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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大师”的背后

2009-10-30李宗陶

领导文萃 2009年20期
关键词:胡乔木陈寅恪季羡林

李宗陶

季羡林先生去世几小时后,北大发布消息,称呼是“北京大学资深教授”。经网络标题党人改造:一代国学大师去了。

2007年,季先生曾借《病榻杂记》出版,厘清了什么叫国学、什么叫泰斗,并向天下人昭告: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学界(术)泰斗”、“国宝”三项桂冠摘下;洗掉泡沫,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文才舒展,数学4分

季羡林出生那一年,中国还有皇帝。宣统三年闰六月初八,即1911年8月2日,他生在山东省西部最穷的清平县(今聊城临清市)官庄村,季家,是全村最穷的人家。他小名喜子,6岁之前跟一位叫马景恭的先生识得几个字。

高中阶段,季羡林连续6个学期考得山东省第一名。

他在念高中时成婚,娶妻彭德华,这在当时很适龄。高中毕业后,他想找份工作养家糊口,去考邮政局,却没能考上。于是报考北大和清华。

那年高考,季羡林数学得4分(百分制)。这是钱文忠问出来的准确数字,他说,“比季羡林先生高一届的钱钟书先生,中英文俱佳,这是不必说的,可是老人家的数学考了15分。吴晗先生,我国著名的明史专家,据说英文国文都是满分,但是老人家的数学是零分……在当时,只要有权威学者认可,还是照收不误。而这些人往往在后来都成了文史领域的大师。”

复旦大学哲学系张汝伦教授曾告诉记者:今人特别怀念过去的大学,容易犯浪漫唯美的毛病,殊不知那时大学里混日子的教授也不少。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读书阶段的日记中,对西洋文学系外国教授的评价近于“哭笑不得”,对中国教授的品评也滋味复杂。

闻一多先生是当时名士,上课先掏烟火,问,“诸位有抽烟的吗?”大家一般都说不敢。他随即点起一支烟开讲《楚辞》。每讲之前,总有一句话:“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钱文忠说,季羡林先生对闻先生是非常崇敬的。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有一次陪季先生在校内散步,经过大饭厅门口的空地时,看见地上堆着很多套《闻一多全集》,且打很大折扣。“季先生晚年是几乎不动怒的人,但当时他突然脸色涨得通红,对我讲,闻先生的书居然放到地上,居然还打这种折扣,简直是胡闹!当场命我把这一堆《闻一多全集》全部买下来。”

在季羡林看来,反对白话文、主编《学衡》的吴宓教授是西洋文学系最有学问的,且“古貌古心,待人诚恳”。

受惠于“师叔”陈寅恪

季羡林本在西洋文学系研习莎士比亚、歌德、塞万提斯等名家,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后却一头钻进了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的故纸堆,这个转变来自陈寅恪的影响。

在《回忆陈寅恪先生》中,季羡林写道:“生平帮过我的人无虑数百。要我举出人名的话,我首先要举出的,在国外有两个人……在国内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没有他同德国签订德国清华交换研究生的话,我根本到不了德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

1949年之前,季羡林写了一篇《浮屠与佛》,以精通吐火罗文的优势,解决了胡适、陈垣都感困惑的难题。季羡林把文章读给陈寅恪听,陈大为赞赏,立即将文章推荐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能在这本当时国内最具权威的学术刊物上发文章,有“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之说。果然,文章一发表,季羡林声名鹊起,他曾有言“受宠若惊”。在学术道路上,陈寅恪助他奠定了一块重要的基石。

“先生”二字,没有勇气加上

胡适爱才,求贤若渴,当年赴台前,他从南京要了架专机,点名要接几位老朋友。他在南京机场恭候,机舱门一开,只一两位,他当即大哭。

季羡林到北大后受到胡适的礼遇。共事3年,印象最深的是胡适特别亲切和蔼。不论对教授、职员、学生、工友,都是满面笑容。

胡适去世,“(大陆)报刊杂志上没有一点儿反应,我自己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毫无所知。十几二十年以后,我脑袋里开始透进点儿光的时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次偶见一报纸发文章批判胡适“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季羡林就写了篇《为胡适说几句话》。“我连‘先生二字都没有勇气加上,可是还有人劝我以不发表为宜。文章终于发表了,反应还差强人意,至少没有人来追查我,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1999年,季羡林在“望九之年”赴台访问,拜谒了胡适陵墓,献花,行三叩大礼。友人告诉他,胡适曾对台湾“中研院”李亦园先生说过:“做学问应该像北京大学的季羡林那样。”此行他才发现,“五十年前在北平结识的老朋友,比如梁实秋、袁同礼、傅斯年、毛子水、姚从吾等等,全已作古。我真是‘访旧全为鬼,惊呼热衷肠了。”

结识梁实秋先生是1946年夏,南京,借住李长之供职的国立编译馆办公室之时。恰逢梁实秋从重庆到南京,也在国立编译馆工作。季羡林听说后喜出望外。“见面之后,立刻对他的人品和谈吐十分倾倒。没有经过什么繁文缛节,我们成了朋友。”

谈到梁实秋与鲁迅的争论,季羡林直言:“今天,事实已经证明,鲁迅也有一些话是不正确的,是形而上学的,是有偏见的。难道因为他对梁实秋有过批评意见,梁实秋这个人就应该永远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3年前季羡林忆及巴金,“巴老是我的师辈,同我的老师郑振铎是一辈人。我在清华读书时,就已经读过他的作品,并且认识了他本人。当时,他是一个大作家,我是一个穷学生。然而他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多言多语,给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印象。这更引起了我的敬重。”“巴老,你的作品和人格却会永远永远地留下来。在学习你的作品时,有一个人决不会掉队,这就是95岁的季羡林。”

与胡乔木的“君子之交”

清华物理系(后转入历史系)的胡鼎新也是季羡林往来较多的外系同学。胡鼎新当时在从事反对国民党统治的地下活动,创办了一个工友子弟夜校,为比较贫苦的人补习,季羡林也应邀去讲过课。

有天夜里,胡鼎新摸黑坐在季羡林的床头说,你出身贫苦,应该参加革命活动啊。季羡林后来对弟子钱文忠说,他当然痛恨腐败的国民党政府,但当时第一是觉悟低,第二实在怕风险,所以不敢答应。最后,胡鼎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季羡林的房间。

1950年代初,他在北大教书,有天收到一封从中南海寄出的信,开头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当年你有个清华的同学吗?今天的胡乔木,当年的胡鼎新。”

胡乔木跟季羡林商量,当时的新中国无论是外交方面,还是文化方面,急需研究东方语言的人才,中央想把南京的东方语专、中央大学的边政系以及当时的边疆学院并入北大,问季羡林愿不愿意。

季羡林当然愿意。结果,1950年代东语系成为北大第一大系,是中国外交官的摇篮。所以季羡林90寿辰那天,到场100多位外交官。

“文革”之后,胡乔木多次走访季羡林,有了新大米、螃蟹之类的好东西,都不忘给季羡林捎一点。很多年里,季羡林一次也没有回访过,他称二人之间这种保持终生的同学友谊是“君子之交”。

季羡林说,“我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我很怕见官。我最讨厌人摆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爱摆。这是一种极端的低级趣味的表现。我的政策是:先礼后兵。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官,初见面时,我总是彬彬有礼。如果你对我稍摆官谱,从此我就不再理你。”

但胡乔木是不同的。对大陆和香港一些人士封胡为“左王”,季羡林说:“我总觉得乔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种有意害人的人呢?”“他实则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感情异常丰富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1992年八九月间,住院的胡乔木捎信给季羡林,希望他去。季羡林到了医院,胡乔木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见季羡林来了,胡乔木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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