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铐
2009-11-02许渌洋
许渌洋
1
列车员把最后一位送客的人让出车厢时,有一只苍蝇趁机飞了进来。
现在,这只苍蝇注定要与这座城市告别,告别这里的垃圾、污水、排泄物以及其他一切美好的东西。它要和这列火车一起北上,如果这趟车换气系统的密闭性能好的话,它就无法在中途逃离,最好的去处是去列车中段的餐车,那里有它享用不尽的食物,然后可以睡在每节车厢之间的厕所里。四十个小时之后,火车将到达终点,目的地的这座城市这个星期正在大搞爱国卫生运动。
火车启动的一瞬间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地震,站在车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跌了一下,只不过在这些人中,周颖的反应有些过激。她倒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手里的提包也掉在了地上,这让周围的乘客不禁侧目,怀疑这个女人不够检点。
提包所处的位置有些尴尬,正好落在了她和那男人都触手可及的位置。周颖显然有所迟疑,她觉得对方至少会主动帮自己把包捡起来。但那个男人除了歉意地侧了一下身,没做任何一个动作。
列车出站时是晚饭时间,人们拆开各种真空包装袋,食物的味道充满了车厢。周颖没有带任何吃的,却不停地在用消毒纸巾擦手。车厢算不上干净,能够清晰地看到各种污渍留在了床单上。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枕巾铺在了枕头上,但去厕所回来后,她就看见枕巾上出现了一块油渍。
周颖离开这座城市是为了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至少别人是这么理解的,但更重要的是她打算离开丈夫一段时间。她和丈夫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周颖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住些日子。这种愿望在她刚刚结婚三个月之后就出现了,并且轻而易举地战胜了她对丈夫的依赖感。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单独外出,周颖一度以为丈夫会在暗中护送她到火车站,然后在火车开动之前,出现在车厢里或者站台上,当然,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就是结婚前后的不同,结婚前她丈夫会出尔反尔,在提前告知无法到场的情况下临时改变计划,于是对于周颖来说,惊喜和幸福感同时出现在她心里。而现在她丈夫告诉她有事不能来,他就一定不会出现在火车站,就像婚后生活一样,他这是在履行承诺。
车厢里,一只完整的扒鸡吃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摊骨头。车窗边,骨头被堆成了山,刚才吃掉这只鸡的人不停地吮着手指,之后就开始大声聊天,把瓜子仁咽进去,把瓜子皮吐出来。周颖什么吃的也没有带,她从提包里拿出化妆盒补妆,专心致志地对着粉盒里的镜子,没有注意到这期间有两个警察刚刚来过。
但在警察走后,周颖明显感觉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变小了。她收起了化妆盒,把脑袋探了出去。没有人再继续交谈,要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要么干脆到了别的车厢。她向中间的铺位望了望,开车时没有帮她捡起包的男人正在上面做一个翻身的动作,他轻松地把腿和身体挪到这一侧,但胳膊却无法跟随身体一起过来。
她站了起来,想看个究竟,这使自己的低胸衬衣刚好进入那男人的视野。周颖看到了男人还留在身体另一侧的胳膊、大臂、小臂,然后是手腕。她下意识地转了下头,警察就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等她转回头时,那个男人开始冲她微笑。她意识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份,她看见他手腕上的东西。
男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小姐,您要去哪儿?是餐车吗?周颖没有答话。男的说,你能帮我带包烟回来吗?周颖既没拒绝也没答应,闪身走开了。
警察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砰一下打在了车厢上。同志,能告诉我犯罪嫌疑人他找您干吗? 周颖如实向警察汇报。
没说别的了?
没说别的。
警察又坐了下来,周颖认为自己可以走了,这才向餐车走去。往餐车走时,周颖的脚一路都在发软,加上颠簸,她差点又一次跌倒。
如果你粗粗统计一下,一座大型城市大概会有数以亿计的苍蝇在这里生活,但栖息在火车站里的或许就只有几千只了,而现在它们的同类只有一只上了这趟火车,这比一名犯人出现在火车上几率小多了。那只苍蝇并不知道餐车就在周颖眼下要去的地方,它不停地在车厢里飞来飞去,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就会被来往的人或者车厢的震荡吓跑,它一定后悔自己为什么飞到这里。
周颖在想,同一条线路的车次一天共有三趟她可以选择,但是自己却上了这趟,不仅仅上了这趟火车,而且还买了这节卧铺车厢的票,火车票上的编码显示,警方是先于周颖买到票的,也就是说,并不是警方非要让她和一个犯罪嫌疑人共处一个包厢,而是她紧跟着买了票,虽然这件事情不是她亲自办的。她以前很少坐火车,出远门多数是靠飞机。这次出门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国家买火车票除了付票款外,还要支付额外的手续费。
到餐车的时间似乎有点早,她在车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周颖想把遇见逃犯的事情告诉给谁,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丈夫高凡,她为了制造悬念,第一次只发了几个字:我遇上了罪犯。她以为丈夫看了短信会很着急或很担心,甚至把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但她丈夫高凡的回复是:那个犯人什么样?你要相信人民公安会保护好你的。周颖没想到丈夫准确无误地估计了车上的形势,她的把戏没有得逞。她又问:你难道就不担心我?半分钟后,高凡回答:担心,我在上课,我们晚上再联系。
周颖收起手机,有点不悦,就像是没有在站台上看见高凡一样。她又想起那个男人,那个嫌疑犯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床上,她刚才看见在他转动身体的时候,脸上出现了瞬间痛苦的表情。
2
灯光很暗,周颖站起来,走到床边,脱下自己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床上的男人充满渴望地看着她,但是一只手却被手铐牢牢锁在了床头,一动不能动。
手铐的钥匙在周颖的手里,所以无论赤身的她有多么诱人,那个男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周颖一副得意的样子,得意自己掌握着手铐的钥匙,得意自己从成人用品店精心挑选的这件道具,她看见床上的男人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直到凌晨时分,她才交出了钥匙。
第二天醒来时周颖才发现,手铐居然戴在了自己手上。你要干吗,是想报复吗?她看见手铐这次戴在了自己手上,而且钥匙并不在自己手里。周颖这才觉出来,戴着手铐的感觉并不好受。高凡,求你放了我吧,我下午还要赶火车呢。她不停地求饶,类似的话她前一晚从丈夫嘴里听了无数次。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最多一个星期,我求你,放了我吧。
周颖必须为自己买的这副手铐付出点代价。这是她和高凡最近才尝试开展的一种游戏,有关它功效良好的经验来自于周颖的一位朋友。周颖发现,这游戏让自己的身体不再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被对方得到,这让周颖无比快乐。但周颖忽视了它的副作用,那就是这种游戏迟早会透支丈夫对自己的兴趣。
在周颖向高凡求饶的时候,电视里的新闻终结了他们的游戏。播音员用极为诚恳的语气在提醒市民注意:最近我市发生了多起入室盗窃、抢劫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利用与失主关系密切的朋友和同事提供信息,疯狂作案十多起,我公安机关正在全力侦破,同时请市民朋友做好防盗措施,保护好个人的财产和生命安全。
周颖镇静下来,她紧盯电视,转头对高凡说,既然是朋友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奇怪。财迷心窍吧,高凡简短而有力地作出了解释。周颖忧虑地问,这样的事不会出现在咱们身上吧。高凡说,哪那么容易出现在咱们身上,这和中500万彩票的概率差不多。周颖还是感觉有些不放心,她最后一次让高凡打开手铐,这次不是央求,而是命令。
之后,周颖问高凡几天前说的要孩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开玩笑。高凡点了点头,他虽然没有张口回答,但表情十分严肃,这让周颖确信要孩子的事情可以写入两个人的日程了。这下她可以安心去探亲,她要把这个确定无误的消息带给远方的父母和所有亲戚,周颖想,等这次回来之后,他们就可以计划这件事了。那副玩具手铐也会因为他们的孩子,变得意义非凡起来,周颖越发觉得自己在这件道具上的花费是值得的。
上火车之前,周颖差不多用了四五个钟头的时间准备行装,她要带足够的衣服、化妆品,还有探亲时给父母亲朋带的礼物。高凡晚上要去舞蹈俱乐部教课,所以没有送周颖到火车站,这让周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不想当着高凡说出来,就只能自己打车去车站了。
高凡的公职是舞蹈学院的老师,平时在朋友开的舞蹈俱乐部当教练。在去车站的途中,周颖路过了丈夫工作的舞蹈俱乐部,她以前没怎么来过这里,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去舞蹈教室等高凡,却总赶上丈夫和女学生一起跳舞时的样子,周颖从未见过高凡像看舞伴那样深情凝视过自己,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出租车飞快地驶过舞蹈俱乐部门口,周颖把目光集中在俱乐部门口的停车场上,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她没有看到高凡的汽车。出租车开得太快了。
从餐车的另一头飘过来一阵烟味,乘务员不得不去提醒那些人,车厢内是禁止吸烟的。周颖这才想起了买烟的事。她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警察刚才的反应刺激了她,给一个犯罪嫌疑人买烟,也许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想法促使她走到卖烟酒的柜台。只有可数的几种烟,她在想给那个男人买什么样的。她从来不抽烟,对烟的牌子种类完全没概念。她给高凡发了一条短信,询问对方平时抽的是什么烟,这说来很奇怪,她居然不知道丈夫抽的是什么烟。高凡半天没有回,于是周颖便很慷慨地从那些烟里面挑了最贵的一种,硬盒的精装红塔山。
周颖回到车厢时,警察还坐在那儿。
您去的时间可有点长,警察说。
周颖显得若无其事,是啊,餐车人多,要等座的。她把烟从提包里拿出来,然后探出头,朝中铺的男人看了看。男人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像躺在床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正常。她站起来,用手捅了捅男人,喂,这是你要的烟。
男人的胳膊仍然挪不过来,他好像在时刻等待周颖回来,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谢谢你,钱你管警察要吧,我的钱都在他们手里。
警察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两个中铺之间,他拿过烟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警察问,多少钱?
别客气,算是我请的吧,周颖很大方地说。
别,我们有纪律。
那好吧,二十元。
警察从口袋里掏出钱给了周颖,打开烟检查了一下,然后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又把自己抽了半包的烟塞给了那男人。
你这是干吗?这是给他买的。
让他抽那么好的烟不糟蹋了?
周颖立刻拿出刚才警察给她的钱。她说,那算了吧,你把烟给我,这算我给自己买的总可以吧。
警察又把自己的半包烟换了回来。坐下的时候,冷冷地对她说,同志,你不了解情况,所以还是不要妨碍我们执行任务,还是好自为之吧。
周颖没有和警察理论,因为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有一条短信,是高凡发来的:万宝路。他在告诉她自己抽什么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
躺在床上的时候,周颖刚好能看见车厢走廊里的电子提示牌,上面显示着车厢里的温度,列车的速度,前方到站,还有目前的时间。提示牌上显示,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三十六个小时,而三十六个小时之前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她正在购买那副精致的手铐。成人用品店的老板说这批货跟真的没多大区别,极度仿真,上面甚至还有编号呢。周颖那时问老板,如果钥匙丢了怎么办。老板笑了笑,那就只能找公安喽,他们的钥匙肯定能打开。周颖把手从被子里面抽出来,用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还有昨晚留下的勒痕。
刚刚九点多,火车已经熄灯了,周颖还没有一点困意。周围的乘客纷纷入睡,包括中铺的那个男人。周颖想,连续两个晚上都有被手铐锁着的男人在自己身边,对她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她望着男人的后背,这个悠长的背影后面会藏着些什么呢?从仅有的一点接触来看,她觉得一个被警方控制的犯罪嫌疑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我很想帮你把包捡起来,可我的手……她想起这男人歉意的表情,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这个。
周颖觉得一个对自己友善的犯罪嫌疑人和一个想划自己车的合法公民,你更愿意同谁睡在一个车厢里呢?她想起警察的提醒,她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好自为之的。
周颖翻了下身,感觉什么东西硌了自己一下,她用手去摸,是给男人买的那盒红塔山。
3
在周颖上面睡的女人下来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走到她旁边。周颖的眼睛闭着,但没有睡着。那女人在靠近,她感觉到了,便睁开眼睛。您有什么事?是那女人想和她换换床位,她说她完全睡不着觉,甚至刚才一会儿工夫,已经做了两个噩梦。她当然不信那女人的话,但还是很礼貌地答应了她。周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把那块枕巾拿到了中铺,还有那盒红塔山。
她躺在了上面的铺位,对面就是那个男人。
男人忽然转过身,睁开眼睛看着她。
这是你的烟。周颖把烟递给了他。
谢谢你。
你没有睡吗?
没有,这个姿势太难受,睡不着,等熬到实在困得不行,自然就睡了。
戴着手铐什么感觉?
一动就疼,这还是大的,小的更难受。
周颖不知道自己给高凡戴的是大的还是小的,但她戴着很难受,而且手腕会感觉越来越紧。
在所有人都睡了的时候,只有周颖还醒着,在所有人都不愿意接近这个男人的时候,周颖却问那男人,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抓你吗?她注意了自己的措辞,她没有直接问你犯了什么罪。
警察这时候走到了两张床之间,左右看了看。周颖和那男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之后,警察去乘务室吃饭了。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说了也没意思。男人又睁开了眼睛,并且有意压低了声音。
周颖说,离到站还有那么久,你肯定能讲清楚。周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男人充满好奇。她从来没有和一个嫌疑人离得这么近过。
好像除了律师没有人会听这些。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太小了,周颖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男人把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你又不是律师,何必要知道这些呢。
但我真的很想听。
为什么要上来睡,你难道不怕我?
周颖知道他戴着手铐,想动也动不了,一副仿真的手铐都让一个男人服服帖帖,何况这是真的手铐呢。所以周颖感到很安全。关键是周颖并不想把人人都想得像划自己车的人一样坏,从餐车回来时起,她便打算以一个友善的态度去对待这个犯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如此,她如果对这个犯人过于友善,人们会猜测这个女人品行有问题。你为什么不对我们的公安民警友善一点呢?警民可是一家啊,对一家人好一点不是更顺理成章。相反,你在对破坏社会安定的犯罪嫌疑人大发慈悲。人们一准会这么想,就像周颖因为惯性跌入男人的怀里一样,人们不禁侧目而视,把她看成是不够检点的女人。但这却刺激了她,周颖反倒更愿意去接近这个男人。
有什么可怕的?罪犯只有在犯罪时才是可怕的,何况你现在还是嫌疑人,不能算是罪犯。
难得你能那么想,但我杀了人,肯定是有罪的。
周颖没有想到他犯的会是这么重的罪。
哦……是……是吗。她终于有些疑虑。
还是害怕了?
不,没有。周颖其实是有些怕的。
没关系,你能和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警察有意没有把吃饭的时间拖延太长,他走到那男人身边,检查了一下手铐,然后又坐在了窗户边上。和所有人一样,他也开始被疲惫纠缠,这几个星期以来的火车票都非常紧张,所以,警察和他的另外一位同事根本就没有买到车票,两个人只能在列车员休息室里轮流休息,而唯一买到的一张卧铺则留给了那个男人。
他们的嫌疑人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六个钟头,身上的肌肉开始发酸,脖子开始发紧。几个钟点前,周围人还没有入睡,零星的谈话还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虽然谈话的内容没多大意思,但是也比循环往复的火车声要有趣些。对他来说,这个精力充沛的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周颖不仅对他充满好奇心,而且充满善意。虽然无法缓解他的疼痛,但只要周颖的声音从对面的铺上传过来,他的神经就好像得到了一次按摩。
警察这时睡着了。周颖和那男人就成了车厢里最后两个还醒着的人,时间也并不算晚,在城市生活的人总是把自己睡眠的时间压缩得尽量的短,只有在火车上,睡眠才能抗拒旅途的乏味。周颖不时地看着他,同时在观察警察是否真的睡了过去。
喂,你还醒着吗?周颖问。
男人睁开了眼睛,他还没有睡。
周颖重新又把自己的手机打开,用屏幕上的光去照那个男人。
好了,你继续讲吧。
没什么好讲的,真的。
现在警察睡过去了,现在不讲就没机会了。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杀人?
这个……男人犹豫着,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没有原因吗?或者说动机。
男人把身子转了回去,但很快又翻了过来。周颖的一只胳膊撑在枕头上,手托着下巴。你在火车上找不到保持这样姿势的女人。其他的女人现在叉着腿,打着呼噜,一只手悬在床外。但是周颖像是在家里一样,她的两条腿前后交错着,不时掉换着位置。
我们能不说这个吗?我很累了。男人显得有气无力。
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火车离到站还有三十多个钟头。
周颖在用时间威胁他,或者说在引诱他。他很清楚,等火车到了目的地,自己被押上警车,之后日子只能比现在难过。这是他最后一点时间,可以与别人交谈,可以选择和谁说什么,不说什么,三十多个钟头之后,他将失去这种自由。他不会再见到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和他说话,所有人的问题都仅仅是出于对案情的关注,而不是对他本人的关心。
好吧,明天白天我会找机会说的。
周颖在惬意地笑,她自认为在对付男人方面很有一套。前一天她也是这么对高凡说的:你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我可就要上火车了,你再不求求我,我可就把手铐的钥匙扔了。现在,她就像拿着钥匙一样。而此时真正掌握着钥匙的人已经睡了过去,他们必须保持充分的睡眠,因为等到了车站,他们就要精神饱满地展开工作,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男人,你为什么要杀人?
4
火车在途中遭遇了一场暴雨,在清晨的时候,广播员播报了列车晚点一个钟头的消息。男人想,他又多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警察把他的手铐解开,带着他去上厕所。他在厕所里磨蹭了一会儿,尽可能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他向警察提出了两个请求,第一个是想吸支烟,第二个是想在回到床铺上的时候把手铐锁在外面一侧的护栏上。警察告诉他,只能答应他一个要求,男人选择了后者,他的理由是自己更习惯身体朝左侧躺。而实际上,他觉得这样能方便和对面的周颖说话。
你睡得怎么样?男人感觉出在另一个方向有人正在靠近他。是周颖,她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包,侧着身子从他身边经过,进了盥洗室。
周颖站在镜子前面,仔细打量着自己。她从塑料包里掏出了一块香皂,在手上打满了泡沫,然后涂在了脸上。洗漱台上面太脏,她想让男人帮她拿一下肥皂,而且她认为这可能有助于增加他们之间的信任。果然,男人没有拒绝周颖的请求。周颖欠了一下身,把香皂递给了他。
水龙头的压力很大,周颖一不小心就弄湿了自己的衣服,水滴从脸上一直流到了她的脖子,顺着前胸流到了她低胸的衬衣里。男人专注地看着她,手里的香皂已经黏在了自己的手上。
周颖从包里拿出了洗面奶,均匀地涂在脸上,冲洗洗面奶的水又一次弄湿了她的衬衣。周颖抽出一条毛巾擦着自己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胳膊、前胸、脖子。最后她把一只脚放进了水池,裙子很自然地滑了下来,露出了腿。
肥皂从手里掉在了地上,男人一惊。赶快对周颖说,对不起,不好意思。
周颖的眼睛周围都是水,抬起头的时候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自己的香皂已经掉在了地上。和上次一样,香皂所处的位置很尴尬,正好在他们两个人都触手可及的地方。男人蹲下,往前错了一小步,但手已经开始有疼痛的感觉了。周颖抢先捡了起来。她蹲下的时候,身体向他倾斜着,男人的视线里又一次出现了她的低胸衬衣。
周颖提醒男人,你脸上的肥皂沫没擦干净。
男人用袖子在自己脸上蹭了蹭。而这时警察满脸是汗地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周颖的肥皂沫依然留在男人手上,他在经过一扇车窗的时候在窗帘上抹了一把。
男人坐在下铺,手被锁在旁边的梯子上。他坐下后看见周颖换了一件衣服,像是在家里穿的那种睡衣,更轻薄和易于穿脱。周颖又拿出了化妆包,开始给自己补妆。
乘客们陆续起床,纷纷赶往车厢两端的卫生间和盥洗室。等候上厕所和洗漱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周颖所在的包厢。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嫌疑人手上戴的手铐,还有周颖不合时宜的睡衣。经过这个包厢的乘客都会往里面瞥几眼,好像他们已经听说了有个犯人睡在这里。为了给经过的乘客让地儿,坐在窗户旁边的警察不厌其烦地站起来又坐下,或者收起腿,之后又重新把脚放在地上。排队的人几乎挡住了警察的视线。等后面的乘客走到这里的时候,男人靠近梯子的一只手已经被一件女士衬衣覆盖了。这是周颖刚刚脱下来的,此时出现在男人的胳膊上,样子比手铐显得还要突兀。
周颖收起了化妆包,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自在得就如同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邻床的几个乘客似乎都不太愿意坐在她旁边,她也确实在有意用各种私人物品占据着这个床位。前一天夜里和周颖换床的女人在她的床上掉了很多头发,她费了半天时间才捡干净。
警察从餐车给男人要了一份早餐,男人很快就用一只手拿光了餐盒里所有的食物。周颖递给了男人一张餐巾纸,这让警察有些反感,但又不好说什么。他只能限制男人的行动,却无法管住周颖。本来警方有更加方便快速的方法把他们押解的对象送到目的地,比如说飞机,这样能够减少因为旅途时间过长而带来的诸多麻烦。但是那样的成本显然太高,没有为两位警察购买卧铺票的实际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节约办公开支,而不是火车票过于紧张。
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不会有人情愿和一个犯罪嫌疑人坐在一起。男人的身份很快就被传开,现在两张下铺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时,中年男人似乎想张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开始。
周颖小声问,你的手现在还疼吗?
刚才换了一只手,不算很疼。
我今天等着听你讲你的故事呢,你准备好了吗?
这时候广播员兴奋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列车马上就要横渡长江大桥了,长江现在就在我们脚下。
许多乘客都把脑袋凑到了窗户边上。他们能看见的长江其实和任何一条普通的河没有多少区别,不但污浊而且没有想象中的宽阔,如果没有广播员的提醒,他们多数人根本都意识不到长江就在眼前。睡在最上铺的年轻女孩急忙从床上下来,还埋怨母亲为什么没有叫她起来。等到她站在窗户边的时候,列车已经到了大桥的另一头,她能看见的只是长江经过的这座城市早高峰的车流。那个女孩拍了一下窗户,又爬回了最顶层的床上。
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周颖自言自语地说。
男人说,长江可只有一条啊。
只有一条就值得看吗?你看我值得大早上爬起来看吗?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我。
同志,请你不要随便和他说话,如果有事情请你和我说。警察这次真的坐不住了,睡了一夜觉,他的警惕性重新提高。
周颖说,那好啊,民警同志。咱们探讨一下,您觉得长江值得那么多人看吗?
警察没说话,他领教到了周颖的厉害。
周颖转过头,对男人说,好了,你讲吧,我今天什么也不干,就听你一人说。她看了看表。时间可不多了,她又一次提醒他。你杀的是谁?
男人沉默了片刻。
我杀了一个男人。
是什么样的男人?
警察对他们的谈话其实没有多少兴趣,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要阻止他们的谈话。周颖反感别人用命令的口气同她说话,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记者证亮给警察。
我是个记者,有权利和他交谈,即便我不是记者也有这权利,您说对不对。
你这是在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小姐。
那您也是在妨碍我的工作,如果有什么不妥,您可以去找我的领导。周颖又从名片夹里找出了一张名片给警察。之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
请你不要介入案情,如果是闲谈的话,当然,最好也别闲谈,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的。
周颖其实现在根本就不是记者,她给了警察一张省内机关报记者的名片,当然,上面的一切信息现在并不属于她,那是她以前工作的单位。她原来确实在报社干过一年,但工作得并不顺心。她并不是一个出色的记者,缺少对新闻的敏感性。虽然她供职的那家报社不需要记者有什么敏感性,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旁听政府部门的各种会议,然后把某领导的讲话或者会议决定(两者经常是同一个内容)按照新闻稿的形式发出来。这样的工作她干了一年,工作缺乏挑战性和收入不高成了她辞职的理由。和高凡结婚后,她去帮表弟卖保险,但客户仅限于亲戚朋友,她的每次业务洽谈最后都成了探亲访友。
好了,你刚才说你杀了个男的,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男人半天没有说话,火车这个时候停下了,可能是因为前方停靠站的调度出了点问题。
我是个医生,外科医生。
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医生天职又不是杀人。
不,现在医生杀人的很多,但只有我是故意这样做的。
为什么?
为了我妻子。
周颖一脸失望。难道是情杀?凭她的判断,这个故事很可能是一个俗套的感情悲剧,她相信这样的故事每天都有。但周颖还是尽量表现得对此有兴趣。男人不是演员或者编剧,没人会为这样一个俗套故事付我稿费,只会给我戴上手铐,周颖想如果自己不愿意听,就到此为止吧。
怎么,不想听了?
不,你讲吧,我愿意听。
这时候,列车员推着一车杂志途经他们的包厢。需要杂志吗?
男人摇头。
有什么杂志,我要一本。周颖从这些杂志里挑了一本小说杂志,以防男人的故事很无聊,或者说把一个原本很精彩的故事讲得很无聊,这样她还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做。
5
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周颖说,讲到你怎么进的医院。
对,十年前我进医院工作,后来认识了我太太。男人很轻易地就把事情扯到了很久以前,这就是讲故事和叙述案情的不同。人们在途经长江的时候无法想象它的源头是什么样的,能看见的只是眼前的情景,它变得不再干净,但人们只是去责怪下游的那些城市和工厂,而不会去指责它的源头。同样,警方也不会关心这个嫌疑人十年前所做的事情。
你太太她什么样子?
怎么说呢,很端庄,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她的眼睛已经很会说话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女人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
是吗?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你本来以为能和她过平静的生活?
对,平静、安稳的生活。
想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想不经过颠簸就到达另一个城市也是不可能的,没有遇到火车出轨或者炸弹已经算是够幸运的了。但周颖想尽力保持倾听者的角色,所以不打算争辩什么。
但是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杀人呢?
男人从一开始就在回避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就只有继续讲他和妻子过去的事情。
这男人的记忆力异乎寻常的好,对回忆他和妻子刚刚开始恋爱时发生的事情总是乐此不疲,几乎所有夫妻间真正值得回忆的也就只有那段日子。正因为有了这个本事,这个男人就像是有一座储量可观的矿山,总能从其中挖掘出维持他们夫妻间良好关系的快乐。他和妻子的恋爱与结合都稀松平常,没有任何戏剧性在里面,他们婚后的关系尚可。
但从三年前开始,他和妻子之间出现了问题。男人感到自己从妻子那里得到的关心明显比以前少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暴露了出来,那就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当初这还仅仅是为了赶时髦,为了能拥有一个并非为了孩子而存在的夫妻生活,但事后他们明白,没有孩子,这种生活就根本谈不上。男人后来发觉,妻子在那几年背着他掉换了好几次工作,但经常和她联系业务的却总是同一个男人。
周颖问,是那个男的破坏了你和你妻子的感情?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地上一块白花花的东西。
你发现你太太和另一个男人……然后你就杀了他,是吗?
那块白花花的东西,是她前一天丢在地上的枕巾,他还在看着它。
男人说,你希望事情是这样的吗?
不,不希望。
为什么呢?这不显得很顺理成章吗?
我觉得这很不值得。更何况,你们……她想说他和妻子之间其实早就没有什么爱情了。
何况我已经不爱她了,是吗?
这很有可能。
不,你错了,我很爱她。你觉得为了爱情杀人很不值,是吗?
男人对周颖说了谎话,他也许并不爱他的妻子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为了自己的妻子而杀人,并不一定是为了爱情。很可能仅仅是出于男人的虚荣心,当然也可以被当成是尊严。他的妻子长得算不上漂亮,但是足以能保障男人过一个平静的家庭生活,他相信妻子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可以接受她不爱自己,但是无法接受她背叛他。
在一天下班回家之后,男人发现妻子离开了家,并且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存折、银行卡、国库券,还有各种首饰。男人打开了家里所有桌子的抽屉和所有柜子的门,然后呆坐在地上,直到晚上收煤气的大妈敲开他家的门。一个季度的水电费要好几百块,他随身带的钱都不够交水电费。男人的妻子像是故意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出走,而第二天收煤气费和供暖费的人也要来。这婊子!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收电费的老太太对他怒目而视。
现在,男人从周颖的脸上看到了怜悯他的表情。他的话好像让自己一下就有了某种道德优越感。
后来呢,你妻子就没有再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但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她。
另一座城市?
这个时候,男人面临一个选择,或者说很多个选择,他到底该把自己的故事推向何处。他是个医生,至少现在他是个医生,那么,就让他用医生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好了。
他妻子是和另一个男人走了,而不是跟本·拉登走的,在这个国家找到一个女人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他妻子并没有走远,她还在这个国家,只不过去了另外一座大城市。那是座有地位和独特的城市,虽然不是省会,但是省里有本事和有钱的人都跑到了那里。那个城市的人有一种优越感,他们的人均GDP是省会的三倍还多,他们的人均住房水平可以跟北京、上海相比。那里的市民觉得自己的城市更应该去当省会。每年开“两会”的时候,那个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要提出一些议题,让中央政府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把这座城市提升为省会,或者省政府所在地。
为了找到妻子,男人去了那座自以为是的城市。他伪造身份,在当地的一家大医院找了个工作,因为业务水平高,男人很快就成了主治医师。但是医院领导非常排挤他,几次想把他挤到别的医院。他却忍辱负重,一直留在了那所医院,因为妻子和那男人就住在附近的社区里。他从社保档案中找到了他妻子和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发现妻子的名字已经改了,但是照片还在。男人相信,她或者他们迟早要来这所医院就诊。
之后你报复了他,是这样吗?
不,那不是报复,他是罪有应得。
确实,男人当时非常想杀死那个男人,甚至也想杀他的妻子。当他在医院受尽侮辱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但是他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杀死那个男人呢?就像他现在要选择一下,到底该要跟坐在对面的女人说些什么。他现在是个医生。没错,是个医生。
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这句话经常在一些编织精巧或者很拙劣的故事里出现,不同的是,有时候作者会站出来宣布这一情况的出现。但现在,的确是很巧合,至少从概率上讲是如此。正当男人在冥思苦想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报复的时候,机会出现了。那个夺走他妻子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医院,病情算不上很复杂,但是需要一个手术。在医术和行刑术都不算高明的年代,这两件事情往往非常类似,在今天其实也同样如此。
主刀医师的名字出现在他妻子的视野里,她没有丝毫犹豫,便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因为和她自己一样,男人的名字也已经变更了。
在医生面前,这个病人的身体没有任何不凡之处,内脏也是如此。在医生还没有成为医生的时候,就开始接触这样的身体。教授告诉他们应该怎样下刀,肌肉的结构是怎么样的,怎样下刀才不会破坏血管。而如果下刀位置不恰当血会流得很多,医院的勤杂工就要花好长时间拖干净溅在手术室地板上的血。
火车又停靠在了一个站台旁,不时有小贩在窗户边兜售商品,但车窗根本打不开,他们的工作是徒劳的。
男人说,他仅仅用了一个轻微的动作就结束了那个病人的生命。他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成就感。病人的身体和神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插在那个男人身上的各种仪器和仪表开始癫狂作响。医生,你在干什么?同事把他从手术台上推下来。男人手里握着手术刀,半天没有反应。
如果不是那些仪器亢奋的反应,人们根本看不出他的手术有任何问题,良好的基本功让他的手术刀没有破坏那人身上的任何一根血管,勤杂工接下来的工作会很轻松。周围的大夫在想尽一切办法稳定住那个男人的呼吸,他们忙作一团,只有主刀医生拿着手术刀袖手旁观。大夫,你得想想办法,病人快不行了。仪器上的数值正在缓慢地下降着,男人报复成功后的快感在急剧上升。他隔着口罩,只等仇人咽气了。
周颖忽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她站起来的时候脑袋一阵眩晕。
不,请你等等,我……我要去上个厕所。
好的,你去吧。
坐过火车的人都知道,列车进站的时候,车厢上的厕所是要关闭的。
6
在一家高级酒店的餐桌上出现一只苍蝇是件让人很尴尬的事,特别是当用餐的客人和服务员同时看到了那只苍蝇。站在桌子边的两个服务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对不起,我要向消协投诉你们,除非你们弥补我们的损失。眼下这位女士的桌上摆着一种叫提拉米苏的甜点,不久前,一只苍蝇掠过了她面前的食物,也许还在上面产下数以万计的卵,刚刚和它交配过的雄蝇登上了北上的火车,这时候正在寻找餐车的方向。
她对面的男人不失时机地宣称,今天可是我和太太的结婚纪念日。
女人掩饰着笑意。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太太,而只是对方在舞蹈学校的学生。男人这样说会起到双重的效果,女人的表情是效果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餐厅的经理正向这边走来,他操着蹩脚的国语代表餐厅向两位表示歉意。
其实,那只苍蝇是和最后一道甜品一起上桌的,它并没有破坏这顿晚餐的气氛。但因为知道这个叫朱丹的女学生爱吃那种甜品,老师叫来了经理。
在没有让他们出示任何证件的情况下,经理就把顶层情侣套间的房卡交到了高凡手里,另外还包括次日早餐的餐券两张。
夫妻是不需要在酒店开房的,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
朱丹进屋就掀开了窗帘,城市的夜景很乏味,而且离这家酒店最近的建筑物竟然是火车站,从高处看,一条条延伸到祖国各地的铁道像是一缕缕没有束起来的头发。她把这个比喻第一时间告诉了身边的高凡,但高凡没有理她,等她把窗帘拉上回过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发短信,然后他把手机扔在床上,从口袋里拿出一盒万宝路,点着抽了起来。
你在给谁发短信?朱丹问。
一个同事,他们让我晚上去玩,我说我要陪我太太。
半个小时前出现的笑容这次重现了一遍,但很快朱丹的脸上又显出不悦之色。
你真是个伪君子。
怎么是伪君子了?
你这样说是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你同事听的?
你是我的,我现在就你一个太太,这总可以了吧。朱丹的笑容重现,她对这种提法很受用。
她是高凡除了周颖以外诸多领土中的一块,一些结了婚的男人就像是老牌殖民主义帝国一样,除了固守本土以外,总是对异国的土地感兴趣,高凡就属于这个类型。但今天的确是他结婚之后,第一次和其他女人约会。虽然他本意不想让周颖去探望父母,但这样一来他便获得了三个月来最大的自由。
高凡和朱丹是在和周颖决定结婚的前一个星期认识的,那个时候朱丹在高凡的舞蹈班上课。在众多的学生中,她算是相貌平平的那种,但高凡很快就发现自己和这位学生的情投意合。不为别的,她是周围人唯一看出高凡自己其实并不愿意结婚的人。和一个女人生活比和一个女人隔三差五出来约会要艰难得多,这道理浅显易懂,但作为女人,朱丹却明白这一点。这让高凡异常宽慰,高凡觉得相比于朱丹,另一个据称是很爱自己的女人,居然完全不了解这一点,然而却要和自己结婚。
未来一个星期,他将每天和眼前这个女人在一起,一起吃饭、洗澡,在床上翻来覆去,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再发现一只苍蝇。高凡觉得把自己对女性的全部需求都集中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何况周颖还是自己的妻子,这就是他为自己有婚外情找的理由,朱丹对此的评价是:入情入理。一个星期后,周颖回家,朱丹就会消失。想起打算要孩子的事,高凡觉得自己需要加倍努力了。
朱丹进了浴室,高凡又把手机从床上拿起来,他往外又发出了几条短信,但是一条也没有回。他把烟掐灭了,看了看自己的烟盒,他的烟快抽完了。
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高凡看见号码,心里惊了一下。居然是从家里打过来的。他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家里没有人。
这时候,朱丹从浴室里喊,亲爱的,你快来啊。
高凡冲进了浴室。
你看,这是什么虫子。朱丹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边。
什么虫子?在哪儿呢?一只身份不明的软体动物趴在浴池的内壁上。
高凡凑近了看,原来是只蜗牛。朱丹问,那它的家呢?我哪知道。那它肯定是只雄蜗牛,朱丹一口咬定。为什么?只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会把家说扔就扔了呢。高凡有点不高兴,顺手把那只蜗牛扔进了厕所。你生气啦?你看这浴缸是不是太宽敞了,我都能漂起来了。
高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在想,是谁会从家给他打来电话呢?
7
火车经过了一片开阔的山地,排列着一片整齐的墓地。
周颖看见了这片墓地,对男人说,你会被判死刑吗?男人说,也许会的。那你怕吗?说真的,有点害怕。那你为什么还要杀了那男人。男的叹了口气说,他说他只有在手术室的时候才能找合适的理由。
讲出来的故事和做出来的事情是一样的,既然讲出来就不能再退回去重来。既然故事讲到这里,就必须进行下去。男人在手术室的行为一起参加手术的医生都看见了,因为这样简单的手术几乎不可能发生事故。虽然医生和医院在今天的声誉大不如前,但人们很快便发现这并不是一次医疗事故。男人也并没有向其他人作这样的解释,特别是向他的妻子。
那天,男人最后一个走出了手术室,时隔一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妻子。就算她再不懂医,见到了他也足以相信这是一次谋杀,而非事故。
不,你等一下,周颖打断了他。你不是说,她原来也在医院工作吗?怎么会不懂医呢?
哦,当然,我……我这仅仅是作一个假设。
假设他妻子是在医院里认识他的,假设又在医院里见了他最后一面,这是一个充满戏剧性的循环。他妻子无法原谅这个穿着手术服的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破坏了她在另一个城市的新生活,而且还因为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仅仅是男人的虚荣心,或者说是尊严。
她真的不相信你是爱他的吗?
男人看着窗外。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当你坐在火车上的时候,你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在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们每天晚上都住在一起,你丈夫只是在这间歇给你发一发短信,你愿意相信这些吗?
周颖感觉他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杀人犯。我的手机去哪儿了?她开始在床上找她的手机,她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关机了。
你愿意相信吗?如果你相信这一切,你还会有心思听我讲所有的话吗?
的确,人们不都是在自己生活美满的时候,才有心情听别人的悲剧。但周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费了半天工夫找到了手机,打开了它。一些简单而相似的问候出现在她的手机里。果然,男人说对了一部分事实。人只去相信他们愿意接受的事实。
这太不公平了,周颖有点忧伤地看着窗外。
男人再没有告诉过妻子他是否爱她,但他说他是爱自己妻子的。但无论怎么样,他都已经是一个魔鬼了,医院想把这件事情和自己脱开关系,他们需要一个证人,正好来举证他的行为并不是医疗行为,而是彻头彻尾的谋杀。男人不知道妻子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仇恨,还是医院收买了她,她义无反顾地向警方提供了他实际是在报复的证据。
男人虽然承认自己杀了人,但和所有嫌疑犯一样,他在想方设法逃脱惩罚。男人去了偏远山区的一个村子,那里的卫生院很破旧,而且没有一个真正能称得上是医生的人。他没有带行医执照,也没有带自己的医师资格证书,村民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跑到了这里,但他们惊喜地发现,自从这个陌生人来了之后,很多在这里被视为不治之症的病都渐渐从人们身上消失了。如果不是村子实在没有钱,他们一定会给他修一座庙,让子孙世代供奉。
几个月后,男人和村里干部的女儿结婚了,不仅仅是因为他医术高明,仪表堂堂,还因为那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姑娘,是这里唯一有大学学历的人,那时候正在县城的中学里教书。村长觉得,他们结合会让这村子出现更多的大学生。和这个姑娘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男人觉得这样自己才能和这个村子完全融合,才有可能不被警方发现。似乎这是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唯一办法。
但就像他妻子一样,那个村子即使再偏远,也不是塔利班出没的阿富汗山区,警察很快就查到了他的下落。一个在村子里治过病的外乡人把他藏在这里的消息不经意地传了出去,这都是村长,也就是他老丈人的意思,他想替村子宣传一下,想让附近村镇的人都来这里看病。村长不知道,这些在他看来很难治愈的病,在医疗条件好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但消息很快传到了县城,那里的公安局注意到了这个外来的医生。男人说,他自己最终还是毁在了自己高明的医术上。
警察来逮捕他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带走,他们拦住了警车,一张张脸紧紧贴着警车的玻璃,这些人曾经都让男人治过病。村里的人都替这里唯一的医生求情,他们不相信警察所说的,对,他们不相信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同样是无稽之谈,要是有一天,瑞典皇家医学院的人把诺贝尔奖给了他们的医生,他们一定会像阻挡警车时一样激动,一样热泪盈眶。男人被警车带走了,几个情绪激动的村民也被送上警车。他被带到省城后,村子里还托人给他带了很多东西,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告诉医生,村长的女儿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不是爱情的结果,而是他逃亡的结果。
男人终于不再继续往下讲了,他看见周颖的眼睛湿润了。
周颖摇着头说,不,我不信,你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从现在起,周颖不仅认为这个罪犯并不是个坏人,而且还是个真正的好人,虽然她也觉得男人在乡下做出的善行是为了缓解他的负罪感,但也总比像另一些罪犯那样继续逍遥法外要好。关键是,她认为世界上有很多人更应该坐在这趟押解的火车上,被铐在那张狭小的床上。但无论如何不应该是他。
或许法律只惩罚那些他们无法容忍的人,而他们并不一定都是坏人。那只苍蝇,男人说起了那只刚才频繁骚扰他的苍蝇。周颖向身后看去,它现在已经是无数幼蝇的父亲了。男人说,你不觉得吗,那只苍蝇能比我坏不了多少,可人们不都要杀了它吗?
这时,周颖想到对面去安慰他,但这个时候警察走了过来,解开了男人的手铐,让他回到了中铺。警察好像忘记了答应过他的事,他还是把男人的手铐在了床内侧的栏杆上。
周颖一个人坐在下铺,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住地往下流。火车这时候进入了隧道,没有人看见她在哭。
周颖问男人,你……你的手腕疼吗?
男人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有听见,或者根本就是睡了过去。
8
你真的那么狠心?忍心把我铐起来?
高凡揪着朱丹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手铐。
到底应该把你锁在什么地方呢?
酒店房间的设计看来都是大同小异的,紧紧贴在墙上的木板床头,两边有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两个灯架。在家的时候,高凡可以把周颖的手锁在床头的柱子上,但酒店的床上没有这样的设计。这时朱丹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自己束手就擒的办法。
几分钟后,朱丹像只狗一样被铐在了浴室墙面的扶手上。能否重获自由,完全就看主人的心情了,钥匙在高凡的手里。现在,他就是朱丹的主人。
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你在这儿吗?朱丹问。
她?怎么会呢。高凡认为这个问题提得不是时候,他又想起了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一阵紧张,让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他担心周颖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没有走成,比如忘记带什么东西,周颖是这样的人,从前她会因为一件衣服找不到而临时取消约会。高凡反复提醒自己,除了酒店的服务员还有经理,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即便周颖没有上车,她也不会知道的。
朱丹舒心地忍受着手腕的疼痛,她比高凡的妻子更容易驯服。
高凡看见了朱丹手上的勒痕,心里往下一沉。
没过多久,高凡气喘吁吁地坐在浴池边上,通常他是不会那么轻易出汗的。
你怎么了?
没什么,这里的空气太闷了。
朱丹晃动了一下手腕,在高凡离开她的身体后,她觉得被铐起来是件难受的事。
你想什么时候放了我啊。
我永远不会放了你。
你快点放了我,我们失策了,还是在你家里好。
高凡走出了浴室,他的手机还扔在床上,他拿起手机,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
你快点把手铐打开啊,我的手都疼了。
高凡走回浴室看见她坐在地上,他这才想起来,打开手铐是需要钥匙的。可是钥匙在哪里?他打开装手铐的包装袋,里面没有钥匙。坏了,手铐的钥匙没有带来。什么,你没带钥匙,那怎么打开啊。
高凡有点狼狈,他需要想一想钥匙放在哪里了。前一天晚上用完后,钥匙连同手铐一起放在了他妻子的梳妆台上,等第二天他再动用那副手铐锁住她妻子的时候,钥匙还留在上面。那他是怎么把手铐打开的呢?他尽力回忆着,可完全没有印象了,除非现在回家去找。
朱丹觉得手更疼了,你快想想办法啊,我总不能一直这样铐着吧。
她也要为她刚才还津津乐道的主意付出点代价,是她要求高凡这样把自己锁上的。她现在的姿势很难受,因为手铐的位置使她必须保持某个特殊姿态时才感觉比较舒适,她现在不能坐下,只能屈膝站在浴盆和水池之间的空当上。
高凡穿上了衣服,他打算回家去找手铐的钥匙,虽然他并不确定钥匙一定在家里。
你要去找钥匙吗?
是啊,回家。
你怎么跟你老婆解释,你到了家马上又出去,她能同意吗。朱丹是个通情达理的情妇,知道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要和自己爱的男人一起分享来自妻子的猜疑。
哦,她……她根本不在家,到外地探亲去了。
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在这里等你回来吧。朱丹很不情愿让高凡回家。
高凡往嘴里送了支烟。
就不能让酒店的人来帮忙吗?
男人讥笑了她一下,他心想,这种事情哪有让别人来帮忙的。
朱丹不再说话,看来,让高凡回家是最切实可行的方法了。
高凡又一次走进浴室,把脸贴在朱丹脸上,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胸上。他想帮助她缓解暂时的焦虑,他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一次事故,同时他也明白,如果他们是合法夫妻,这桩事故也许会成为夫妻生活中一段难得的插曲,但现在情形刚好相反,甜蜜很可能变成龌龊,高凡很理解朱丹的心情。
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不正经。朱丹更加委屈。
朱丹的一只手挂在半空中,人坐在了地上,她还没有忘记提醒高凡路上要小心开车。她想,难道自己就这样被捕了吗?幸好高凡的妻子不在家,不然,他向妻子解释时所费的口舌,会要让她被释放的时间推迟。
9
火车又在半路停了下来,这次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周颖的脑袋靠在枕头上,火车停在了一个景致还不错的地方。她看见一个农妇一边赶着牲口,一边看着停在路基上的列车,那农妇也一定看到了自己眼前的这扇窗户。外面的阳光很强,刺激着她的眼睛,转过头来看着男人的时候,眼睛里一阵阵发黑。
男人醒了过来,看见周颖躺在他对面。忽然他问,你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这是男人第一次问关于她的问题。
你是问我吗?不,我还没有结婚。
周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撒这个谎。
又一次,火车启动的一瞬间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地震,但站在车厢里的人如果能有所准备,可以避免一不小心失足跌倒。一位女士站在车厢里,在惯性让她跌倒之前,要是有位男士主动拉她一把情况会好得多。还记得探戈舞的其中一个动作吗,男士让女士假意做出一个跌倒的姿态,然后再一手把她拉起来,脚下三转两转就把女士揽到自己怀里。
在结婚之前,周颖一直很迷恋探戈中的这个动作,这使一个舞蹈老师成了她的丈夫。周颖很想从丈夫那里学会跳探戈,但高凡从来不肯教她。他的理由是,很多女孩都在跳舞的时候受了重伤,他不希望这样的情形在周颖身上出现。因此,周颖对丈夫和别的女人跳舞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她的这种反感看来确实有一定道理。被锁在酒店浴室的女人就是她丈夫的学生。周颖清楚,丈夫不仅仅会跳探戈,更懂得把身边的女人一个个搂进怀里。
结婚后一个月,她陪高凡去参加朋友聚会,她本以为自己将会以新婚夫人的身份受到高凡朋友们的礼遇,但出乎她的意料,他的那些朋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她是谁,甚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高凡已经结婚了。见到周颖时,他们仅仅是把她当成了高凡众多女人中的一个。高凡在女性中广受青睐,对此他并没有向周颖掩饰,他认为这反而能体现出周颖特殊的价值。但周颖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聚会回来后,他们吵了一架。她想让高凡把他们结婚的消息昭示于众,但高凡并不乐于此事。这始终让她耿耿于怀。
但毕竟高凡想用实际行动打消妻子的不满,结婚后他减少了晚间外出的次数,跟以前交往的女性也不再联系,除了工作之外,他尽量在家陪着她。更关键的是,他主动提出希望在不久之后和周颖生一个孩子。这给了周颖很大的安慰。她觉得这样一来,自己的生活即便不会焕然一新,也应该会别开生面,她和高凡的关系也会牢不可破。虽然很多事实证明了,这种想法多少有些天真。
你上午为什么说我丈夫会和别人在一起?一只小潮虫在向床的另一侧移动,周颖伸出手,捏死了它。
男人显出歉意的样子,那只是随便说说,幸好你还没有结婚。
听了这话,周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在结婚后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简直忘了这种感觉的滋味。上火车的时候,她还不断拿出手机,看看有没有高凡发来的短信,但现在她已经关掉了电话,她需要花半天时间才能想起把它放在哪儿了。
她坐的火车一路狂奔在铁轨上,远离自己的丈夫,靠近她的父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时候她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也许从现在开始,当父母第一次见到结婚后的女儿,会觉得她真的变了,不仅是她不再是个处女,她的一部分已经属于了别人,并且没有把那一部分随便拿回来的自由。
但现在,至少在那个男人眼中,她是个没有结婚的女人,她可以找回已经属于丈夫的那部分了。她开始理解高凡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结婚,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怎么能够在火车上去如此接近一个陌生的男人呢?何况他还是个犯罪嫌疑人。
对了,你的手腕疼吗?周颖关心地问,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因为关心别人而产生的惬意。
还可以吧,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从提包里找出了一条丝巾,你可以把它围在手上。
这丝巾是高凡从杭州带回来送给她的。
谢谢你。男人接了过来,用它把手铐与手腕之间的缝隙塞满。
怎么样,舒服些吗?
男人说,你未来的丈夫一定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周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
这是周颖和高凡婚后第一次分处两地。因此,当她对面的男人问他,是否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和别人偷情时,周颖不免一阵紧张。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自从她上了火车,她丈夫每次发来的短信都显得他心不在焉,句子都被精简到了最短,简直像是在发电报一样,这在他们结婚前是难以想象的。周颖熟悉丈夫每天的日常安排,即便是结束了在俱乐部的课,晚上十点钟他也应该回家了。她给家里打电话,但家里也没有人接。她看了看车厢里的电子提示牌,她才离开丈夫三四个小时,会出什么事呢?
就在周颖开始为丈夫担心的时候,短信终于来了,但她紧接着就败了兴,她以为他会跟她说些什么。但丈夫却是在问她:手铐的钥匙在哪里?
周颖奇怪为什么高凡会问这个问题,虽然她也不记得钥匙放在什么地方。
高凡很快又来了一条短信,问了同样的内容。看样子他有些着急。
你要钥匙干什么,你不会是把哪个女人铐起来然后打不开了吧。周颖故意这样问丈夫。对方很快又回复说,不是的,你别瞎想。对方没有进一步解释缘由,之后高凡没有再发来短信。周颖想起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也问过丈夫同样奇怪的问题,但丈夫还是如实回答了出来。高凡知道她从来不抽烟,而她作为妻子,不知道丈夫平时抽什么牌子的烟,的确有些奇怪。
这之后,高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周颖,那就是他们的家被盗了。但显然找到钥匙是更棘手的问题,他的学生还被困在酒店的浴室里,他要赶紧去想办法把锁打开,而又不被别人知道这件事。但让高凡没有想到的是,他聪明的学生已经用一根发卡打开了手铐。为了帮自己的情人脱险而去求助于自己的老婆,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朱丹想看老师最后怎么急急忙忙跑回酒店收场的,所以没有告诉他,手铐已经被打开了。
其实,打开那副玩具手铐是不需要钥匙的。
第二天早上,周颖早早醒来,她拿出了装满洗漱用品的塑料包。在翻书包的时候,她意外发现,手铐的钥匙竟然被自己带到了火车上。她急忙拿起手机,给高凡发短信,告诉他钥匙的下落。但是高凡此时还在睡觉,前一天晚上他已经筋疲力尽。
她细心地将那把钥匙塞进了钱包装银行卡的夹层里,她相信这钥匙回到家后依然作用非凡。但仅仅是把丈夫锁在床上,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又有多少可自豪的呢?周颖下了床,走到车厢门口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正被铐在盥洗室的门口,她想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和他说几句话。
10
人们经常如此,本来想找书架上的一本书,却因为眼睛和手配合不够默契拿成了旁边的一本。窃贼在进行盗窃的时候,难免因为紧张,把结婚证书当成了存折,一起扔进了装赃物的黑色垃圾袋。
进入高凡家的贼就犯了这样的低级失误。而且由于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本打算离开犯罪现场的窃贼慌忙中忘记了锁门。这样,还没等这家主人回来,收有线电视费的工作人员就发现这里被盗了。
警方火速赶到案发现场,物业公司的人也跟来了,唯独业主没到。物业的人用业主家的电话呼叫业主的手机,但是却没有人接听。直到两个小时后,高凡为了找到钥匙跑回家,才发现自己家被盗了。让他一度紧张的电话,是物业的人从家里打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先走出来的是物业的人,然后才是警察。还没等他们说什么,他就明白了,自己家被偷了。因为电话而虚惊一场的高凡马上就要面对家里一片狼藉的客厅、卧室,还有书房。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新闻。
他往里屋走去,这个现在已经被称为犯罪现场的地方,混乱不堪,看样子那个贼没干过几次,居然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那把钥匙变得更难找到了。
高凡走到卧室,想去翻床头柜的抽屉,但警察立刻制止了他,负责现场的民警很客气地说,对不起同志,现在请您不要动这里的东西。看来必须要等技术人员把现场拍摄下来,并且完成取证之后,他才能被允许去找那把钥匙。民警同志,这可是我的家啊,高凡有些不耐烦。警察说,对不起,请您协助我们的工作。
警方让高凡确认一下,家里都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他回忆了一下,有现金两千元、银行卡、存折、各种首饰、手机,还有一部掌上电脑。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和妻子的结婚证也被那个贼拿走了。
等一切现场调查结束,已经是次日凌晨了,高凡这才手忙脚乱地找起钥匙。但钥匙始终没有找到,因为它根本就不在家。高凡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酒店,但还有麻烦事在等着他。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拿房卡,因为拿走房卡,屋子里就要断电,他不想让朱丹在黑暗中等着他回来。等他敲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但没有钥匙开门,里面的人也没法给他开门。
这家酒店的服务看来不错,看见高凡一个人在楼道里徘徊,保安很快从楼道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楼层经理帮他打开了门,他一进门就冲进了洗手间,灯居然关了。他打开灯,人已经不见了,扶手上只剩下那副手铐。
第二天,高凡没有去上班,而是在家里收拾混乱的房间。他慢慢意识到家里失窃的严重性,他发现自己的很多证件都不见了。他本来想把事情赶快告诉妻子,但这时公安局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附近的派出所,那里有他们派来的侦查员。
负责这起盗窃案的警官姓马,是个胖子。高凡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马警官在修理自己的一次性打火机,不然他嘴里叼着的烟就点不着。他很识相,主动帮助马警官点上了烟。马警官点了几下头,客气地说了好几声谢谢。
马警官抽了两口烟,然后问他,你没发现你们家的门锁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高凡想了想,好像刚才锁门的时候确实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是的,我很容易就把门又锁上了,这说明什么?马警官吐了口烟说,这说明他可能不是破门而入。这简直是废话,高凡心里想。马警官立刻补充说,也就是说窃贼有可能是用钥匙打开门的。高凡心里一惊,问马警官,您这是什么意思?马警官笑了笑,你别紧张,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是你们家的钥匙落到了别人手里?
11
医生的妻子在拿到手术通知单时,看见了主刀医师的名字,但是这完全无法引起她任何特别的感受。原因很简单,这个名字是假的。在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手术,没有过这样一个医生,为了爱情,在手术室里杀死了自己的情敌。但你如果相信,这就有可能是真的。周颖现在不愿意相信,因为一个故事,自己已经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充满好感,即便不是好感,也至少是同情。而且这个人现在正被手铐锁在床上。
人心就是那么奇怪,相比于一个带有流氓性的本分人,一个充满善心的流氓或者犯罪嫌疑人倒更能博得人们的好感。除了对面的那个男人以外,周颖现在感到所有从眼前走过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她对他故事的感动是一相情愿的,以至于到了需要逼迫讲故事的人告诉她,这故事是不真实的,是杜撰的。而不久之前,她是这么对男人说的:不,我不信,你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当时周颖摇着头,带着哭腔。虽然她这样说过,但是没有人比她更确信,男人讲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他从现在起讲的每句话,她也都会深信不疑。
我是个好人你相信吗?我相信。我不是个罪犯你相信吗?我相信。我是被冤枉的你相信吗?我相信。我不应该被锁在这里你相信吗?我相信。
她相信这一切,她相信即便是在世界上法律最健全的国家也会有人被冤枉。但是男人并没有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不仅没有被冤枉还承认自己犯了重罪。他用了整整一上午讲了一个跨度十年的故事,来告诉周颖他为什么要杀人。而这仅仅是由于周颖出于好奇心的一句问话。而现在,她不再是出于好奇。
周颖去了餐车,要了两个菜,她用筷子在盘子里杵来杵去,就是没有胃口。她管服务员要了一筒啤酒。她平时很少喝酒。
一个胖子坐到了她对面,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胖子嘴里酒气不断地涌来。周颖没心情理那个家伙。胖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说,这儿的菜……实在是……他打了一个嗝……实在是不……不怎么样。等明天火车到了站,你去我的饭馆,比这儿好多了。
周颖猛地喝了一口酒。那胖子继续呼着酒气说,小姐想不想去我的软卧车厢坐坐,就我一个人,其他三张床都还空……空着呢。说完,胖子咯咯乐了起来。周颖真想把剩下的酒泼到他脸上。但是没有那么做,只是喝光了最后一点酒,离开了餐车。
她第一次见到高凡的时候,他也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走过来邀请她跳舞,而她当时并没有拒绝,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丈夫长得比刚才那个男人英俊,而且会跳舞吗?她想起当时高凡的样子一点不比那个胖子好多少,而且他也试图调戏她。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反抗呢?纵容自己的丈夫,斥责餐车里的男人,周颖在想,到底哪个做法是对的?
往车厢走的路上,她经过了软卧车厢,包厢的门都开着,她看了每一个车厢,没有一个不是两人以上。她后悔没有把酒泼在那人脸上。这件事又证实了她的想法,有比中年男人更应该被铐起的人,而且刚刚还在餐车调戏过妇女。
男人又坐到了下铺,正在吃警察送来的饭,他手上还绑着周颖的丝巾。
警察这次是两人一起去吃饭的,应该十五分钟后回来,基本每次吃饭都是如此,男人已经摸到了规律。
周颖坐在男人对面,等着他吃完饭。
怎么?你喝酒了?男人闻到了酒味。是,喝了点酒。男人问,有不高兴的事?周颖摇头,没有,你好好吃饭吧。她坐到他身边,你想吃点别的吗?我可以去餐车给你买。她不再把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表现成顺便为之了。男人说,不用了,再回餐车,很麻烦的,警察一会儿就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周颖感觉他们更像是夫妻。这使她把在餐车里的遭遇告诉了男人。
他很生气,或者说在周颖看来,他很生气。他必须生气,他甚至还承诺下次见到那个家伙一定不放过他,因为他能再见到那个人的机会很小。但这足以让周颖发自内心地感动。在和高凡相遇的那次酒会上,如果有人也肯站出来去教训调戏过自己的高凡,今天成为她丈夫的就不是高凡。
男人咀嚼完嘴里的食物,他不断地提醒周颖,你要快点坐过去,一会儿被警察看见,警察会误会的。
误会又怎么样,没人能管得了我。警察还有十分钟才能回来。再过十来个钟头,这趟火车就要到站了。
明天下了车你要去什么地方?男人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去我父母家,也许住酒店。你呢,你会去哪儿?
公安局或者看守所,我也不确定。
周颖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说实话,我想让这趟车永远不到站。她想尝试着把一只手靠近男人的脸,去抚摸一下他的胡须,但是她没有那么做。我不想让你这么走了,她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男人吃完了最后一口东西,把餐盒盖上,放到一边。
周颖宁可警方抓的是自己,而放了男人,因为她是清白的,她想拿自己和他交换。男人看着她的眼睛,他敏锐的目光无法洞察到她激动的想法。
不,这不公平,我觉得你妻子和那个男人才应该去死。她突然这样说。
男人笑了笑,之后闭上了眼睛,在警察回来之前,没有再睁开过。他不再看着她,但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一点点靠近他,她的手在他的脸颊和肩膀间徘徊。他已经忘了,上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
周颖的语调突然温柔起来,你觉得下火车之前,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12
如果高凡在周颖问他为什么需要钥匙的时候说出实情,周颖现在还会留在这列火车上吗?周颖当然奇怪高凡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很快追问的短信就来了,看样子高凡真的有些着急。
你要钥匙干什么?你不会是把哪个女人铐起来然后打不开了吧?周颖这样问丈夫,但她并不相信这一点。对方很快又回复说,不是的,你别瞎想。但如果他说,我在和另一个女人用这副手铐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和另一个女人做爱,周颖就会相信吗?她甚至会说,你为什么要故意气我;或者说,那好吧,你问问她对你茂盛的胸毛怎么看。总之,她不会说,那好吧,我们离婚吧。因为她并不相信,虽然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不能责备我们身边的人不诚实,他们遭受了太多因为诚实而带来的伤害,反而享受了不少因为欺骗所得到的好处。
火车铿锵有力地前进,火车承载着欲望,所以要在人们的欲望彻底爆发前,把上面的乘客赶下去,等他们的欲望彻底被满足再请他们回来。周颖所希望的事情是可怕的,如果这是一辆永远无法停下的列车,那车厢里的情形会是怎么样的呢?那也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内容,但你可以想象得出,当人们吃光了所有食物,喝光了饮用水,手机的电也都用光了,他们还会是人吗?在他们被饿死和渴死之前,一些人会先因崩溃而自杀,有些人则会杀了别人。但愿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永远也不会发生。
但现在,周颖真的希望这列火车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她希望它永远晚点,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用558元人民币购买的这张车票是值得的。她当然会偏执地认为,即便如此,睡在对面的那个男人会义无反顾地保护她。那既然是这样,这世界上的其他人,她的丈夫、警察、在餐车调戏她的胖子,所有这些人,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和这个男人生活在这列火车上就是莫大的幸福,她脑中冒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周颖看了看提示牌,离火车到站只有十个小时了,减去睡眠所用的六个小时,她还能为这个男人做些什么呢?她用一个微小的动作叫醒了男人。
她也想给男人讲一个故事,是关于日军慰安妇的故事。
从前,一个朝鲜女孩儿被抓去当做日军的性奴隶,日后人们用慰安妇这个不算太难听的名字称呼她们。就像在物资短缺的年代,需要凭票购买一切生活用品一样,那个时候日军也是凭票来使用慰安妇的,而这些女人必须每天凑够三十张票才能保证自己有饭吃,甚至继续活下去。就在她将一切日军认为禽兽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士兵来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他没有脱下自己的衣服,而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张票,他们语言不通,士兵无法解释这三十张票是他用钱一张张买回来的,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这个女孩能够好好地休息一天。之后,这个士兵没有享受过一次女孩的服务就死在了战场上,而那个女孩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理解这三十张票的含义。
他为什么不把那个女孩救出去呢?男人并没有像周颖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那么感动。
因为……因为那样这个故事就不真实了呀。
她说得没错,英雄主义和虚情假意总是如影随形的,你拯救得了一个女人,你救得了所有女人吗?你如果只救这一个女人只能说明你对她另眼相看,只能说明她长得比别的女人好看,只能说明在战争结束后你想把她窃为己有。
但周颖信奉这个故事,她坚信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迟早会发生的。现在,她知道自己帮助不了这个男人,但是她想为他做点什么,以此来补偿他的不幸,更关键的是她想让他到死都还记住她。她第一次和别的男人过夜时就是这么想的,她希望自己给对方留下终生的印象,希望对方无时无刻都想对她说,我永远忘不了你。这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她现在人已有所属,却依然想让这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忘不了自己,她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像那个女孩一样,到死也都对那个日本士兵念念不忘,虽然他在战场上杀过许多无辜的人。
于是她对男人说,如果我说我能把你救出去,你会相信我吗?
周颖的野心在膨胀,她开始有了别的念头。她忘了自己是在联结着父母和丈夫之间的铁路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想去拯救过谁。她拯救得了一个男人,却救不了所有被她认为不应该受到牢狱之灾的人。但她如果只想救这一个男人,只能说明她对他另眼相看,只能说明他长得比别的男人英俊,甚至比自己的丈夫还英俊,只能说明在有朝一日她想把他窃为己有。然而她所知道的是,有朝一日,他必死在枪口之下。
男人不解地看着她,救我?你怎么救我呢?
你先回答我,你会相信吗?
男人觉得这太荒唐,你别说傻话了,这不行的。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此时所有人都睡着了,周颖一脸凝重,但她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轻佻,她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向脚下推去,似乎是早有准备,她竟然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只有对面的男人看见了这一切,她精致的锁骨和乳房,她白皙的皮肤,她的胳膊和修长的腿,还有她充满欲望的表情。四十八小时之后,她又一次开始折磨一个戴着手铐的男人。周颖说,如果你相信我,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对那男人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安慰,简直就是场灾难,他感到自己被诱惑了,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胳膊,手腕的疼痛再一次袭击了他的神经。对这种疼痛他会一直记到他死的那一天。
好……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十分钟后,周颖穿上了衣服;三分钟后,她离开了自己的床;五分钟后,男人以闹肚子为理由,向警察请示要去厕所;十分钟后,他们两个人同时挤在一起,男人的手被警察锁在了窗户边的扶手上。
男人问,你怎么才能打开我的手铐呢?
13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把手铐打开的吗?朱丹得意地说。高凡不断地摇头。只有你们这些男人才会相信一把玩具手铐真能把人锁住呢!高凡有些生气,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朱丹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她刚刚做好的汽锅鸡,要是告诉了你,多没有意思啊。再说,你回不了家,怎么能发现家里被偷了呢?高凡没有意识到,他并没有告诉朱丹自己家里被偷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妻子。
晚上,朱丹洗澡的时候,发现护发素用完了,她叫高凡帮她从抽屉里拿瓶新的。高凡以前还从来没有住过她家,不小心翻错了柜子,在找到护发素之前,在里面发现了一本结婚证明,打开后发现,里面贴着自己和妻子的照片。
高凡拿着它冲进了浴室,一把关掉了水龙头。我的结婚证明怎么在你这儿!
你怎么进来啦,流氓,你快出去。
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高凡逼问道。
朱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开始搪塞他说,等我出去再告诉你好不好。
后来,女人在床上解释清楚了这件事。你想想,如果你们没有了结婚证,是不是就无法证明你们是合法夫妻了?高凡心想,这种想法太幼稚了,结婚证书没有,但户口本还在,档案还在,结婚登记处也还保留着原始资料。朱丹无知地看着高凡,结婚证上的照片如果再换成我的,那我们就是夫妻了,你说对不对?
第二天,高凡又去了公安局,他把近一个月到过他家的人名单给了马警官,那上面没有朱丹的名字。临走前,他有意无意地问马警官,如果结婚证明没有了,是否可以补办。马警官问,怎么了,你的结婚证明也被偷了?不,我只是随便问问。站在高凡旁边的朱丹窃笑了一声,我丈夫把它锁在贼根本找不到的地方了。
三天后,高凡和朱丹在逛街时接到了马警官的电话,马警官说,案子已经破了,请你来确认一下,我们收缴的赃物是不是你家的东西。
朱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家里被盗的案子已经破了,问朱丹要不要一起去公安局。
朱丹神色慌张起来,她摇了摇头,匆忙地在高凡嘴上吻了一下。
和高凡分手之后,朱丹连忙回家收拾行装,看样子要做一次长途旅行。她把衣服塞进拉杆箱,里面有相当一部分是高凡送给她的。但她也发现,自己忘了拿高凡给她买的裙子。同时发现这件事的还有高凡,开车的时候,高凡已经觉出朱丹有些不对劲了。
就在和高凡分手的第二天,这个叫朱丹的女人在火车站被公安民警抓获,新闻里的播音员自豪地宣布,一个在我市疯狂作案十多起的盗窃团伙终于被我公安机关一网打尽了。高凡一定想不到,新闻里所说的事情结结实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实际上朱丹原本并不是这个团伙中的成员,只不过她相信,在盗窃团伙的帮助下,能证明高凡身份和婚姻状况的证件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而这只是她想得到高凡的第一步,她料定这次失窃会影响高凡和妻子的关系,他的多数存款已经在这次盗窃中丢失,他们即便还能生活下去,也会打消掉要孩子的念头。在她眼中,任性的周颖一定不会再和这样的高凡继续维持婚姻生活,而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才是高凡最可依赖的人。
就这样,她和自己原来的同乡一拍即合,在行动之前,朱丹叮嘱同乡一定要让窃贼把这家人的证件洗劫一空。这虽然违背行规,可看在是同乡的面子上,他们同意了,何况朱丹确实帮了他们,这帮助就是高凡家的钥匙和在酒店餐厅的那次约会。
她的同乡并没有出卖她,而是警方通过电话记录找到了朱丹。在接受讯问的时候,朱丹说自己深爱着高凡,所以才做了这一切。因为与失主有爱情关系才协助犯罪分子盗窃,通过盗窃来破坏自己情人的家庭稳定,警方在想,这样的事情在世界上到底会不会发生。
对警察说了这番话后,朱丹笑了笑,她想这简直太讽刺了,她居然从来没有亲口向高凡说过自己爱他的话,虽然她的一举一动和良苦用心都能证明这一点,也包括这次意想不到的失窃。朱丹看了看手上戴着的手铐,这次,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再把它打开了。
14
周颖坐在乘警室里,半个小时前她被叫来问话。这让车厢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乘客们猜测前一天晚上,周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周颖抬头看着车顶的风扇,她的手忽然感到一丝沉重,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戴上了手铐,但不同于和丈夫的游戏,这次她感到恐惧在向她走来。她猛地低下头,直到这被证实仅仅是一种错觉后,她才变得平静起来,她的双手完好无损地放在腿上。
故事和案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是经不起虚构的,但前者只能是虚构的。而人们又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此时,警察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在协助犯人逃跑,甚至希望通过进一步的调查,在她身上找到其他线索。
一直负责押解工作的警察就坐在她对面。周颖不得不把上车以来和那个男人发生的一切向警方叙述一遍。警方反复问她和男人在厕所里干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之后就是不断地重复十年前那个男人进入医院工作,后来就认识了他太太……他很爱他太太……为了报复,他在手术台上杀死了破坏他们家庭的男人……周颖想,警察会相信这些吗?她开始用正常的逻辑思考了,为什么警察不会相信,而我会相信呢?
你说他是个医生?对,他是个医生,他为了报复,在手术台上,杀死了破坏他们家庭的男人。
那你们为什么要到厕所里,你们打算干什么?
周颖终于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爱上他了,你说男女之间能干什么事!
警察点了点头,好吧,那你说说,嫌疑人之前都跟你说过些什么。
周颖重复着刚才的话,他告诉我,他是个医生,他为了报复……我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他救过人,在乡下,你们不是在那儿抓到他的吗?
于是你觉得他还挺冤枉,想帮他逃跑,对不对?
周颖哭了起来,她立刻开始自责起来,居然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警察收起了记录本,没有做任何笔录。同志,刚上车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不要妨碍我们执行任务,这里面的事情您不了解。警察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幸好,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周颖本人和那个嫌疑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警方认为嫌疑人仅仅是利用了她的同情心和无知。何况从客观上说,周颖的行动对他的逃跑来说无济于事,而且在门打开的时候,警方只是看见周颖抱着那个男人,实事求是地说,这还构不成犯罪。
好了,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警察让周颖留下了电话和其他个人资料,今后可能还会和她联系。
另外有件事……警察又叫住了周颖。我想提醒您,一个女人在外面还是稍微检点一些好,您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对您的安全会有好处。
对不起,我能问件事吗?
什么事。警察把衣领最上面的扣子松开。
我想知道,那个男人……你们的嫌疑人会判死刑吗?
死刑?警察笑了笑,入室抢劫我想顶多也就是有期徒刑。
你说什么?入室抢劫?周颖睁大了眼睛,她的整个身子软了下去。你……你……说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不是个杀人犯吗?
你真的以为他在跟你如实交代案情吗?再说,你看他那样像是敢杀人的吗。警察继续在松扣子。再说,这年头有谁会为了什么狗屁爱情杀人。对了,我记得我提醒过您,不要介入案情,当然了,他跟您说的和本案确实没有关系。
警察撇了撇嘴,他在押解途中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乘客。
周颖拼命地摇着头……不,我不信,你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
她也是这么对男人说的。没错,男人说的的确不是真的,这一点,周颖现在终于相信了。
15
高凡去了公安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马警官的办公室里看见了周颖。她前一天晚上就回来了,她看见家里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被盗了。她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但派出所的民警不解地问,你们不是报案了吗?周颖这才知道,是丈夫没有把家里被盗的事情告诉她。她马上给高凡打电话,高凡的手机又是关着的。
周颖自己在家里继续收拾高凡打扫了一半的屋子,她要让各种物品物归原处,有很多东西她其实都不记得原先所放的位置了,而且她没有找到那把玩具手铐。
第二天早晨,周颖接到了马警官的电话,案件已经告破了,让家里派个人来认领一下赃物。周颖一头雾水,问了马警官很多关于案件的问题。马警官说,你不是这家女主人吗?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你那天不是和你先生来过公安局吗?
所以,当周颖和高凡在马警官的办公室见面的时候,两个人的感觉都有点奇怪,特别是高凡。高凡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周末才能到家吗? 周颖感觉得到,高凡有点心虚。
回家的路上,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周颖好像没有什么想从高凡口中打听的。案子已经破了,再问也没用,至于其他的,周颖已经没有多大兴趣知道了。
晚上睡觉之前,周颖在床头的柱子上看见手铐留下的痕迹,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出现了类似的痕迹。
她转身问高凡,那副手铐去哪儿了?
高凡说,可能是被小偷拿走了吧。
周颖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灯。
火车终于到站了,旅客们纷纷拿起行李准备下车。 一辆警车这时开进了站台,三名警察站在警车周围,等待嫌疑人被带下火车。而车厢里的乘客想看看这个人到底长得什么样,纷纷放下行李又凑到了车窗边上。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了一句,你们没看见和嫌疑人一个车厢的女人吗?好像从警察那里回来后,她就变得老实了。
周颖听到了这议论,一不小心把手里拎的行李掉了一地。这时,一位好心男士放下了自己的行李,帮助她捡地上的行李。
周颖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碰我东西!
周围人立刻就认出来,周颖就是那个女人。
车厢空了,只有各种垃圾留了下来。周颖始终不肯下车。她走回了自己所在的车厢,她发现,自己的那条丝巾压在了男人的枕头下面。这时列车员要清理车厢里的垃圾了,列车也要马上进维修站补充燃料,三个小时后将重新南下。周颖庆幸自己并没有向警察交代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她引诱过那个男人,她承认自己同情过他,但更重要的是,她引诱了那个男人,同时她也被那个男人诱惑了。
事后,周颖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呢?她甚至还为没有向警方说出想帮男人逃跑的事实而自责过。但当时,一种莫名的使命感让她想去救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警察的话伤害了她,因为她始终以为人是可以为了爱情去死的,就像她每次问高凡那样,你会为了我去死吗?高凡总是给出肯定的回答,周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一种策略,类似外交上的礼节。
就在她一丝不挂地躺在男人面前时,她对这些还一无所知。然而男人已经抵挡不住诱惑了,他同意周颖去履行拯救自己的使命。至少这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虽然有风险,但只需周颖一人来承担。
好……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时间看起来并不多,但周颖像是早就开始计划这一切。就在这段对话结束后十分钟,周颖穿上了衣服;三分钟后,她离开了自己的床;五分钟后,男人以闹肚子为理由,向警察请示要去厕所;十分钟后,他们两个人同时挤在一起,男人的手被警察锁在了窗户边的扶手上。
我一定会救你的,一定会的。她不断地对男人说。
周颖拿出了自己那把手铐的钥匙。这是……这是什么?是钥匙吗?怎么会在你手里?男人变得兴奋起来。钥匙插进男人的手铐。
火车这时候减速了,这真是天赐良机。
钥匙疯狂地转动着,但是锁圈没有任何转动的迹象。怎么,打不开?男人开始焦躁起来。售货员告诉我……这是能……是能打开的……什么售货员?男人意识到,手铐将牢牢地锁住自己,根本无法打开。
周颖急得哭了出来,卖手铐的老板……老板说,卖给我的……卖给我的是真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打不开呢?
难道……这就是你救我的办法吗?男人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二十分钟前他还相信,这个可爱的女人真的能拯救自己。他已经听见警察来到了门口,开始催促他了。
周颖哭了出来,她想起自己的确就是这样把戴在高凡手上的手铐打开的。不……不……周颖不停地摇着头,你……你别出去,你别开门,你不能……让他们把你带走……让我再……再试一试,我能……我能把它打开。
终于,门外的警察开始不断地敲门。周颖一失手,钥匙落入了厕所,掉在了铁路上。周颖绝望地站起来,她搂住男人已经僵死的脖子,大哭不止。不久,门被撞开了,门口的过道塞满了警察和乘警,周颖直到自己被带出厕所,送到了乘警室,还依然固执地相信,那把钥匙是可以打开那副手铐的。
终于,火车又开动了。除了周颖之外,留在车上的只有那只日夜兼程一道北上的苍蝇,它没有找到下车的门,估计也要原路返回了。周颖在想,要不要把在车上发生的一切告诉高凡呢?可是,他会相信吗?那只没头苍蝇的时日已经不多,可能在与周颖一同返回的路上就会死去。现在,它趴在车窗玻璃上,没过多久又飞向半空中,盘旋了几圈后,苍蝇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周颖觉得自己现在形同这只没有出路的苍蝇。
看来人们真的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