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内在的永久安息(短篇小说)
2009-10-21成英姝
成英姝
不不不,他还不至于是那么没有耐心的人。
他还不至于是那种一失去耐心就开枪的人。
尤其是他现在随身都会携带一本书,这使他有一个心得,任何一本再烂的书,看到最后五十页都会使人想一口气看完。好比说《哈利波特》(任何一集),虽然前三分之二使人很不耐烦,可是他却会为了最后五十页忘了时间。有一次就是因为这样损失了六个兄弟,他们在一百米远的地方全部被宰了丢到海里,他浑然不觉,专注在佛地魔的复活上。
虽然很令人遗憾,可是总不能说,如果是因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最后五十页而丧失六个弟兄的小命就比较值得吧!
现在他在看维吉尼亚·吴尔芙的《达洛威夫人》,这本书并不特别有趣,而且他正从第一页开始看。
以前他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人,认真想起来的话,应该是这样。
他有点好奇,他自己怎么评断他的耐性?
看十页的《资本论》跟看五十页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比,哪一个算让他等得久?
其实以前他不晓得什么叫“等待”。
他的个性不算暴躁。他很少因为生气而揍人或者杀人。严格说来,他那么做的时候从来都不感到生气。
天气虽然热,他穿着以非常软、非常薄的白色纯棉质料制的COMME CA DU MODE衬衫、舒服的亚麻长裤,坐在树荫下,敏锐地感受夹杂在热空气里偶尔的凉风,竟然连一丝汗都没流。
贾诺的人站在太阳底下,一动也不动。
是个皮肤黝黑、厚嘴唇的男人,条纹T恤掀起一半露出微凸肚皮来散热,一直都面无表情。
远处有马达的噪音传来,一个男人骑着一辆老旧的摩托车。与厚嘴唇的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很喜欢咧开嘴笑,即使没有发生任何好笑的事。
他的嘴里一颗牙齿也没有。
没有牙齿的男人要他坐上摩托车。这摩托车引擎的噪音大得吓人,让人深深有着喉咙里充满了痰的感觉。
一路颠簸得很厉害。穿越很大一片甘蔗田,然后进树林。这些土地看来都是属于贾诺的。
他不是第一次来菲律宾,但是第一次跟贾诺见面。他没有带人,自己一个来。
他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和贾诺谈生意,只是来“交朋友”。
他听说那是贾诺的口头禅,交个朋友。
摩托车在简陋的木造房屋前面停下。
他没看到贾诺,另一个男人出来迎接他。男人是贾诺的左右手,是个中国人,叫做鄂勇,个子很高,额头又光又圆,穿着刷白的牛仔裤。
“乌先生,真是失礼,贾诺先生临时有事到马尼拉去了,明天才会回来,您不介意多等一天吧?”鄂勇笑嘻嘻地说,“您不必住在这发臭的木屋,贾诺先生给您准备了拖车。里头还有厕所,连我都羡慕得很哪!”
拖车里连电扇都没有,热得受不了。
后头果然有一间厕所,堆满了粪的马桶,被蛆给淹没了。没有水可冲。
不晓得这间厕所的用处为何。外头到处是可“上厕所”的地方。
他把手提袋搁在床上。
软皮革制成的运动风手提袋,他不喜欢帆布或是塑胶布制的手提袋,而一定要软皮革,他一直都偏好小羊皮制的手提袋。
里头有橡胶压纹的盥洗包,半打新的牙刷,他很不喜欢刷毛里头积污垢,总是很快就扔掉。两条毛巾。衣物很简单,两件浅灰色的短T恤,他只喜欢纯棉的衣服,另外有一件运动外套。灯芯绒长裤。两件内裤。
他把衬衫脱掉,在家里他不穿衣服的,睡觉从来也都是全裸着睡,但是在这里全裸应该会被虫咬得很惨吧。
拖车里很臭,差点令他呕吐。他把门打开着,坐在床边,发着呆。苍蝇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
入夜后温度降了下来,但是臭味仍然很吓人。
夜里睡觉的时候他不敢把拖车的门开着,虽然他习惯了浅睡;他做事很小心,睡时很警醒,但他还是很注意把门锁好,枪放在立刻可以拿到的地方。
他听着虫叫的声音入睡,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毒打一个女人,因此那女人倒在他脚边,他以为那女人会因此怕他,可是没有,他往前走,那女人就从地上跃了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张开利齿,要咬断他的颈动脉。
他的母亲就站在前面,正对着他,他向她呼救。
在梦里他记得自己以前不断做过同样的梦,而每一次母亲都救了他。
可是这次没有。母亲视若无睹地走向前,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
就在女人的牙齿刺穿他的皮肤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他走出拖车,感觉森林里弥漫着很浓的雾,他很仔细地回想,确定这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在梦里他以为之前的九十九次被母亲所救,并不是事实。
他抽了几支烟,感到困了,打算回拖车睡下半场觉。
突然间他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一开始很像人的哭声,听不出来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听着听着又很像某种兽类的叫声,又仿佛虫鸣,可是他完全没有概念那是什么样的生物。
他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发现是贾诺的木屋。
靠近了听,又感觉是人,好像人类以特殊的发声方式制造出来的,模仿某种乐器的鸣声,或是什么地方的古老民族的一种奇特的吟唱。
是类似吟唱的感觉。
朝这个方向去想,他几乎没法自制地,把耳朵贴在贾诺的门上听。
他知道贾诺没回来,屋子里应该没有人。
他伸手去转动门把。门没锁。
里头是一片黑暗。声音停止了。
明亮的月光照进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草席。屋顶上挂着煤油灯。
他把那灯点亮。再一次确定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打算熄掉灯,转身离开的时候,声音又出现了。
从地底下传来的。
他把草席移开,发现那里有一个闩门。打开闩门,下头竟然有个地窖。
他取下煤油灯往地窖里探看,底下有一股发臭的潮气冒上来。那里头有任何生物存在,都会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屏息等待,沉着地,有耐性地等待着,很长一段时间。
终于他辨认出角落里偶尔微微颤动的一团东西。
地窖的高度应该容不了一个人站立,那如果是一个人,只能弯曲着身子。
他望着那一团东西,把那当作一个人影,假设他们面对面凝视着。
这样“假设性”地对望,持续了很久。
“塔库姆睡不着。”那人影说。
腔调含混不清,可是他听出来了,是个年轻女孩悲伤的声音。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在拖车里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是阿烈吉打来的。
“这下可真的糟糕了,我的头发变白了……”阿烈吉在电话那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阿烈吉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沮丧,不如说是有点困惑。
“早上他们拿镜子给我看,全部都变白了,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阿烈吉,别紧张,”他说,“你不是老是吵着要染金发吗?头发变白的话,就不用漂白了,漂白可是很伤头发的。”
“漂白?为什么要漂白?”阿烈吉大声说。
“总之,你是因祸得福啦,听说染金发要花五个钟头,你这样子,应该两个钟头就够了吧!”
“五个钟头!有这种事……”
他打断阿烈吉,“你打电话来,就是要说头发变白的事情吗?”
“是啊!”阿烈吉理直气壮地说,“我被揍得很惨哪,以前几次头发可都没有变白啊!我的膝盖被扭断了,他们把我的两只腿泡在汽油桶里,说要点火哩!我想那真是太酷了。没想到他们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是,可是后来有一个人说要点烟,他从口袋里把打火机拿出来,哎哟……”阿烈吉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阿烈吉,你现在在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他们就是一直问我你现在在哪里?你好神哪,凤哥,他们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骗他们的呢。凤哥你跟他们说嘛!哎哟,我现在糟了,我吞了一只蝎子,我完蛋了,这次一定会死,怎么办?”阿烈吉虽然在笑,说话的声音却是哭腔,昕起来很可怕。
“阿烈吉,冷静一点,你告诉我,是谁干的?”
“他们逼我吞了一只蝎子,是活的哟,我想含在嘴巴里,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吐出来,可是一不小心就吞进肚子里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吞下去的。”
“别紧张,你不会死的。”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着。
“完啦,之前被揍的时候我拉了一裤子,现在肠子里一点屎都没有了,再不把那只蝎子拉出来,我一定会死的。我叫他们给我水喝,说不定有点帮助,可是他们不肯,我流了好多血,害我口好渴……”
“阿烈吉……”
电话断了。
他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
他走出拖车,天已经大亮,太阳升上来了。
他走到贾诺的屋前,屋子里很安静,没听到任何声音。
他轻轻转动门把,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早呀,乌先生。”屋子里的人说。
身材细瘦、皮肤发黄、鼻孔又黑又大的男人。应该就是贾诺,什么时候回来了。
“昨天真是招待不周,希望乌先生不介意。乌先生那么远跑来,我应该好好招呼的,可是我刚回来,累坏了,我得睡一觉,你瞧我,是个老头子了,说要睡的时候,什么别的事都干不了。”贾诺微笑着,嘴里虽这样说,却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看。
把贾诺介绍给他的是个香港人。
那香港人既不是黑帮的,也不是做军火或者毒品买卖的,说起来大抵是类似政客游说之类的工作,因为他的生意和贾诺的生意很多时候有某种微妙的交集,所以和贾诺变得熟络起来。
虽然不知道香港人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可是他也没问。
“别在意我,我没什么急事。”他说。
回到拖车,他又看起《达洛威夫人》,一直到中午,他大概看了七十页。
其实他没有很认真在看书。鄂勇来叫他吃饭,他说不饿。
“你昨天跑到贾诺的屋子里去了?”鄂勇站在拖车门口说。
他看着鄂勇,可是看不出他说这话是否不怀好意。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在那里找不到什么的。贾诺很狡猾。他存在海外的钱至少有十亿美金,可是他却住在甘蔗田。他不是在这里度假,他是真的一年到头住在这里。除了他做生意的时候。可是你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一张纸都找不着。”
他合上书。
“我听到贾诺的屋子里有人的声音。”他说。
鄂勇把脖子伸出车门外头,左右望了望。
“那个是贾诺的女儿塔玛妲,她大概打出生起就在那儿,从来没出来过。没人看过她长什么模样。连她婴儿的模样都没人看过。她母亲死了,虽然大家都说是受塔玛妲的诅咒死的,不过应该是被贾诺杀死的。”鄂勇歪着嘴仿佛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你看到她另外一个头了?”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塔玛妲有两个头,这就是她为什么一直被关在地下室的原因。”
他一直没再接到阿烈吉的电话。他想如果阿烈吉肚子里那只蝎子拉出来了的话,应该会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来告诉他。
但也许刚好又碰上别的有趣的事情而忘了。
或许阿烈吉已经死了。
知道他这支电话号码的,只有阿烈吉一个人。
其实他不担心阿烈吉。
阿烈吉有太多次犯可怕的错误,惹的麻烦不计其数,有太多次受了严重的伤,弄得支离破碎,死了又复活,他也不担心。
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任何事情是人能狂妄地说“不能”的,不能忍受再也见不到某个人,不能接受发生什么事,不能看到、听到、触摸到什么,不能远离或者不能靠近,不能沉默、不能死。
没有。
可是他还是每天把电话拿去鄂勇的车上充电。
他一直都特别宠爱阿烈吉。
他来到这里已经五天,还没洗过澡,平常他一天至少洗三次,早上起床、晚上睡前,还有出门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特别爱干净什么的,只不过,真要追究起来,也许他的个性里头有某种不厌其烦。
鄂勇开车载他到甘蔗田去看看,现在是收割甘蔗的季节。贾诺很喜欢看收割,但是现在贾诺不在那里。
“那是什么?”他问。
他看到甘蔗田里竖立的稻草人。
很奇怪,他不太确定甘蔗田里也需要稻草人。
因为好奇,他靠近过去看,那稻草人做得未免太逼真,他真要相信那是个真人。
越走近他越感觉那确实是个真人,两臂张开,好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那人和木桩也太过合一了一点,他发现削尖的木桩整个刺穿了人的身体固定。
鄂勇走近他身边,两个人一起仰着脸看。
太阳底下,两个人都眯着眼睛,半张着嘴,流了一脸汗。
“稻草人”略微垂倾的脸因为背光,感觉一片黑暗。
“那个是逃跑的工人。”鄂勇说,“你别想太多。是用猎枪打死了以后才那样弄的,贾诺还没那么变态……我想要弄成那样肯定不容易吧,真不晓得是怎么办到的。”
“应该是先用金属类的东西刺穿了,才用木棍穿过去吧。也许还要用到钳子……”他说。
鄂勇笑了笑,很高兴的样子。“啊,说得也是,这种事情你应该比我熟嘛!”
他们走回车上。
“我一年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住在伦敦,只有那时候可以离开贾诺,我也只有那三个月能过得舒服点。你闻过没有?他身上实在很臭。”鄂勇说,“我们这种人呀,只是普通的老实人。贾诺甚至不承认他是个商人,他没有登记任何一家公司哩……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不吸毒,不卖女人,不杀人,基本上做的都是合法生意。我的专长是国际银行融汇、运输代理。”鄂勇暧昧地眯着眼睛笑了笑,“我甚至不吃肉。”
鄂勇告诉他可以到树林那边的河里去游泳。
大家都是去那里洗澡。
车子开不进树林,他自己步行过去,要走二十分钟。
河水冰凉,非常舒服,他脱光了下水,待了一下午,晒得通红。
回木屋的时候,听说贾诺出了点意外。
他原本等贾诺回来就要离开了,鄂勇来告诉他,贾诺跟着开往制糖厂的卡车,不知道什么原因翻覆了,贾诺受了伤,似乎不是太严重,但被送去医院了。
这使他决定多停留个几天。
入夜以后下起雨来。这几天晚上他常常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以为是下雨,今天是真的下雨了。雨势在夜里甚至
有几回变得很凶猛。
他睡得很不稳,有一次醒来,他忽然感到强烈的不安,他想到塔玛妲的地窖有可能会积水。这么一想,他就再也睡不着。
他冒着雨来到贾诺的屋前,门还是一样没锁。
他甚至会以为,是贾诺刻意要让他进屋。
但是他也领悟到一个更合理的原因,平常没有人敢擅自进贾诺的屋子。
他点亮煤油灯,移开草席,打开闩门。
“塔玛妲——塔玛妲——”他低声叫唤着。
地窖里传来水声,果然是积水了。
他低下头,搜寻塔玛妲的踪影。
全身泥糊糊的塔玛妲笨拙地向他游过来。
塔玛妲并不靠近洞口,他无法看清她的脸。
“水好凉,塔玛妲很高兴,但是塔库姆不喜欢。”
塔玛妲说话的声音混浊,好像舌头割掉了一半,又仿佛是聋子学说话。
他恍然大悟,塔库姆就是另外一个头的名字。
“嗨,塔玛妲、塔库姆。”他说。
他尽量探出身体,伸长脖子,但又很谨慎地提防不小心掉下去。
“塔玛妲?塔库姆?”他呼唤。
“塔库姆不会说话,她生下来就是哑巴。”塔玛妲说。
原来如此。
他让闩门开着,打开木屋的窗子,坐在地上,静静地听着雨的声音。
鄂勇下午常进城里去办事,他便托他替他买书回来。
威廉·高汀的《苍蝇王》、梭罗的《湖滨散记》、托玛斯·摩尔的《乌托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安伯托·艾可的《波多里诺》……
“《坎特伯利故事集》是什么?我找不到这本书。”鄂勇责怪地说,“我擅自给你换了这本,《克林顿传》,你会喜欢的。”
他笑笑。
“没关系,先欠着。我也没算总共多少钱。你买这么多书,也不会这么快跑掉。是啊,你待在这儿就为了看书?”
阿烈吉终于又打电话来。
“听起来你肚子里的蝎子拉出来了?它在你肠子里没螫你?”
“那个呀?我都忘了,凤哥你居然还记得,我好高兴啊!我有试着用刀把肚子剖开来,想要抓到它,可是太痛了。原来切腹就是这种感觉。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噢。我昏了过去。后来有人把我送进医院,我不知道,也许他们趁这个机会把蝎子拿走了。我后来拉屎都有仔细看的,没看到蝎子,后来就没再注意了。你不说我真的是忘了呢!”
“阿烈吉,其他人也都没事吧?”
“咦?”
“你打电话来是什么事?”
“我想听听凤哥的声音啊!对啦,凤哥,你家被人砸了,弄得乱七八糟噢!我之前从议员那里收回来的一百万……结果还是给他打了个二折,可是我也老老实实地揍了他,可没有用刀子哩!总之,是现金,现金啦,我都放回你那里,我不知道你平常都藏什么地方,所以我放在冰箱里。果然是很好找的地方。统统不见了。啤酒也不见了。还有什么东西少了呢?想不起来。书本也都被乱翻一气……嗯……凤哥你是穿绿色的内裤啊……”
“阿烈吉,以后钱收回来不必放到我那里……”
“凤哥,你想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他打算等贾诺从医院回来就离开,可是他突然觉得离开这里,或者留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决定性的意义,他来菲律宾,或者去别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决定性的意义。
“去拿纸跟笔来,我给你银行保险柜的密码,存折和图章都在那里。”他说,“可别乱花一气。”
他不知道自己要留在这里多久。
他每天会去贾诺的屋子几次,为了塔玛妲。
他替她把闩门打开,然后他就在那儿静静地看书。
塔玛妲很少说话。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她就在底下,当塔玛妲发出声音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他每天过去,就是为了打开闩门,给地窖一些空气和光线。
从外面可以找到一扇很小以至于不容易发现的气窗,给上头凸出的屋子遮着,阳光照不进去。
鄂勇知道他去贾诺的屋子,露出一种会心的表情。“除了你以外,从没人敢去那里,会被贾诺活剥皮,连我也没进去过。那里比拖车凉快许多,当然啦。我也会喜欢在那里看书,如果我看书的话。”
鄂勇刻意用一种暧昧的腔调说话。
“你是去看贾诺的女儿吧?”“你爱上塔玛妲了?虽然有点儿诡异,不过,我也可以想象。我也爱上过双胞胎,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搞,是男人都向往吧!,
鄂勇为了表示够意思,愿意替他把风,要是贾诺回来了,会给他暗号。
他也不是不会想到,鄂勇是故意表现出相信他是为了塔玛妲而到贾诺的屋子里去。
事实上他没有带什么钱来,没必要。
可是他也不能白白耗在这儿,便决定也去收割甘蔗。
“你是认真的?没多少钱,还不够你买书的。”鄂勇说着,想了一下,“那么不够的部分还是我来补吧!”
鄂勇就说跟他一组,两个人作业的效率是必要的。
他的力气大,鄂勇手脚利落,他把甘蔗从根部砍下来,鄂勇则削去枝叶。
非常累人的工作,也没有喘息的时间,几乎没办法停下几秒钟。
砍下来的甘蔗当天都被装上卡车,送去制糖厂,太阳还没下山,两个人都筋疲力竭。
“来玩踢球吧!”鄂勇说。
他看看鄂勇,没点头也没摇头。
鄂勇向卡车上的厚嘴唇的男人和没有牙齿的男人招手,那两人也加入踢球的游戏。
他母亲送他出门,他表面上是去上学,其实他没有到学校。他的女老师不敢跟他母亲告状,因为他会给她颜色瞧。她知道他比她聪明多了。
他会到两条街以外的地方,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经常有好玩的事情发生。
有人会跟他玩踢球。
一个模样像下水道工人的男人告诉他他就是他的爸爸。他们踢一整天的球。
有时候是别的男人。
他才不在乎谁才是他爸爸。
有一天玩完了踢球,那男人把球捡起来,给他仔细看。
然后男人从口袋里取出小刀,把球割开。
“天啊!”他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刚才很认真地看过球,确实是一点接缝都没有。
“你怎么放进去的?”他脸上发出光采,十分激动地问。
可是,那球里头,到底放的是什么东西呢?
“你也会办得到吧?有一天你也办得到的。”那男人说。
是说把那东西放进球里吗?
到底是什么东西?
“重要的是,不要把手弄脏了。”那男人说。
想不起来。
尽管疲倦得不得了,他还是喜欢在睡前看点书。
他在看《波多里诺》,看得很投入。
突然间他感觉拖车外头有人。
他打开门。
“塔玛妲?”
塔玛妲能够自己离开地窖吗?
因为收割甘蔗,接连三个白天都没去看塔玛妲。
说是“看”,其实他从来没看过塔玛妲的模样。
除了贾诺,可能没有人来看过塔玛妲,可是塔玛妲知道他不是贾诺。他不认为塔玛妲曾经误认他是贾诺。
塔玛妲是不是等着他去看她?
他打开闩门,塔玛妲在那里。
他让闩门开着。自己躺在贾诺的草席上。
差点睡着。
“塔库姆生病了。”他在睡梦中听到塔玛妲说。
“怎么回事?”他坐起来。
没有声音。
“塔玛妲?”
“塔库姆生病了。”
“要不要紧?要叫医生来吗?”
“没用。”
贾诺不可能让医生来看塔玛妲。
医生来了又怎样?爬进地窖?
或者把塔玛妲弄上来?
“塔库姆生病很糟糕。”塔玛妲说。
又安静了,他守在闩门的洞口跪坐着,专心等塔玛妲说话。
“很久以前有一次,塔库姆的脸肿得好大,热得像火球一样。”
塔玛妲的声音仍然像是扭曲着整个脸部的肌肉在呼吸。
“后来塔库姆的脸灌满了脓,结果脸皮都脱落了。”塔玛妲说着,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他想那或许是哭泣的声音。
“塔玛妲?”他极力用最柔和的声音呼唤着,“塔玛妲,你在哭吗?”
塔玛妲呜咽的声音令他感到窒息的压迫感。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回到拖车,躺在床上,好像塔玛妲的哭声仍然在耳朵边震动。
只要一离开贾诺的屋子,塔玛妲的存在就变得很稀薄。
因为塔玛妲没有具象,没有具象的东西,他无法在心中召唤。
即便守在塔玛妲的身边,他也充满不安定感。
塔玛妲是一个没有形貌的人类。
醒来的时候他搞不清楚几点了,是被鄂勇敲打窗户吵醒的。
“我就知道,你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了吧!”鄂勇笑嘻嘻地说,“今天不去收割甘蔗了?”
鄂勇进拖车来,又提着一捆书。“我又给你弄书来了,免费的,我去村子里,人家给我的。”
鄂勇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用水盆里的水洗脸,那水是工人每天给他从河边提来的,他已经很习惯整天用那一盆脏污的水。
他用毛巾把脸擦干。
虽然背对着窗户,却觉得有人在那里。
他没转过身。
穿上T恤,打开拖车的门。
有个人跑进树林,他追上去。
那人跑得很快,他原本以为在监视他的必然是鄂勇,但那人不是鄂勇。
他追在那人后面,用这种速度在树林里跑是很恐怖的事情,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慢下来。
以前他每天都跑步一个钟头。
其实,跑步的时候,与其算距离,不如计算时间。
说得也是,人与其说是活在空间的度量衡里,不如说是活在时间的度量衡里。
那么,在空间里的移动,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其实没有决定性的意义。
跑过树林一直到河边,他心里默默计算着,不能让那家伙跳进河里。
他加快了速度,拉近距离,扑了上去。
算得很准。把那家伙扑倒在地上。
他按住那男人的脖子,但是被他挣脱了,他揍那男人的脸,趁他倒下去的时候继续挥拳。
很奇怪,他停止不下来。
好像他只是一台调整好了固定的施力的机器。
他也听不到对方的脸骨碎裂的声音。
他的手沾满了血,T恤也给染红了一大片。
他跪在地上,喘着气。
是那个没牙齿的男人。
他走回贾诺的屋子前,没有进去。
他只是蹲在地窖的气窗口旁。
“塔玛妲,塔库姆如果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塔玛妲,答应我,没有了塔库姆,你也要活着。”
他进拖车以后点亮煤油灯,才发现有人坐在他的床上。
“你没事了?伤都没碍了?”他对那人说。
是贾诺。
“你这么爱看书?”贾诺望着堆在地上的书本。
“想不出别的事情做而已。”
“哈哈哈,书本都是骗人的。人类的思考有什么意思呢?”贾诺说,“去想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有什么意思呢?应该说,连去思考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都是没意思的。”
他发现刚才在河边,他居然没有想到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他把汗衫脱下来,扔到架子上。
“我跟融澕想合作一个生意,融澕跟我推荐你,本来是有事情想劳你驾帮忙的。”
融澕是介绍贾诺给他的香港人。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有些事情也许并不适合我做。真抱歉让你跑一趟。”贾诺说。
他把手放进脸盆里搓洗着。
“说到底,我真的是年纪大了,你知道嘛,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很容易感伤。真没想到。”贾诺停了半晌。“就是这样。塔库姆死了。”
他停下动作。
“有一次啊,我梦见自己弯下腰,把上半身伸进洞口,试图要把塔玛妲拉上来。”贾诺悠悠地说。
“外头下大雨,地窖里积水。当我的头进入地窖里,视线就没入黑暗,以至于要仔细听水波的声音,找寻塔玛妲的方向。一会儿我就被四面八方泛起的水波弄乱了。我抓住一个滑不溜丢的东西,使劲拉近过来,心里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只很巨大的蛞蝓,我抱住这只可怪的生物往后倒,拉起来丢到木屋的地板上。”
“那东西湿淋淋地缓缓蠕动,在地板上拉出一条黏乎乎、乌黑发臭的液体。”
“我靠墙坐着,盯着她移动的样子,她的手臂和体侧有蹼一般的软肉连接,乳房垂在腰上,肚子长满肥厚的肉。腿的肌肉虽然萎缩了,皮肤却仍不断地长,好像穿着灯笼裤一样。她的头发掉光了,眼睛凸出,另一个头只有一半大,脸上的肉皱成一团,分不出五官,可是还是找得到两颗凸出的眼球,眼球是灰白色的,漫无方向地转动……”
贾诺的目光无焦点地瞪着墙上微微颤动的光影说。
两个人都沉默。
贾诺转过脸,“这么说实在很失礼,可是,可不可以请你回去了呢?”
他低下头,只是无意识地用毛巾擦着手。
他想起老友鹳鸟的葬礼。
那家伙的葬礼很盛大,前来参加告别式的队伍全部都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墨镜。直延伸到殡仪馆外头的三条马路。
从豪华轿车上下来的贵宾,个个都仿佛来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一样。
他带来参加葬礼的人,也有两百个。
可是,在看鹳鸟的遗容的时候,他忽然说:“大家来玩猜拳吧!输的人要脱衣服喔!”
然后他和老德嘻嘻笑地划起拳来。
老德脱下山本耀司西装的样子,真的很像俄罗斯来的男模特儿。
结果,他也输给大河马,只好乖乖脱衣服。
他脱下衬衫的时候,老德看到他的裸背。
“那是什么?”老德问。
“别这样,人家会害臊啦!”他说。
就好像电影里刻意设计的镜头。他只看得到老德惊恐的眼睛,却看不到自己的背。
“没有什么,大概是以前汽车爆炸留下来的伤痕罢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镜头始终没有带到他的背。
那里到底有什么?
或者,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的行李太简单,都放进手提袋了。
他坐在床边等待天亮。
电话的铃声吓了他一跳。
“我接收了大河马的地盘哩,真说不通,实在说不通啊!”阿烈吉的声音很愉快。
他没想到阿烈吉连这种事情也会打电话来。
这种事情。
好像跟他无关一样。
也确实变得无关了。
“凤哥,我听说你去菲律宾是去见贾诺?别问我怎么知道,我也有神通广大的时候噢!你什么时候要回来?你把钱都给我的时候,我就想,你大概不打算回来了吧?你娶了贾诺的女儿?”
阿烈吉神经质地不停地笑。
“说真的,你为什么要去见贾诺呢?”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也不过就是他来找贾诺,或者他不来,跟翻铜板一样,总是有一面,也不过总是有一面罢了。
如此而已。
“啊,我换了一辆车噢。换了一辆雷诺。今年的F1雷诺车队表现很不错哟,于是我就想,我为什么不换一辆雷诺呢?”
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巴哈的郭德堡变奏曲。
“阿烈吉,你车上在放音乐?”
“我要向大河马的屁股开枪的时候,被狗仔队拍到照片了,我转过来对着镜头洒尿,不知道拍成什么样子哩。大河马为什么会露出屁股呢?是我叫他乖乖脱下裤子的嘛,我也只是开开玩笑,我根本没有要开枪,只是想把枪管塞到大河马屁眼里,谁晓得狗仔队在旁边……”
他发现自己在专心听着郭德堡变奏曲。
本来阿烈吉说话的声音是主声部,郭德堡变奏曲是背景音乐,不知不觉间郭德堡变奏曲变成了主角,阿烈吉的声音变成了衬底的旋律。
他没有跟塔玛妲说再见。
现在他理解贾诺为什么一直把塔玛妲放在他自己的地底下了。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塔库姆死了,塔玛妲仍会活着。
死去的塔库姆留在塔玛妲身上,而塔玛妲会一直活着。
贾诺坚持要亲自送他。
“我替你买好机票了,时间还早得很,我想让你多陪我一点时间。”贾诺说。
贾诺要开车的男人把收音机打开。
喇叭传出哀伤又俗丽的流行音乐。
“夜晚听这种音乐会发笑,下雨的时候听这种音乐会想起小时候最讨厌吃的东西,中午听这种音乐午觉也睡不好,裤管被露水沾湿的时候听这种音乐会想哭,天气热的时候听这种音乐,就连你也很想杀人吧?”贾诺说。
进市区以后,贾诺先带他到一家印度人开的小餐馆。可是没吃东西。
贾诺到厨房里跟那老板说了许久的话。
他不知道贾诺要待多久,也没拿书出来看。
随后他们又去了几个地方,皮鞋店、修车行、银楼。
贾诺看了看手表,要车子开去一家饭店。他在那里租了一个房间。
贾诺让他在起居间坐一会儿,自己进卧室去打电话。
他听到贾诺说话的声音,但不知道说什么,大概打了不少通。
他坐在落地窗前,从手提袋里取出书来看。
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鄂勇帮他弄来的书他只带了这一本。也不是刻意挑的。
“行了。”贾诺走出来,只说了这一句。
他和贾诺走出饭店,可是没上车,穿过马路,贾诺似乎要走进某栋建筑。
可以说是他习惯性的敏感,也可以说是直觉的第六感,在那里,他已经注意到了,可是于事无补。
两个缠头巾的印度人。
贾诺震动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胸口。
他只愣住两秒钟,就拔腿开始跑。
他沿着人行道跑,拐进小巷,跳过矮墙。
他不知道他要跑到哪里去,可是他一直跑。
他穿越好几条马路,穿过市场,穿过人家的院子。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可是他知道不能停。
有一股气压堵着他的耳朵,以至于什么声音听起来都闷闷的,像是有栓子塞在耳朵里,让他什么也听不见,包括子弹不断在自己身上爆开的声音。
一直到他跑到一片辽阔的草地前,他才感到原来他早就跑不动了。他按住自己的颈动脉,感觉不出跳动。
连脚也沉重得提不起来。
整个人像灌满铅一样重。
他慢慢坐下,然后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知道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他甚至不想眨眼。
飘着几片云的天空是饱满的深蓝色。
他实在喜欢这种蓝色。
可是天空呈现这种颜色的时候不多。
他侧过脸,发现就在他的右手边,有一株开着淡紫色花的马兰。
他把花摘下来,吃力地举到眼前。
“给塔库姆的葬礼。”他喃喃自语,亲吻那花瓣。
(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二○○四年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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