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爱的距离有多远
2009-10-24风为裳
风为裳
1
我们一家跟她结仇源于我6岁那年向阳里棚户区的危房改造。那些日子,我们住的地方到处可以看到大大的白色圆圈里写着个“拆”字。小区里人人脸上都是过年的神情,爸爸妈妈更是每天都兴冲冲的,甚至在不到30平方米的小家里比画,这儿放大衣橱,这儿放双人床,还要给薇薇单独一个房间,这样我们看电视就不会影响她做作业。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我真的会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吗?我知道只有童话里的公主才有自己的房间,想想都觉得美。
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她站在屋里,爸妈坐在仅有的一张床上。我叫了声奶奶,她应了一声,然后仍苦着一张脸。妈妈站起来,看到我的白球鞋沾了一层土,嗓门儿提高了八度:“又去哪儿野了,有本事就在外面别回来,住大街正好。”
我莫名其妙被骂,扯着嗓门儿哭起来。奶奶把我搂过去,说:“秀芳,你也别喊。我也没办法,我不能让你们有家有业的,让建平两口子带着孩子睡大街上去。养儿养女都是孽,我这当妈的这碗水怎么也端不平……”她抹眼睛,妈把我拉过去,吼我去写作业。她走时,爸妈没说话,也没动弹。我边写作业边听爸妈交谈,原来这房子是爷爷单位的公房,重建再分时,她要了两处小的,因为叔叔建平也要住新房。也就是说,我们家的新房并不会比现在的大,我仍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就开始恨她,本来那么美的梦就快实现了,我都跟班上的小伙伴说了我会有间向阳的屋子,会有公主的小粉床,她一来,就全没了。所以,隔了几天,妈妈带我去她家闹时,我也扯了嗓子喊:“我妈白对你好了,你去我家,每次都把最红最大的苹果给你……”她又瘦又小,倚在门框上,那门框歪歪斜斜的。她说:“我们把建强养这么大,娶了媳妇,对得起他了。”妈咬牙切齿地说:“你有本事以后跟建平过,有病有灾都别来找我们。”很多人看热闹,我跟妈像得胜将军一样在众人的目光里走出那条街。
2
因为那场战争,搬进新房子的快乐少了很多。爸爸找人把阳台封上,我凑合有了个小小的“屋子”。周末或者逢年过节,我们再不去她那儿。叔叔建平跟我家住得近,偶尔见她去叔叔那儿,布袋里不知拎些啥,更加深了我们对她的恨——真偏心!
那次,我刚进小区,就听到有人喊“薇薇”,我停下自行车,看到小区大门边上的她。我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她追上来,说:“薇薇,这是奶奶给你做的棉裤,里面絮的是新棉花……”我瞥了她一眼,说:“谁要你好心,我的棉裤是我姥姥新给我做的。”那时小,却很知道一刀捅在哪儿最疼。她抱着那条棉裤慢慢往外走。风很大,撕扯着她的白头发,像是要把她刮跑一样。
吃晚饭时,我说她来给我送棉裤了。妈当时把碗摔在桌上,开始痛诉革命家史,说叔叔家的洋洋穿的戴的都是她买的,连自行车也是她出的钱。爸瞪了妈一眼,说:“别说那没影儿的话,她一个月就那300块钱退休金,爸过世时还欠了人家2000多呢!”妈跟爸吵:“一说你们家的事儿,你就不爱听。”妈说得生气,爸索性放下饭碗,穿了鞋出去。
我家跟她家不过隔了两条街,可是那些年,我是没有奶奶的。偶尔家里提到她,就是爸妈吵架,大概是爸背着妈去看了她。
3
我上初中的一天,洋洋过来找我,说:“奶奶说让你去。”我瞪了他一眼:“谁奶奶?”洋洋说:“沈薇,你别跟你妈学。”“沈洋洋,你说谁呢?”我扑上去,把沈洋洋按倒在地。因为打架,我妈被老师请到了学校。从学校出来,妈带我直接闯进了她家。几年没来她家,她家的房子破得几乎一脚就可以踹倒。她不明就里,见我跟妈进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趿着鞋下地,转着磨磨想给我找点儿啥吃,妈冷着脸说:“我今天就是来问问,我们家沈薇姓不姓沈,是不是你们老沈家的孩子?”她脸上巴结的笑僵在那儿,束着手说:“秀芳,你这话说得……”“那你为啥让你孙子去学校打薇薇,你们别欺人太甚。”
妈一直说一直说,她站在那儿不说话,偶尔咳嗽,撕心裂肺地停不下来。我跟妈出来时,她好半天才跟出来,手里拿着她做的棉衣,跟我说:“薇啊,奶奶眼神不行了,做得针码大,别嫌……”我抬头看妈,不知道该不该接,妈拉着我就走。那晚,我的耳边总是响起她空空的咳嗽声。
跟沈洋洋恢复邦交,是因为那一段总有个男生跟着我。那天我站在小区门外跟那男生交涉时,沈洋洋走了过来,他虽然比我小,却长得人高马大。他说:“你要是敢动我姐,别怪我不客气。”那男生吓得灰溜溜走了。我斜了一眼沈洋洋,骑自行车往家拐。他在后面喊:“星期天,咱俩一起去看奶奶吧!”
我跟洋洋站在她的小屋里时,她正躺在床上睡觉。猛然睁开眼,看到我,坐起来,又是一通儿咳。我叫了声“奶奶”,坐在她床边。她突然哭了起来,说:“薇薇,奶奶对不起你!”那天,她留我吃饭。她做的手擀面,豆角肉丁儿的卤,我跟洋洋吃,她却一口不吃,看着我俩,脸上笑开了花。
血缘很奇妙,我很快就忘了我们为什么恨她,背着妈,我偷偷去看她,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买两块蛋糕或者把家里的咳嗽药偷出来带给她。可以看得出,婶婶对她也不好。叔叔做生意发了财,换了大房子,却没有让她搬进去。冬天,她的小屋里滴水成冰。妈妈知道了,说:“这叫偏疼儿女不得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不吭声,我再不跟妈站在一边了。
4
上大学那年,她的生活成了大问题,自己一个人住那个破房子,好几次差点儿着了火。她也开始不记事,不记人,把洗衣粉当成盐放进菜锅里……叔叔婶婶是万万不愿意让她搬过去一起住的,妈妈这边更是门儿都没有。爸爸跟叔叔商量:让她住养老院吧,她的退休金加上我们再出点儿,钱也就够了。妈一听,脸拉得老长:“当初说好了不要咱们管的,再说薇薇上大学咱家还没钱……”叔叔平时吹牛一掷千金,现在却不说大话了。谈判未果,她继续住着破房子,周围的邻居都快搬得差不多了。从她家出来时,回头望,一片黑暗之中,她屋里的小灯也不过才几瓦。街角的食杂店里有人在高声说:“老沈家那两个儿子都是妻管严,当不起家的,不孝顺……”老爸黑了脸,我跟洋洋在后面低着头。回家,我跟妈谈,给她出钱,算我借的。妈惊讶地看着我,半晌说:“我算养了个白眼狼。”我说:“妈,正因为我不想当白眼狼,我才这样的。”
电视里正演一个节目,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正拿着一根木棍打他80多岁的太奶奶。远远近近,小孩子的奶奶、妈妈骂人声不绝于耳。妈关了电视,转身掏出工资卡,让爸去取钱。
她住进了养老院。每次我跟洋洋去时,她都只知道乐,只知道把留下来的糖或者是干了皮的橘子往我跟洋洋手里塞。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骨节很大,很有劲儿。我说:“奶奶,你要好好活着,等我结了婚,有了大房子,就接您去住。”她嘿嘿地笑。
那天回家,妈妈眉开眼笑地夸我有长久眼光,我问怎么了,妈说:“奶奶那房子被征修高速路了,说能补不少钱呢。送奶奶去养老院叔叔没花钱,这笔钱叔叔也没资格拿。”我回头盯着妈妈看,说:“妈,如果有一天你没有钱,我就再不管你,你觉得怎么样?”妈说:“我是你妈,你敢!”我说:“你说得对。她是爸爸的妈,所以,不管她有钱没钱,我们都得管她。叔叔怎么做是他的事,我们怎么做是我们的事,事关良心!”
5
那天,我买了芒果去看她。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眼睛干干地看着我,突然拉住我的手,呜呜地干哭。我的泪一瞬间像开了闸的水滔滔不绝往外涌。她什么都没做错,她有两个儿子,所以她的房子不能只给一个,虽然她自己一直还住着10平方米的小房子。她说她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其实,母亲的心永远都不是平的,永远都是倾斜向儿女这边的。而儿女呢,永远都看不到这种倾斜……
我把芒果用小汤匙舀了给她吃,她的脸上有泪花。一天之后,她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去收拾她的小屋时,从她的柜子里找出各个年龄段她做给我的棉衣棉裤,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鞋垫。原来,她的心从来就不曾离我远去,她的爱一直都在……
(雨后斜阳摘自《当代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