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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皮上的柔词(短篇小说)

2009-10-21辛其氏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约瑟芬杰克移民

辛其氏

讲了半天电话,对你的做法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了移民,动摇婚姻,一纸签证真的这样重要吗?莎莲娜事件才过去不久,明月不计较你曾给她造成的伤害,愿意重返家庭,修补关系,证明对你还有很深的爱意,岌岌可危的婚姻好不容易维持下来,但到底不会跟从前一样,还需要小心护持,你竟在脆弱的复合期间向明月提出这个移民办法,真不明白你打什么主意。家庭事夫妻要有共识,没经过商讨试探,就贸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明显未顾及她的感受,教明月如何能够相信你真会在假结婚取得移民签证之后,回来跟她再婚呢?

两年前你失去明月与莎莲娜,在双重痛苦中失魂落魄,醉游兰桂坊,一脚踏空,从高处滚下,撞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被好心人送进医院,病床上还没完全清醒的时候,倒晓得呼唤明月,可见你心里仍有她。就亏有这一唤,明月回心转意,你苏醒后第一眼看见离家半年的妻子,竟激动得在人前语无伦次,只顾牵着她的手,忘了伤口痛。今时今日,你究竟着了什么蛊,硬生生要把难得的平静再推回风眼里去?

明月工作一直不顺遂,去三藩市之前,索性连工也辞掉,临行跟我讲:“光照,何曼丽的忠告看来有点道理。留港做傅森的所谓后盾,当初不是没有保留,但既选择重组家庭,得经常提醒自己要有信心,他对美国之行满肚子计划,为了支援他,也不敢随意转工,只好勉强在银行干下去。可是,近日我对这天真的想法,开始坐立不安,有些事情我不放心,要当面去问个明白。如果一切没向坏的方向发展,就留在他身边,考虑报读一两门短期的人事管理课程,尽量不离开;假若这段婚姻已没指望,就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傅森又十万火急催着我要钱。免得两头牵挂,我先把房子卖了。”

显而易见,你再次伤了明月的心,她很快跑回来了,在一个朋友家暂住,变得非常沉默,连我也不大愿搭理,电话留言又不常回应。朋友都说她太轻率,辞工卖房子,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倒不认为她轻率,她不过用顽强的意志,在一切的不确定中为自己打气,好再次肯定你们之间的承诺。自美回来,她情绪低落,找工作也不怎么起劲,我就引荐她到电视台当秘书。那天面试后,陪她走一段路,大家都没讲话,快到地铁站时,她忽然开口托我找相熟律师,我这才晓得她要千里迢迢去弄明白的事情。明月离婚的态度异常决绝,她反常的冷静使我有个奇怪的想法,与其说因心死而终止你和她的一段夫妻关系,倒不如说她对你的爱,要以另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去成全。

傅森,现在遂了你的意,你一定非常高兴。本来朋友的家事,我没有发言的余地,你一向以来的作为,我亦极少有意见,但在这件事上头,总觉得难过,对一个愿意摒弃前嫌重回自己身边的妻子来说,守着你的结果竟然是一纸离婚书,这伤害未免残忍。虽说是移民部署,但你有不忠的前科,谁敢保证不会再出差错?再说美国移民局绝不是省油的灯,事情发展未必尽如人意。如果你还认我作朋友,快打消这样的念头,趁法律手续还未办妥,安抚明月,让她撤销离婚申请想必仍来得及。明月是个好女子,她的安静,正好消解你天生的狂躁,失去她,并不会让你的人生更顺遂,相反,前面等着你的可能是更大的颠簸。

温煦的加州阳光洒遍电影图书馆外的回廊,每条廊柱的阴影构成规则的图案,翠绿的草地上有人看书,有人睡觉,有女子俯卧大地,把脸深藏在粉白的臂弯之中,一头金发从颈后散向腰旁,裸背上的每一点雀斑,都享受着充沛的阳光。傅森倚坐在罗马风格的石柱座上,观察建筑物外墙的光影,思考着如何运用“开麦拉”眼捕捉它微妙的变化。日影慢慢转移,他看一眼手表,约瑟芬已经迟到半个小时。夏理逊博士广受学生欢迎,是出名的、踏上讲台就不愿下课的电影系导师,知道约瑟芬要修他的课,傅森有心理准备她会来得稍晚,但一定不会爽约,除非她改变主意。

约瑟芬需要钱,傅森需要移民签证,两人一拍即合,计划的内容条款前晚已经敲定,就等傅森调动头寸。今天正是傅森答应先付约瑟芬一半酬金的日子,依约定三天后他们登记排期结婚,婚礼会尽快举行,跟着约瑟芬再办理配偶的移民申请。为了对付精明的移民官,以傅森名义租一个小公寓,实则两人合资,布置成小家庭模样,两人同居而各自过活,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移民手续审查繁复,快慢没个谱,如果不节外生枝,说不定一年两载,傅森就可以取得绿卡,余下的酬金到时再付。傅森对移民美国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热切,以为无法说服明月,计划准得泡汤,他没想到明月回港后会依计而行,使他重新有了希望。

散坐在图书馆周边草地上的人,去去来来,连金发女子也翻身坐起,潇洒地拍拍身上的草头泥屑,穿回小背心,背起布包走了。随着裸背女郎的离去,图书馆外的春色骤然暗淡下来,廊柱间光影的对比亦没有先前强烈。傅森对在虚空中模拟的镜位推移再没有兴致,他取出刚收到的分场剧本,专注地翻起来。那是香港一间独立电影公司制作的港越黑帮片,月底会到三藩市取景。光照与电影公司老板有交情,想到傅森既身处外景场地的城市,又在越南餐馆工作,对在美越南人和华人的社交圈有认识的,就游说制片,与其派人生路不熟的先头部队去做前期工作,不如由留学当地、影视经验丰富的傅森负责,单是机票食宿,就有可观的减省。提到制作预算,光照的说辞果然奏效,顺利为傅森争取到一份三藩市外景统筹的兼职,这能赚一笔生活费,对为了搞移民而元气大伤的傅森来说,多少有点帮助。

傅森远远看见约瑟芬,一颗心才算笃定,只奇怪她身边多了位亚裔男子,两人态度亲昵,站定在水池附近讲了些话,然后约瑟芬独个儿向傅森走来。互打招呼的同时,约瑟芬已从傅森疑惑的眼光中,意识到他对同来男伴不放心。她开门见山,告诉傅森那人叫杰克,是她的男朋友,假婚计划,杰克是同意的,绝对不会出问题。傅森没说什么,早在牵头人面前谈细节的时候,二人已讲定要尊重对方隐私。傅森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杰克,没想到他还冲着自己招了招手作回应。约瑟芬没好气地讲:“他想看一眼我到底‘嫁了什么人!”她一边取过傅森手上的支票,核实银码,一边重申“结婚”当晚会搬去他新租下的公寓同住。临走时还调皮地跟傅森握手,用半咸不淡的广东话笑着说:“合作愉快。”傅森目送约瑟芬离去的背影,脑海闪出四天前坐她顺风车时的情景。跟当日的沉重相比,此刻约瑟芬的心情极佳,也许爱情教人迷醉,也许刚到手的支票及时为她解了困。约瑟芬把支票交给男友,杰克马上凑在嘴边亲了亲,两个人手拉手欢快地离开。傅森把一切看在眼里,对自己和明月辛苦经营的部分家当,轻易地押在一对男女身上,忽然有点担心,莫名地觉得这水池边的爱情,与自己相干,又似乎与自己不相干。

越南餐馆“西贡小姐”老板娘银姨,是傅森母亲的同乡姐妹,早年远嫁越南,做了一个中国餐馆老板的续弦,为他照顾元

配所出的一对小儿女。打越战时,一家更吃尽苦头,在西贡失守前夕,银姨虽怀有身孕,但为着逃难,不顾担心她身体状况的丈夫反对,用全数身家与三个华侨家庭集资买了条船,经历风高浪急来到香港,以政治难民的身份全家辗转去了美国。银姨夫妇在陌生的国度适应生活,学习语文,用仅余的三个金元宝重操旧业,从小饭馆捱起,终在三藩市湾区闯出名堂,“西贡小姐”的道地越南风味菜,不单吸引思乡、怀旧、尝新的各类食客,还连续两年得过旅游杂志读者投票选出的湾区最佳餐馆荣誉,餐馆更是越南同胞或大陆乡亲来美的落脚点,七十年代全盛期,在餐馆同时挂单出入的合法与非法移民总有十个八个。有乡亲视落脚点为中转站,站稳脚跟后再出去闯天下;比较脚踏实地的就在“西贡小姐”学师、出身,再到其他州府打工或者创业。初来乍到有瓦遮头有口饭吃,得人恩果千年记,银姨夫妇因而在华侨与越南人的圈子中备受尊敬,很有江湖地位。

银姨丈夫不幸前年病故,他与元配所生的儿女早在东岸定居,有自己的事业家庭。继承父业的就只有小儿子,这是银姨最感安慰的,母子二人不想做坏“西贡小姐”的招牌,分外用心。她虽里外要兼顾,仍一如既往乐于助人,只是没有丈夫生前的孟尝君之风,她把钱看得紧,两餐一宿没问题,赊借免问;经历过把人家债务揽上身的惨痛教训之后,更不肯再做保人。但亲朋行家之间有什么疑难纠纷,只要不是杀人放火贩毒,银姨人面广,能帮便帮,举手之劳分文不取,甚至介绍可靠的假婚对象,好让人钻空子解决居留问题,傅森与约瑟芬,就是她牵的线。

傅森得同学介绍,到“西贡小姐”学做调酒员,偶然从同事口中,知道有假婚这种移民方法,不正路但可行,如想一试,老板娘可能有门路。一晚打烊后,傅森约银姨密谈,她知道傅森的想法后,问他两个问题,一是他可曾结婚,二是能否拿得出约莫四万块美金付女方酬劳,分两期支付。还没等傅森回应,银姨又紧跟着讲,如果不为钱,谁愿意无端担一段雾水姻缘,除非有亲戚肯帮忙。再说,就算钱的问题可以解决,人选还要慢慢物色,最好是熟人,容易摸清底细,万一出事故也可以追查,因为这类交易见不得光,没有白纸黑字的合同可签,签了也没法律保障,全凭双方口头承诺,单讲一个“信”字,而且愈少人知道愈稳妥。银姨并且告诉傅森,有人得了首期酬金不知所终;亦有取了绿卡不付余数,隔不多久暴毙街头。成功失败要赌彩数,被骗一方哑子吃黄莲,极难追究,所以,物色一个有诚信的可靠对象至关紧要。银姨让他先搞清楚与香港妻子的婚姻关系,备妥酬金,有机会一定为他安排。

傅森在美国没有亲戚,亲属移民肯定行不通,留美差不多一年,才找到一个靠裙带关系的移民办法。他写信给明月,兴奋地告诉她终于找到门路,决定再修读一个导演课程,争取时间留在当地;连移民酬金和新增的学费,暂需五六万块美金,如一时周转不来,先汇两三万元应急;又嘱咐明月加紧追收电影公司未付的分红,不足之数再另想办法。明月不禁发呆,电影分红有限,除了卖掉房子,还有什么办法?她对傅森的所谓门路充满疑惑,只怕事情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得过教训,见她不断受伤的亲朋好友,老劝她不要再把感情放到一个浪子身上,但她狠不下心,哭过闹过,又犯贱地跟他在一起。当初爱情路上委实经历过一点波折,去东大岛旅行前一个月,令人身心疲倦的三角关系渐渐使明月失去耐性。她要求傅森十天内作出选择。明月记得患得患失地等待结果的心情绝不好受。最终傅森选择了她,更把婚期订在两个月后。紧张的关系忽然得到舒解,她曾经软弱地靠在何曼丽身上,哭笑得一塌糊涂。就凭这一点击败对手的虚荣,无论日后在飘忽的婚姻关系中如何提心吊胆,明月总不相信他会舍弃她。有时连自己也怀疑这其实与爱无关,只不过心底下不服气,不服气曾经戴在头上的胜利冠冕,短短几年就黯然除下,她害怕听到别人在暗角里讪笑,笑一个在爱情游戏中自以为稳操胜券的人,却原来同样不堪一击。明月知道不理性的执著,极有可能令她一无所有,但她总是咬咬牙,一次又一次原谅他。

九七香港回归,明月为了顺丈夫的意,竟招来这个似是而非的假婚提议,无来由地陷进一个荒谬的处境。她感到混乱,反复揣摩,在“真离假结”的表象下,是否透露点点不忠的蛛丝马迹?她不期然想起在东大岛与傅森一夜缠绵的何曼丽,想起她在维多利亚公园痛悔的眼泪,想起她劝自己要跟丈夫同行赴美的肺腑之言,可惜在盛怒之中,她根本拒绝听进耳里。何曼丽也许是对的,她的确猜不透丈夫的心,移民竟比亲密的夫妻关系更为重要,明月不理解,决定去看个究竟,面对面地沟通,毕竟比一个人胡想瞎猜来得实在。由于在修补婚姻关系的无数次纠缠中,明月老占一点上风,因而乐观地认为只要傅森见着她,闻得到彼此的气息,明白她的感受,就会另想移民的法子,整件事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明月终于听取何曼丽的话,决定不再与傅森分隔两地,她把电影分红和卖房子的屋款全汇走,对傅森因另修课程而增加的学费和今后几年两人的生活费尽量作出小心的估算。可惜她低估了傅森要用非常手段移民的决心。

当明月在三藩市湾区耳闻目睹傅森的周详部署,马上意识到计划势在必行,打算留下陪伴丈夫的热切之心骤然冷了半截。傅森对刚下飞机就去“西贡小姐”见他的明月殷切地讲:“你来看我,我当然欢喜,但为了将来,三年两载的分离,我们总得要忍耐,两个人呆在一起最为不智,对事情全无帮助;试想想,汇款用来支付了学费和酬金之后,虽不至于囊空如洗,但美国的生活和医疗费用高昂,坐吃容易山崩,总不是个办法。再说,为了计划开展顺利,我与合伙人经常要假戏真做,有你在也不方便。”明月一脸茫然,觉得事情似乎颠倒过来,仿佛自己成了个极需割除的障碍。傅森轻柔地吻一下她的手,理直气壮地继续讲:“离婚手续办得愈快愈好,免得夜长梦多,绿卡到手后,付尾数办离婚,与合伙人两无拖欠,那时候我会立刻回到你身边,跟你共度未来的韶光。明月,我爱你,你一定要对我有信心。”此刻眼睛发亮、情绪高涨的傅森,只能使明月心惊,并不能使明月感受到丝毫爱意,他嘴皮上的柔词,其实脆弱不堪,明月怀疑经受彼此都无法掌握的时间与空间淘洗之后,所谓爱,还剩下了什么?她不能接受将会有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丈夫居所进出的现实,从胜利者冠冕而来的远古虚荣,再不能支撑她对婚姻的盲目坚执,它终于裂开一道缝,逐片逐片地瓦解,在“西贡小姐”摇曳的烛光中分崩离析。

明月把汇款留下,没留一句话就走了。对她的不表态,傅森急得如热锅蚂蚁,曾经用尽方法联络明月,但她避着他。光照几次受傅森嘱托,硬着头皮去做中间人,结果惹得明月生气,不欢而散。傅森自知对婚姻曾经的背叛,无法赢得明月的信任,他对光照发誓,整个计划从头到尾不

存半点蒙骗的意图,他是真诚的。但为了顾全大局,他不想放弃,免得两头不到岸,只要明月愿意走第一步,以后一切都好办,大功告成之日,他和她还是夫妻,到时就会晓得他绝不是个轻诺寡信的人。光照后来回了傅森一通电邮,通知他明月决意办离婚手续。傅森吁了口气。可是,光照电邮上有两句话,他读着觉得揪心:“与其说因心死而终止你和他的一段夫妻关系,倒不如说她对你的爱,要以另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去成全。”他何尝不知道明月对他好,单是一个子儿都不跟丈夫计较的离婚女人,已属百中无一。但在这种大时代的风云变幻里,拍过敏感题材的传媒人,未雨绸缪寻找一个安身之地,个人的情爱才有立足的处所,他要光照转告明月,请耐心等待。可惜,人的遭际往往不由自己做主,明月的耐心亦早早消磨殆尽,越南餐馆一聚之后,两人从此没再见面。

明月的律师给傅森寄去正式离婚通知书。对妻子的成全,傅森既伤感又焦虑,伤感明月的合作建基在对他的不信任上,焦虑适合的假妻人选,仍然毫无头绪。银姨劝他这事急不来,为了减低风险,要在熟人圈中物色。但范围窄选择少,事情并不太顺利。及至杰克和约瑟芬双双出现在餐馆的账房里,请银姨帮忙解决棘手的经济问题,才开始有点眉目。

杰克的父亲是银姨的老伙计,几年前已经退休,杰克母亲和兄姐在越南内战时死去,只有他跟着父亲逃到泰越边境的难民营,得国际救援组织安排赴美。杰克在美成长,大学毕业后,学习经营摄影器材买卖的小生意,念电影的约瑟芬是他的顾客,两人说话投契,自然走在一起。杰克没时间照顾老父,安置他入住三藩市一间安老院。约瑟芬有时去看望他。

一年复活节假期,杰克接到老父电话,他拜把兄弟的孙儿和侄孙女,从越南偷渡来美,成功上岸,蛇头在电话里索要三万块美金,三天内见钱放人。人蛇软禁在环境恶劣的货柜里,缺粮缺水缺氧而死亡的消息经常上报,想到把兄弟的儿子许多年前已偷渡失踪,现在货柜里焦灼地等待赎身的两个年轻人,正担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因而嘱托儿子一定要想办法施予援手。杰克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全无心理准备,创业时已向亲戚借下一笔资金,定期每月摊还,最近为生意周转又做了银行透支,根本没能力在原有债务上再添三万块,三天限期,更是强人所难。杰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借来一万元。他在电话里颓丧地告诉约瑟芬,他到底是越南人,了解父亲的想法,也不忍血压不稳定的父亲心急如焚,去唐人街的财务公司借高利贷,似乎是惟一最快捷的方法。约瑟芬极力反对,认为高利贷是个紧箍咒,绝对碰不得。最后他们想起了银姨,银姨念旧,或许可以帮忙。

银姨婉转表示丈夫生前借出的款项,几乎全收不回来,她定下自己的原则,不再贷借金钱,对老伙计的儿子亦不会破例。她同意借高利贷是个下策,如果他们愿意考虑,眼前有一个假婚计划,分两期付出总数四万块美金的酬劳,合伙人各取所需,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但对方是个男的,征求妻子,杰克自然不合适……银姨的目光边说边停留在约瑟芬脸上,她没有再说下去。

杰克与约瑟芬离开越南餐馆的当天午夜,银姨接到约瑟芬电话,她同意参与,银姨连夜约定傅森与约瑟芬翌日打烊后在餐馆见面。傅森睡梦中得知找到人选,兴奋得无法再睡,空中楼阁忽然变得实在,绿卡唾手可得的日子似乎不远了,只是他对将会同居的陌生女子有点好奇,不知能否相处,心情难免忐忑。所以,当他在“西贡小姐”初会合伙人的时候,约瑟芬在银姨的陪伴下出现眼前,彼此都吓了一大跳。

傅森第一天上电影理论课,约瑟芬就坐在他斜对面,以后在“解构蒙太奇”的分组讨论中又同属一组,傅森以为大家都是班上仅有的两名黄皮肤学生,打开话匣子应该不难,可约瑟芬一下课总是匆匆忙忙,讲几句应酬话就礼貌地分手,只有两次碰巧同路,她邀傅森坐顺风车。

第一回同车,正值开课后不久,约瑟芬驾驶时十分专注,话并不多。为打破沉默,傅森少不免东拉西扯,约瑟芬起初漫应着,慢慢才聊起来。她告诉傅森可留意学生会布告板或者互联网上卖二手车的广告,买车代步,说这是美国人的生活文化。又谈到她是美籍华人的第四代,曾祖父是被卖来美修筑铁路的华工,胡金铨计划筹拍华工血泪史时,曾征求有关资料,她就提供过自己家族的第一手辛酸史,对胡导演最终拍不成华工血泪还感到惋惜。

另一次是复活节假期结束后头一天上课,创作小组的讨论一完,傅森就赶去湾区的“西页小姐”接调酒员的班。那时候他已有车,但那辆千疮百孔的二手车不争气,半路抛锚,约瑟芬车子经过时见他狼狈,顺道接了他。傅森边扣安全带边多谢帮忙,但约瑟芬并没答话,车厢内的气氛有点异样,除了引擎声,就只有录音带播出小提琴拉奏《绿袖子》的悠扬乐声。跟上次不同,约瑟芬明显地满怀心事。傅森对她在烦恼中仍愿意载他一程,心生好感,换了是自己,铁定做不到。正胡思乱想之际,约瑟芬忽在加油站的公共电话亭前停车,她要打电话。电话机就在旁边,傅森在车上看见约瑟芬手指不停绕着电话线转圈,聆听多说话少,挂线前高声地叫:“杰克,别去,让我想办法!”重复了三遍,响亮急促的高调门女声,在昏沉的暮色中分外裂人心魄。傅森觉得尴尬,不知道应否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车子在转入湾区大道后的第三个横街路口停下,下车前傅森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约瑟芬摇摇头。“有空可到‘西页小姐尝一下我调的鸡尾酒,账算到我头上。”约瑟芬回应:“改天吧。”随即脚踏油门绝尘而去。站在十字街头等红绿灯转换颜色的傅森,没想到他一句社交话,竟使烦恼中的约瑟芬突然有了一丝希望,“西页小姐”不就是杰克父亲退休前工作的地方吗?而更令傅森想不到的,是那一刻绝尘而去的约瑟芬,一个月后会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又在多年以后,才晓得她还为他生了个女儿兰丝,取名傅小月。

约瑟芬间中相约妹妹罗烈妲茶聚谈近况,回家看寡居的母亲时,就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女儿任性独立,母亲时刻担心她会吃亏,但对她的私生活,又不便过问,只暗示过不喜欢她的同居男友杰克,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一天约瑟芬忽然带傅森回家,宣布一星期后举行简单的婚礼,事出突然,约瑟芬母亲对女儿的决定有点难以置信,且对婚礼安排仓猝,亦有微言,但想到女儿没嫁越南人,也没给她找来一个黑人女婿,已感安慰,也就欢欢喜喜在唐人街多喜楼订下两席酒筵,心安理得当新丈母娘。傅森倒也戏假情真,一头半月陪老人家吃顿饭,直至离美返港为止。

约瑟芬与傅森同屋共住,客客气气,二人作息时间凑合的话,也会同台吃饭,闲聊一气,再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情。约瑟芬的房间放一张阔落的双人床,衣柜里挂满她与傅森的衣服,窗台上有几张两人的亲热照,还有一张婚宴上亲朋欢聚的放大照。婚宴照片在整个计划中起着重要作用,因而挂在房间显眼的位置。约瑟芬起

初还遵守协议,少让杰克留宿,以免移民官半夜突击,怀疑她与傅森的夫妻关系。随着时间过去,杰克有时忘了顾忌,总缠着约瑟芬要过夜,约瑟芬爱他,争拗几句也不再坚持。人家男女情事,傅森又不好干涉,两个人的“小家庭”,经常挟带一个“第三者”,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是装假的婚姻,傅森还是觉得别扭,怕出差池。

“同居”一年后的暑假,傅森利用学校长假期,跟香港一间独立制作公司合作,拍摄一个探讨香港移民在美加的专辑。制作公司的两个股东都是电视台出身,与傅森曾经共事,双方一说即合,他负责美加部分。为配合安排,傅森先去温哥华与香港的摄制队会合,然后卡嘉利、多伦多,逐个在香港移民热门地逗留五天,再经纽约、波士顿返回三藩市。起始工作进程开展顺利,但在加拿大最后一个拍摄城市多伦多却因为联络上的误会,原定采访要改期,工作组无端多出一天,有人忽然提议去看望移民当地的莎莲娜。

莎莲娜的名字,在不设防的状态下重新人耳,傅森如遭雷殛,去还是不去,他有一刻迟疑,最后还是去了。莎莲娜已经结婚,嫁了个法国导演,定居巴黎。丈夫的新戏恰好还没开拍,她就趁着空档带法国夫婿回士嘉堡看望父母,顺道在家收拾要带走的物件。难得凑巧,竟接到香港旧同事的电话,相约一行人到她家叙旧。莎莲娜大方地介绍丈夫跟傅森认识。她乌亮的头发已经剪短,雾一样的眼神,依然教傅森入迷。莎莲娜与丈夫态度亲昵,经常不自觉地亲吻,看在傅森眼里,别是一番滋味,他如坐针毡,把目光避得远远。

傅森后悔去莎莲娜的家,痛恨自己放不下,也没能守住对明月许下不见莎莲娜的诺言。明月说得对,他从来都管不住自己,只有教深爱他的人不断受到伤害。见过莎莲娜后,傅森心神恍惚,只觉身子悬浮,四肢无靠,有时收工后就独个儿到酒吧解闷,想到第二天工作安排紧凑,不能误事,每次都饮得并不尽兴。摄制组从多伦多转去纽约,比原来进度稍微落后,傅森勉力奋起精神,赶拍余下的美国部分,还有剪辑工作要在开学前完成。就在一个风雨天的夜晚,傅森终于身心疲惫地回到三藩市,一下飞机,先买半打红酒,再火急地回家,他需要在投入剪辑工作之前,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好去治疗新伤旧痕。

屋里静悄悄,没亮灯,傅森以为约瑟芬出去了,他把行李拿到自己的房间,就去厨房取开酒器,谁知遍寻不获。饮酒意欲高涨的人竟找不到开酒器,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傅森感到无奈,坐在椅子上叹气,忽然就看到有水从洗手间门底流出来。他本能地把门撞开,随手亮灯,一室的水蒸气迎面扑出,浴缸的水笼头并没全关好,水线仍汩汩注入满泻的浴缸里,傅森赶忙把它旋紧。约瑟芬泪痕满面,目光呆滞地坐在厕板上,磁盆里放倒半瓶白兰地,脚边还有个空了的酒瓶,开酒器的螺旋嘴轻戮住她的手腕,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幸好伤口并不深。傅森立即用消毒药水替她清洗伤口,他边拍打着约瑟芬的脸颊,边问她有没有服食其他安眠药和镇静剂。约瑟芬回过神来猛摇头,就伏在傅森身上嚎啕大哭。

傅森为莎莲娜和明月,有说不出的沮丧,以为回家自斟自饮,可解一时烦闷,竟又陷进约瑟芬与杰克的感情纠纷之中。杰克用电邮通知约瑟芬要分手,随即人间蒸发。约瑟芬为了杰克“嫁”给傅森,他竟然就这样一走了之,真够得上洒脱无情,傅森自愧不如。他坐在床边,对约瑟芬讲不出半句安慰话;离开三藩市前两人仍旧好好的,他还设想杰克趁他不在,定会留夜不走,临行前叮嘱约瑟芬要小心,不要为私情而误了他的事,想不到会有这出人意表的结局。

屋外风雨交加,约瑟芬不想独处,傅森顾虑到她的情绪还未安稳,就留下来陪她。孤寂的男女各有怀抱,一个坐约瑟芬床边的摇椅里,一个盘膝靠在床上,闷饮起来。两人对付完红酒之后,再来白兰地,然后通屋乱翻,找到什么喝什么。约瑟芬与傅森慢慢神志不清,女的开始胡言乱语,不断重复她已经嫁人,丈夫叫杰克;男的醉眼噱咙,身摇步颤,趴在床头柜前看他与约瑟芬的亲热照。他指着相中人叫明月,又缠住床上的约瑟芬唤她莎莲娜。室内热气加酒气,两个人经过半夜折腾,早已摔弄得衣衫不整,沉重的鼻息与含糊的呓语,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回荡。窗前间断划过闪光,持续的雷响由远而近,傅森与约瑟芬的脸光一阵又暗一阵,疲倦得依偎在一起,无意识地拥吻。

(选自香港《香港文学》2006年第1期)

责编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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