥事干,就出去溜马路。
马路挺长的,一条一条不断交叉着。于是,张三就不停地走。走了不知有多久,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张三就停下了脚步。
张三将脚轻轻提起,就看见一张红红的百元大钞静静地躺在脚下的马路上。
张三就看了下周围,似乎并没人注意张三。张三就喊,很大声地喊,这一百块钱是谁掉的啊?似乎没人反应。于是,张三弯下腰,就要去拿,旁边一下就跑出几个人。于是,张三没来得及拿钱,张三挺起了腰。
几个人中有一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老太太嗓门挺大的,说,小伙子,这钱是我刚才买菜走过这里时丢的,要还给我。
没等张三回答,另一个老头也粗声粗气地说,小伙子,别听她的,这钱是我丢的。
还有其他两人,也各自说着钱是自己丢的。搞得几个人像在问张三讨债似的。
张三就苦笑,说,你们四个人都说钱是自己的,那我这边只有一张百元钞票,难不成让我倒贴三百啊?
于是几个人又免不了吵在一起,张三在旁边看着,感觉满滑稽的。
张三说,要不这样,张三捏着这张百元钞票,说,你们谁能报出这张钞票上的号码,这钞票就给报出来的人。
四个人不吭声了,可一会儿,四个人就极力反对,老头说,你这小伙子,不是瞎掰吧,那么长的数字,你叫我怎么背出来啊?
老太太也大声叫,小伙子,我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你这不是折腾人吗?
张三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笑,笑了会儿说,那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四个人相对而视,然后就都摇头。
老太太支支吾吾地说,要不,咱按人头算,又看了眼张三,小伙子,你也算在内,也不管钱究竟是谁的了,咱每人二十,分了好了。
老头赞同,说,也行啊,我吃亏就吃亏点好了。另两人一听,也都同意了。
张三没说话,抬头看了眼红绿灯,忽然又看见一个摄像头。张三点了下头,说,我有办法了。
未等其他四人答话,张三就跑到不远处的岗亭那儿去了。四人以为张三要跑,忙也跟了过去。
张三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寻找到丢失钱的人,岗亭的值班民警看了眼张三等人,说,跟我来吧。
张三他们就跑到了摄像头控制室,民警让值班人员回放那个路口之前的画面。四个人站在旁边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张三倒显得很坦然。张三手叉着站着看。
于是张三就看见一个画面,里面一个男人似乎很无聊地走过,然后看见四下无人,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炒,轻轻把钱扔到了自己的脚下。接着那人又抬起脚,看了下四周,就喊,很大声地喊,这一百块钱是谁掉的啊……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张三。
民警就有些恼怒地看张三,你这人,是不是太过无聊了啊?
民警又要说那四个冒领的人时,放摄橡头的值班人员抬起头,就看见了老头老太太,就喊,王老伯,王大妈,你们……
被叫王老伯,王大妈的老头老太不知道在这里能遇上熟人,一下就穿帮了,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何时,另两个人早溜得无影无踪了。
接受了民警的一顿批评加呵斥,无聊的张三就跑出了摄像头控制室。张三就显得很无奈地叹口气说,想不到,这一百块钱还真得算我的了。反正也丢过一次了,那就再丢一次吧。
路边有个垃圾箱,张三就随手扔了进去。
扔了钱,张三就兴冲冲的跑开了。
老头老太走得慢,看着张三走远了,老头看见张三刚扔钱了,就跑到垃圾箱处去拣。脏兮兮的掏了半天,老头终于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老头把钱拿在手里翻了翻,就要把钱扔回垃圾箱,老太一看急了,忙要抢。
老头就把钱转了个面,老太就看见白白的一面。
这张钞票只有一面是红红的。无疑,这是张假钞,老头老太又被戏弄了一次。老太就对着张三离去的方向,狠狠地骂了句。
骂完,老太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忽然微微红了起来。
爱情不关机
●侯发山
晓梅长得非常漂亮,也非常文静。按说,这样的女孩子在谈情说爱上,有这么优越的条件,应该是一帆风顺,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比晓梅小几岁的妹妹都结婚生子了,她还待字闺中。也不是她不愿谈恋爱,她先后谈了几个都无花无果地荒芜掉了。因此,亲戚朋友都替她发愁,替她着急,纷纷劝她眼光别太高,有差不多的就定下来,赶快把个人问题给解决了。
晓梅感到很委屈,苦苦一笑,说我的眼光一点也不高,只要能真心对我好就成,关键是没有差不多的啊。
听到晓梅如此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晓梅的条件确实不高,便忙利用各自的资源给她张罗开了。
妹妹在邮电局工作,她单位有个科长,人很正派,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都是机关退休干部,和晓梅结合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绝对是郎才女貌。于是,妹妹就牵线搭桥,介绍姐姐和科长认识了。
科长有文化,有教养,长得也还可以,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两个人见了面,在一块吃了顿饭,只是简单地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看得出,科长一见晓梅就喜欢上了。晓梅呢,因为先前有过类似的经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对科长不远不近的。再说,初次见面,毕竟还不是十分了解,哪有为么快就喜欢上的?
临分手时,晓梅把手机号码给了科长。
一星期后,晓梅对妹妹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没有往下进行的必要了。
妹妹感到很意外,忙去找科长了解情况,她以为科长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姐姐。
科长一脸无辜,说你姐姐总是关机,一直没有联系上啊。
妹妹回来后问晓梅,说姐你何必这样呢?告诉人家了手机号码,为什么又关机呢?是不是对人家不满意?
晓梅笑了笑,没有作任何解释。
与科长拜拜后,同事老刘忙把丈夫的表弟介绍给了晓梅。
这位表弟在街上开了家服装店,生意也不错。他一表人才,风趣幽默,两人见面不到五分钟,就逗得晓梅“咯儿咯儿”笑了好几回。可以说,他对晓梅一见钟情。瞧他那眼神,频频向晓梅发出带电的火花。晓梅视而不见,她知道,这样的男人是很讨人喜欢的,也是很危险的。
表弟赤裸裸地问晓梅,问她对他有没有触电的感觉。
晓梅不卑不亢地说,要想让她有触电的感觉,就看他的表现了。
表弟一脸喜不自禁,说好,我的电压绝对能超过220伏,一定能把你电倒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晓梅没有接他的话茬,但把手机号码给了他。
几天后,同事老刘不满地对晓梅说,晓梅,你不中意就直说嘛,何必关机呢?害得我表弟把手机都打没电了几次,也没打通你的电话。
晓梅叹口气,说没有缘分,我也没办法。
再后来,晓梅认识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出身寒门,没职没权也没钱,在一家企业上班,是一个普通的员工,而且长相困难,肤色有点黑……但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两个人很快坠入了爱河。
大家就猜测,两个人不会有好结果的。嗨,结果真就出人意料,晓梅嫁给了那个男孩,小日子过得还挺幸福。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当初两人见第一次面后,男孩拨打晓梅的手机,同样是关机。小男孩就急了,担心晓梅出了什么事情,忙到街上的移动公司缴费大厅查询,得知晓梅的手机是欠费停机了,他忙给充了10元钱的话费……晓梅的电话开通了,他知道晓梅没出什么意外,这才放下心来。晓梅也因此爱上了这个男孩。晓梅说,她测试了不少人,只有这个男孩得了满分。她还说,从这件小事中看出,男孩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事情就这么简单。
嘿嘿,我用10元钱获得了爱情——不瞒大家说,晓梅是我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留名?
●金光
他又做了那个梦。他是一个乞丐,在一条小街上向路人伸出手,希望能得到些许施舍,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一个个表情木讷地从他面前走过。后来,刚从饭店买了两个烧饼的大伯看见他,犹豫了片刻,把烧饼塞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梦总是做到这儿就醒了,他长长地嘘了口气,打开台灯,点了一支烟靠着床头抽起来。
妻子翻了下身,睡眼矇眬地问他:“咋又坐起来了,是不是又做那个梦了?”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看你这人,是不是有点贱。咱们现在资产超过了四五千万,咋还老做那个叫花子的梦!”
他灭了烟,坐直了身子:“那位大伯是上天派来救我的,我该去找找他,报答他。不然这个梦就会缠我一辈子。”
早晨七点,他准时打开电视看新闻,头题新闻让他吃了一惊:家乡遭了洪灾,全县死亡和失踪人数超过200人,3万座房屋被冲毁,近10万群众无家可归……他切换频道,市台和省台都在播报同样的新闻。他赶紧拿起手机,拨打几位亲戚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他没有吃饭,到公司通知秘书小宣,密切注意家乡的灾情。
坐在办公室,他又一次回忆着那个梦。其实那不是梦,而是26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真事儿。那年他14岁,正上高一。突然有一天住校的他被通知说,夜里下了大暴雨,老家屋后的山体滑坡,他家四间瓦房和爷爷、父母、妹妹四口人全被埋住。他回到家时,亲人们的遗体已经被挖了出来,往日的庄园成了废墟。
酒歌
●陈勇
桅杆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的船,便是酒王的船。
有时,不见悬挂酒旗,闻着飘散的酒香,也知那是酒王的船。
酒王的船上,除了酒,还是酒。
胭脂河畔的人都知道酒王的规矩:到酒王船上喝酒,赢了白喝,输了付钱。
可到现在为止,尚无一人白喝过酒。为此,酒王自鸣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日,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从天而降踏上了酒船。
酒王扭头一看,是个女子,立即奚落道:快快叫你家大人出来。
女子不急不恼,站立船头放开歌喉唱起来:
一杯酒儿引郎来,
把郎引到八仙台。
八仙台上摆下酒,
摆下酒儿引郎来。
唱罢,女子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酒王见状,大吃一惊。过了一会儿,才喝下一碗酒。
女子接着唱:
二杯酒儿问郎庚,
问郎何年何日生。
郎是正月十五生,
姐是正月闹花灯。
不等女子唱完,酒王举起大碗,一仰脖子喝下去。女子不甘示弱,同样喝了一大碗。
两大碗酒下肚,女子脸上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借着酒力,女子调起情来:
三杯酒儿进绣房,
红灯照亮红罗帐。
红罗帐里菊花开,
菊花引动少年郎。
酒王求之不得,急忙打开船舱,迎接女子。女子连饮五海碗,复唱道:
八杯酒儿八枝花,
酒王同我话衷肠。
今生不能成夫妻,
来世也要结鸳鸯。
酒王岂甘落后?他一口气喝下五碗酒。不料,一头栽倒在船上。
望着败下阵来的酒王,女子最后唱道:
十杯酒儿天明亮,
我送酒王把路上。
倘若家妻将郎问,
酒王答应打麻将。
你猜我是谁
●冷鬼
晚上,正在酒店与朋友一起喝酒,电话突然响起。我看看手机,号码不熟悉,我想这会是谁呢?
我说:“喂,哪位?”
“你是韩主任吗?”对方这样回答我,声音有点太监味。我说:“你找哪个韩主任?”
“就是韩道友主任。”
我说:“是的,我是。你是哪位?”
对方仍然不回答我的问题:“韩主任你好呀,你最近很忙吧?”
我说:“还可以。请问你是哪位呀?”
“我的声音你竟听不出来了呀,你可真是贵人呀!”我心里有点烦了,但还是很礼貌:“不好意思,我真的听不出来了。”
“你猜猜嘛,你猜猜我是谁吗?”拿腔捏调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平时就烦别人这样让我猜,我声音略略变化一点说:“我猜不出,你就报上尊姓大名吧。”“哦,韩主任,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我姓黄呀,记起来了吧。”
姓黄,我姓黄的朋友不多,我想了想,突然就想起黄尚华来。我说:“哦,你是黄尚华老师吧?”黄尚华是位很有点名气的画家,是我朋友的朋友,曾两次到我所在的小县城作过画。
“对对对。我就是黄尚华老师呀,咱们还在一块吃过饭的。”我说:“是的,是吃过饭的。”我又说:“黄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合肥。我明天想到你那里去,拜访拜访你,顺便给你带些特产。”
“好,欢迎欢迎。不过可不要带什么特产。”我又客气了两句。双方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一边又与朋友喝酒,一边大脑不停地转圈,总觉得哪里不太妥贴——黄老师是位学养很好的画家,姓格很内敛的,说话从不拿腔捏调,也不张扬,声音也很厚重。而这个电话,对方的声音怪怪的,我一点也找不到黄老师的影子。
我起了疑心。
第二天8点钟,我刚到办公室,“黄老师”的电话也跟着过来了。
“韩主任,你合肥这边有当官的朋友吗?”“黄老师”说。
我略一停顿,说:“有什么事吗?”
“黄老师”说:“是这样的,我和几个朋友在宾馆住着,住到半夜,就被公安局给带走了,说我们玩女孩子,想请你帮个忙。”
我心里就犯嘀咕:真正的黄老师是不会嫖娼的。于是我说:“不好意思,黄老师,我那边没有什么当官的朋友。”“黄老师”说:“你再想想,我这边可是急需要帮忙呀!”我说:“我那边真没有什么当官的朋友,你再想想办法吧。”“黄老师”说:“我刚才已经跟肥西县的朋友联系了,他们马上过来。韩主任,如果有啥情况,我再和你联系,好吗?”“好的。”我说。
我放下手机想:“马上应该向我借钱交罚款了。”
果真,过了一个多小时,“黄老师”电话来跟我借钱了,说肥西县的朋友通过关系讲讲情,公安局不拘留他们了,但必须交罚款两万元,肥西县的朋友给他们筹集了一万元,务必请韩主任帮个忙,把一万元钱汇到某某帐户上,过几天一定到贵地拜访并如数奉还。我轻笑了笑,说:“黄老师,别急,我筹筹看,筹齐一万元一定给你汇过去。”我这是与他逗着玩呢,因为这期间,我与真正的黄老师已经通过了电话,真正的黄老师在北京,而不在合肥。那声音不用猜,一听就是黄老师。
又过了一个小时,“黄老师”又来电了,问我汇没汇。我灵机一动说:“黄老师,我下午要和我县公安局的两个朋友到合肥去一趟,到时候,我把钱带过去。”“黄老师”有点急了:“韩主任,那就晚了,这边公安局要我们今天上午12点前必须把罚款交上,否则的话,就拘留我们。”我说:“要不这样,你告诉我现在你在哪个公安局,我让这边公安局的朋友给那边的公安局打个电话,通融通融,把罚款减一半。”
那边一时无音。
我说:“喂,喂,黄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仍然无音。
我说:“喂……”
“喂什么喂?!”对方突然恶狠狠地回道,“你他妈的比狐狸还狡猾!”
我得意地不禁大笑起来,说:“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红纱巾
●刘中华
二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清晨,当许总手术后被推进特护室后,他便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就在他懒洋洋的转身坐起来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原来在他的脚边,有一条粉红色的纱巾静静的躺在地上。见四下里无人,他弯腰轻轻拾了起来,拿在手中。
听着山枣沉痛的诉说,我掉泪了,心里充满了不平:同处一片蓝天,山区的女孩为什么活得这么累、这么苦?为什么,这究竟为什么?但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平,生怕再触动山枣的伤心,忙强装笑容把鲜枣和月饼往她手里塞,又把她的小男孩抱起来逗。正在这时,山枣忽然眼睛一亮,说:“妈呀,忘了,我带有梨枣,你尝尝,看好不好?”说着,她从她带来的礼品袋里取出一包月饼放在桌上,撕开另一包,把又大又红的梨枣捧给我,说:“这是自家地里的,有好几亩哩,今年,我还当了乡里的技术员呢!我给我舅爷说,明年春天过来给舅爷嫁接梨枣。”说到这里,山枣神采飞扬,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哀。我惊奇了!咬一口梨枣厚厚的果肉,那浓甜可口味道,真是酣畅淋漓,使我拿出的鲜枣黯然失色。妈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出一个红包,系在一绺红线双成的项圈儿上,按照我们家乡习惯,挂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时节,山枣果然来了。这次她顺便捎来几株已嫁接好的梨枣树,让大伯分给近脉几家,又帮助大伯家先把一条地堰的山枣嫁接了梨枣,也使大伯一家先学会了嫁接技术,初步掌握了管理要领。后来,她几次又应邀过河来,传授嫁接管理技术。我们村从大伯家开始,发展到全村,户户都有了自己的梨枣树,有的户正打算向责任田发展。我家那块深地堰半坡的十多株山枣树,也嫁接成梨枣了。三四年后,成批成片的梨枣树挂果了,放眼望去,条条地堰泛出片片彩霞,个大鲜艳的梨枣透出绿叶绽开称意的笑容,向人们致意。等到满山黄叶飘飞的时候,家家场里、平房顶上晒着的一大坨一大坨收获的鲜红梨枣,像一块一块红胭脂涂抹着秋天的山村,打扮着我可爱的家乡。
命运给了山枣艰辛,同时也给了她抗争的勇气。我赞美山枣,赞美她的奉献,更赞美她的新生!
村长查岗
●冯德斌
饭碗一推,村长说声我去查岗了,也不等老婆回话,抓起电筒就走出了家门。
穿过两条巷道,不觉来到二驴子家门口,老远就听到院子里有“哗哗”的水声。村长随手推了一下院门,不想那门竟是虚掩着的,没有上拴。村长摁亮手电筒,就见二驴子家的芦花像个美人鱼,面前摆着个大脚盆,游来荡去的正在擦澡呢。芦花的两只白花花的大奶子随着拉动毛巾的节奏在胸前蹦跶着,极有韵味。见有人推门进来,芦花忙拿起一旁的衣服往身上一挡。
原来,晚饭前,后院改花嫂来借发面头,临出门时顺手把门从外面带上,芦花正准备跟过去把门从里边插上时,小鸡从圈里跑了出来,待她把鸡撵上圈后就竟直到厨房吃饭去了,这时才想起门没有插。
芦花说:谁呀,没看过女人洗澡呀?村长道,我说芦花妹子,洗澡也不把院门插好,就不怕外人瞧见?
芦花一听是村长,就笑了,说瞧见又咋哪呢。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专拣嫩草吃。哪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
村长说,我说芦花妹子,这十乡八里的,谁不知道你芦花像三月的桃花,粉样的艳。
芦花叹口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老娘我已是人老珠黄,船破没人撑了,还怕人瞧吗。
说这话时芦花很伤感,也很让人动心。
村长没接话,而是瞅了瞅说,二驴子呢?
芦花说,别提那头闷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饭碗一丢就进磨道了,现在已经差不多睡到南天门了。
村长关照一句晚上睡觉留点神就掉转头向外走去。
芦花说,别忙嘛,我的大村长,人家有事正要找你呢。
芦花说,这话时就有点暧昧了。
芦花把村长让进屋,村长问:么事呢?
芦花说,莫急嘛,你先坐下抽支烟,歇会儿再说嘛。
芦花拿过一条凳子递给村长,村长没有去接凳子却用手捏了捏芦花胸前的大奶子,芦花脸就红了。
脸红的芦花,更显得娇艳妩媚,让村长春心大动。心里像有一团大火,烧得他浑身滚烫滚烫的,眼珠子都在冒火,恨不能把芦花给烧化了。
还在少女时的芦花就风流得出了名。用二驴子那光棍叔爷老驴子的话说,芦花是辆大客车,不知装过多少男人呢。芦花每每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得意地哼上两句:郎是树来我是藤哟,情郎爱我哟我爱他,我爱情郎哟美少年,情郎爱我哟花容貌。
村长一把抱住芦花那既细又柔的腰肢轻轻地放到小木床上就要干那事。芦花说莫急嘛,事还没说呢,等说完事再弄也不迟吗。村长说这个时候说什么卵事,先弄回再说。
芦花说弄过之后你裤子一拎要是不认账呢,那我亏不就吃大了。
村长正在急火攻心的时候,就用两手捂着下身急不待地说,那你快说。
芦花说,瞧你猴急的样子,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你老婆不现成的呀!
村长说,那滋味可不一样。
芦花说,馒头大饼不都一回事,还能有两样?
村长说葡萄跟蟠桃能一个味吗?我家那半吨子像木头似的,摆活半天一点反映都没有。哪像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一枝花,一掐还冒浆呢。
芦花嘴一撇,去你的,就知道耍贫嘴,哄老娘开心,不拿一点实际的。瞒不过老娘的,你那心事都用到大姑娘小媳妇身上去了,哪还有功夫想到老娘我啊。
村长说,天地良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芦花,说真的?
村长说,那还有假。
芦花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说,那村里新规划的十八号门面宅基地我想要。
村长一听就变调了。说乖乖,想要这块地的人不少呢,难啊!
芦花说,刚才还说喜欢我呢,就嘴喜欢的啊?
村长说,茄子黄瓜不是一码的。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芦花说,那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村长说,那哪成?我都快要被烧化了。
芦花说,你就是烧成灰与我卵疼?!
村长就说,芦花你有所不知啊,乡长已跟我打过两次招呼了,让我把这块地留给村西口的白雪梅。你又不是不知道,乡长和白雪梅是老对子了,这地球人都知道的。
芦花有点不高兴了,说,那又怎么样?
村长哀求道,要不我给你换一处,保准不比那块差。
芦花说,我就认准了,别的再好,老娘也不要。
村长说,我的姑奶奶,那白雪梅和乡长是省油的灯吗?
芦花说,瞧你那副德行,一个乡长就把你吓得尿裤裆了。干不干村长他乡长说了又不算。到时还不得我们大家伙给你投票!他能把你怎样?再说了,你还是乡里的人大代表,换届的时候他还得靠你投他一票呢。你要不投他,说不定他还干不上乡长呢。到底谁怕谁啊!
说完,芦花嗔怪地在村长的命根子上拨弄一下,村长更受不了了。想想芦花说的也是,自己这个村长是村里大伙选的,与乡长一点关系都没有。大伙要是不投他的票,那他这个村长也干不成。乡长他再屌能,也不能给他硬安个村长干干!不仅如此,乡里换届时,乡长还得跟他打招呼,给他递好烟,上好火,低眉下气地跟他说,让他投乡长一票呢。这样一想,村长就不那么害怕了,胆也壮了。于是他心一横说,罢罢罢,明天叫你家二驴子到我那去填个表,我给签上字盖上章,然后到乡土地所去批就是了。说完也不等芦花回答,就将芦花压在了身下。
芦花在村长的怀里发出细细的呻吟声。身下的小木床发出吱呀的叫声。
村长感觉自己不是在小木床上,而是在月宫里。身下也不是芦花,而是嫦娥。正当他要飘飘欲仙时,冷不丁的,头上的楼板“咚”的一声,像要塌下来似的。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从芦花的身上掉下来。再看那东西像泥鳅一样,软塌塌地滑了出来。村长想,难怪有人讲这家伙像井绳,说用起来像杆枪,不用的时候软不叮当,稍不注意还能弄你一裤裆。真他妈绝了。
村长虽没说害怕,但从他的脸色和一连串的动作反映,芦花知道村长这下被吓得不轻,赶紧像哄小孩似的,说乖,别害怕,有老娘在,没事的。
于是村长重振雄风,像战场上的勇士,抱着炸药包,来到了敌人的铁丝网下边。敌人的探照灯在他头上扫来扫去,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发觉,所以只能匍匐着前进。
村长现在小心地匍匐在芦花的身上。芦花不高兴了,说没那个肚子不要吃弯镰刀,还他妈一村之长呢,就兔卵子大点的胆儿,还想吃人家的豆腐,真没劲。又对着头上的天花板骂道,该死的闷驴,整天没事翻箱倒柜的瞎屌折腾,你个遭天杀的瘟驴……骂了一通,上边静静的,没一点声音。芦花重又进入了状态,再次发出细细的呻吟声。这时的村长就像一头斗红了眼的黑牤牛。他蹿上跳下的,只可怜那小木床像筛子一样,剧烈地颤动着。
渐渐的一切归于平静,村长开始提裤子,芦花拽着村长的裤子说再来一次嘛,我还想要。村长说不来了,我还要去查岗呢。村长系好裤带,拿起手电走了。
夜,在村长的巡逻声中酣然入梦。
芦花穿好衣服,理了一下头发,来到楼上,对躺在床上的男人说,你个闷驴发什么神经。二驴子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 “嘿嘿”地笑着。芦花坐到二驴子的身边,柔情蜜意地在二驴子的脸上吻了一下,随后拿手指在二驴子的脑门上轻轻一点说,明天你到村长家去填个表,然后到乡土地所去把那块地的手续给办了。说这话时芦花的脸上挂着满足的自豪。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