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小说《裴航》的审美价值

关四平　关　玲

摘 要:《裴航》的文本内涵除公认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型婚恋故事而外,其中还蕴涵着更为深广的文化意蕴与独特的审美价值;裴航形象的审美价值也需要进一步的认识与评价。裴航在追求过程中,实现了四层超越:即超越了门第观念、金钱、科举仕途、始乱终弃的怪圈,因此可视之为唐人小说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男人形象画廊中的佼佼者。若再深入思考,他的成功不仅在婚恋领域有启迪意义,在人生事业等其它领域也有多方面的借鉴价值。

关键词:唐代小说 《裴航》 审美价值

裴铏所作《裴航》[1]是唐代文言小说中的杰出篇章。小说写书生裴航爱上了女主人公云英,向云英祖母求婚,祖母及云英均提出苛刻条件对他进行考验,裴航皆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精神尽心尽力而为之,难度愈大愈见出其心诚意坚,最终攻克了一个个难关,经受住了考验,感动了女方,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表面看这是一个喜剧型的爱情故事,学界一般也这样认为,这已毋庸赘言,但若深入一层看,其中还蕴涵着更为深广的文化意蕴与独特的审美价值,更值得读者关注。此前,学界对裴航形象审美价值的认识与评价似乎还不到位,有鉴于此,笔者拟在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再申说一二,以达“奇文共欣赏”之目的。

从作者的主观命意说,裴铏有弘扬求仙学道的思想倾向。他早年曾隐于钟陵郡西山,道号谷神子,这就是他求仙学道思想的实践。因此,他在小说中“自神其教”的创作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其小说集《传奇》中的作品多与道教有关,本篇即是代表作之一。作者将女主人公云英写成仙女,男主人公也被写成“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最后成仙得道“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降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这方面的意蕴毋需赘言。虽然如此,但若透过这层神仙外衣,立足于文本多层意蕴的解读,着重看其虚构的爱情故事的客观效果,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内涵、情感规律与审美价值,至今仍有其认识意义。笔者在此即侧重从这些层面探讨其超时空的认识意义与审美价值。

裴航的婚恋追求历程包含相互关联的四个阶段:一是爱情的实习阶段,二是爱情的爆发阶段,三是爱情的考验阶段,四是爱情的收获阶段。

裴航出场时的身份是秀才,境遇是“因下第,游于鄂清”。这说明裴航同唐代士人群体的人生目标与人生道路是一致的,即试图由科举而进入仕途。而他出场时的境遇已是一位举业上的失败者,但又不甘心,因此他“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有了这笔钱,他便可以重整旗鼓,再战文场,这也是大多数落第文人的人生目标追求历程中的循环圈。归京舟上,为同载樊夫人之“国色”所吸引,裴航送诗,献果,大献殷勤。会面时“愕眙良久之”,分别后“航遍求访之”等表现,说明他是个重情之人,但因樊夫人“操比冰霜,不可干冒”,且“有夫在汉南”,已是名花有主,故裴航只有“空愧佩而已”。这个情节从作者主观命意说,是为后面的神仙故事框架预设一个伏笔,先设置一个悬念,以增加情节建构上的奇美之趣。若透过其神仙外衣,读者可初见裴航重情真诚的性格特征。这就为后文追求云英而预演的一个序幕,以作为一个铺垫,一种衬托,进而由此及彼,前后呼应,相得益彰,这就使得整个婚恋故事在感情演进上更自然,更合情合理,也更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这也使后文表现裴航视爱情重于功名的精神追求更加真实可信。

以上可视为裴航感情演变的第一阶段,姑且名之为爱情的实习阶段。至下一阶段才进入正题。第二阶段,是爱情的爆发阶段。其爱情的爆发是因渴甚求浆偶睹云英美貌而引发的。作者以诗化的语言,从裴航眼中写出女主人公云英的惊人艳丽:

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瓯,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而不能去。

作者采用内视点的方法,从男主人公的眼中写出女主人公给对方的震憾,这是感情的冲击,是美的征服力。这里由嗅觉到视觉再到感觉,依次写来,共同作用于裴航的审美心理,产生了“惊怛,植足”的强烈效果。这种征服力是由云英的外貌之超凡美丽,气质之高雅脱俗,神情之娇羞含蓄等多方面汇集而成的,在瞬间引发了裴航从心底里爆发出的感情波涛。这种爱情固然也是一见钟情,但作者在艺术处理上并未落俗套,而是实现了四层超越,因而具有了特殊的审美价值。

一、超越了门第观念。云英家境在裴航见时即可知,只有祖母与孙女二人,显系寒门,无门第可言,但裴航并未考虑这点。这说明他超越唐人婚姻重门第的世俗文化观念,显出他不同流俗的高洁美质。

二、超越了金钱。在裴航眼中,“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苧”。这正如杜荀鹤《山中寡妇》所写:“麻苧衣衫鬓发焦。”显然是一贫民之家,云英乃一贫女耳。若是金钱至上的势利文人,即使女子主动追求,恐怕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可见裴航超越了一般士人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观,充分说明裴航的审美追求是超功利的。按庄子的观点,审美就应该是超功利的,因而裴航爱情的追求完全是倾倒于云英的内外综合之美,不带世俗的功利色彩,具有令人叹赏的男性美。

三、超越了科举仕途。在唐代乃至往何时代的男人心目中,往往是功名第一,爱情第二。反之,就值得赞赏,就应视为追求真爱者。裴航就是如此,他为了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真爱,放弃了本来要去追求而也正在追求途中的科举功名,这在文中“及到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的描述中,已经明白道出。同时他全力访求玉杵臼的行为更足可证明之。这又使裴航形象闪现出超凡脱俗的光彩。

四、超越了始乱终弃的怪圈。裴航在爱上云英之后,一往情深,不可改易。先是请求“憩于此”,然后便明确向老妪提出:“愿纳厚礼而娶之。”表示愿共同走入婚姻殴堂,共度终生。这表明裴航对爱情是认真而又严肃的,是郑重其事的,是尊重云英这个所爱对象的。因为在婚恋领域中,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必然想要走入婚姻,换句话说即是否想与之结婚,可以作为检验是否追求真正爱情与永恒爱情的标准之一。裴航完全符合这个标准,他并非仅是渔美猎色,以偶然艳遇中的偷香窃玉的占有为满足,他也不是始乱之、终弃之的自私男人。这就净化了他们的爱情,提升了其追求的层次,进入到真美与纯美的至高境界。

有了这四层超越,裴航就远比《莺莺传》中的张生,《霍小玉传》中的李益高洁得多,成了唐人小说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男人形象画廊中的佼佼者。从女方思维的角度看,裴航的求婚是否出于真情,是否心诚,是否能长久,那还是需要严格检验的,不然,偶然路遇,何以证明其诚信?于是老妪提出了苛刻的考验条件,情节也随之进入到第三个阶段:即爱情的考验阶段。

在考验期,裴航要过两关,第一关是老妪关,第二关是女子关。第一关中老妪提出:“君约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条件是明确的,可见老妪对待子女的婚姻也是超越金钱的,这应是双方超越世俗的共识,为此男女双方才能成为知音。这说明金钱不能作为考验的条件,有金钱并不能买来真正的爱情,必须于不懈努力的行为中方可知对方的诚心真情。面对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考验条件,裴航的表现也不同凡响,他既不反感,也未面露难色,而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并且“拜谢”之,自定“百日为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坚定地表示:“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这表现出他的自信、执着与不可改易等性格特征。然后,作者通过他在市井间“高声访其玉杵臼”,“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等一系列异于常人的表现,说明此时在裴航心目中,追求爱情、信守诺言是第一位的,其它皆置之度外,视而不见,无所谓了。如此坚持“数月余日”,他的“恳求如此”感动了“货玉老翁”,给他提供了信息,“航乃泻囊,兼货仆货马”,才凑足了钱数,“遂步骤独契而抵蓝桥”。这一系列访求过程的描写,渲染出裴航执着、专注,重情,无暇他顾,不达目标不止息等心灵之美。这终于感动了老妪,她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老妪的感叹表明:在当时的社会现实生活中,如裴航这样的诚信之士,乃是凤毛麟角,不可多得;拓展思考看去,在当今更是少之又少。因此,老妪喜出望外,欣然应允,并且答应裴航的求婚,视为对他诚信的酬劳。但随后女主人公云英又设一关:“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真是过了一关又一关,若云老妪一关是访求之难,云英一关则是劳累之苦,皆为从中验证其心是否诚,情是否真?而后者更需耐心、恒心和毅力。前一关详叙,后一关则略写,点到意明即止:“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可见裴航是欣然应允,勤勉为之,并无推托和为难表示,是心甘情愿接爱考验,因后面有了婚姻的希望。这种诚心的真情,促使裴航闯过一关又一关,虽然老妪前言“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裴航还是靠真诚和爱情战胜了竞争者,取得了最后的婚恋成功,收获到了爱情与婚姻的胜利果实。

若再深入一层思考,裴航的成功不仅在婚恋领域有启迪意义,在事业等其它领域均有借鉴价值。第一,人生应该有追求目标,没有追求的人生是灰暗的浑浑噩噩的虚掷光阴的人生。第二,人生的追求目标可以转换,但有一点必须坚持,一旦确立追求目标,就应该全力以赴去争取,而不能半途而废。第三,无论做什么,只有百折不挠、一以贯之者,方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第四,应该弘扬言行信果的精神,做任何事必须讲诚信,一诺千金,承诺也是一种约束力,一种追求的动力。第五,在感情层面要讲求真情,在任何层面皆要讲求真诚,而不能把功利置之首位。裴航做到了这五者,因此他成功了,其他任何人,无论他想做成什么事,都应该坚持这五个方面。这就是裴航给我们的启示,也是这篇杰作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意蕴。

这类“心诚志坚型”的小说,较之“为爱赴死型”、“死而复生型”与“离魂相随型”,现实性增强了,具有了可望而又可及的特点。既有理想的婚恋目标,要求男女主人公心诚,情真,意浓,志坚;又是人人经过努力皆可以达到的。虽然《裴航》有神仙色彩,但若仅就考验的条件说,仍然是心诚志坚者即可做到。这样看来,“心诚志坚型”这类小说就具有了更加普泛的现实意义,为更多的后代读者提供了思考与借鉴。

注释:

[1]本篇出自裴铏所作《传奇》。《太平广记》卷五十引,题为《裴航》。李时人先生编校《全唐五代小说》卷六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1795页)收入本篇,以谈恺刻本《太平广记》为底本校录。

(关四平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150025;关玲 哈尔滨师范附属学校 15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