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到底
2009-11-02李建新
李建新
自从不得不接过“深红”砸过来的那莫名其妙的五万块钱,念章的右手就开始不听使唤,就像一个帕金森综合征患者一样抖个不停。仿佛那钱或者那女人对念章实施了什么魔法。
没有给他任何详细解释的机会,五万块钱就像一块半截砖一样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念章的手里,并被威胁如果胆敢不要的话就要考虑自身的安全问题了。所以,胆小怕事的念章不得不接受下来,而后立刻被那个坏女人连人带钱轰出了门。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怀揣着那一包“飞来横财”的念章却冷得发抖、怕得要命。由此可见,好多人天天梦想的被钱砸中的感觉也不完全都是幸福的。至少此刻的念章就没有感到幸福。
念章四十多岁了,身高有一米七八,黑黑瘦瘦的样子。凶巴巴的脸上好像从来没有笑过,让小区里的小孩子们有些怕怕的。其实,念章本是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婚后他们一直无儿无女,两口子过着安静而又相亲相爱的温暖生活。可是不幸的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年前刚刚撇下他永远地去了。现在,孤独的念章尚未从中年丧妻的沉重打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目前是这个小区里的一个清洁工,每月只有三四百元的微薄收入。好在没什么负担,又没有吸烟喝酒的嗜好,日子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对了,念章不能算是完全没有负担,他还有“腿儿”需要养活。“腿儿”是他半年前收留的一条别人遗弃的瘸腿的狗。浑身上下灰不溜丢的又脏又丑,一条瘸着的前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是因为瘸腿而遭人遗弃?还是因被人遗弃而瘸腿?已经无法查证了。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出去买馒头的念章发现了躲在墙根瑟瑟发抖的、已经被雨淋得湿透的“腿儿”,天性善良的念章怜悯之心顿生,掰下一块刚买的热馒头扔给了它。等念章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发现“腿儿”一直在若即若离、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看见念章回头看它,就带着又胆怯又祈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念章,让念章感到有些无法拒绝。孤身一人的念章一时冲动收留了同样孤身的“腿儿”。从此以后,每天念章在打扫卫生时,人们都会看见一条瘸着腿的狗一颠一颠地跟着他,形影不离。看着“腿儿”滑稽的样子,自从妻子去世后再也没有笑过的念章偶尔也会露出难得的微笑。“腿儿”给念章孤寂无聊的生活带来了安慰。社区的大妈们每每看见了他们俩,也常常好取笑这条瘸腿的狗。有一次社区白大妈好奇地问念章:“念章,你的狗叫什么呀?”念章看着脚下围着他转来转去的瘸腿狗,想了想也笑着回答说:“腿儿!”从此念章的狗有了这个让人可笑又同情的名字。狗如果要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的话,说不定会对这个嘲笑它身体缺陷的屈辱的称呼提出强烈抗议的。正因为它不懂,所以它才快乐。由此推及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难怪板桥老兄说:难得糊涂!至于孔老夫子说的“三人行,必有吾师”,看来是不太全面的。如果想快乐的话,向狗学学又有何妨?
仅从念章的名字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父母对他的殷切希望。只可惜念章开始上学的时候,祖国还处于轰轰烈烈的“文革”运动中,所以念章在学校里稀里糊涂的也没有学到更多应该学到的有用的东西。念章从小就不聪明,却是个典型的老实孩子,他自认为在学习上还算是下过一些工夫的,但那时的风气和教学质量确实很糟糕。糟糕到念章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印象中最深的一节课上,老师讲的是寓言故事《自相矛盾》,这本来是一篇很简单的小课文,想不到在课堂上却掀起了一场势不两立的斗争。问题出在了文章的作者身上,具体讲,就是出在了他的姓名上。当然,念章现在知道那一位很老很老的先生叫韩非子;可是当时他并不认识这个“韩”字。他的很多同学也不认识。他们的家长就是因为想要他们认识一些字才让他们来读书的。说那是一场势不两立的斗争,只是因为那个年代非常流行“斗争”这个名词,就像现在的“酷毙了”、“帅呆了”,等等。之所以用“斗争”那两个字还因为当时他们的老师鼓励他们斗争,并且理直气壮、神情庄重地告诉同学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有斗争才会有发展!”毛主席说过许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时至今日,我仍然和很多人一样狂热地崇拜毛主席,就像现在崇拜某些明星们的fans一样。
念章还记得那是一位新来的年轻女教师,据说是一位在广阔的天地中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短短的剪发头、军绿色的列宁装、一脸阶级斗争的严肃相兼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念章有些怕她,因为老师长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当然不是老师本人的错误,何况刚刚经历了大自然的风吹日晒,也就更加无可厚非了。念章长得也不好看,大街上的芸芸众生也大都长得不好看。但是念章还是希望老师能够亲切一点儿,有点儿笑容。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好像肩负着什么重大而又神圣的使命一样。诚然,从某种意义上讲,作为一个小学教师,要悉心教育还不那么懂事的小学生,教给他们知识,教给他们做人的道理,事关祖国的未来和希望,这也确实是非常神圣的。老师可能也正是带着这样的神圣使命走上这个革命岗位的吧。
好了,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回到我们的课堂上,继续听老师讲《自相矛盾》这节课。当时是这样的:老师读完了标题,却长时间地停顿了下来,同学们抬起头看着老师红红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快,有几个坏孩子开始起哄了:“老师不认识下面的那个稠字!”“老师不认识wei非子的wei字!”有人“秀才识字读半边”,把“韩非子”读成了“wei非子”。老师的脸更红了,但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有不认识的字是正常的,要不我们来学校干什么?我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就是学习!毛主席不是教育我们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吗?”老师请来了全国人民最最敬爱的毛主席,就连坏孩子们也不敢说话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老师想了想,干脆点起了班长的名字:“你说这个字应该念什么?”班长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小声说:“念wei!”老师又点起了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说念“韩”。班里的坏孩子们立刻又闹起来,又敲桌子又拍椅子,好像打鼓一样。有一个还嘲笑学习委员:“只听说过wei非子,哪里有韩非子,看那个字的右边就是个‘韦字,那是声旁。还学习委员呢,懂不懂?”老师接连点起了好几个同学,有的说念“韩”,有的说念“wei”,意见始终得不到统一。在震天的喧闹中,老师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说:“我们来举手表决,要广泛地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实行党的民主集中制。赞成念‘韩的同学请举手!”有一部分同学举起了手,念章也不知道应该念什么,犹犹豫豫把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拿不定主意。老师瞟了他一眼,对他很看不上,严厉批评他革命立场不坚定,是个投机主义者,引来同学们对他的一片嘲笑。批评完念章,老师又让赞成念“wei”的同学举手,让班长分别统计了一下数字。结果是同意念“wei”的同学以微弱多数领先。老师也犹豫起来,看着一双双殷切期待她作出判决的目光难以定夺。在关键时刻下课的铃声响了,把老师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老师说:“这个字到底应该念什么?这是今天的家庭作业,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明天我们要继续讨论!”第二天继续讨论了吗?老师告诉大家那个字念什么了吗?念章现在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但这种举手表决的学习方式,却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甚至那个在教学中富有创意精神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念章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教了他们不到一个月就悄悄地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举手表决教育法的创始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教育界。不知道算不算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呢?念章有时会这样假设:如果老师能够再教他们一段时间的话,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令人惊异、令人回味、余音绕梁、终身难忘的事情。“悄悄地老师走了,正如老师悄悄地来。”
念章总是拿这件事情为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开脱,好像“知识青年”老师的一节课,决定了念章的一生。记得“拨乱反正”以后的日子里,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文章、报告的开头总免不了有这样一句话:“在林彪、‘四人帮的干扰破坏下……”好几年以后,还有人在用这样的格式,念章就算一个。
自从去年他那先天子宫发育不全的妻子不幸短命去世后,念章遭受了今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们两人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开始只是告诉他女孩叫黄鹂,非常非常善良、非常非常温柔,并不曾告诉他女方可能不会生孩子。见面时念章对黄鹂印象一般,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谁知对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身体有病可能今生都不会有孩子。看着女孩无助无奈的表情、一副柔弱无靠的样子,想想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要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同样非常善良的念章心底一种异样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冲动地拉着对方的手说:“放心,我会对你好!”
妻子很贤惠,除了偶尔觉得有些清静外,两人的生活也很温暖。妻子一直想要抱养一个孩子以弥补自己的歉疚,念章也总是拍着妻子的肩膀说:“鹂儿,你不要多想,我会对你好。”十几年的共同生活是愉快而平静的,鹂儿一个人在念章的面前同时扮演着三个角色:母亲、妻子和女儿。念章是幸福的,可惜幸福又是那么短暂!天生瘦弱的妻子不幸得了绝症,倾家荡产想尽办法也没能挽救妻子的生命,念章心如刀绞。妻子临去世时两只手无力地拉着他的手,不停地流着泪,最后虚弱地说:“以后,你一个人,怎么过呀?我不放心!”妻子流下了最后两行泪。他摸着妻子的脸不停地小声说:“鹂儿,放心,你会好的、会好的……”说着也不由得泪如雨下。妻子去后念章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偶尔不得不与人交流也变得结结巴巴。越是结巴越是害怕与人交流,不久竟然出现了语言障碍的某些症状。渐渐地念章养成了尽量只说很少几个字的习惯,同意就说:“好!”不同意就说:“不!”尽量减少字数。
好在他的小跟班“腿儿”根本不在乎他结不结巴。
念章的工厂彻底破了产,将地皮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工人们不得不自谋生路了。念章没有什么技术,工作很不好找。邻近的小区需要招聘清洁工,社区里好心的白大妈可怜念章,给人好说歹说将这份工作给他争了过来。念章并不觉得当清洁工有什么难为情,干得很卖力很认真,依旧像他在工厂上班时那样。而且“腿儿”每天跟着上下班给他带来很大安慰,他总觉得“腿儿”是妻子给他找来解闷的。
小区的档次很高,有很多别墅式建筑,许多户主都有私车。有很多房子空着,也有几栋房子住着单身的年轻女人。念章从不去猜测她们是干什么的,他认为那是她们自己的事情。“深红”就是一个住在豪华别墅里的单身女人。在念章看来,这个女人本来长得既年轻又漂亮,身材苗条、个头高挑;只可惜脸上的妆化得乌七八糟,人不人鬼不鬼的弄丑了自己;穿的衣服也挺漂亮,只是有一次穿的鞋子太难看——深红色、亮晶晶的足足有一尺多长、前面又细又尖,人只能迈着小步往前拖着走,简直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念章一见到她的鞋子就偷偷地根据颜色给她起了这样一个自认为很形象的名字:深红小丑。我们就亲切地简称她“深红”吧。
问题可能就出在鞋子上。一天下午,当两只深红色的皮鞋先于它们的主人并载着它们的主人从一辆白色的小车上下来时,一向安分守己的“腿儿”好奇之心顿起,立刻扔下嘴边的工作冲向鞋子劈头盖脸地亲热起来,一点儿也不考虑自己的身份、资格问题。念章还来不及对它进行批评教诲,“腿儿”就与鞋子飞快地做完了几轮又闻又吻。鞋子的主人对这种极度的崇拜并不领情,抬起脚狠狠踢了过来,“腿儿”一声凄惨的号叫,躲到念章旁边对“深红”的不知好歹大声地、飞快地、充满愤怒地理论起来。如果有人通晓狗的语言的话,我们也许就会对“腿儿”的愤怒有一个更好的解读。“深红”厌恶地看了看周围,又瞥了念章一眼,边走边骂:“穷扫地的,养什么狗啊!”念章的愧疚变成了心痛和气愤,他轻轻拿扫把划拉一下“腿儿”的脑袋,小声责怪它说:“招惹那东西干啥?也不嫌脏?”看“腿儿”悻悻地到一边去了,好像也没有受内伤,才又低下头放心地继续干自己的工作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清晨,在“腿儿”领受耻辱的同一地点,“腿儿”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雪青色的小皮包,它闻了一阵,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于是就讨好般地将它献给了念章(这里有一个错别字,狗应该是“衔给”念章,而不是“献给”。但鉴于狗对人的忠诚以及知恩报恩的优良品性,姑且将它拟人化一次吧。我国某知名田径教练员现在改行养起了狗,他就曾经气壮如牛地宣布说:狗比人强)。念章好奇地从“腿儿”嘴里接过皮包,并随口问它:“啥?”“腿儿”瞪着圆圆的眼,不停地哼哧着鼻子、摇着尾巴,一句话也不说。念章明白过来狗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不再为难“腿儿”。他拉开拉链打开钱夹一看,哇!里面有一沓百元人民币,足有好几千元!三张银行卡,此外还有一本小通讯录、几张照片……照片有单人,也有一男一女的合影,念章一眼就认了出来:女的正是“深红”,而那个男的不认识,年龄明显要大女人很多。想起来可能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念章看了看周围,时间尚早,没有看见其他人影,于是随手将皮夹暂且塞到了口袋里。
念章仍在一丝不苟地扫着地,内心却在经受金钱的诱惑和考验。他想到了妻子生病住院时的艰难岁月。那时他向厂里、亲人、朋友借遍了,怎么也凑不够拯救妻子的费用。如果那时他捡到了这些钱,或许他就会马上把它交到医院收费窗口那个口小肚大、又黑又深的无底洞里,纵然救不了妻子的性命也能减轻一点妻子身体的痛苦,延长一点妻子的生命。当然,念章知道自己的良心不会让自己那样做,好心的妻子也不会同意他那样做。何况现在妻子不在了!就更没有留下这些钱的必要了。念章决定还给人家,即使现在他还欠着别人很多的债务。即使这个有钱的女人可能并不在乎这些钱,这是他做人的原则问题。不过,他并不想现在就去打搅别人的美梦,何况他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清扫完属于自己负责的区域,时间才六点多一点。念章决定先回家再说。回到家里关好了门,念章掏出包里的东西放到床上仔细清点了一下,发现那沓钱有整整五千元,六张照片(其中男女二人合影二张、女人单人照四张),通讯录一本(里面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名和数字,完全不像是电话号码)。此外还有银行卡三张。念章把这些东西摆放到床上认真研究起来,他发现照片中的男子好像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女人很放肆,搂着男人的脖子一脸撒娇无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不伦不类的关系。想到这样的人竟然狠心地当着自己的面踢“腿儿”,骂自己是“穷扫地的”,念章现在仍然有些气愤。鉴于“深红”的所作所为,念章竟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从心底萌发:把这些钱留下来,权当是对自己和“腿儿”的补偿吧!权当是对她无理的报应吧!念章给自己找好了两个理由。仅仅把钱留下来,包和包里的东西还给她扔到门口。自己的养老保险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交了,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补上;为了给妻子看病把彩色电视机作价四百元钱卖给了收旧家电的,现在也急需买一台给自己解闷儿了;还是首先还一些债务的好,亲戚朋友们也不富裕……念章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是马上念章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起了贪念?想到慈祥的姥姥生前多次教育自己做人要有志气,要做到:“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猫剩食,穷死不花婊子钱。”当时自己很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婊子,现在明白了就更不能要了,他觉得那些人比自己更可怜。再说也不能因为这点钱就破坏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打定主意后,念章把这些东西又统统塞进了皮包里,决定上午就抽空还给她。
拾金不昧当然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可是考虑到自己蓬头垢面、衣着陈旧和那个“深红”的腐败打扮反差太大,念章不免有些心里发虚。毕竟是要和年轻漂亮的女人打交道,这不是念章的强项。念章的环卫工作本身并不让他感到难为情,但是被人骂作“穷扫地的”毕竟不好听。他不想让人看不起,更不想让这种身份的女人看不起!念章准备翻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找了半天也没翻出什么让他满意的,其实,念章本来也没有几件好衣服。看来看去不是上衣不合适就是裤子不好看。最后念章翻出了一件土黄色风衣,决定就穿它了。这样连裤子也不用换了。
这件土黄色的风衣还是妻子好多年前给他买的。记得当时妻子买回来让他穿上看看的时候,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妻子当时笑着对他说:“人模狗样的!好帅!”看见念章有些扬扬得意,妻子嘲笑他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好像是天蓬元帅!”此时此刻仿佛妻子又回到了他们的家里,回到了他的身边正在帮他整理身上的衣服。想到当时的情景念章也不禁笑了,同时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用手抚摸着身上的风衣,抬头看着墙上妻子微笑的照片,禁不住脱口冲妻子喊道:“鹂儿,这件衣服好吗?你还好吗?”话没说完,泪水已经涌满了眼眶……
听到念章说话,“腿儿”抬头看着他,带着一脸疑惑,并不停地“哼哧哼哧”喘着气。
念章纪念完了妻子,又接着翻出了一顶深蓝色的太阳帽。有长长的帽檐、后面可以调整帽子的大小,前面画着世界名牌耐克的标志。这种太阳帽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便宜极了。念章戴上了帽子,并不管它是不是假冒的。杂草丛生、桀骜不驯的头发立刻被压制下去了。看着自己的打扮念章很满意,“酷!”念章用了一个年轻人流行的词语。
念章就这样按响了“深红”家的门铃,风衣的大口袋里装着那个雪青色的小包,小包里一件不少地装着那几件本来就装着的东西。这是一个天空晴朗、阳光灿烂的上午。念章的心情有些波动、有些紧张。在等待开门的时候,念章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帽檐,摸了摸兜里的小包。屋里的女人很警觉地问道:“谁呀?”
念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想了想说:“还……东西!”
“什么东西?”里面紧张地问,听得出来问话里充满了期待。
“包!”念章的回答简单到了极点。
听到哗啦哗啦的开门声,念章转头对“腿儿”说:“等着!”门开了,念章看见“深红”穿着一身白底兰花的睡衣,睡眼惺忪、一脸疲惫、一脸苍白。与以前见到的简直是判若两人!看到“深红”的这种破败相让他很受用,当然,即使有这种想法也并不能证明念章就是一个心理狭隘、幸灾乐祸的人。念章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过如此而已。”和一个穿睡衣的单身女人单独在一起,念章有些尴尬;而且屋里有一股空气不流通的污浊气味,也让念章感到很不舒服。他只想赶快还给她,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丢了……什么?”念章站在门口问道,顺便还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你捡到了什么?”回答出乎念章的意料,警惕而又傲慢。而且直直地盯着念章的脸,似乎想从念章的心底看看到底那是一个微笑,还是一个奸笑。
“一个包。”念章还是主动地回答。虽然他有些不满意对方敌视的态度。
“什么样的包?”口气依旧生硬,眼光却没有那么毒了。
“问你!”念章有些生气,他觉得对方太牛了,后悔费这么大劲来做好事。
“一个雪青色的小皮包,香奈尔牌。”口气软了下来。
“里面都有什么东西?”念章不知道什么是香奈尔,他准备照章办事,加以核对。
“几千块钱,几张银行卡。”犹豫了一下,她又接着说,“还有几张照片。”
“就这?”想起那几张照片,念章窥到了对方的隐私,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嘲笑,并不想就此放过她。
“深红”看到了念章的表情,立刻产生了一些慌乱。不过很快她又掌握了主动,依旧直直地瞪着念章,好像看穿了念章的心思。接着她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说:“那就坐下谈。”说完径直转身先进了屋里,念章愣了愣,也只好极不情愿地跟了进来。女人率先坐到沙发里,看着念章朝对面的沙发努了努嘴,示意念章坐下。沙发很宽大、很柔软,念章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陷了下去。尴尬的念章抬头看去,对面的女人跷着二郎腿儿,白白的脚上染着五个红红的脚趾甲,正用极度不屑的目光注视着念章。念章心想:不过是个卖肉的,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挺直了身子,回视着对方,目光不免充满了挑战。两人经过一番目光战、心理战,“深红”心虚了,率先脱离了视觉接触,败下阵来。然后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无奈地对念章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说吧!”
念章决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必须让她说出里面的所有东西:“如果……是你的包,你该知道都有啥。”
对方显得有些为难,停了片刻,女人说出了一句让念章十分费解的话:“包里的钱你拿走,我再给你加一万!”她担心的是那个记事本。
念章已经挺得很直的身子,又挺了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什么?”把里面的钱拿走,还要再给他加一万?念章很不理解。
女人误会了念章的意思,以为念章对钱的数量不满意,赶紧改口说道:“那就两万!”
这下念章更糊涂了,他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了,疑惑地又一次反问道:“两万?”
女人更加慌乱了,她以为遇到了难以摆脱的麻烦。看了看黑黑瘦瘦、凶凶巴巴的念章,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记得这家伙进门前对他的同伙恶狠狠地说:“等着!”不知道还有几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奉他的命令埋伏在这所房子的周围!她不认识念章,她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在自己小区、自己的家门口做清洁工作的念章,她以为自己的身份是比较高贵的,所以从不正眼看一看这些为自己服务的下等人,哪怕只是看一眼!看来这个家伙胃口很大,是个懂行的人。女人心里盘算着。于是打定主意再给他加一万,速战速决。“那就三万,已经不少了,做生意不能得寸进尺,逼人太甚!”
念章却误会了,他以为一定是“深红”看他是个“穷扫地的”,所以想来给他摆一摆有钱人的谱,让他看看扔几万块钱给他,就像打发给了穷要饭的一个剩馒头!想到这里,一股男人的豪气从丹田喷涌而出,他大声地对女人说:“不要!”气得脖子上有些青筋直暴。
“深红”看念章着了急,心里有些害怕。既然有胆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公然上门敲诈勒索,就绝对是胸有成竹,或是胆大包天了,盘算着必须再让一步了。虽然心里扑通扑通地打着小鼓,还是强装着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对念章说:“有话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哟!”又装作十分大度的样子:“这样吧,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咱就最后再加一万,四万!一分钱也不能再加了,大哥,有句话你也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做赶尽杀绝的事啊!”
念章听她说的这些话越来越离谱,心想不知道这个女的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毛病,看她那个严肃的样子,听听这些电视、电影、小说上才有的话,真是越来越摸不着头脑。干脆交给警察,让她到那里去要吧!于是,念章站了起来,掏出兜里的包,对着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深红”晃了晃,说:“你就找……警察要吧!”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站住!”女人一声断喝,有些气急败坏、狗急跳墙了。看样子像是真想一把将包抢过来似的!她可能觉得来软的不行了,改换了策略。于是凶狠地对念章说:“既然都是出来混的,我也不怕来个鱼死网破,大哥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你今天不把包给我留下,可别怪老娘我心狠手辣不客气!”
哎呀!原来这女的是黑社会的呀!念章真的害怕了!早知道是这样这个包谁愿意捡谁去捡,我可不想去引火烧身!念章后悔不迭,说起话来不免有些气馁:“你……想干什么?”
女人看到这招儿硬的发挥了作用,心里高兴了,原来这家伙也是个外强中干的东西!她继续威胁利诱念章:“我的东西你必须一样不少地先还给我,如果少一样,你就别想混了!不就是想多要俩钱吗?好!我给你。”说完将右手伸到了念章面前,念章愣了片刻,明白了女人的意思,赶紧将包递了过去。女人迫不及待地抢过包,恶狠狠地对念章说:“我是讲信用的!现在就给你拿钱,你站在这里别动,等着我,最好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深红”上楼去了,走到半道还回头看了看念章,确认念章没有跟着她,才快步跑上去了。念章心里害怕极了。他从小就胆小怕事,从来没有跟别人打过架,妈妈生前总骂他没出息,说他白长了一个大个子,动不动就掉眼泪根本不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今天的遭遇是念章没有预料到的,他以为把包还给人家,人家就会感谢他,说不定还会抽出一两张或两三张甚至更多的百元大钞送给他,他准备坚决地、毫不客气地拒绝一切报酬,好让这个曾经看不起他的女人在他的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面前自惭形秽!看看他的大度、看看他视金钱如粪土的精神!那么,以后当这个女人再从豪华轿车里伸出她的深红色的小丑鞋走下来时,看见念章仍然在兢兢业业地扫着他的地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对他肃然起敬。当“腿儿”再去亲近她的鞋子的时候,肯定不会再挨踢,说不定“深红”还会和它玩一会儿呢!再以后也可能会发生更多的事情,念章也可能会给她讲一些道理,等等;甚至还可能改变她的人生,成为他的纯情好友……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谁会想到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念章都被吓蒙了,不知道该趁机跑掉还是等“深红”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权衡半天念章决定等女人下来后,给她耐心解释一下:包是“腿儿”捡到的,既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而今天自己确实是来还包的,可以对天发誓并没有想要她的一分钱酬劳。
女人上楼已经有五六分钟了,念章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觉得是在忍受时间的煎熬。就在念章这样想的时候,“深红”手拿着一个用报纸包好的纸包走了下来。看来她放心多了,又回到了那种傲慢、轻松的状态。念章想要走上前去将想好的话解释给女人听,女人伸手制止了他。女人对他说:“很好,看来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说着,她也对念章晃了晃手中四四方方的纸包。念章不敢再开口说话,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人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对着念章摇了摇,口气严厉地说:“这里是五万块钱,你可以拿去。但是我要和你讲清楚,包里的东西、今天的事情绝对不能给我说出去,一个字也不行。否则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傻事。”
念章早已后悔不迭了。听了这些威胁的话,更加害怕了,急忙说:“不要、我……不要……”
念章的话还没有说完,“深红”就翻了脸,她一把将钱砸到念章的手里,厉声地说:“你还想要多少?最好给我乖乖拿着!我的人马上就到,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的话,就给我马上滚得远远的!或者我就报警,说你敲诈勒索、入室抢劫、流氓强奸!让你住一辈子监狱!”女人说完,也不听念章的解释,径自到门口打开了门,示意念章赶快滚出去!念章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还想再作一次努力解释一下。“深红”看他好像还不死心,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并且再一次低声警告他说:“如果你想活得长久,就管好你的嘴!”说完“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念章呆呆地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那沉甸甸的五万块钱,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转头看看周围,有几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在各自忙碌,有几个不上学的小孩子在快乐地玩耍。一切都是那么实实在在,包括手里方方正正的像半截砖头那么大的一包钱!念章从“梦中”醒来了,他把钱费劲地塞进风衣口袋,无奈地转身走了。依旧灿烂温暖的阳光慷慨地播撒在大地上,念章此刻也正沐浴在阳光的照射中,头上微微有些冒汗的念章却感到浑身一阵阵的发冷,接过那五万块钱的右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心里扑通扑通地好像擂着大鼓。这时候他只想尽快躲到自己的那个小窝里。
走到半路,念章忽然想起了“腿儿”。可怜的小家伙还在门外等着自己呢!停住脚步考虑要不要回头找找,却发现“腿儿”不知何时已经快快乐乐地跟在他的身后了。念章看着超过自己向家里跑去的“腿儿”,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念章的家离这个小区很近,中间只隔了一条马路。他快步地赶回了家,路上生怕碰见认识的人,好像做贼一样心虚发慌。回到家里的念章坐立不安、心慌意乱,刚才出门的时候,还是一个品德高尚、拾金不昧的好人,不到一个小时过后,却差点成了一个敲诈勒索、入室抢劫、流氓强奸的犯罪嫌疑人。而那个犯罪的证据此时此刻就实实在在地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念章觉得那沉甸甸一包钱就像是一块正在燃烧的火炭,不停地烧灼着他的身体,一摸就会毫不客气地烫坏他的双手。
由此可以证明念章确实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连别人主动砸过来的钱都不敢摸,怎么干得了大事?在真正的考验面前,念章溃败了。他不由得对贪官们的胆大妄为、深不可测的胸怀佩服起来:“看来他们真不是一般人啊!一般真不是人啊!真不是平常人啊!平常真不是人啊!”不过,当务之急并不是治疗口吃,而是怎样解决兜里的那包“火炭”。把钱还回去肯定是不成的,说不定“深红”真的叫来了几个流氓黑社会在商量“灭掉”他的事情呢,他还没有傻到去上门送死的程度。甚至再到她门口打扫卫生念章认为都是非常冒险的。
念章又考虑是否应该把钱主动送到派出所,姑且算是投案自首吧。又有些于心不甘,我本来是去做好事的,可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成了罪犯?怎么去给警察解释呢?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吗?这么奇怪的事情连念章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外人。“深红”也警告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就危害他的人身安全。念章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念章希望这是一个梦,也许自己马上就会醒来,依旧可以拿着他的工具去干他的活儿。他用双手捶了捶自己的头,感觉那个刺激真实而又清晰,足以证明不是在梦中。
念章鼓足勇气用仍在不停颤抖的右手从兜里掏出了那包钱,那是用一张报纸简单包装起来的。打开报纸,五沓百元面值的钱整齐地躺在那里。应该正好是五万块钱了。念章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一次拥有过这么多钱。根据目前念章的收入,即使再有五十年他也积攒不了这么多的钱。如果这些钱要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该有多好啊!他的妻子黄鹂生前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念章抬头望去,妻子正微笑着看着念章和念章手里托着的五万块钱。好像那笑容里也带着一丝忧愁。念章无奈地苦笑一下:咳!既然想不出怎么办那也只好暂时不办。念章决定先把钱藏起来再说。
把钱藏到了阳台上的蜂窝煤里,念章感觉右手哆嗦得越发厉害,想一想认为有必要到医院看一下了,虽然他并不愿意和医院打交道,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永远也不愿意和医院打交道。主观上我们大家可能都不愿意去医院,但客观上念章不得不去了:第一可以治疗目前亟待解决的症状;第二也可以找个借口暂时请两天假,躲避一下“深红”的锋芒,至于躲到什么时候,念章心里也没有底,躲一天是一天吧。
念章换下了那具有重大意义的行头,找出一件十多年前厂里发的绿色的厂服换上,又打开抽屉拿了十几块钱,想一想医院里医生们张着钱袋准备随时为他服务的敬业精神,念章觉得钱太少了难免对不起大夫们的期望,狠一狠心就又拿了五十元,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数一数,差不多有七八十元了,这几乎是念章自己对治疗费用所做预算的十倍,估计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念章不想带着“腿儿”到医院去,就把它关到了屋里,又捡了一个软一点的馒头掰成小块儿放到它跟前,并且嘱咐它道:“在家!”于是锁上门看病去了。
念章去了附近一家小一点的医院,认为它收费可能会低一些。在挂号处排队等了一会儿,掏了五毛钱挂号费递进去挂了号。念章打算找一个中医看看,他从小就信赖祖国的传统医学,并对儒雅博学、温情厚道的老中医们总是敬仰不已。根据门上的科室牌,念章一间一间地找了过去,找到中医内科的诊室刚一推门,就被里面的医生看见了,他亲热地招呼念章进来,让念章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温暖。
医生姓苏,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前些年有位导演常常说他是苦出身,其实是他没遇见苏医生,苏医生确实比他还要苦。苏医生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他是老大,下面有七个弟弟妹妹,生活苦不苦可想而知。父亲老苏在农闲季节有时偷偷地到别的村庄为人劁猪,以此挣些小钱来养活他们一大家人。等到后来农民们养的猪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老苏也就断了财路。实在穷得没有办法了,就托一个远房的亲戚把老大带到城里当了工人。那时候到城里找个工作还是很不容易的,真是不可想象!
苏医生当时还不到十五岁,勉勉强强算是初中毕业,我们就叫他小苏好了。小苏个子太小太瘦,哪个车间都不要他,没有办法,好心的厂长就让他留在厂办做了他的通讯员。小苏对厂长很感激,工作起来特别卖力,而且经常在星期天、节假日到厂长家里帮厂长爱人做家务,深得厂长一家人喜爱。
时间过得很快,两三年后小苏长成了一个帅小伙。朋友们,你们一定猜得到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当一篇文章里出现诸如帅小伙、大姑娘等字眼的时候,接下来一定会有爱情发生。我们也不例外。我们当然不是不愿意脱俗,而是小苏的命运确实如此,并不由我们安排。
小苏由于经常去厂长家帮忙,竟然爱上了与他同岁的厂长的独生女儿,更为糟糕的是厂长的女儿竟然也“很不冷静、很不理智”地爱上了小苏!厂长的好心鉴于厂长本人思想境界的限制而到此为止了,厂长痛恨自己的引狼入室,同时痛恨小苏的胆大妄为、自不量力、忘恩负义及阴险狡诈。在厂长看来,好像从小苏进厂的第一天,小家伙就预谋要算计他的宝贝女儿了。厂长经过认真冷静的分析,决定采用釜底抽薪之计:先脱离接触,割断联系,再转移视线,最后达到断绝来往的目的。考虑到女儿的任性执拗,厂长决定找个关心他们未来的好借口,用什么办法呢?刚好上面来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厂长费了好大的劲儿把指标争取过来,冠冕堂皇地把小苏送到外地上大学去了!
讲到这里,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天方夜谭!抱歉!事实的确如此,即使这篇文章通篇都是虚构出来的,上面的情节也是唯一的真实事件。
事件的发展果然是按照老谋深算的厂长的计划顺利进行的。他截留了小苏写给女儿的每一封信,并暗示女儿说小苏是个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人,因为自己上了大学就已经看不上她了。果然,女儿也不再给小苏写信了,等到第二年学校放暑假,小苏到厂里汇报学习情况时,两个人都已觉得再见面一定是件很难堪的事情了。
小苏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大学。想一想两人家境的悬殊,心里暗自难过一阵也就算了。好在自己上大学还带着工资,衣食无忧,在班里比其他同学的境遇都要好,再想想农村的弟妹和至今还在田里劳作的同龄的伙伴,也就知足了。
小苏当时上的是中医学院,毕了业找同学帮忙留在了上学的城市,彻底与原来的单位、初恋的情人断了来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二三十年,小苏不知何时慢慢成了老苏,成了给我们的主人公念章看病的苏医生。现在让我们和念章一起进来,看看念章到底得了什么病。
苏医生很亲热地问念章:“哪儿不舒服啊?”
念章用左手托着右手对苏医生说:“手!”
苏医生示意念章把手放在脉枕上,伸出手来为念章把脉。他一面号脉一面对念章说:“你不要太紧张,号号脉又不疼,哆嗦什么呀?”
念章苦笑一声,告诉苏医生说:“就是……哆嗦。”
苏医生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号了一会儿,一边问念章多大了?一边又让念章换了左手摸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了几个问题,抬头看看念章,面色凝重地说:“情况有些不好,确切地说,是很糟糕!”
听了这话念章浑身一麻,好像有一股强大电流击中了他的全身。他急切地问:“怎么了?”
苏医生肯定地对念章说:“你这叫震颤麻痹!也叫帕金森症,是一种致残性神经系统变性疾病。很麻烦的。”
念章似乎有些不信,对苏医生说:“能肯定?”
苏医生对念章的怀疑很不满,不耐烦地说:“已经确诊了!我行医这么多年,经过见过的太多了。你的病我一看就确诊了!”
念章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低谷,他想今天要是不来看病的话,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大麻烦,也不会有什么帕金森症。他听说过这种病,记得那是在美国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上,患上帕金森症的拳王阿里颤颤巍巍、极度费力地点燃火炬时,让全世界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帕金森患者的痛苦和不便。而且听说这种病治疗难度很大,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是无药可医。念章抱着一线希望问苏大夫:“有啥办法?”
苏医生同情地看着念章,给他分析道:“帕金森症的主要症状是‘手脚不听话。病人在写字、吃饭或做其他事情时,手会抖个不停。就像你现在这样。等到病情严重了,患者四肢都会出现无法控制地颤抖,说话、吞咽都很困难,完全失去了生活能力,非常痛苦。有手有脚却不能好好走路干活,脑袋清楚却不能清清楚楚地说话,结结巴巴。也和你的症状相符。有人甚至将这种病人称为‘半个植物人!其实就是半个植物人。”
念章机械地听着苏医生的话,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漂浮在了半空中,苏医生虽然与他近在咫尺,苏医生的声音却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那么空旷、那么恐怖!
看把念章吓得半死,苏医生便不再往下继续。他开始安慰念章:“当然,得了病也不能绝望等死,只要保持健康心态,积极地面对生活,经过合理的治疗还是可以缓解或部分缓解症状,减慢疾病的发展进程的。不过,很多声称能治愈帕金森症的西药都是缺乏科学依据的,是完全不可信的。纯粹为了骗人的钱,连一点职业道德都不讲了。”
念章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对于中医的敬仰感激重又浮上了心头。
苏医生接着往下讲:“对于帕金森症的治疗一定要讲求整体、科学、规范,绝对不能盲目。许多早期病人通过药物可以很好地控制症状,不必急于手术;动手术可不是开玩笑,那得花多少钱?还不一定保证有多好的效果。”很显然,苏医生对外科手术、外科大夫的看法并不那么认同。念章给妻子治病时有过切身体会,所以也不住地点头同意。“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看人劁猪,技术太精湛了。右手手指中间夹一把锋利异常的半圆形刀片,上身衣服上扎一根纫上粗线的大针,劁猪的时候,一脚踩住小猪的一只后腿,左手一提另一只后腿,右手手背上的刀锋轻轻在猪的后腿偏上的相关部位一划,几乎与此同时,右手手指探进刀口勾出小猪的生殖器官,手腕一抖将其割下,然后摘下衣服上的大针,三下两下缝住刀口,再从地上捏一撮土往缝合处抿一抿,手一松、脚一抬,小猪号叫着跑到一边去了。真是太快了呀!快得小猪几乎连血都来不及流。我从来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划、怎样割的。只记得那些被劁的小猪们在跑出一二十米后,总是回头困惑地看着劁猪人,两眼充满委屈和恐惧。”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表示对这种精湛技术的不可思议和万分敬佩,也可能还有对他已过世的父亲的怀念。
念章没有心情听他讲这些八卦,况且觉得他在这里讲劁猪的事情好像多少有些很不合时宜。听他讲完了,也只有尴尬地笑笑。苏医生看见了念章那比哭还难看的笑,也觉得这个“童年的乡村逸事”讲错了时间、讲错了地点、讲错了对象,于是简单作了小结:“我的意思是现在的外科大夫……嗨,不讲了!”他终于转到了正题,就念章的治疗方案发表了看法:“你先化验一下小便、查一查血、做个血流变,再做个CT看看病情的严重程度,有必要的话,再做一个核磁共振,全面掌握病情的现状。我们再根据具体情况确定治疗方案。”
念章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问道:“得多少……钱?钱多了,看不起!”
苏医生愣了一下,问念章:“你是公费医疗吗?”
念章摇摇头。
苏医生又问:“参加医保了吗?”
念章又摇摇头。
苏医生把正要开检查单的笔扔到了桌上,身体后仰靠到了椅背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思考片刻,苏医生换了口气:“既然这样,咱们就要想一个既省钱又治病的办法。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重要的是要保持健康的心态、积极地面对生活,并且想办法战胜它。说老实话,幸亏你遇见我,前一段我就用中医中药治好了一个中风患者,用中医中药治好了一个肝病患者。这些都是有科学根据的呀!比如用西医治不好的癌症、艾滋病,用中医治疗都有了非常好的疗效。”说到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念章:“就包括你的帕金森症也是这样,西医现在证明是对它无能为力了,但我们中医中药却能对治疗帕金森症大有作为,有消息说,利用中医中药可以促进脑神经细胞增生,改善脑功能,使病人恢复记忆和思维,从而彻底治愈帕金森症。所以你也不要太着急,我们共同想办法,总会把病治好的。”
念章舒了口气,说:“好,听你的。”
苏医生说:“哎,这就对了,有了病咱们不听医生的听谁的?有了病你去问警察,他懂吗?所以一定要听医生的。至于你的病,《素问》上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反之,人体正气不足,卫外机能不固,邪气就能乘虚而入,疾病也就会发生。所以说: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这说明疾病的发生,关系到正气与邪气这两个方面。你体内正气不足,压不住邪气,于是就生病了。这和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是一样的。社会风气正了,坏人就不敢横行,人民就安居乐业,国家就会进步;社会风气不正,坏人就横行霸道,人民就颠沛流离、民不聊生,国家就要倒退。是不是一个道理?所以说要想治好你的病首先要补正气祛邪气,正气足了,就会压住邪气,邪不压正嘛,是不是?因此,你首先要补气,补正气、压邪气。要东风压倒西风,这个道理明白吧?你看,我们国家的传统医学真是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啊!”
念章听得云山雾罩、懵懵懂懂,但也大致明白了苏医生的意思,就是让他想办法补气。可是这气它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补啊?他小心翼翼地问医生:“咋补啊?”
苏医生有些得意地对念章笑笑,然后耐心地给念章解释道:“如果病人自己都知道怎么办,那我们做医生的可不就都下岗了!我给你讲,根据不同脏腑的气虚临床表现的特点,可采用不同的补气法,如补肺气、补脾气、补心气、补肾气等。常用的、常见的补气的药物有灵芝、鹿茸、人参、党参、黄芪、白术、山药,等等。对于你来说,这些寻常的药物的作用就不太大了。你的病根在脑子里,这就需要考虑用一种高科技、强效果的方法啦。刚好有一家国家级的科研机构运用当今世界最新科技研制了一种新产品,尚未开始临床应用,委托我做临床效果研究,据说效果奇佳,正好对你的症。你的运气太好了!”苏医生对念章的好运气表现出了淋漓尽致的羡慕之情。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轻轻关上了门,并小声对念章说:“该产品目前处于高度保密阶段,害怕机密过早泄露出去,所以在小范围、有选择的情况下秘密临床试用。你的运气确实太好了!”
苏医生连连羡慕念章的好运气,念章的胃口被高高地吊了起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东西了。甚至对这件未曾谋面的高科技新产品充满了敬畏和期待。
苏医生终于把“救命稻草”隆重地“请”了出来,非常郑重其事地递给了念章,念章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就像华小栓的爹华老栓从屠夫手里接过了人血馒头,小心翼翼地像是怀抱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像死刑犯接过了特赦通知书,在绝望中盼来了生的希望。这是一个五寸见方、一寸多厚的小盒子,设计精美、印刷高档,金光闪闪的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念章看见上面写了五个大字:纳米安德乐。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还有一行曲里拐弯的英文字母,念章就更不明白了。他问苏医生是什么,苏医生说就是纳米安德乐!刚刚发明出来的东西,他们联合了全球五百二十位多学科、跨专业的国际知名专家、经过十二年的潜心研究、历经一万零三百三十一次的失败、花费了上亿元的科研经费才试验成功的。这是运用了太空技术、生物科技,采用了深海提取物、纳米技术经过上百道工序制造出来的,要不为啥叫纳米安德乐呀!这么好的东西,相信不久就会享誉全球了。
听了苏医生的介绍,念章对这件“纳米安德乐”更加敬畏了。同时也不免考虑到了它的价格问题,费那么大劲、请那么多科学家该多贵呀!念章有些心虚地问道:“得多少钱?”口齿反而伶俐了一些。
苏医生显得有些为难了,他给念章解释说:“这么先进的东西,当然很贵了。”看看念章身上穿了十多年的衣服和无可奈何的表情,又安慰他说:“这是临床试用阶段,他们只收成本价,每个三百元,很便宜哟!”
念章想想兜里的几十块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带那么多钱。”
苏医生低头想了想,说:“这样,我给你打个八折,回头我给他们解释解释。这已经是很为难的事情了。”
念章的脸有些发烧,小声地说:“五折也买不起。”
苏医生有些着急了,他批评念章说:“你有了病就得想办法治,不能图省钱。如果命都没了,留着钱还有什么用?”
念章看苏医生生气了,急忙解释说:“不是不治,是没钱!”
苏医生没了办法,问念章:“带了多少钱?”
念章说:“只有八十。”声音中充满了歉疚和不安。
苏医生见过的下岗失业病人也不少了,看念章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是个玩心眼的人。他咂巴了半天的嘴,显得十分为难。念章觉得很对不起苏医生,尴尬地在旁边站着,心里嘀咕是不是应该回家再拿些钱来?这时苏医生下定了决心:“也罢,八十就八十!人总不能不治病吧?医院是干什么的?就是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的!”
看苏医生把“纳米安得乐”递了过来,念章问:“到哪儿交钱?”
苏医生说:“就给我吧,几乎就是白送,我擅自做主还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呢。所以也不能给你开什么票了,反正你也没地方报销。”
念章点着头赶忙从兜里把钱掏出来,数了八十元递过去,看看手里只剩下一块五毛钱了。
接过那盒东西,念章请教苏医生:“咋吃啊?”
苏医生愣了一下,赶忙纠正念章:“那不是吃的,要在身上戴的。可重复使用而且很方便,脏了可以用水洗,洗完晒干就可以重复用了,就像吸铁石一样只要不坏就能一直使用,而且只有长期佩戴才有效啊!最好买两个轮换使用。”
念章还是不明白:“怎么戴呀?”
苏医生说:“丹田的位置在肚脐下一寸左右,称为下丹田。在上以肚脐到命门之横线为界,下到会阴的腔体中,为躯体混元气集中的部位。也就是补气的部位。以前有过一个什么什么元气袋,患者佩戴时普遍反映不方便、不舒服。所以,纳米安得乐就做了改进,把它做成就像一个内裤一样的形式,为患者创造了极大的方便!你回家试用一下就明白了。”
念章还是不明白,他有时觉得自己很笨,而且还不好意思请教别人。但这次事关生死存亡也只好再硬着头皮请教苏医生一下了。他问苏医生:“这个要贴身穿?”
苏医生说:“当然要贴身穿。否则怎么会有效果?你把风湿止痛膏贴到外衣上管用吗?”
念章明白了。苏医生告诉他只有常年坚持穿戴才会有理想疗效,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到他这里来买。但是价格就不会这么低了,这次说不定还要苏医生自己掏钱补差价呢,要是人家不同意的话。念章紧紧地拿着那件几百位科学家的心血对苏医生点点头,感激地走了。
走了不远,念章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返回去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地再一次请教苏医生:“穿了这个,还穿内裤吗?”
苏医生疑惑不解地看看念章,确定念章是认真的,而不是开他的玩笑,就说:“穿不穿都行,看你个人习惯。”
念章又称谢不已地走了,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苏医生说的那么好,那么好的人给他开的东西应该没有问题吧?念章等不及回到家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拆开一层层包装,念章看到的是一个深蓝色厚厚的内裤!闻一闻有股特殊的怪味道,念章想:这也许就是高科技、新技术的味道吧!一个全世界都解决不了的医学难题,穿上这个裤头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念章苦笑了一下,失望和失落同时涌上心头。
念章在学校没有好好学习,连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都不认识,所以问了几个让苏医生感到好笑的问题。所谓“安得乐”,其实就是一个英文单词underwear的音译。这个单词的意思其实就是内衣。到底这个纳米的内裤有没有效果?念章还没有穿我们当然也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包装上不是写“纳米安得乐”,而是“纳米内裤”的话,念章是绝对不会舍得花八十元钱来买它的。
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扁鹊见蔡桓公》,我对其中桓侯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医生好给没有病的人治病,把治好的“病”作为自己的功劳。你看,这个蔡桓公怎么对医生有那么深的偏见,好像白痴一样地对医生粗暴地说:我没病!结果害了自己的命。恐怕绝大多数的人会和我一样,觉得他的死一点儿也不值得同情,谁让他不相信医生的医术、侮辱医生的人格。几千年过去了,现在想想,也许真的会有桓侯说的那种医生,也说不定。
时间已接近正午,阳光从路旁大树的树叶缝隙中漏下来,洒到铺着彩色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正像念章此刻的心情一样杂乱无章、斑斑驳驳、忽明忽暗。念章心里沉甸甸的,胸口也闷得难受。右手仍然还在不停地颤抖,不仅想要解决右手颤抖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又让医生给添了新病,念章觉得倒霉到了极点。
走过医院门口不远的路边,低头回家的念章看到人行道边的地上有一张一尺见方的纸板,好像是从纸箱上裁下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求求各位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阿姨之类的话,不用问,一定又是一个乞讨的。顺着纸板望过去,念章看到了一个跪着的小女孩。念章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躲着走的,因为念章自己也很不容易,几乎没有钱去帮助别人。如果看到了一个可怜的需要帮助的人,而不去帮助她,念章心里就会愧疚好几天。小女孩大约有十几岁的样子,低着头看不到一点表情。念章想:她一定又难过又害羞,可是又没有办法!小女孩的两膝中间放着一个白色搪瓷茶缸,里面零零落落的有几枚硬币,可见小女孩并没有讨到多少钱。人们匆匆忙忙地从小女孩身边走过,有的人看一眼逃一样的离去,有的人边走边看并不停下脚步,也有的人干脆好像小女孩根本不存在,看也不看。念章并不愤慨行人们的冷漠,他觉得也许大家都和他一样是无能为力吧。
念章今天停住了脚步,他想看看是不是有人和他一样也正在遭遇不幸。念章重新把目光放到了纸板上,只见上面写着:奶奶年老患中风,瘫痪在床;父亲车祸下肢残,司机逃逸;妈妈生气得癌症,急需手术;小女孩辍学来乞讨,想救亲人!盼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小女孩再三叩谢,来生结草衔环报答你的大恩大德!那两个重重的惊叹号,念章感觉就像小女孩流下的泪,他又想起了自己去世不久的爱妻鹂儿,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的刺痛。如果他和鹂儿要有个女儿的话,那他们的女儿也应该像这个孩子这么大了。念章又看看依然跪着一动不动的小女孩,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那小女孩好像和他有了骨肉亲情,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女儿。念章的鼻子一酸,竟然扑簌簌流下了眼泪。念章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让小女孩抬起了头,虽然蓬头垢面,还是能看出小女孩长得白白的、很周正,两眼骨碌碌充满了灵气。她不解地看着念章,觉得念章很奇怪。小女孩的好奇打断了念章的感情宣泄,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把兜里仅有的一块五毛钱掏了出来,这劫后余生的一块五毛钱是他今天的午饭钱,他要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全部送给小女孩。他后悔今天出门没有多带点钱,哆哆嗦嗦的右手攥着那一块五,左手在身上的各个角落掏来掏去,希望还能发现一些自己以前没有发现的钱。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好弯腰把右手的钱慢慢地放到了小女孩面前的茶缸里。看见念章一连串的动作,小女孩的表情很复杂,特别是念章用右手慢慢地、哆哆嗦嗦地往她的茶缸里放那身上仅有的几个钱时,小女孩被感动了。看见念章只有一块多钱,小女孩明白念章绝不是一个富裕的人!甚至可以说也是一个十分困难的人!同时他的拳王阿里般的震颤动作,说明他本人也正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病人!念章慢慢地离去了,他知道小女孩还在身后久久地看着他。
离开小女孩还没有走多远、尚未从伤感中浮上来的他听到小女孩叫着叔叔追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念章停下来,不知道小女孩要干什么。只见小女孩飞快地掰开他的左手,将那个搪瓷茶缸中的钱一下子全部倒进他的手中,同时小声告诉念章说:“我们是假的!”然后飞快地跑了。
这个过程简直太快了,念章像石雕一样站在那里,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世界怎么了?是不是上天在故意捉弄他?他看看手里的钱,再转身看看后面,那个小女孩已经跑得没了踪影,只留下那张纸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等着被环卫工人或者捡破烂的再次认领。念章还是不明白,小女孩真的是在骗他,还是看他可怜不忍心要他的钱呢?念章搞不明白。
“好!好!好!”有人在夸张地叫好。顺着声音望去,念章看见了一张热情洋溢、油光发亮的脸,特别醒目的是他那只小丑一样的酒糟鼻。那人看见念章看见了他,接着说道:“师兄好福气啊,送你几句话如何?”念章今天净遇见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让他哭笑不得。念章打量一下叫他师兄的这个人,发现了今天的第二张纸板,虽然都是相同的瓦楞纸材质,内容、大小却完全不同。这张纸板比刚才小女孩的那张要小得多,上面一行大字:看相算命占卜吉凶。左边写着四个字:算天算地,右边也写着四个字:趋吉避凶。中间有两个图案:一个是太极图,一个是标注着穴位的人脸,纸板上还扔了三枚铜钱。念章明白了,原来是个算命的。念章本来对算命、看相是没有兴趣的,鉴于今天发生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想试探一下,希望能找到答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念章问他:“算一卦多少钱?”
“五块。”并不因为认念章做师兄就给予部分优惠,不过算命的先生自信地说:“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念章低头看看手里的一小把硬币,有几枚铜质五角的、有三两枚一元的、其他就全是一角的了,大约也有六七块钱的样子。念章好像还不能确定这些钱是不是已经完全属于自己了,他回头朝小女孩跑去的方向望了望,这次就连那张纸板也没了踪影。
算命的从身后拖出一个小马扎,招呼念章在他跟前坐下。念章不知道开口问什么好,看着算命的好一会儿不吱声。算命的只好说:“我先给你说两句,你看说得对不对。”他定定地看了念章一小会儿,接着说:“入门休问枯荣事,一看容颜便得知。世间万物皆分阴阳,男人为阳气所化、女人为阴液所聚,所以看相也有男女之别。根据相学中上为阳、下为阴的原则,若以全身划分,头为阳、足为阴;若以头面划分,上额为阳、下颌为阴;因此看男人之相重点在他的头、额,看女人之相关键在她的足、颌。由额上发际到眉毛部位叫‘上停。主管少年运程,执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的运势。由眉毛到鼻准头部位叫‘中停。主管中年运程,执掌三十一至五十岁之间的运势。由鼻下到下巴部位叫‘下停。主管晚年运程,执掌五十一岁以后的运势。‘上停高、长而丰隆,方而广阔的话,主社会地位高。‘中停隆而有肉的话,主富而寿。‘下停圆满、端正而厚重的话,一生有福气。师兄你五岳丰隆、天庭饱满,本来应该是衣食无忧、家庭美满、大富大贵之命啊。”他语速飞快地将开场白咕咕噜噜背了一遍,然后两眼直直地看着念章,想要从念章的表情中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念章低头默默地坐着,好像那位先生说的是别人一样。
算命的掏出一支烟让了让念章,念章摇摇手,算命的自己点上了,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接着说:“眉粗断折兄弟丧,乌云满面损爹娘;准头微彩带浮光,总是散财不用讲。本来你是很好的命,只可惜有一点缺陷坏了你的大运。天中黑痣及飞纹,富贵功名不问君;若见曳痕缺陷者,可怜一世枉劳筋。”见套不出念章的什么表示,算命先生继续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三三两两的闲人围过来听热闹,让念章觉得难堪。听不懂也不愿听算命先生满嘴里跑火车,瞅空子插嘴说:“你看……最近怎样?”
算命的揪了揪他的酒糟鼻,问了念章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半天,对念章说:“不太好,最近你还有点小麻烦,处理不好会有大灾。就这几天!”
念章听了脸色有些难看,他又接着问道:“那……身体方面呢?”
算命的看了看念章哆嗦的右手,十拿九稳地说:“也不好,属于同一个劫数。”
念章追悔莫及,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该要,不该……捡!”
算命的说:“看!算得不差吧。命里一升只一升、命里一斗只一斗。不该得的财万万不能得。得了你也保不住。数额小好办,数额大麻烦。有多少?”他问念章道。
念章看了看身边围着的几个看热闹的人,小声对算命的说:“五万。”
算命的关切地对念章说:“数额很大呀!你降不住,那不是财,是灾。要赶快处理。不过你命里的劫数还是很大的,而且是近在眼前,轻者破财生病,重则家破人亡,有性命之忧啊。”
念章的右手抖得更厉害了。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好像坠入了冰川之中。
算命的看念章紧张的样子安慰他说:“你也不要太害怕,我看看有没有办法破解。”又天干地支地掐算了好一阵,高兴地对念章说:“好了,可以破解。多亏遇见了我呀。”
念章急切地问:“咋解?”
算命的说:“我自有办法,不过,天机不可泄漏!不能告诉凡人。费用是一百块保三年平安、三百块保终身平安。”看来,算命先生的服务比保险公司的服务要完善得多,因为保险公司提供的是事后赔偿,而算命先生保证你灾祸根本不会发生,两者相比,优劣自现。
念章相信了,可手里只有几块钱,他伸给算命先生看:“只有几块钱,要不回家拿?”
算命的说:“你先把卦钱给我吧,不是我要你的钱,那是敬神的花费。不是常说破财免灾吗?”可是,话没说完他就焦急地推念章站起来,拎起两个马扎,冲出围观的人群飞快地跑了。念章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围观的人也都愣了。扭头一看,原来是城管来了,只见两个穿城管制服的年轻人飞快地赶上了算命先生,老鹰抓小鸡般一人揪着他一边的领子,大笑着问他:“看你还往哪儿跑?”押到车门口一下连人带马扎把他塞进了车里,关上车门一溜烟地开走了。大家看到这般情形,大声哄笑着散去了。
念章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手里没来得及给算命先生的钱,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今天的奇奇怪怪的遭遇,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
念章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有人冲念章喊:“伙计,卦钱也不用给,沾光了呀!”念章好像没听到一样,垂头丧气地走了。
回到家里,念章衣服也没换就躺到了床上。“腿儿”好像明白念章的心情,懂事地卧在床边,静静地陪着念章。
念章感觉有点冷,拉过被子蒙到了头上。丧妻的孤独、难以治愈的病痛、近在眼前的灾祸此刻那么沉重地压在了念章身上,真的让他有点绝望了。以往的念章就像一棵树一样生活着,再累的工作压不垮;再大的困难压不垮;再艰苦的生活压不垮;永远是妻子可以放心依靠的大树、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等到妻子离他而去后,念章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责任支撑着他,是自己对妻子的爱一直支撑着他。猛然间没有了妻子,没有了责任,就像没了主心骨,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软弱!那么不堪一击。念章在被子中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念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虽然还不觉得饿,念章还是准备吃点东西。他和“腿儿”到外面买了两个小菜,一个芹菜花生米、一个凉拌猪耳朵。“腿儿”跑前跑后地跟着他,兴奋中又带着一点小心。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白大妈,白大妈问今天下午怎么没见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还关切地告诫他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要及时上医院看看,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念章不住地点着头,嘴里忙不迭地答应着。等念章走出了十几米远,又听见白大妈在喊他:明天上午抽空到我家来一趟,有事给你说。念章嗯了一声,领着“腿儿”回了家。
他把小菜倒进了盘子里,又将猪耳朵分了一些给“腿儿”,“腿儿”迫不及待地吃起来,还一面哼哼唧唧地叫着,显得很兴奋。念章觉得有些心酸,“腿儿”跟着他也只有过这种简单的生活了。很少喝酒的念章今天有了喝点酒的欲望。柜子里还有瓶酒,那还是妻子生前不知什么时候买的。犹豫再三,念章最后还是决定打开它。先倒了一小碗,小口尝了尝,除了有些辣的感觉以外,喝不出来还有什么滋味。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下来了,不知不觉地,念章喝了将近半瓶酒。这是他有生以来喝的最多的一次,他感觉头有些晕,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晃动。“腿儿”已经吃完了它的那一份儿猪耳朵,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念章,念章打开灯,摇摇晃晃地把盘子里的猪耳朵又拨了一半给它,看着“腿儿”低头吃起来,念章坐回到桌子旁。他用左手支着头,眼睛转来转去看着屋里的一切,这套房子他和妻子已经住了十几年,每一件家具都是他和妻子辛辛苦苦挣来的,每当添了新家具,妻子都会兴奋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他看着鹂儿的高兴样,心里都是甜蜜蜜的。想到这里,念章滴滴答答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当念章喝光又一小碗酒的时候,他对生活的欲望已经降到了冰点。如果在沉醉中带着对妻子的美好回忆与妻子相会,也许比在痛苦中生存更愉快些吧。他甚至感觉到了妻子的呼吸和体温。感觉到了在妻子怀抱中的恬静、舒心……
在卫生间的窗台上,放着一包很久以前剩下的毒鼠强,念章就用左手把它摸了下来。小小的一包,上面落满了灰尘。念章随手在水龙头下洗了洗。随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到了这个时候还管他干净不干净呢。记得有史料记载,有一囚犯因作奸犯科被判砍头,刑前囚犯对刽子手说:你的刀似乎不太干净,希望能用纸擦一擦。也许那是死囚紧张之中下意识的行为反应吧。念章在桌子旁坐下来,翻来覆去想仔细看看它的说明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从抽屉中翻出剪刀,在毒鼠强小塑料袋的一角整齐地剪了一个小口,然后把它们全部倒进了酒碗中,看着那白色的粉末落进酒中渐渐地溶化了,念章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想起小时候经历的艰难岁月,想起了辛劳一生早早过世的父母,更想起了刚刚告别他的妻子;想到了下岗失业的自己,甚至想到了可怜的被人遗弃的“腿儿”……好像一生都充满了艰辛和坎坷,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人生的价值在哪里?哈姆雷特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的人,此时此刻正在困扰善良的念章。
“腿儿”的一声呜咽提醒了念章,他死了,但不能让“腿儿”在屋里饿死。他打开门,把“腿儿”叫到门外,“腿儿”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悲伤地看着念章,眼含热泪。念章看懂了“腿儿”的思想,两双眼睛的交流此时没有了人与兽的界限和距离。念章还是狠一狠心将门关上,也把“腿儿”的哀鸣关到了门外。这可能是这个世上念章唯一的牵挂了,念章心痛到了极点。他流着泪说:“对不起,‘腿儿。照顾好自己,再去找个主人吧。”又一次回到桌子边,回到那碗酒的旁边。想一想已没有其他的事情需要他牵挂,念章下定了决心。念章默默地说:“鹂儿,马上我就来找你了,咱俩又能在一起了。”
敲门声真的响起来了!正像电影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念章忽然有些反应迟钝了,但还是听清了敲门声。敲门声轻微而坚决。他不明白谁会在深更半夜敲他的门,念章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门外的人反问他:“这是你的狗吗?”
在念章打开门的一瞬间,三个不认识的人快速地闪了进来,并将企图一同钻进屋里来的“腿儿”一脚踢到了门外,同时飞快地关上了屋门。念章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大声地问他们:“你们干啥?”话没说完就感到有人把一件凉凉的东西贴到了他的脸上,念章感到了那件金属东西的锋利,酒劲儿登时吓跑了一大半。念章结结巴巴地又问他们:“你们……干啥?”
来人一高两矮,都戴着帽檐儿压得很低的帽子,念章几乎看不见他们的眼睛。其中的一个矮个子一直把刀按在念章的脸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念章的领口,勒得念章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瘦高个把房间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对念章说:“哥们儿,借俩钱儿花花。”
念章明白了,这三个家伙是来抢劫的。另一个小个子一进门就迅速地把各个房间浏览了一遍,过来小声对大个说:“老大。”同时带着强烈的疑问和失望撇了撇嘴。高个扭脸对仍然抓着念章衣领的小个子说:“松开老哥。”矮个子的手松开了,刀还在念章的脸前比画着。念章看了看那把刀,是一把崭新的普通裁纸刀,念章知道,这种刀是异常锋利的。高个老大对念章说:“弟兄们刚从里边出来,手头很紧,把你的钱先借用借用。”
念章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说:“我下岗……好几年了,老婆刚……病故,真没钱。”
拿刀的矮个子不耐烦地说:“快拿出来!要不就不客气了!”
念章无可奈何地说:“都在抽……屉里。”另一个小个根据念章手指的方向扑到那个柜子前,翻了底朝天,结果只找到两三百块,这些家伙很生气。其实,这也就是念章目前所有的钱了,当然,“深红”强行甩给他的五万元除外,念章从来没有认为那是属于他的。所以,念章担心的就是这五万块钱,怕这些钱被坏人抢走了,那些钱不属于他,更不属于这些人。
拿刀的矮个子见现金这么少,立刻回手扇了念章一耳光,一看念章想反抗,马上又把刀放到了念章的脖子上。念章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有些腥。刀子在念章的脖子上蹭来蹭去,那家伙抬头盯着念章,极不耐烦地说:“钱在哪儿?存折在哪儿?快说,信不信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鸡一样容易。”
念章看见他的目光狠毒而又尖利,而且还有点对眼。再看看另外那两个人,一样的冷酷、一样的没有人性,好像他们从来不会笑一样,面部肌肉那么僵硬。念章不敢惹毛了他们。老老实实地说:“真没有,不信就……搜吧。”
大个说:“那得先把你捆上。”他们翻箱倒柜找出一根绳子,在念章身上紧紧地捆了两道。并且用胶带纸粘住了念章的嘴巴,让他蹲在了墙角。一个人守着念章,怕他轻举妄动。另外两个人分头开始寻找。一切都和其他的抢劫案一模一样。
经过一番徒劳的努力,他们果然什么也没找到。一个家伙失望至极,顺手照念章的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气愤地说:“真他妈穷!”念章的头“嗡”的一声,头皮火辣辣地疼。念章心里骂道:“挨枪子的东西,下手这么重!”
三个坏人回到了桌子边,目光中都流露出很大的失望。他们怀疑是否选错了对象,高个又看了念章一眼,念章觉得他好像有些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眼小个朝桌子上看了看,嘲笑念章说:“嗬!你小子,有酒有菜啊!小日子过得够滋润的啊。”说着拣了一个花生米扔进嘴里,念章看见了,着急地站了起来,嘴里乌拉乌拉地想要过去制止他们,他害怕那些家伙们去喝加了毒鼠强的白酒。对眼一见念章要过来一脚将念章踢翻在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妈的,还护食儿呢!”念章慢慢翻身坐起来,看见对眼已经将酒碗端了起来,递给了高个说:“大哥,你先来一口。”
大个接过了酒碗,就要送到嘴边喝了,念章顾不得多想,一头撞向了大个,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毒、毒!”
酒碗洒了,几乎同时,对眼抡起手边的凳子重重砸在了念章的头上……
念章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念章试着慢慢转了一下头,马上疼得受不了,而且还感到一阵阵的恶心,想要呕吐。这时,一个天使般的护士过来了,看念章醒了,就温柔和气地对念章说:“醒了。有什么感觉?伤口没有好,最好不要动。”念章明白自己现在是在医院里,而不是已经升天到了天堂,因为念章闻到了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一种让人放心的气味。
念章还是问护士:“这是哪儿?”
护士笑着说:“是人间。”看念章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连忙解释说:“是在医院里。”
看样子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使病房里明亮极了。白白的墙壁、护士小姐白白的服装,还有她们甜甜的微笑,都让念章产生了一种无可言状的感动。
又有护士过来给他输液,念章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想起了那三个入室抢劫的坏人、一些乱七八糟的情节,他的脑子好像电力不足的马达,断断续续、走走停停,他又动了动身体的各个部件,发现大家齐全有效、仍在坚守岗位,于是放心了。强烈的困倦袭来,念章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肩膀,低声地叫他:“老张!老张!”念章费劲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和蔼的老头面带微笑的脸。念章感到头疼好多了,心里平静了许多。老大夫笑着对念章说:“老张,睡了一天还没有睡够?该醒醒了。”
念章疑惑地对大夫说:“我不姓张。”他不明白大夫为什么管他叫老张。
轮到大夫疑惑了,他惊奇地问:“不姓张?那你姓什么?你弟弟说你叫张山啊。”
念章说:“我叫念章,我也没有弟弟。”
大夫更奇怪了:“送你来的不是你弟弟吗?你不是喝醉了酒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念章没有回答大夫的话,他想要首先知道自己的伤势。于是问大夫:“我的伤咋样?重不重?”
大夫嘲弄他说:“喝酒能摔成这样,也算很重了。现在还能闻到你的酒气呢!”害怕念章担心,又补充道:“别担心,伤口好了养几天就行了。有些轻微脑震荡,没有关系,三两天就能出院了。”大夫又问了他一些感觉上的情况,调整了明天的治疗方案,护士赶紧记录下来。大夫临走劝告念章说:“下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想开点,少喝点酒吧。”
念章感激地说:“行,我记住了。”
念章想了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医院。护士问他饿不饿,念章摇摇头,他问护士知道不知道是谁把他送过来的,护士说不是你弟弟和他的两个朋友吗。念章问他们都长什么样,护士说一高两矮你弟弟还有点对眼,护士问他是不是脑袋摔了一下,记忆有点丧失?还告诉他说你弟弟他们说你下岗失业,心情很不好,所以喝酒喝醉了,上楼不小心摔破了头。那不是你弟弟吧?要不怎么连你的名字都会说错。他对护士苦笑一下,不想解释什么。不知道“腿儿”在家怎么样了?也许白大妈会照顾它吧。
念章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不是“深红”的手下,看样子又不太像。那个算命的算得还真准,这不就是近在眼前的灾祸吗?想想算命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逃窜、被人擒获的狼狈样也确实可笑。想到这里念章心里一闪,突然明白了:那个高个子就是看他算命围观的那个人。一定是他听见了念章给算命先生说的话,以为他有了钱才想起入室抢劫的。念章有些哭笑不得了:念章如果不去算命,坏人就不会知道他家里有钱,当然就不会去他这样一个穷人家里抢劫,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场灾难。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念章不知道的是:对眼小个把念章砸趴下以后,他们才发现了那个摆在桌子中央的鼠药包,虽然他们没有多少文化,毒鼠强是剧毒鼠药他们还是知道的。另一个小个说:“我听见他说毒、毒!会不会酒里有毒啊?”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讲了。良心发现的他们立刻把念章送到了医院,自称是伤者的弟弟,对医生说念章喝醉了酒,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了伤。而且还预交了两千元的住院费。只是他们不知道念章叫什么,就张三李四胡乱起了一个名字。就是这样。
经过了这一次当头棒喝,念章清醒了。他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好像死亡也不过如此。他要坚强地生活下去,他要与命运斗一斗。他想不能再胆小怕事、任人欺侮,他相信公安机关会保护像他这样善良、守法的公民。他决定把那五万块钱交到派出所去,让他们去调查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念章主意已定,在医院一刻也待不住了。他按了床头的按钮,护士马上跑了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念章说我要出院。护士说你现在不能出院,还需要再观察两天。念章说那我可以出去吗?护士说当然可以出去,可以在医院的花园里转转,最好不要出医院。念章说我要回家拿点东西。考虑到他的病情较轻护士勉强同意了。
念章的头还有点晕,慢慢走了两步感觉好些了。他先到卫生间里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撒了泡尿,犹如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不管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的心情好了许多,重又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到家一开门,“腿儿”跑了过来,不停地拱着他的腿,冲着他呜呜地叫着,仿佛小孩子看见了久别的亲娘。念章低头抱起了“腿儿”,也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心里有些难过。掏出在路上买给它的馒头,饥饿的“腿儿”低头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家里仍然是一片狼藉,念章站在屋中央愣了片刻,昨天夜里的一切重又浮现在了眼前。仿佛那个头上被砸了一板凳、后脑勺汩汩流血的念章就躺在他的面前。真好像噩梦一般。念章也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他那仅有的两三百块钱,显然是那三个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的家伙专门放在那里的。念章很平静。经过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他现在觉得再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
简单收拾了一下被翻乱的家,在阳台上的蜂窝煤堆里,念章找出那个包着五万元钱的报纸包,揣在怀里。找出那顶假冒的耐克戴在缠着纱布的头上,念章要去派出所报案了。“腿儿”看他又要出去,赶忙跑到他的身边,他再三喝令“腿儿”留在家里,“腿儿”执意不从,紧紧偎着他的腿抬头看着他,露出一脸的可怜相。念章只好带着它去了。
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卖各色小吃的摊贩热情地大声吆喝着,三三两两在大排档吃饭的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生活的快乐,就像野外的小草一样活力旺盛、多种多样而又无所不在。穿过烤羊肉串摊点的烟熏火燎,念章犹入无人之境般带着“腿儿”向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已经下了班,念章他们进去的时候,门卫值班的问他干什么,念章毫不犹豫地回答:报案!门卫领着他到了值班室,对一个正在吃方便面的黑大个说:“任所长,他要报案!”任所长看了看念章,目光停留在他的头上,问他:“怎么了?”
念章赶紧说:“我不急,你先吃。”说着在桌子边小心地坐下。
任所长把方便面放到了一边,问念章:“你吃了吗?”
念章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他对任所长说:“我不饿。”
任所长低头看了看“腿儿”问念章:“狗的腿怎么了?”
念章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我捡到它的时候就是瘸的。”
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从任所长的脸上很快地划过,任所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顺手给念章也倒了一杯,念章真有点渴了,忙不迭地对任所长说:“谢谢!谢谢!”赶紧喝了两小口,水很烫,念章嘘嘘地吹着气,有点难为情。任所长见了,起身又给念章倒了一杯凉的放到面前。
等念章喝完了一杯水,任所长随和地说:“别慌,有什么事慢慢说。”
念章掏出了那个报纸包放到任所长面前,任所长问他这是什么,念章说这是五万块钱。
任所长他们详详细细地了解了有关那五万元钱的一切细节,翻来覆去地询问了念章好几遍,并全程做了笔录。任所长拿过笔录看了看,然后要念章看看是否有误?念章看过后在笔录上签了字,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巨石一样轻松。有人进来把钱数了数拿走了,随后交给念章一张收条。任所长说:“钱我们先收起来,调查后再作决定。如果是你的正当所得,会还给你的。”
念章赶紧说:“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任所长笑了,他知道念章是个善良老实的人。他一边随意地翻着那张包钱的报纸,一边和念章拉着家常,说念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劝念章再找个伴,开始新的生活。念章很惊诧任所长对他的了解,任所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好像刚从医院里出来呀,头怎么了?”
善良的念章不忍心说出真相,既然他们能把他送到医院并且还替他交了两千元的住院费,那么,他们一定会改过自新、弃恶从善的。他不想对任所长说假话,于是央求任所长说:“这事儿就别问了。”
任所长抬起了头,眼睛看着念章,郑重地提醒他:“这事儿可以不问,但你要相信政府、相信警察。对坏人一定要斗争,不要怕他们。另外,纵容坏人就是纵容犯罪啊!所以出了事一定要依靠政府、依靠人民警察!”
任所长的目光严肃而又犀利,念章不敢抬头和任所长对视,他小声地说:“相信!相信!一定!一定!”念章相信,那三个人从此一定会走上人生的正道的。
念章准备回家了,他试探地问任所长:“所长,还有事吗?没事我就走了。”
任所长说:“走吧,这几天别外出,有事外出事先来所里说一声。”
任所长等了一会儿看念章没有反应,很奇怪,放下报纸看着念章,只见念章手指着报纸欲言又止。任所长警觉地问:“怎么了?”
念章说:“照片上的人。”念章看见了与“深红”合影的男人。
脸色大变的任所长快速地翻开报纸的那一面,紧张地问念章:“哪一个?”任所长知道那一版上都是些什么人的报道。
念章指了指,只见任所长快速地把报纸折了起来,走到门边关上了门,回来站在念章面前异常严肃地问他:“你能确定吗?”
任所长的样子让他害怕,念章明白那一定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但念章相信自己的眼力,他看着任所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任所长在屋里走了两步,铁青着脸眉头紧皱。随后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念章,样子可怕极了。他一字一句地对念章说:“这个事情就到这里,你可能忘了照片上的人长什么样,谁都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记忆,谁都会有认错人的时候。”
念章还要解释,任所长摆手制止了他,并且口气坚决地告诉他:“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
冬天来了,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冷。念章的心情却正好相反,他有了一份新工作,在他住院的那家大医院里当门卫,虽然吃住都得在那里,但因为有几个人做伴、有“腿儿”做伴他还是很快乐。他的口齿利落起来了,不再磕磕绊绊;那个纳米内裤念章一次也没穿,早不知扔到了哪里。在医院里念章认识了好几个治疗心脑血管病的专家,他请他们看了看他的早已不再颤抖的右手,专家们一致认为那是功能性手震颤。多因情绪激动,过度劳累,肾上腺素分泌暂时增多所引起,一般不需治疗。他们还取笑念章说:“是不是摸中了大奖啊?要请客的呀!”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白大妈给念章介绍了个对象,年龄比念章小几岁,也是一个贤惠善良的人。至今仍在深爱着鹂儿的念章本来死活不同意,可白大妈告诉他女方很可怜,婚后她那个混账男人总打她,也是无儿无女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现在离了婚,总算脱离了那个火坑,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照顾她。你们两个苦命的人就成个家、相依为命吧。这样的话,黄鹂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善良的念章又被打动了,他与对方见了几次面,双方已经渐渐地产生了感情。估计念章的第二个春天很快就会来到了。
有一天任所长破天荒地亲自到医院里来找念章,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念章问任所长干什么去,任所长一边开车一边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汽车开进了反贪局的大院,所长领着他到了一间办公室,里面的几位领导模样的人正在等着他们,任所长给领导们介绍说这就是念章,他们热情地站了起来,挨个和念章握了手,随后其中一个人清了清喉咙,对念章口头宣布说:在侦破某某某重大贪污、腐化、受贿、以权谋私的案件中,念章同志临危不惧地与腐败分子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及时举报了腐败分子的犯罪事实,并提供了重大线索,为我市乃至我省的这一重大案件的侦破立了大功,付出了血的代价。根据我市对于大案、要案的举报人和对于提供重大线索的知情人要给予重奖的有关规定,现给予念章同志奖金二十万元以资奖励。有人给他递过来一个红纸包的小包,那位领导双手郑重地颁给了念章。任所长推了推站在那里发傻的念章,念章这才醒悟,双手赶紧把红包接了过来。领导们笑容满面地又逐一和念章握了手表示祝贺,颁奖的领导又关切地过问了他生活情况工作情况,还有什么困难没有?还有什么要求没有?念章只是机械地说:好!好!没有!没有!领导指着任所长对念章笑着说:知道吗?为了你的安全,任所长可是费了很大的心血呀!
任所长在送念章回医院的路上对他说:“你知道吗?你捡到的那个小包里有一个记事本,那里面记录了犯罪分子贪污、受贿的详细数目,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啊!申红还以为你知道这些情况,于是上门敲诈她,所以才给了你五万块钱。当然,那五万元钱属于犯罪分子的非法所得,已经上交国库了。这二十万是你的免税奖金,拿回家做个小生意,和你的对象结婚成家,重新开始过你的幸福生活吧!”
念章惊奇地问:“那个女的真的叫‘深红?”
任所长看了念章一眼:“怎么?当然真的叫申红,你以为她叫什么?”
念章看着写着二十万的存折傻傻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快到医院了,任所长让念章提前下了车以免让他的同事看见,又把念章叫到身边叮嘱他道:“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说。”
任所长开着车走了,念章一个人站在严冬的马路上,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心里暖洋洋的。念章真想冲太阳大喊两声,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个疯狂的欲望。只是摸一摸兜里硬硬的红纸包,转身上班去了。
远远的医院门口,“腿儿”在翘首等着他,一看见他的身影,就瘸着腿一颠一颠地朝着他快速地跑来了。路边的音像店里正大声地播放着阿杜的歌,一个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是你让我看透了生命这东西,四个字: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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