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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

2009-11-02

当代教育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武副县长老李

巴 山

送走了副县长陈松,周百路在屋子里愣怔了好半天。

如梦似幻。周百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周百路用力掐了一把自己那瘦筋筋的大腿。

“哎哟!”虽然隔了一层裤子,还是感觉疼痛啊。

不, 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境!

周百路抬腕看一下手表:五点四十分。正半下午,大白天的。再望望门外,陈副县长的小车刚出校门,车屁股扬起的灰尘、泥土还如毛毛细雨般一网网慢悠悠地荡在空中,没来得及着地哩。

一旦确认为事实后,周百路浑身便倏然膨胀起一股巨大的兴奋。仿佛一股强气流进入他的体内,并迅速冲透他全身各个器官,使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胀大了好多倍……

周百路没法独自承受这极度的兴奋,便起身走向门外。门是向西开的。一出门,周百路便看到四月的天边斜斜地挂着半边太阳,猩红猩红的,仿佛……仿佛男人的眼睛,哦,是那种好多天没睡觉的男人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莫名其妙的人世间。一望无云的天空也被它冷峻而深沉的目光逼视得羞红羞红,宛若纯情少女的稚气的脸庞……

明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是啊,我周百路的明天也该是风和日丽了!

周百路跃跃欲试,想即兴作诗一首,抒发心头抑制不住的激动。可嘟囔了半天也念不出一个满意的句子……

1

“周老师,周百路,哎呀,你咋躲在这旮旯儿里?害得我到处找你!”乡镇中学教务主任吴明一眼瞅着周百路一个人冷不溜秋地坐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便大声埋怨道,“快,快!陈县长要我找你去摆摆龙门阵哩,快点,我都找了你好半天了!”

“找我?……摆龙阵?!”周百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到吴明那满头的汗珠子还冒着腾腾热气,周百路才毫不情愿地慢腾腾挪动自己的身子。

周百路忐忑不安地跟在教务主任吴明的屁股后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刚被拆去的老李校长的灵堂门口。周百路一眼望到屋里面围坐了一大圈儿的人,神经就一下子绷紧起来。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屋里的人早已看到了他。周百路退不是,进也不是。门口那一大堆阴纸还没完全燃尽,风一吹,一股刺鼻的烟味和香灰味向他袭来,周百路忍不住打了一个痛快而响亮的喷嚏,这一不雅的举动弄得他越发的尴尬。

“快进去呀,愣着干啥?”吴明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嗬,周百路,你这个作家还这么不好意思啊?”陈副县长笑呵呵地招呼他,“你可是把我们川西妹子都拐过来了哩!”

周百路脸红筋胀地进了屋,进屋后才发现老婆素梅也坐在里面。素梅正笑嘻嘻地瞧着他那幅窘相。

“快坐啊,小周!”陈副县长和蔼又热情地对他说。

瞅见素梅旁边有一个空位,周百路便顺势坐了下去。坐下后,周百路又才用飘浮的眼光匆匆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人。除了陈副县长及其同行的人外,其余都是邻近几所学校的校长。那些校长们周百路早就认得的。相反,陈副县长及他那一行人他今天才认识的。

确切地说,就是两个小时前的事。周百路与乡镇中学同事们送老李校长的遗体到县火葬场火化,车一进火葬场,周百路便看到一群人早等候在那里了。不等到车停稳,与他同车的乡镇中学校长李小武便迫不及待地蹦跳着下了车,下车后的李小武立马就一往无前地屁颠颠朝那一群人点头哈腰奔了过去。过去后李小武就首先仰着一颗小脑袋挺着一面小胸脯,抬起脚跟向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贴了上去,贴上去后就咧开嘴“陈县长,您好,您好!您早,您早!……”地叫个不停,叫到后来就有点语无伦次了。李小武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乡镇中学的教职工们都还没来得及下车,周百路就是坐在车上观看到这一幕的。也就在这时周百路便大体知道那位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陈副县长。稍后,周百路又推测出他肯定就是那位管文教的副县长陈松,因为县长根本不姓陈,虽然小武校长叫他“陈县长”。

肯定那副县长就是陈松,周百路当然起用了他多年积累的生活资料作推断的依据。还在老李校长执政时,老李校长就经常有意无意地在教师中摆谈说,他年轻时在另一所乡镇中学当教务主任时,陈松正下放到在那个乡当知青。当时作为教务主任的老李校长见“陈知青”干体力活实在不行,便让“陈知青”到学校当了一名代课教师。“要不,77年恢复高考后,他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呢!”每每说到此老李校长总忘不了加上这么一句。言下之意,如今当了副县长的“陈知青”该是多么地感激他。事实上,据知情者说,老李校长与当年的“陈知青”也确实一直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由此不难推出,除了陈松,不会有别的县长、副县长之类的人物来参加一个小小的乡镇中学校长的遗体告别的。那小武校长口中的“陈县长”该是陈松副县长无疑了。作这样的推断,周百路还是挺自信的。果然,返回乡镇中学的路上,从李小武校长的口中便证实了周百路的自信。

坐了一会儿,周百路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看到有人抽烟,他才猛一激灵,赶紧掏出烟来,从陈副县长开始,一支一支地双手捧着递了一圈儿。刚一重新落座,一侧身,周百路眼睛的余光便扫到身后还似乎还有一个人。再一看,正是本校校长李小武!周百路心头不由得咔嚓了一下,又慌忙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双手递过去。李小武乜斜了周百路一眼后摆了摆手说“不抽,不抽”。周百路当然知道李小武平时是一个闻名全校的大烟鬼。

为此,周百路开始有些不快,很快有一种发虚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周百路又开始坐立不安了。好在这个没被第三者察觉的僵局随之就被陈副县长的话冲散了。

“小周,你交代一下你是如何把我们川西妹子拐到手的?”陈副县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周百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才不情愿说道:“她原是在报刊上读了我的几篇文章,算是一个读者吧。”

“那么她肯定是很崇拜你了,对吧,你可不能让她失望罗!当然,你更不能虐待她哟!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过来嫁给你,可见她爱你有多深啊。”

过了片刻,陈副县长又接着道:“你要没照顾好我这个小老乡,我可要拿你是问的哟!”说完,陈副县长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百路当然明白陈副县长的话是出于关心,便微微笑了一笑。

继而周百路又突然生出一个疑问来,便惊讶地问道:“陈县长,您也是川西人吗?”

“是啊,我刚才与你老婆摆了好一阵家乡话哩。”

接下来,陈副县长便谈起了他的家乡。他说他与素梅老家虽不是同一个县,但毕竟相距不远,都属川西坝子。那里的风俗人情,周百路是熟悉的。于是,他便与陈副县长摆谈起来。谈起这种话题周百路还是很能侃的。素梅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在座的其他人就只好静静地听着,偶尔跟着点点头,笑一笑表示应和。

侃到最后,陈副县长说:“两年前,听教育局局长说,有一个川西坝的女教师要调过来,我可是极力要他们接人啦。不信,你问问这位徐科长。”

“是啊,你们可要好好感谢陈县长哩。要不是陈县长说是他老乡,我们还不一定把素梅调过来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那个教育局的徐科长赶紧附和道。随后,徐科长又不失时机地说他最近看了一部电视剧,写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因崇拜一个作家到爱上那个作家,历经曲折终于成了眷属的故事。“我猜你们故事也一定很动人是吧,你这个作家何不也将你们的爱情故事写成小说或者电视剧呢?”徐科长微笑着对周百路和素梅说。一副套近乎的样子。

周百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小周,老校长的悼词是出自你的手吧!”陈副县长调转了话题。

“嗯,写得不好。”在堂堂的副县长面前,周百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怎么不好,我们都认为写得好哩。我猜就知道是你这个作家写出来的。”陈副县长拍了拍周百路的肩膀又道:“我们全县就你这一个作家呢,你可是我们县的骄傲哟!”

“我…”周百路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陈副县长从未看过他写的文章。

“好好干吧,我们县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陈副县长接着说。

“……”不料,这话却搅动了郁积周百路心中的苦辣辛酸。周百路一时竟黯然神伤起来,只是面对这么多的领导他只好默然不语。不过周百路满脸的伤感谁都看得出。

“好了,最后我送你几句话:上班时间好好工作,业余时间好好创作,抽空也要陪陪老婆。噢,怎么样?”陈副县长拍了拍周百路的肩膀后,便起身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结束这场谈话了。

周百路先前还以为陈副县长找他训话,没想到还真是摆龙门阵,而且一个多小时内,他竟在众多领导面前成了主角,可谓出尽了风头。这在他可是史无前例的。

这次谈话虽然没什么结果,周百路仍然感到兴奋。周百路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了他那间住了十五年的十四平米的书房兼厨房兼卧室。未曾想,屁股还没坐稳,就发现陈副县长一个人站在了他门口。显然陈副县长是跟踪他而来的。看到周百路满屋的书籍琳琅满目,陈副县长很是赞叹了一番。可随后周百路便听到陈副县长不断发出唏嘘之声。周百路奇怪了。一看,陈副县长正凝望着那被烟熏火燎染黑的墙壁和坑坑洼洼直冒尘土的地板。

过了半晌,只听陈副县长说:“你写给县政府的自荐信我看过,可…”

陈副县长迟疑片刻才又道:“不过相信是有机会的。”

临走时,陈副县长又加了一句:“有空到我家来玩吧!”

其实周百路哪知道陈副县长家的东南西北,可陈副县长这一席话仍搅动了周百路沉寂已久的心,说得具体形象一点,就仿佛一块巨石投进了他那近乎麻木的心海。周百路心里开始不停地翻腾着。

前几年,周百路的确写过无数封自荐信。教育局、人事局、宣传部、文化局乃至县委、县政府他都投寄过,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调动。可他投出去的一次次希望,收获的却是一茬茬失望和沮丧。此后周百路再也没有了自荐的勇气。久而久之,他的心也如一潭死水再漾不起了半点涟漪。这些年来,他连调动的念头也没滋生过。

今天,陈副县长的话使他再一次看到了一线光明。

周百路死寂已久的心又复活了,而且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活跃与躁动。

晚上,周百路便将这兴奋和躁动转嫁到老婆身上。周百路一上床就一把搂住素梅,迫不及待要干那事。老婆素梅嗔怪地挡开他胡抓乱摸的手:“看你,真是比第一次还急!”周百路嘿嘿地干笑着,手还是不老实地运动着。不等素梅脱完衣服,他就翻身扑了上去。“你呀,真比范进中举还兴奋…哎哟,你不顾我了?叫你陪陪老婆就是这样陪的?”一听素梅的话,周百路不再疯狂了,又才从头开始一贯的准备工作。他一边温柔地抚摸着老婆,一边打趣说:“看不出,我一不小心就娶了个县长老乡做老婆,真是上天有眼啊!”突然,他停止了动作,似乎想起了什么。

“喂,你今天是怎么与陈副县长认识的?”周百路好奇地问素梅。

素梅告诉他说,在老校长的追悼会上,她与几个女同事坐在会场后面摆龙门阵,摆了一会儿后,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好奇地与她搭腔,说她不像本地人。素梅说她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嘛。

“你是川西人吧!”

“你咋知道?!”这下轮到素梅惊讶了。

“我听你的口音啦。”那男人道。

“口音?你听得出来?”

“当然啦,陈县长就是川西人哩,他都经常对我们说川西话哩。你不信,一会儿叫陈县长说给你听听。”

“你是…”

“我……我长年给陈县长开车。”

素梅当时笑了笑也就算完事。谁知,追悼会结束后,那中年男人果真把陈副县长叫来了。

素梅将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翻后说:“陈副县长一开口还真是地道的川西口音哩,我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不料他说他早就知道你了。”

“看来你今天还真是一翻奇遇哩!”听了素梅的话后,周百路不得不庆幸“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哇!”

2

“周百路…怎么说呢,能力是有,特别会写,只是嘛…平时有点自由散漫,对本职工作也不大负责。当然啦,年轻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是难免的,而他这人最大的毛病还在于自以为是,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就自高自大,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同事关系搞得很僵。”

这是老李校长李大虎在位时私下给周百路的评语。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在周百路评职称时,不论是中学三级还是中学二级,那评审表内“基层单位意见”一栏里,老李校长的评语绝不是这个样子,那上面的话也就与学校其他教师的评语没有多大区别了。不外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改革开放,尊敬领导,团结同志,遵守学校规章制度,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显著,符合中学三级(或二级)教师条件等等。到后来,由于评了职称的教师每年要进行一次年度考核,老李校长看到全校一百多张表格(每人一般需一式三份),他说他一人实在忍受不了那一遍遍的重复抄写的痛苦。老李校长便想出新招,干脆将那千篇一律的“评语”先抄在黑板上,再让教师们各自抄写在自己的表格里的那一栏。当然,周百路也不例外。

抄就抄呗,反正那上面没一句不是高度评价的语言。只是有时,当周百路觉得那上面有不通顺的句子时,总忍不住要去修正修正什么的。不用担心会得罪老李校长,因为当表格交给老李校长后,老李校长是多半不会看的,最多也只在那“评语”栏里签上“李大虎”的大名,然后再盖上学校公章了事。用老校长的话说,你“中三”“中二”都属于初级职称,初级职称表即使交县里,别人也不会看的。你再写得咋样又能咋样呢。中级、高级就不同了,比如中一、小高职称表,上面就得细细地审核。可中级职称是有名额限定的。对于这个地势偏僻又无啥成绩、无啥名气的乡初中,两年能分来一个中一名额就不错了,高级职称从来就不见影儿。自开始评职称以来,乡镇中学一共就评了三个“中一”,三个都是即将退休的老教师(包括老李校长)。评“中一”是要排队的。主要当然是以工龄排,乡镇中学还有好些与周百路父亲年纪一般大的也还是中二职称。周百路虽是乡镇中学唯一的本科毕业生,文学学士,可毕竟才十年多一点的工龄,即使再分十个名额也排不上他。好在周百路并不在乎那个“中一”。

凡事都有意外。由于老校长一再将他的“先进经验”发扬光大,以至后来的初级职称评审表,老李校长仍如法炮制地继续施行推广他那抄“小黑板”的经验。在评“中二”那年,正当周百路自嘘以第一个交表而沾沾自喜时,老李校长突然把他叫了去。

“这是你自己写的评语?”老李校长拉长了脸问道。

“不,我照你小黑板上抄的呀。”

“照我抄的?那我们去对照看看。”

一对小黑板,果然有几句话变了样儿。

“你那几个句子有语病。”周百路只好实话实说。

“有语病?”老李校长的脸拉得更长了,“我看是你脑壳有病吧。我问你,为啥别人抄得,就你一个人抄不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校长吗?”

周百路气得说不出话。

过后,周百路又一想,也是,老李校长毕竟是一个初中都未毕业的肄业生,写出那样的语句也理所当然。想到此,周百路的气也就消了大半。

周百路还算是一个想得开的人。比如,他认为别的老师会一字不漏地抄那些错句子,不是因为他们分辨不出句子有语病,而是因为他们不想得罪老李校长,再说那于自己又没啥损害,即使教育局同志看了也会认为是学校领导写的。那种圆滑的处世哲学,周百路并非不懂得,只是一旦自己遭遇时,就做不到了。又比如,老校长要他教英语,他偏说他是学中文的,教不好英语,误人子弟不说,更会影响乡镇中学的教学质量。结果呢,老李校长不但不听他的解释,还甩给他一句话:“我说教英语就教英语,只要不给我教到全县倒数第一就行了。”结果给老李校长留下个顶撞领导的印象不说,英语还得照教。只不过他教的英语课总是在全县倒数第五、六名上徘徊。好在老李校长对此并不在乎。老李校长说,乡镇中学的成绩只要不在全县扫尾就行,他反正是要下课(退休)的人了,争那些名次又有啥意思。

可周百路不这么想。他是年轻人,总想在各方面干出点成绩来。

然而,很多事情偏不照他想象的那么发展。结果啥成绩没干出来不说,还处处得罪领导。

周百路也曾暗自强迫自己去学学别的教师,学学他们为人处世的方式,但下了好多次决心,结果也终是徒劳。就正如他戒烟一样,戒了一次又一次,嘴上依旧时时叼着烟。为此,周百路翻心捣肠地找过原因,终于揪出了“文学”这个害人精。他认定是文学害了他。文如其人,文格如人格。这是他压在书桌上的座右铭。“文学歌颂真善美,鞭挞假丑恶”,这是他早在大学里学《文学理论》时记得最深的一句话。后来他又从生活实践中感悟到,一个作家只有从自身的思想行为上做到了这点,才能真正写出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的好作品。

因此,周百路在不知不觉中就以“作文”的准则来做人,似乎是身不由己。正是这样使得他在现实生活中成了一个处处碰壁而不知回头的人。

其实,周百路受文学之害不仅于此。

刚参加工作那阵,周百路虽没有现在的名气,可不到半年,他那篇论中学语文教学改革的论文获了奖,先是在乡镇中学,后在县教育局,不久又被推荐到省里的教育报刊上发表了。此时的周百路可谓一名惊人,至少在乡镇中学是被人刮目相看。同事们赞赏他,老校长更是格外青睐于他。

“这小子不错!”老李校长见人便夸,仿佛周百路是他的儿子似的。除此之外,老李校长在大会小会上还表扬他。

终于,周百路以“会写”风靡于校园内外。其实,周百路的“会写”要追溯到他读师大的时候,在大学里他就爱上了文学。在大学四年中,他除写下了许多豆腐块外,还写出了两部大部头。虽然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但不能不说他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经验。本来,自认为在文学上没啥造就的周百路已经对文学和写作失去了信心,而没想到就是那篇论文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让他重新拿起了那支梦中的笔。

从此,周百路开始了他的业余文学创作生涯。那时,乡镇中学掀起了麻将热。周百路的卧室顶上就是一个活动室,一到晚上,几副麻将便在周百路的头上噼里啪啦的响起,声音大时就像一串串炸响的鞭炮声,间或还传来包括老校长在内的乡镇中学教师们的哈哈狂欢声和唉声叹气声。周百路就伴着那杂乱无章而又强劲有力的“交响乐”,紧闭着房门伏在书桌边或抱卷苦读或奋笔疾书。好长一段时间,人们似乎将周百路遗忘了,那曾经掀起的周百路“会写”的狂风也早烟消云散了。不久以后,周百路的三篇文章接连在省地报刊上发表了,同事们才一下子被震惊了,又才想起了那个会写的周百路。

“哇,又是周百路那小子!”

“好哇,你小子天天晚上关在屋里原来是在写小说啊!不得了,不得了!”同事们在一片赞叹的同时,也明显地含有一丝的不平语气。

尔后,每天晚上,同事们要到活动室“活动活动”时,总忘不了有意无意来吆喝周百路了。每到此时,周百路总以不会玩牌推辞。可这抵挡不住同事们饱满的热情,大家争先恐后要手把手教周百路搓麻将、玩扑克。教会为止,且不收周百路一分钱培训费,绝对的义务服务。周百路真为同事们那盛情感动不已。但感动归感动,周百路依然我行我素,依然干他自己该干的。邀了很多次后,同事们的热情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自觉无趣,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愤然不已。

所幸老李校长很赏识他,每逢学校开会,老校长都往往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希望年轻教师们都向周百路学习,千万不要虚度了青春。”

可到了晚上,如果活动室久久无人“活动”,老李校长又会挨家挨户去邀他的牌友。老师们也都乐而响应。只是每当他们听到老李校长说那句不知是为了表扬周百路、还是为了批评别的教师的“口头禅”时,年轻教师们的心里便对周百路不大烫热。这期间,周百路也能时不时接收到同事们传递给他的一些不冷不热的目光和话语了。不过,周百路知道,老李校长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的。

不久以后,那个媒婆的到来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那天,媒婆一踏进周百路的屋就说:“李校长有个二女儿,人才不错,不知你…”不等周百路接茬,媒婆又赶紧加了一句:“李校长和他女儿可都看上了你哩!”

周百路没想到,他一句话没说,那个媒婆就将对方的底一股脑儿给抖了出来,弄得他不得不先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以表达对老李校长的感激。当然最后周百路还是不得不告诉媒婆,他早在大学里就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恋爱了整整四年,至今他们感情还很好之类的话。

事后老李校长并没有接受周百路的空头感激。一个明显的例证便是老李校长的嘴里再也没有了“向周百路学习”之类的口头禅了。

从此以后,老李校长的“口头禅”换成了:“有的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不安心本职工作,如果在那些年就叫不务正业或搞投机倒把了。”

这下,同事们可高兴了,尤其年轻教师们简直比酷热的暑天吃了冰水还解气。这时,周百路看到的尽是阴阳怪气的目光,听到的尽是神神秘秘的议论。后来,见周百路依然无动于衷,老李校长又不得不加上一句:“俗话说‘生就了这个虫就得钻这个木,你是当教师的命就只有教书。”

一时间,又一次掀起了“周百路热”。只是这“热”对周百路则是彻心彻肺、彻肌彻骨的冷。周百路真的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了。没人搭理他了。

周百路变得沉默寡言了。

周百路也变得胆小怕事了。

苦闷、孤独的周百路只有将自己更加紧闭在屋子里。只有将全部身心投入于创作之中,周百路那颗受伤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平复。也正是这样,促成了周百路创作高峰的来临。这期间,周百路创作可谓大获丰收,他的作品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全国各地刊物上。周百路的名气也随之在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响了。用一位刚退休不久的老教师的话说,这叫“墙里开花墙外香”。因为校内从领导到教师再没人关心他的作品。即使外面有人提及“周百路”,同事们顶多报以不屑一顾后再上一句“那算什么,值几个钱呀”之类。不做吐口水状算是对周百路的抬举了。

不过,还是有人为周百路的才华动心的。不久,县委宣传部、县文化馆、县政协先后来到乡镇中学,其目的就是想要周百路这个人才。按政策程序,调人之前,需要到原单位考察一翻。说是考察,其实也就是找原单位领导了解一下这人的表现而已。正是在这种考察过程中,老李校长接连给周百路下了三次大同小异的口头评语。听了老校长那番评价以后,考察单位的人莫不大失所望而归。至于周百路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考察人员也没必要再花精力去管了。

当然,考察单位来人的事,周百路本人是无从知晓的。要不是老李校长为了表明领导的威力而在一些教师中私下透露后,又传到周百路耳朵里,兴许周百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有这事。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令周百路一再伤心的事发生了。

周百路得知这一信息后,便像一个鱼木脑袋被神仙大师点化后猛然大彻大悟一般:我怎么就没想到调个地方呢?换一个环境,说不定对我的工作和创作都有利哩。只是他忽略了三个单位来了三批考察人员后一直没了任何动静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特别是当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由于生活环境及条件的恶劣,信件总是迟迟到不了他手中,更没有电话与外界联系。作协好多次通知开会,他都有是在会议结束后才收到通知书。周百路想走的心情便日益迫切了。可偏偏这时,再也没什么人来考察他了。

于是,周百路硬着头皮去找了几个与官场有点瓜葛的熟人,拉下脸面央求他们为其疏通疏通。尽管熟人们都到那些官员面前把周百路大吹特吹了一番。可反馈回来的信息也都大同小异:他在原单位表现很不好,领导和同事对他的印象也不好,这种人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呢?

正在周百路一筹莫展时,县中校长高林从报刊上看到他的作品及介绍后,专程来到了乡镇中学,尽管老李校长还企图一如既往地用那既有的“评语”吓退高林校长,可高校长没像以前那些考察人员一样被吓跑。高林校长坚持说他就是要周百路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要亲自见见周百路本人。

见过高林校长后,周百路才发觉高校长确确实实是一个有文化、有修养,更有能力的人。周百路早就知道,县中是一所名气很响的老牌省重点中学。然而,省重点中学的校长高林最后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告诉他,他只有接人的权力,但没有调人的权力,要调动还得经过县教育局乃至县委、县政府。临走时,高校长再一次告诉周百路说:“你一定要去找一下教育局领导,向他们谈谈你的情况,让他们对你有所了解。”

一听高校长的话周百路就犯难了,县教育局里他可是一个领导也不认得呀。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写作,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攀什么关系,再说他也不长于此道。除了因教学关系认得附近几所学校的校长外,别的领导未识过庐山真面目。认识那些当官的又有什么意思?他与朋友尤其是文友们聚会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一见到某位领导时(除乡镇中学校长外),他就会战战兢兢,即使张开大嘴也半天憋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过了没多久,周百路进了一次城。那天,高林校长竟然亲自把周百路带到县教育局,硬是将他推到人事科门口。周百路一见里面坐了那么多的人,便如临大敌一般,手脚早就粑软了,不知该怎么办,转眼一看高林校长已经走了,他转身便逃也似的跑了。到了大街上周百路的心还在咚咚直跳……

高林校长为调周百路整整跑了三年,可终也没能打通县教育局那道关口。看来高林校长也无可奈何了。

后来,周百路才了解到,高林校长“文革”前毕业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功底特深,出过两部研究专著,但是为人太直,凡事喜欢较真。于是就大大降低了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尽管高校长才高学深,管理能力强,资格也不可谓不老,可在官场上的活动能力却不如许多“可畏”的后生同仁。

自从高林校长要人以失败告终后,周百路逐步明白了一些道理,或者说获取了一些心理上的慰藉和希望。

第一,高林校长那样重量级的人物都那般无奈,我周百路又能怎么样呢?

由此,周百路获得了几许安慰。不过心慰之余却更为做一个文人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第二,既然有高林校长那样爱才,那样正直的领导,周百路不禁又怀有一线希望,他希望世上一定还有与高林一样的领导。

于是,周百路又接连向县里的一些单位写自荐信。只不过那一封封自荐信都如撒进大海里的沙子一般,没能激起半点反应。

第三,与单位领导和同事关系的好坏,对于个人的前途与事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为这个并不深奥的道理,周百路又搜索枯肠作了反复的思量: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冒犯了领导,得罪了同事?想来想去终也得不出一个明确而又令他信服的答案。最后只好用一句自慰的话打发自己:

“好在老李校长即将退休了,换一个新校长也许就不会这样的吧。”

3

在老婆素梅的百般劝说和激将下,周百路为调动终于迈出了“跑官”的第一步。

跑官当然就是跑陈副县长,对周百路而言,也只有陈副县长可跑。用老婆素梅的话说,是上天安排他认识了陈副县长。既然老婆又与陈副县长攀上了老乡,这个机会再不利用实在太可惜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下个店了。周百路也急于想抓紧陈副县长这颗救命的稻草了。

可一旦真要付诸行动时,周百路头脑里原来根深蒂固的东西又在隐隐作祟了。去找陈副县长的目的无非是求他帮忙调动,去见陈副县长总不至于玩空手道啊。可带礼物去见并不十分熟识的副县长,总不能不说是行贿吧。一想到“行贿”二字,周百路的心里就禁不住升起一股阴冷的感觉。要说,周百路虽是一个乡下中学的土教师,但他总也是一个作家,堂堂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对当今的现实社会他不可谓不清楚,何况他还遍涉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他自己的作品也以关注现实、透视现实深刻而著称。在那些作品里,他对当今的腐败问题的揭露真正做到了体无完肤、直入骨髓。现在要他去干那令他深恶痛绝的事,他的心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你是要顽固地坚守那些崇高的理论还是要你的前途,你好好权衡权衡吧!如果你仍固执己见、执迷不悟,只有把你自己给毁了。再说就算是行贿吧,我们总不是为了要达到侵吞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吧,相反还是为了能为社会多做点贡献哩,我们更不是用国家的财产去行贿,所以我们不该为此而自责。”

说一千道一万,素梅以这几句话终于敲动了周百路冥顽不化的鱼木脑袋。的确,周百路不得不承认老婆的话虽不全合理却非常合情。这个顾虑一消除,另一个严重的障碍又袭上了心头:周百路怕见官,以这种方式去见官,周百路更心虚不得了。陈副县长虽与他见过面,虽然赏识他,可一旦要去给他行贿,就如让他去作案一般,还没行动就心惊胆战手脚发凉了。

事实上第一次去陈副县长家,是老婆素梅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击的。素梅去时专门带上了两千元现金。为那两千元,周百路与素梅经过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按周百路的意思,既然素梅与陈副县长是老乡,陈副县长又是那样赏识他周百路的才华,去找陈副县长帮忙就用不着带钱了,最多买些小礼品就差不多了(在周百路看来,送小礼品也是行贿)。再说两千元对于他们夫妻双方都有着沉重负担的小家庭来说实在不算一笔小数目。可素梅不这样认为,她说:“钱算什么,你换一个好的环境,心情舒畅了,多发几篇作品不就赚回了吗?亏你还是一个作家呢,如今的社会,哪一张关系网不是用金钱编织起来的,你以为谁会平白无故地白白为你办事吗?”

“不办就算了!”周百路的牛脾气又犯了,冲素梅甩出一句硬梆梆的话。

“你以为说这种话就算志气了!你看你都三十好几岁的人了,再过几年一到四十,即使有关系我看又会有哪个单位要你?”最后,素梅又赌气的加了一句,“你想窝囊,我还不想跟着你窝囊呢。”

尽管周百路深知素梅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她说这话不过是要激将他,但正是素梅这句话击中了周百路的痛处。正因为素梅非常爱他,他即使不为自己想也不能不为素梅着想啊。

想当初,素梅嫁给他可是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那时,他与前妻刚离婚不久,身心都处于极度交困的境地。前妻为图金钱与享受,带着儿子弃他而去。离婚财产的分割使他在经济上也筑起了厚重的债台。心灵上的创痛还未愈合,单位里的冷嘲热讽又如一柄柄利剑刺入他的伤口。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漆漆的无底深渊,再也见不到一线阳光和希望。他几乎没有了继续生存于世的勇气。

正当周百路感觉到人生快要走到尽头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位女读者王素梅给他寄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是素梅那一句句充满温暖,充满关切,充满情谊的语言点燃了周百路生活下去的勇气。

经过一封封书信往来,他们从探讨文学发展到探求人生的真谛;素梅从鼓励、关切继而发展到对周百路倾心的爱慕;他俩从原来普通的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终于发展到了恋人。尽管周百路曾为自己与素梅十岁的年龄差距,为自己是个离婚男人而担心而拒绝过素梅,但作为一个知识女性的素梅最终以她炽热而执著的爱情打动了周百路,以她引经据典的道理折服了周百路。

然而,正当周百路满怀幸福憧憬着新的生活的时候,素梅用特快专递发来了一封求救信。素梅的父母强烈地反对他们的结合。其理由是:第一,素梅是独生子女,从川西到川东千里迢迢,父母老了跟谁生活?第二,素梅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黄花闺女,周百路离过婚年龄又相差十岁,素梅的父母接受不了。第三,周百路写文章虽能赚点额外收入,但毕竟富不起来,更别说周百路上有六十岁的老父母需要赡养。

素梅急于要周百路亲自去说服她的父母。可看了素梅的信以后,他心中哪还有半点底气。她父母所说的哪句不是事实?又有哪一条理由不亚于一块沉重的巨石压着他。莫说是三条,就是其中一条也足以无情地折断他与素梅的结合。但为了爱,周百路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第一次见到梦寐以求的心上人素梅和她年迈的父母时,周百路无话可说,只是不断地淌着男儿不可轻易滴落的眼泪。倒是素梅最终抱着与父母决裂的勇气奔向了他……

可坚强的素梅千里迢迢嫁过来后,却经常在梦中叫喊着爸爸、妈妈,让周百路揪心难受,素梅毕竟年纪不大,又从小受父母宠爱,如今远嫁他乡怎能不日思夜念呢?平常,尽管素梅口里不说,但周百路心里明白,那是素梅不愿让他知道罢了。

每当想起这些,周百路止不住的疚痛,若是再不让素梅过得舒心,他周百路简直就枉为男人了。

于是,周百路不再为那两千块钱而争辩了,反倒积极地与素梅一起探讨施行的步骤来。

平时上班不行,只有周末;白天不敢去的,只有晚上最合适。因此,周百路与老婆周末进城只得住一夜旅馆。城里有一家教育局招待所,专门优惠乡下教师进城住宿的。为了商量办事,周百路与老婆便特意选了一间最便宜的单人间。

出发前,周百路又一次与老婆重温了一遍去陈副县长家的具体过程及细节。虽已打听清楚了县政府家属院的地方,但诸如陈副县长家在几幢几单元几层几号,该向什么人打听,由谁去打听;钱用什么装,到时怎么拿出来,倘若陈副县长不收又咋办等等问题,不得不一一的落实。

周密商讨的结果,定于当晚七点钟出发。

可一吃过晚饭准备去时,周百路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素梅,这第一次是不是你一个人去?”周百路试探着问。

“咋啦?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吗?”素梅不解地盯着他。

“我胃有点疼,”周百路边说边用手按着腹部,装着很痛苦的样子,“再说你与陈副县长是老乡,我又能算什么呢,老乡总好说话些。”

其实,周百路是心虚了。想到要去陈副县长家,而且还是送钱,他浑身就有了筛糠的感觉,血压也似乎升高了。尤其是一想到要是陈副县长不要钱,把他赶出来,那局面他简直想也不敢想。

“你不会是心虚了吧?…唉,算了,这次就算我为你打头阵吧。”素梅的话让周百路的脸红了起来,随后周身也一下子轻松了。

“那就多谢老婆了!”周百路耍起了贫嘴,胃也不疼了。

“谁希罕,下次可由不得你了。”

“那是,那是,”周百路又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唔,对了,若是陈副县长问起我,就说我本是要来的,但从昨天起就又犯起了胃病。”

“一个胆小鬼,什么臭作家。”素梅嗔怨地骂了一句。

的确,胆小鬼的周百路在行动上不得不佩服老婆。老婆虽不过二十出头,但绝对比他敢想敢说并且敢干。

目送老婆消失在长长的街尽头,周百路也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素梅总算能弥补我的弱点了,周百路想。

然而,在素梅出去的两个多小时里,周百路并没有丝毫的轻松。他最先想到的就是素梅出击的结果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儿?要是这第一次就弄砸了,后面的路就真没法走了。

回到旅馆后,周百路打开了电视,调了一个最吸引人的频道。准备安安心心地看看电视。可他两眼盯着电视机,半天也没看出个啥明堂,甚至没听清剧中人物究竟说了些什么。

突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他一下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正要去开门,才听清那声音还在楼下。周百路侧耳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又没了。周百路又慢慢回到座位上。一看表,素梅刚离开十几分钟,怕还未走拢哩!周百路禁不住瘪了瘪嘴巴,嘲笑自己也太紧张了。可第二次脚步声响起时,周百路仍忍不住屏息静听,片刻以后,楼道又归于寂静。这时,周百路又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是陈副县长家没人或者他家有人而陈副县长不在家呢?想到此,周百路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糟了,先前怎么将这个问题给疏漏了呢?”于是,周百路心里越发慌乱了起来。

周百路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站不是,坐也不是,干脆啪的把电视机关了。又点上一支烟猛抽起来。他一边叼着烟,一边在屋内来回地不停踱着。不时又去望望窗外,窗外有一个平台,除了一浪一浪的嘈杂声袭来,望不着街上的行人。可周百路徘徊一阵还是要到窗边去望一望,生怕素梅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真没想到,不去也是这么的难受。”周百路就有点后悔自己没随素梅一道去。

过了约摸四五十分钟,老婆素梅还没回来,周百路心绪略微静了一点。

脚步声又骤然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逼近周百路的单人房间。周百路的神经又开始紧张。那一声声脚步就仿佛踏着他的一根根神经。脚步声终于响到了他的房门口,周百路的心也似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周百路一步跨到门口,正要开门,门却被从外面打开了。周百路来不及退让便与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你要干啥?”来人惊叫了一声。

“啊,对…对不起。我,我还以为是……”周百路一看怀中竟是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手里提着两瓶开水,而周百路险些撞掉了女服务员手中的水瓶,好在受惊不小的女服务员对他还算客气,没发火。只是双方都闹了个大红脸。

待女服务员离开后,周百路才忽然想到,素梅回来咋会用钥匙开门呢,她手里没有钥匙呀?

“我咋啦!”周百路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不听使唤的脑袋,强迫自己镇静、镇静。

可事实上,那楼道里频繁响起的脚步声却没让他得到丝毫的镇静。

两个小时过去了,周百路仿佛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素梅终于回来了,周百路这时反而显得毫不在乎了。只见他不闻不问,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素梅一般。可素梅一看,周百路盯着的电视无声无息,更没图像,原来电视机压根儿就没打开。

不,此时,周百路的心里不亚于波滔汹涌的海洋,在不停地翻腾,激荡;不,周百路不是不想问,相反他是急不可耐地想问,但他害怕开口,他害怕听到不幸的消息。

“你倒装得蛮像的啊!?”素梅一手拧开电视机。

“啊……”此时的周百路才发觉自己电视机是关着的,再一听素梅嘲弄的口气,周百路的脸又不禁“唰”的红了个透。

“别装蒜了,我的大作家,”素梅又随手将电视啪的关了,“喂,你猜我给你带回什么消息了?”见周百路仍不搭腔,素梅又戏谑了他一句:“电视机是比电视剧好看,对吧?”

“喂,你要说就赶快说吧,别尽在这儿戏弄人呢。”周百路的心里有些忍耐不住。

“我就知道你等不及了,我的傻百路。好,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就要当编辑了哩!”

“编辑,什么编辑?”周百路一惊、最后又突然怔住了。

“县报编辑,县报的副刊,也就是专编文学作品的编辑,你懂吗?”

“啊,是真的?!”周百路两眼放光,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把老婆抱起就狠狠地亲起来。随后又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我真可调离乡镇中学了,这不会是做梦吧!”

“也是你运气好,陈副县长说,再晚一步就错过机会了。陈副县长还说不是看在老乡的面上还不告诉我呢。”接下来素梅又详细解释了陈副县长的意思。说是县报社急需一名副刊编辑,让陈副县长在全县教育系统中给推荐一个。本来陈副县长先已物色了一个人,今晚见素梅去了,陈副县长就说将那一个名额转给周百路,还说幸好先前推荐的人还没上报给县委研究,不然的话,就轮不到你周百路了。

“太感谢你了,梅!”周百路再找不到更好语言来表达心中的喜悦和对素梅的感激,只有又抱起素梅在屋转起了圈子。

“好了,好了。”素梅受不住了,“我嫁你还不是希望你能出息。你到县报社,可以安下心来多出点作品,你以为我崇拜你啥,还不是因为你那些文章。”

“好梅梅,我保证不负你的厚望,让我的作品永远迷倒你!噢,”周百路又突然记起一件事来,“钱呢,陈副县长收了吗?”

“没哩,”素梅越发自豪了,“陈副县长再三说我们是老乡哩!”

“嗯……”周百路沉思了半晌后说,“该不会嫌少吧?”

“唔”素梅脸上的欢喜一下消失了,“是呀,虽说是老乡,我们毕竟以前没啥往来呀!”

“该不是陈副县长更看重我的才华!”周百路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有信心的话后,心里也不禁隐隐地打起鼓来。

“这样吧,咱们下次一起去,再加一千元送去,你说呢?”

“嗯…也只能这样了”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有了好的开头,就等于成功了一半。”素梅信心十足地说。

那一夜,周百路一入睡便发现自己一会儿坐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心情舒畅地看稿、改稿、写稿;一会儿又以县报社记者的身份到乡镇中学采访,李小武校长像条狗一样围在身边绕来绕去,还不停地媚着笑脸对他说,要他在县报上多美言几句,到时一定好好感谢周记者……

4

关于新校长李小武的情况,周百路最先得知的就一点:大专毕业,而且是学中文的。

就这一点便让周百路心中萌生了无限的希望。至于究竟希望些什么,周百路一时也说不清楚。

李小武第一次来乡镇中学时就特意抓住周百路的手摇摆了好一阵哩。李小武一边摆手一边微笑着说:“早闻你周老师的大名,希望以后多多支持,多多支持!”

李小武人虽是一个不足一米五的矮子,但见人便是一脸的笑,说话也挺客气,挺有水平。第一次见面,小武校长就给周百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有文化的人就是跟没文化的不同,后来一段时间周百路常作如是想。当然,周百路是把小武校长与大虎校长相比较而得出结论。

小武校长也确实没辜负周百路对他的第一印象,看到新婚的周百路两口子分居遥远的异地,上任不久便极力帮助周百路解决夫妻分居的问题。李小武不仅满口答应接纳素梅,还为素梅的调动积极地奔走。不然,素梅或许没那么顺当就过来呢。

至于陈副县长后来说为素梅的调动帮过忙,在先前周百路是无从知道的,他一心认为全是李小武一人的功劳。由此,周百路感激之余,不得不打心眼认为李小武校长是一个关心下属,重视人才的领导。

当然,周百路的确以为小李校长是看重他这个人才才极力促成他们夫妇的团聚。

李小武,为了与老李校长李大虎相区别,人称小李校长。

至于小李校长的详细情况,周百路是后来才知道的。小李校长原是老李校长堂侄儿。来乡镇中学前在另一所镇中做教务主任,因超生第三胎被除脱官职。除此之外,关于小李校长的传说还多着哩。有说他色胆包天的,有说他一直与镇中校长关系不合的,也有说他善于耍弄权术的。总之,他原在镇中就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其处境的艰难是显而易见的。

李小武见当叔叔的老李校长退休在即,乡镇中学又因地势偏僻闭塞交通不便,外调校长都不愿意来,李小武便把老李校长叔叔当作了一根攀升的葛藤死死抓牢,让他又能在他梦寐以求的官场上“卷土重来”。校长叔叔与陈副县长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校长叔叔家仅仅培养出来的一个民办教师儿子前景的不妙他也是清楚的。鉴于此,李小武多次跑到校长叔叔面前发誓般地说:他若当了乡镇中学校长后,叔叔的民办教师儿子转公、提干等,一切包定在他身上。就是这句话拨动了校长叔叔的心。老李校长心想,找小武总比找外人来接替强。小武毕竟是本家人,何况小武还拍着胸膛说出了那样的话。只要有了小武那话,他也该安心地退了。做了一辈子校长,五个子女就安排一个,还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转眼就将消亡,不转公就只有“下课”一条路。那不长进的儿子文凭不高(初中),水平没有,到时多半就是被“下课”的对象。老李校长一辈子啥也不后悔,惟有子女的问题成了他退休前的一块心病。就为这,教育局在让老李校长推举接班人这个问题上确实让老李校长颇费了一番心思。

对于这些来自非正规渠道的消息,周百路是可信又不可信的。听过之后也只是一笑置之,根本没将它放在心上。不过,有一点周百路则是眼见为实的:小武校长一上台就宣称,老校长曾是乡镇中学德高望重的领导,学校的一切规章制度都要按老校长的既定方针执行。事实上也确是那样的。第一批入党积极分子到县上培训,乡镇中学两个名额,老李校长的民办教师儿子就占了二分之一。

只是有几个方面,小武校长却是在不声不响中改变了乡镇中学的模样。

乡镇中学原没有围墙和校门,校舍虽在老李校长手上刚修建还不几年,都是预制结构的楼房,却没有包装。不到半年,小武校长便砌好了围墙,新建了高大、漂亮、气派的校门。每幢楼房表面也都镶上了清一色的乳白色瓷砖。原来灰不溜秋的校园变得气宇轩昂了。另外,小武校长平时喜欢书法,校舍整修漂亮后,校门上、教学楼、宿舍楼以及新刷出的几块黑板报也都有了小武校长的手迹,或红或白、或大或小、或行书或楷书。字虽不敢恭维,但绝对醒目,也绝对让周百路挑不出一个错字病句来。这样一看,乡镇中学就恰似一个换上了漂亮新装的女人又经过了一番涂脂抹粉一样,浓妆艳抹虽不太相宜,但绝对华丽多了,惹眼多了。用校外农民的话说:“现在这个学校才像一个真正的乡镇中学学嘛。”

当然还有第三个方面的改变就是在用人上,小武校长不知不觉地就偏离了老李校长的轨道。其中一个主要表现就是小李校长对周百路的格外器重。为了让周百路专业对口,小武校长特意从社会上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代周百路的英语课,又做工作让一个年老的语文教师留职留薪不教课,让周百路去接那老教师的语文课。老教师当然乐得自在悠闲,求之不得,周百路更是感动极了。尤其让周百路感动的还是,小武校长大力支持他的写作。开始是无声地支持,后来干脆在各种会议上公开宣称:“周百路是我们乡镇中学的骄傲,他的写作能力是众人皆知的。虽然他过去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人无完人嘛。我们不能因此而打击他的写作积极性,相反我们要鼓励他多写,多为我们学校宣传,这也可提高我们学校的知名度嘛。现在不是什么都讲个名牌效应吗?周百路的确是我们学校难得的人才,我们要全力地保护他,充分发挥他的能力。今后谁还继续说那些不得于别人上进、不利于团结的话,我就惩罚谁!”

小武校长上任后这三把火,或者叫做改革吧,也确实引起了校内外人士不少的震动。校外的人们纷纷夸赞道:“小李校长人年轻些就是不同,就是有大胆改革创新精神些,一上任学校的面貌就变了大样。”在校内,当然感受最深的就是周百路了。虽然周百路明白,小武校长所说的写作不过是指的新闻报道,而且是专指正面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还是深受感动。想想以前,当他与前妻离婚那阵,老李校长是怎么说来着:“写、写、写,我早就说你写不出什么名堂来,这下不是把老婆都写没了吗?”

当然,周百路的离婚也确与他的写作不无关系。前妻早在大学里就因周百路的写作才华出众而爱慕上他的。但婚后因周百路业余时间忙于写作,忽略了对老婆的关心。加之,那些年文学还是个令人眼红的魔鬼,许多人都痴痴迷恋于作家的光环。随着周百路名声的崛起,读者的信件也如雪花般飞来,从那一封封来信中不时还能拌落出一张张年轻漂亮女子的玉照和一句句令人脸热心跳的话语。对此,前妻从怨恨不满,发展到无端地猜疑。随着文学的光泽渐渐剥落,金钱的价值日益升级,前妻要紧跟时代的潮流而不能。新情旧恨积于前妻心中,周百路便永无宁日,分手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结局。离婚对于周百路而言可谓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李大虎那虽非虚构但绝非善意的话,对于痴迷于文学的周百路岂不是在他受创的伤口上撒盐吗?他岂能接受得了,岂有不耿耿于怀呢?相比之下,如今这小武校长善解人意多了。虽然他的话还有些外行,但总还是支持的他吧。再说,平时写写新闻也无妨,只要有新闻发生,反正一个作家写新闻也不过小菜一碟。

不久,周百路就接连写了两篇新闻报道。第一篇写李小武《新官上任搞改革校园旧貌换新颜》,乐得小武校长见人就眉开眼笑,见了周百路更是百般说好,顺带还常常要拍拍周百路的肩膀以示亲热。第二篇报道是关于乡镇中学倡议全校师生为贫困学生捐钱捐物的事。因这件事小武校长没出面,文中只提及了副校长和教务主任,没有小武的名字。文章见报后,小武校长的态度便有些变化,他在鼓励周百路继续多写的同时还严正地指出这篇报道的不足。

“写新闻报道,反映事实要全面,而且要反映实质。不能只看表面,要多挖掘背后的材料。比如那次倡议活动,没有学校党支部和行政的领导行吗?因此,凡写学校的事都离不开学校支部和行政。你说呢,小周?”

这次小武校长没拍周百路的肩膀,而是指着周百路的脸部说的。

在小武校长的教育下,周百路的思想认识确实提高了一步。他想以后凡写乡镇中学的新闻报道时一定不能忽略了作为学校第一把手的小武校长。正好这时,周百路又遇到一个新闻素材。那天,乡镇中学的放学钟一响,教学楼上的各班学生便同时蜂拥而出。在下楼梯时,由于人多拥挤,又恰逢几个捣蛋学生推推搡搡,前面的学生承受不了就倒在了楼梯上。那些捣蛋学生见此情形觉得好玩,就推推搡搡闹得欢。于是,一大堆人就倒在了梯板上,倒在下面的几个学生被压得手脚骨折,有一个还七窍流血。事件发生后,小武校长便立马组织人力将学生送到了医院抢救,并亲自在医院陪护了一个通宵,直到脱险。周百路以学校领导关心爱护学生的角度写了一篇新闻报道,重点突出了小武校长如何的关心爱护学生。周百路心想这篇报道该合小武校长意了吧。谁知,报道发出后,县教育局追查下来,不仅没表扬小武校长,反而严肃批评小武校长平时不加强安全教育才酿成如此严重的流血事件的错误。小武校长为此差点挨了个处分。

这下,可把小武校长气得个半死。

“你周百路干的好事!学校的成绩就给你一笔抹光了,你满意了吧?!”言外之意小武校长没说出口:“老子差点儿就栽倒在你笔下了。”

“你以后给我把笔搁下,你少给我惹事!”气愤填膺的小武校长再也顾不得往日那温文尔雅的作派了。

“拍马屁终于拍到马腿上了,活该!以为他会写几篇臭文章可以得到当官的赏识,这下可好看罗!”关于周百路的议论又如再次掀开粪坑盖的臭气一下子蒸腾出来了。

这件事发生后,小武校长也突然变得神出鬼没了。一周内,教师们很难在校内见到小武了。这样一来,教师有事要找他也总是找不着人。时间一长,教师们便心生不满。不满之余便纷纷猜测起他的行踪来:这小武到底干啥去了?学校的事他管不管了?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原来那位年轻漂亮的英语代课小姐突然没来学校了,代之而替的是一位经常上小武校长家串门、自称小武表弟的男人。据小武校长表弟说,那位小姐不再代课了。正在大家胡乱猜测还没猜出个头绪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小武校长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情妇,把原来相好的英语代课小姐给蹬了。教师们开始并不信,因为还没谁朝这方面猜测过呢。

以前也没看出任何迹象呀!于是有:与英语代课小姐关系交好的女教师出于好奇,私下去找那小姐旁敲侧击地刺探,结果便陆陆续续探出了些秘密来。那传闻果然非空穴来风。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东西没传达出来。大概情节是这样的:那小姐原待业在家,正想寻找一职业。这时恰逢刚上任的小武校长找上门去,请她到乡镇中学代英语课。正渴求职业的小姐没来得及表面上的推辞,甚至也没来得及说声感谢,便跟随小武校长来到了乡镇中学。为此,小姐心里不知有多感激了。感激的到后来小武校长在她面前表示过分亲热的举动她也不忍心拒绝。当然,小武校长亲热之后也没忘了还该有一点报偿。只是小武校长的报偿差不多都限于口头。比如将来要将小姐从代课教师转为正式云云。可终有一天,小姐发现了小武在县城又找了个情妇就开始了绝望,绝望之余便忍不住大吵大闹起来,大闹的结果当然也就是连“代课”也被“下课”。

当然,除脱了代课的代课小姐也并未善罢甘休。一个主要的表现就是将小武校长的一切不宜露面的事通通给抖了出来,其中有一条便是小武校长在维修乡镇中学校舍时,至少弄了五万元的回扣。小姐赌咒发誓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小武校长在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亲口告诉她的。

正当教师们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的时候,县城里一个装扮入时的年轻女子又频频来到乡镇中学推销课辅资料。教师们奇怪地看到,只要那年轻女子来学校的那天,也是小武校长少有的绝不外出的一天。

尽管教师们纷纷反映学生经济上承受不起,课业负担太重,但在小武校长“要提高成绩就必须多做练习”的强烈号召兼硬性指示下,一摞摞比教材还昂贵得多的课辅资料仍然源源不断地被运进乡镇中学,尔后便又源源不断地装进了一个个沉重的书包里。这一来,原来让教师们不敢全信的东西也不得不信了。加之不久,有教师在城里多次撞见小武校长与那年轻女子成双成对地进舞场入餐厅。教师们也就似乎进一步明白了什么。

当然,包情妇、养小蜜只要不触及教师的利益也就无多大关碍。但想到那五万元回扣,还有那一笔笔高昂的课辅资料费,教师们愤慨的心便如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李小武不仅是侵吞国家集体的钱,更是把教师们包里的钱给生生地抠了去。教师该发的福利奖金都发不齐,他李小武还经常在会上口口声声讲,学校资金紧张,让大家勒紧裤带克服困难。

“原来他李小武是要大家勒紧裤带让他去得回扣、养情妇啊!”

乡镇中学教师与小武校长的对立关系一下子达到了空前的白热化程度。这一来,倒是把周百路给忽略了。

教师们不满归不满,骂归骂,可终究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于是又才想起了老李校长,又才纷纷到老校长面前去述冤苦,鸣不平,发怨气。老李校长听了之后也怒火中烧,当场就骂:“小武不是东西”。

终于有一天,老李校长与他的接班人小李校长还是干了起来。

在老李校长一顿臭骂之后,小李校长气不过地说:“那些大道理我比你更会讲,可是你当了一辈子校长,还不是穷得一塌糊涂,连儿女也没解决好一个,你算什么能耐?”

“你…你…老子要告你!”老李校长气得拍手顿脚。他简直想象不到李小武会赤裸裸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告呀,你以为你有陈副县长的关系就不得了啦?你错了,你太小看我李小武了。不信我们打个赌,你去告,告倒了我绝不怪你,告不倒嘛,你就惨了,你的儿子就更惨了!”

一听此话,老李校长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据说就是干过这一仗后,老李校长就病倒了。住院一检查便查出了癌症来。这正是1998年寒假期间,也是小李校长上任两年零六个月的时候。三个月后,老李校长便含着没出完的怒气到了另一个世界。

为此,人们传说老李校长是被小武校长给活活气死的。

气死的也罢,病死的也罢,而小武校长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校长的位置上。只是教师们与他的敌对情绪更进一步恶化了。那种对立的气氛似乎到了只要有一粒小小的火星就会爆炸的地步。对此,小李校长不可能视而不见,因此,人们在校内几乎再难见到小李校长那熟悉的笑脸了。

老李校长追悼会后不久的一个星期一的上午第一节课上课期间,小李校长上厕所时突然发现厕所墙壁上涂写着一首打油诗:“色狼贪官李小武,身高不足一米五;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时,小武校长是撒尿撒到一半时发现这首诗的。一看完诗的内容,小武校长硬是将未撒完的尿给憋回了肚里。来不及扣上裤扣,小武校长立即操起墙角里扫粪便的臭烘烘的扫帚在墙上胡乱地抹了起来,见抹了半天也抹不干净,小武校长又掏出衣袋子里的餐巾纸擦了一阵。整个过程中,小武校长除了“他妈的”三字语,全是默默无语地进行的。令小武校长庆幸的是当时厕所里没发现第二者,这当然是指的男厕所。然而不幸的是,当时女厕所里却有一个旁观者,一个敢说敢骂又敢干的胆大的女教师。这个消息就是那个女教师在女厕所里提着裤子看到的。女教师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她一听到男厕所里小武校长的骂声便好奇起来,赶紧从墩坑里站起来再通过砖缝偷偷地看,她说她看完了李小武行动的全过程。当然,最后她没忘记附带声明了一句:这是她第一次偷看男厕所。

这个消息经过那胆大又嘴快的女教师一传播便轰动了乡镇中学内外。小武校长更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新闻人物。

成了新闻人物的小武校长也充分见识了舆论的可畏。为此,他开始采取了“怀柔”政策,拉拢大多数,打击极少数。小武校长想方设法一次性补发了一年该发却没发的福利及各种津贴。这一招果然灵验,堵住了好些教师的嘴巴,至少教师们不再公开表示不满了。不久,那些令小武校长头痛的言论也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至于打击极少数,其实就是打击周百路一个人。因为小武校长一心认定那首“歪诗”就是周百路所为。其理由是:第一,这诗是在星期一早上发现的,当然是周末就写上的,而周末只有那么三四户人家住校,这三四个住校户中就有周百路一家。第二,这样既整齐又押韵的诗出自周百路之手的可能性最大。第三,陈副县长来乡镇中学那天,周百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敢公开给他难堪,分明就透露出不满。

基于以上三点,小武校长便作了如此定论:周百路是在处心积虑地找我的麻烦。

一旦小武校长有了这种心态,表露于外在的便是无论什么时间,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有意无意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如今的任何事,只要领导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再有能力和本事,没有领导说好话,你想什么也是白搭。”

明白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针对周百路的。周百路不聋不哑更不傻,岂有听不出武校长的言外之意韵外之旨的。但周百路弄不清的是,为啥小武校长独独将矛头对准他一个人。

“我周百路又没去写那‘歪诗,干嘛找我出气呀?”周百路想不通。

要说,凭他周百路的人格品行,他是绝不会去写那些不入流东西的,也不屑于去干那些下三烂的事。

不过,有一点周百路已十分清楚了,他在乡镇中学处境绝不会比老李校长在位时有丝毫的好转。

正因为如此,周百路跑官的决心也更大了。

5

有了素梅第一次出击的基础,总算给周百路增添了一点信心和勇气。在素梅的再次鼓动之下,周百路终于与素梅一起去登陈副县长的门了,而且还带上了精心准备好的三千元钱。

同样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大街上各色灯光像春天的鲜花一样尽情地绽放,闪烁着、跳跃着。熙来攘往的人流在街道上斑驳的树荫下缓慢而悠闲地淌过。素梅在前,周百路随在素梅身后一米左右。看到大街上那些成双成对携手而过的男男女女,周百路有一会儿感觉在梦游,一会儿又仿佛是去做贼。过往的行人似乎在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一会儿,周百路又感到自己好像是在奔赴刑场,脚步也好似灌了铅一样沉重,使他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劲……

进了县政府家属院大门,周百路的心又陡然升到了喉咙口,紧张得不得了。他低着头尽捡那些背阴的地方走,还不时地偷眼瞧一下老婆的背影。见老婆昂着头从从容容地走着,周百路紧张的心微微有了一丝鼓舞。

上楼梯了,周百路小心翼翼地跨着步子,唯恐碰出了一点声响。可老婆的高跟鞋“嘟嘟嘟嘟”的声音,在他听来实在坚锐而刺耳,那一声一声都敲击着他过度紧张的神经。唯恐那声音会引出哪间房里的人出来。可他又不能干涉老婆,一干涉又得发出声来。于是,周百路只好与老婆拉开距离。老婆已到了四楼,他还在三楼。他知道陈副县长就住四楼,周百路不敢再前进了。紧紧地屏住呼吸倾听老婆敲门。素梅敲了三遍,周百路仍没听到开门声,于是他再慢慢往上磨蹭。素梅转身瞧了他一眼,又开始第四次敲门。看老婆敲门,周百路双脚便战起来。素梅最后叹了气道:“唉,又算白跑一趟了!”这时周百路的心又才重新归于原位。

“陈副县长或许是开会去了吧。”

回旅馆的路上,已轻松下来的周百路的心头又不禁袭上一层阴影。

“不一定,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也可能出去了。”

“嗯,有可能。”

“我们明晚再去吧!”素梅说。

“那我们还得住一晚上旅馆罗?”一想到还要去,周百路的心又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慌。

“当然,不然又咋办呢?”

“……”

第二天晚上,周百路与素梅一道又来到了陈副县长的门前。敲了半天门,还是没人。周百路又被虚惊了一场,不过虚惊一场的周百路心中的失落感又加重了一层。

为了回乡镇中学上课,周百路两口儿不得不于当天下午赶回去。他们只好决定下周末再进城。

第二个周末,周百路夫妇终于见到了陈副县长。陈副县长先与他们摆了一会儿闲话后便说,县报那个名额已被县委书记推荐的人占了去。一听此话,周百路和素梅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袭上一股绝望的感觉。幸好陈副县长马上又说,县文化局还差一专搞创作的人,他再去找文化局长说说。至此,夫妇二人的脸上才稍稍闪出了一点亮色。

接着,陈副县长还说,他曾推荐了好多有才华的年轻人现在都很有出息了。比如他推荐出去的小张现在已是地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了;另一个小杨已进了省委办公厅了,前几天,小杨还打来电话向他汇报他的情况哩;还有……

周百路并不愿进入官场,但既然陈副县长能推出那些人,把自己推荐到本县文化局应该没啥问题,文化局本就属于陈副县长直接管辖的对口部门。

能到文化局搞专业创作,于周百路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了。周百路一想到此便由然升腾起一股新的希望。有了希望,周百路便又生出对陈副县长的感激。想到感激,周百路才猛然记起了身上带的三千元钱。周百路立马掏出了那个大信封来,双手捧着递给陈副县长。为防陈副县长嫌少不收,他还有意报出了金额。“陈叔叔,”他与素梅都有已改叫陈副县长为陈叔叔了,“我现在没别的能力感谢您,这三千块钱真是出不了手,但请您别嫌少!”

陈副县长的脸骤然沉了下来:“你给我收回去,你以为我是那种贪官污吏吗?你去问问我推荐出去的那些人,我要过他们的钱吗?你再不收回去,我就给甩到外面去,你们也给我出去,再不许进我的门了,你的事我也不管了,不信你试试看!”

看样子陈副县长的确是动了怒。周百路有点害怕,他只得赶紧快把钱又收了起来。随后周百路感激中又融入了崇敬的成分。

气氛缓和后,陈副县长又谈起了他的家乡。一谈起家乡,陈副县长似乎兴味盎然。他不仅再一次说起了家乡的人情风俗,还一往情深地说到了他的老家老屋。最后,陈副县长严肃而不失亲切地对周百路说:“你而今可也算我的半个老乡了,是吧?”

此时的周百路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了。

尽管当不成编辑了,但回到旅馆后,周百路两口儿依然很兴奋,兴奋起来就想起了已经有好多天没干那事儿了。两人都有了想疯狂一翻的欲望,可还没等周百路的东西到位,素梅便突然想起已有三十多天没来经了。“莫不是怀上了吧!”据说三十多天是检查不出来的,因此便商定下次进城就去医院查一下。

回去后与一些知心的朋友一摆谈,无人不说要调进城没有万把块钱最好别想。于是,周百路夫妇也都怀疑起了陈副县长话的真实性来了。

他真有那么廉洁吗?但钱是不能再拿出手了。思来想去,周百路夫妇总算又找到一个突破口:陈副县长不是有个独生儿正在读高三吗?高考在即,他儿子肯定需要一些复习资料。正好周百路有一熟人要去省城出差,他便托那熟人专门带了一套,一看还不错。

陈副县长这次果然没拒绝那套仅仅价值百把元的资料,只不过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见陈副县长收下了“礼物”,周百路禁不住大大地松了口气,心中似乎吃下一个定心汤圆,稳定了许多。

正在这时,陈副县长突然问周百路道:“小周,你看是不是在下面再干一年?”

一句话竟将周百路给震懵了。刚刚稳定的心又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只听陈副县长接着说,文化局那名额被县长侄儿占去了。县长侄儿曾在部队搞新闻宣传,虽然只写过新闻报道之类的东西,但县长已经说了,文化局当然就得同意了。

“……”周百路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他又能再说什么呢?他只是想到这下是再没希望了。

要是再回乡镇中学,不知小武校长会如何洗涮他。这段时间接连的往城里跑,小武校长可是一清二楚的。有两次在城里相遇,周百路还分明看到了小李校长那嘲讽与不屑的目光。

“我知道你与你们校长的关系,但今年这城里没名额了。”见周百路久久苦着脸一句话不说,陈副县长又道。

县中!对,县中!周百路突然想到了县中,高林校长不是一直要他去吗?

一想此,周百路眼前马上又闪过一道希望之光:“那就去县中吧……”

“既然如此,你就先与高校长联系一下再说。”

第二天,周百路提了一袋高级礼品来到高林校长家。周百路在高林校长面前说话是比较随便的。但一见周百路提那么多东西,高林校长的脸色便拉得长长的。待周百路一说明原因后,他说:“只要你周百路愿意来,只要教育局同意了,我县中保证接人就是,至于送钱送物那一套你莫来。你是为了更好地发挥你的才能,才来我们县中;我们县中需要你这个人才,才接你这个人。这叫互惠互利,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你我都是文人,请你理解我。”

高林校长一席话,掷地有声。周百路不禁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为自己身为文人身为作家而无地自容。听完高校长的话,周百路便提起礼品盒逃也似的走了。

于是,周百路便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去县中,一定要去县中!

但去县中还得通过教育局,还得要陈副县长的帮助。

6

素梅到县医院妇产科检查发现,真的怀孕了。从时间推断,正是他们第一次进城找陈副县长后的那晚,因兴奋而疯狂所致。

为了周百路的事业,素梅早就说过不要孩子。

引产得早,不能推迟。于是,从高林校长家出来后,素梅就去做了人流。

铁了心要去县中的周百路虽不再需要素梅的鼓动了,但要他单独去见陈副县长他是绝对没有胆量的。眼看离暑假不远了。照惯例,一放暑假,就是教育局和县委研究下文的阶段。暑假前不敲定就来不及了。

这时的周百路已顾不得钱财了。

周百路以前也多次筹划要买台电脑却始终没那经济承受能力。当了这么多年的作家,依旧是用一支秃头钢笔爬格子。现在,周百路借钱也要买台电脑,当然不是为了自己写作上的方便,而是为了送给陈副县长的儿子。这是周百路给陈副县长儿子送复习资料得到的启发。他知道陈副县长对他的独生儿子格外的钟爱。给他儿子送学习上的东西想必陈副县长不至于像那次送钱一样遭拒绝。于是周百路买了一台崭新的“联想”原装电脑。

去陈副县长家送电脑,周百路还是得依靠老婆素梅。到了县政府家属楼门口,周百路再没胆量扛着那台电脑走了。后面的任务只得由素梅来完成。这时的素梅引产后才几天,身体十分的虚弱,当素梅扛着沉重的电脑气喘吁吁来到陈副县长家门口时,早已是虚汗淋漓,面色苍白了。

一进陈副县长的家门,周百路才发现陈副县长的儿子正在一台电脑前敲打一篇作文稿。一看型号配置比他的“联想”还高一个档次。

“怎么前几次都没发现呢?”失算后的周百路夫妇不禁后悔不迭。

“噢,原来是用布遮住的。”后来他们才回想起来。

好在陈副县长仍然答应帮忙。还说希望他去县中后好好工作,多写一些有份量的作品,争取早点在全国打出名气来。

最后,陈副县长语重心长地说:“写出了名气,别忘了在你成长路上帮助过你的人就是了。你不去政界也许是件好事……”陈副县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然而从陈副县长的言语中,周百路却分明感悟到了一种隐约的悲凉。

联想到陈副县长前几次给他承诺的事都无结果,想他陈副县长权力也毕竟有限。于是周百路仿佛有了一点什么启示……

陈副县长不要也好,我而今终于可以用电脑写作了!回家的路上,周百路一想到此,倒有些自慰的庆幸感。

可回到乡镇中学家中后才发现电脑已经“死了”。买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显然是在来来往往上车下车的搬来搬去中碰撞了,加上从陈副县长家出来后天就下起雨来……

于是周百路又只好将电脑再次搬进城。修理人员说至少也得花个千而八百的才能修好。

钱没有了,周百路又只好将那台破电脑搬回家去。

“就当是送给了陈县长吧。”周百路自我安慰道。

好在调动的事终于落实了,周百路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而且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放暑假。

暑假一到,周百路照例又要陪老婆素梅回川西老家去探亲。提到回川西,周百路与素梅又思谋着要给陈副县长带一些老家的特产。陈副县长毕竟有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嘛。

可没料想,回到老家没几天,素梅就病倒了。而且病得非常厉害,不得不住进医院。医生说素梅是在月子上受了风寒,加上又严重贫血。还说,素梅的身体很难完全复原了。

心疼女儿的丈母娘追问起原因,周百路只好如实相告。得知女儿是为了周百路跑调动种下的病根,原本就对周百路不满的岳父岳母便将几年的怨愤通通朝他身上发泄。

“素梅跟你走时是一个好人,年纪轻轻就被你弄成了一个病人,看你周百路怎么说吧?”岳父说。

“你把素梅的病治好了就走人,我们家素梅再不能跟你去受罪了。”岳母说。

周百路当然不怨怪岳父岳母,更不会计较他们话语。倒是看到病中愈渐枯瘦的素梅,周百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一切都是他妈的调动造成的!”想到自己的调动让素梅染上一身的病,一腔的悔恨、满腹的怒火便在周百路的心头熊熊燃烧起来。令周百路悲哀的是这怒火却不知该朝哪个发泄。周百路只好照着自己的胸膛狠狠地捶打起来。

“我周百路真无能啊!”

“我真他妈造孽呀!”

“……”

周百路也一下子病倒了。

病倒了的周百路再也不是原来的周百路了。

病床上的周百路整天不停地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害了素梅,我害了素梅……”

至于别的,周百路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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