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贸城之痛

杨明奇

在2006年3月至7月期间，当坊间有质疑之声出现时，六合开发区管委会先后三次以“公开信”“情况说明”等形式发文向社会“澄清”化工城项目是政府的重点项目，让投资者大可放心。

“都是长江人”是奚为国的网名，他用这个网名在互联网上“阳光维权”，以至于他成为江苏省南京市六合经济开发区的名人。

“我关注度高是因为受害的人多。”9月18日，奚为国对《瞭望东方周刊》如是说。

2007年6月，在开发商发起的“联建”活动中，奚为国成为“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的业主。事实上，始自2005年先后有来自全国各地2000多户人家通过“联建”成为和奚为国一样的业主。

然而，在业主们看来，开发商的承诺一变再变，项目建设一如“挤牙膏”般艰难，开发商的动机开始受到质疑。经多方求证后，奚为国认为所谓的“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其实是一个“圈钱”的骗局。

早前的公开报道宣称，“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位于南京市六合经济开发区，占地80万平方米，总投资约15亿元人民币，是中国目前规划中最大的化工商贸交易市场，不仅在规模上首屈一指，在经营业态上也全国领先。

该项目一度被称为市区两级政府重点工程项目。

而如今，六合经济开发区总经理葛飞翔直言“做成当初宣传的那样是不可能的”。

当业主们意识到“国际化工商贸城”如泡影般虚幻时，开发商通过“联建”集资而来的数亿元房款去向成为关注的焦点。

“我跟开发商讲，市场搞不好，公安局会抓你的，不会让你安宁。你房子搞搞钱收了，市场不搞，甩手就走了?”六合区委书记李世贵向《瞭望东方周刊》说，“他们是以搞市场为名搞房产开发。”

化工城成“烂摊子”

“那里现在是一个烂摊子。”在奚为国看来，所谓的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只是宣传画中一道炫目的风景。

在南京市的版图中，六合区偏居江北，过江后要20分钟车程方进入六合区的繁华地带。途中江北大道南侧一个叫毛许村的地方，一处占地400亩的建筑群呈弧形环列，四周杂草丛生。那里便是众说纷纭的“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

很显然，这与开发商初始“诱人的规划”相差甚远。

开发商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声称，建成后的化工城初期预计交易额达到100亿元以上，发展中期年交易额度达到150亿元以上，远期发展年交易额达到200亿元以上。

甚至在六合经济开发区早前的官方文件中，也底气十足地宣称：“2007年销售额达20亿，上缴税金6000万，2008年销售额达30亿，上缴税金9000万。”

如此描绘勾画出来的繁荣景象一度让业主们浮想联翩。

在意识到自己的投入可能血本无归之后，业主们开始走上维权的道路。始自2007年，不断有业主前往政府部门。在业主提供的一张“问题清单”上，罗列出包括“下水不能排通”“电子信息大楼被取消”等十大问题。

“市场的配套没搞，把下水管道埋下去就不管了，水都排不出去，成鬼城了。”业主王南海说。

60多岁的王明德是一位退休工程师，他也是化工城的业主，他曾被开发商聘去当监理工程师，这也让他得以了解到更多的“内幕”。

“工程一塌糊涂，整个工地上没有一人有工程师资格证，管理很混乱，不按图纸施工。”王明德说，“多层商铺阳台地面比室内要高，小高层的桩都打歪。”

“26层的信息大楼是引领整个化工城的主体建筑，是整个市场的灵魂，现在说不建就不建了。”王明德感到吃惊。

面对业主们的质疑，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总经理盛振法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一些业主是想利用维权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怎样闹我们管不了，我们只管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2008年11月2日，一边是业主们聚集在六合“声讨”开发商，另一边是开发商筹办的明星演唱会在南京奥体中心隆重上演，宣布化工城开业了。

“联建”集资数亿

今年70多岁的南京人陆亮声患有心脏病，他说化工城的事一直揪着他的心。

陆亮声讲述，2007年7月他在菜市场被人塞了一张宣传单，上面关于南京化工商贸城的描绘让他动了心，他一家老少八口人，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都下岗在家，他不想发财，只想有个妥善的投资渠道以获得可观的收益贴补家用。

“化工城的人跟我讲得很好，说是政府的重点项目，投资大可放心。”陆亮声说，一开始有顾虑，但看到六合开发区下的批文后才决定投资。

“当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晚了，告到六合区法院，快一年了也不审，闹到现在儿子儿媳离婚了。”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陆亮声哽咽难言。

和陆亮声一样，王明德也是受到“政府重点项目”的吸引。

“当时是六合开发区副主任接待的，还代表政府写了很多东西给我看，说是六合重点项目，长江二桥在一年之后就不收费了，而且最适合年纪大的人投资，每年至少可以拿到8％的租金。”王明德说。

在业主们看来，正是贴上“政府重点项目”的标签，化工城项目才取得了广泛的信任。

在开发商印制精美的宣传材料里，声称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是“江苏省重点工程”“政府重点扶持项目”，由省市区三级政府等11家单位联合推广。

“他们是扛着政府的牌子在外面乱搞。”六合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开发公司总经理葛飞翔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我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劲，当场就要求他们撤下有关宣传，政府什么时候和他们联合推广了?”

对此，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总经理盛振法坦承，“可能就省重点项目那一点是不准确的。”

奚为国表示，所谓的“联建协议”更是对“政府信誉”进行了“完美嫁接”，协议的开头就冠以“根据六合区政府、六合省级开发区的文件精神”，招纳对象合作开发建设“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项目。

该项目的一些宣传广告还特别强调“资金政府监管，确保投资安全”。

与此同时，开发商组建的招商队伍奔赴各地进行招商。2008年2月23日，开发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新闻发布会”将招商活动推到顶峰。

“打着政府的招牌取得信任，以优厚的条件利诱，再以配合‘高规格的宣传形式，终达到签订联建协议的目的。”奚为国估算出，该项目涉及2000多户业主的房款达8个多亿。

而盛振法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则表示，“房款收了4个多亿，是有账可查的，都入账了。”

“房款”去向成谜

在三年半的时间里，开发商先后六次拖延商铺交付日期，工程建建停停，开发商无钱建房的说法也由此而起。

“2008年底开发商账上已经没有钱了。”王明德说。

“如果开发商将所收取的房款专款专用，整个项目会很轻松地建起来。”奚为国给开发商算了一笔账。

1824套每套125平米的商铺已经卖完，平均每平米2500元，仅商铺销售额达5.7个亿，另有1200套每套88平米的小高层已卖了近八成，以平均每平米3000元算，销售额近3个亿，另加20多家工程队每家200万元的押金，总共加起来近9个亿。

“除去土建等各项成本至少要余下5个亿。”奚为国说。

六合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王洪林则表示，“开发商收的房款应该有七八个亿，最多余下2个亿。”王洪林披露开发商曾私下分掉几千万到天津搞新的投资。

2008年4月7日，由南京市苏建联合会计师事务所出具的《审计报告》对开发商2007年度的财务状况进行了反映。

该《审计报告》表明，2007年度“货币资金”期末余额约4268万元。而“其他应收款”期末余额约6125万元，其中“武义恒隆”欠款3700万元，“天津鑫裕房”欠款515万元，钟学伟欠款170多万元。

一位曾参与化工城招商运作的知情人士披露，“武义恒隆”其实是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董事长胡小燕在浙江的公司，“天津鑫裕房”则是开发商进行资金运作的地方，而钟学伟不但参加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的运作，而且是开发商在天津成立的新公司的股东之一。

据本刊记者了解，始自2007年8月20日，开发商在天津注资6000万元注册成立了天津东方华泰投资有限公司，胡小燕任董事长，与天津农垦集团共同投资开发“华北国际工业原料城”。该项目总占地面积2300亩，总投资40亿，被称为“天津市重点建设项目”。

该知情人士认为《审计报告》中的“其他应收款”约6125万元实际上就是开发商挪到天津用以注册新公司的资金。

对此，胡小燕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称，“我是从化工城拿走了1100多万元到天津入股开发新项目，后来南京这边缺钱又拿回来了。”

“胡小燕拿走的4000多万追回了，要不后面的两栋小高层是建不起来的。”六合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王洪林证实，开发商投往天津的巨资就是从化工城项目中抽走的房款。

关于巨额房款的去向，在坊间还流传着这样两种说法，一是被开发商拿到浙江放高利贷，二是被拿去炒股。

对此，胡小燕坚决否认。

投资商“真面目”

在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总经理盛振法看来，化工城乱局是孙灵巧造成的。

说起孙灵巧就必须追溯开发商的由来。化工城项目最初是由“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投资开发，该公司成立于2005年6月24日，于2008年3月19日更名为“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有限公司”。

孙灵巧，浙江永康人，她是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第一任董事长，也是化工城项目的筹划人之一，于2006年9月8日因涉嫌虚报注册资本罪被公安机关抓捕，后经六合区法院一审判决，以犯抽逃出资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罚款25万元。

据王洪林介绍，在2005年的南京中洽会上，浙江人钟学伟与六合开发区招商局长洪昊天在交谈中，流露出投资意向，后经洪昊天引荐到六合开发区，钟学伟随后引荐了孙灵巧和胡小燕。

经过一番磋商后，六合经济开发区于2005年6月15日下文批复了“南京国际化工商贸城”项目，项目总投资7.5亿元，投资方是“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为5000万元，一期注资1080万元。

事后表明，孙灵巧和胡小燕等几个股东因凑不出一期注资所需的1080万元，便采用临时借款验资注册的方式骗取工商登记成功。

很显然，如此注册成立的“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开发7.5亿的化工城项目。项目批复后仅一个月，项目土地尚未摘牌，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就开始集资。

“空手卖楼”一事经地方媒体披露后，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但真正导致孙灵巧身陷囹圄的是来自盛振法和胡小燕的举报。

盛振法和胡小燕同是浙江永康人。经胡小燕引荐，盛振法于2005年10月至2006年3月担任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在孙灵巧被抓后再度出任南京华泰投资公司总经理。

相关案卷材料显示，2006年6月16日，盛振法和胡小燕联名向南京市公安机关举报孙灵巧“非法集资”、“侵占公司财产”、“挪用公司资金”三大违法行为。

胡小燕向公安机关反映，公司七个股东实际出资只有600万元，至于怎么注册出1080万元的公司，她并不知道。

“当时是搞了虚假审计，是搞的虚假注册。”盛振法还向公安机关反映，公司注册成功后，除了股东胡小燕的200多万和股东张伯承的60万没有拿走，其他的出资都拿走了。

2006年12月1日，被抓后的孙灵巧与胡小燕签订了《股权转让协议》，将所拥有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的60％的股权转让给公司新任董事长胡小燕。

“在我被抓之前，胡小燕已经以向开发区打款2000万元为条件，换取开发区认可她作为未来的董事长。”孙灵巧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我把基础都打好了，他们看到有利可图就相互勾结来抢，他们后来只是想圈钱，根本没有按开始定下的思路走。”

“交房的时间不是我们定的，因为孙灵巧被抓，工程停掉了，维权的业主是孙花钱专门挑是非的。”盛振法说，“孙灵巧的目的就是要把项目搞垮，这里面有一种说不清的矛盾。”

盛振法说因为曾在江西办过厂子，后来旧事重提，也被以挪用资金罪在江西关了5个月，背后其实是孙灵巧“运作”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盛振法曾举报孙灵巧“非法集资”，但在孙灵巧出事、盛振法重新担任总经理后，南京华泰投资公司所开展的“联建”活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声势更大。

对此，葛飞翔说：“他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业主王锋说：“从开发商的‘来路可以看得出，所谓的做‘市场其实是开发商的一个幌子而已，几年下来政府有意无意起到‘掩护的作用。”

商贸城之痛

在与开发商几经交涉无果后，业主们开始探究六合开发区管委会的责任。

“开发区管委会下发<2005>8号文件是有问题的。”奚为国说，按照国务院关于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资本金比例的规定，仅有1080万元注册资金的南京华泰投资有限公司是无法承接7.5亿元这个大项目的。

2005年6月15日，六合开发区管委会下发<2005>8号文批复了化工城项目，有意味的是，成立于2006年6月24日的南京华泰投资公司在开发区管委会下发项目批文时还不存在。

在2006年3月至7月期间，当坊间有质疑之声出现时，六合开发区管委会先后三次以“公开信”“情况说明”等形式发文向社会“澄清”化工城项目是政府的重点项目，让投资者大可放心。

“现在出了问题，我们去找开发区管委会，得到的答复竟然是‘投资有风险。”奚为国说。

业主王明德诘问：“开发区管委会明知开发商既无资质，又无资金，为何大开绿灯任开发商乱来?”

时至今日，包括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王洪林在内的管委会官员也承认，“开发商没有搞市场的经验，只是想卖房子。”

“市场搞不起来了，业主要求退房子，开发商说自己没钱。”葛飞翔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市场搞起来。”

“不是所有的老板都好。”六合区委书记李世贵说，他也了解到开发商收买了几个被开发区开除的人，有些是地头蛇，他们搅在一起搞工程搞管理，才会有今天的局面。李世贵说他的态度很明确，能把市场搞起来就搞，搞不起来就让位。

“化工城里有老百姓的利益在里面，有的老百姓是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来买这个房子的。房子不能住，也不能租，市场搞不起来任何理由都没有。”李世贵说，“谁能把市场搞起来，政府奖他500万元。”

李世贵向本刊记者介绍，他已经和市政府协调了，争取把一个农副产品批发市场搬到化工城对面的“沪江商贸城”。

“沪江商贸城能搞起来，化工城就好办。”李世贵说，“让一个带动一个。”

本刊记者了解到，在六合区包括化工商贸城和沪江商贸城在内有三个商贸城都处于多年“休克”状态。六合开发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说，其根本原因是政府的招商压力太大，“各地竞争激烈，造成恶性循环，最终让国家资源浪费很多。”

对于如何化解化工城的困境，李世贵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肯定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