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中篇小说)
2009-10-21刘以鬯
1
怎么办?车站全是候车的人,挤不上去的。为了抢时间,大家都用蛮力代替礼貌。还是搭巴士吧。
巴士站也不见得人少。放工时间,每一条巴士线的车站都出现人龙,即使排半个钟头.也未必能够上车。巴士站在横街,还有一段路要走,我提着大包小包走来走去,相当麻烦,不如在这里等电车。
香港地小人多,有些地区的挤迫情况比上海更严重,像中环、旺角、铜锣湾从早到晚总是挤满了人的。当局已实施反偷渡的政策,将来的情形也许会好些。非法入境者的人数不断增加,这个小岛就会出现许多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个小岛的人口压力实在太大。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到拥挤的香港来?香港绝对不是天堂,治安坏,谋生也不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要到这里来?今天的日报还刊出新闻:一艘运载偷渡者的小艇翻沉了,好几个人失踪。
呀,电车来了。
一辆空车!
2
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居然能够搭上一辆空车。幸亏没有走去搭巴士,要不然,排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够上车。
电车虽慢,却不会像巴士那样东摇西摆。每一次搭乘巴士,我的胃就会不舒服。我喜欢搭电车。搭电车,从中环到北角,只需三毫子,真便宜。香港物价虽高,搭电车还是便宜的。臭豆腐也要五毫一块,搭电车只需三毫。香港有些东西的确相当便宜。刚才,在那家正在举行大减价的大公司里找到一件积架羊毛衫,原价三百元,现在只卖四十元,便宜极了。这件羊毛衫我要寄回去给根生的。上海的天气已转凉,根生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应该穿得暖些。
回上海去吧。
我怎么可以留在香港不回去?
但是,姐夫几次三番要我留在香港。我应该怎样做?
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已习惯这里的生活。物质享受,香港当然比上海好得多。在上海,来路羊毛衫就像珠宝一样不易得到;但在香港,手上有几十块钱,随时都可以买到。问题是:根生需要我;宁宁也需要我。我怎能留在香港!
姐夫是个好人。姐姐离开人世后,姐夫是非常痛苦的。不止一次,我见他在房内拭泪。
他爱姐姐。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天,我刚从上海来到香港,他到火车站来接我。他替我提了皮箱走出火车站。我以为他会接我回家休息的,进入计程车的车厢后,他却吩咐司机将车子驶去医院。姐姐患的是肺癌。我在病房里见到她时,她连讲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她流泪。姐夫流泪。我也哭得气噎堵塞。姐姐很痛苦。医生要为她注射麻醉剂,姐夫一定要让她在痛苦中跟我讲几句话。我从上海赶来香港就是为了跟她见一次面。她费了很大的劲将话讲出,要我照顾她的孩子。
这些日子,这件事一直使我困扰不安。
姐夫是个好人。他待我很好。他很可怜。他爱姐姐。他们结了婚之后,日子过得非常快乐。我在上海时,姐姐每一封来信总说姐夫待她好。现在姐姐去世了,姐夫痛苦得连笑容也不露。
姐姐的两个孩子都很可爱。尤其是玲玲,不但长得比宁宁更像我。连脾性也与我十分相似。我们在维多利亚公园拍的几张照片中,有一张是玲玲与我合拍的,晒出来之后,姐夫说:玲玲长得与我一模一样,像是我的女儿。
宁宁比玲玲小一岁,除了眼睛与嘴巴像根生外,其余部分与我长得很相似。不过,单看照片,玲玲更像我的女儿。
龙龙不但可爱,而且聪明,虽然只比玲玲大两岁,却一点也不顽皮。我没有男孩子,对龙龙特别有好感。
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太可怜了。我要是肯留在香港的话,他们还不至于吃太大的苦,我要是回上海去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快乐。
姐夫年纪还轻,不会不续弦。
姐夫要是与凶恶的女人结婚的话,龙龙和玲玲非吃苦不可。姐姐临死时,流着眼泪要我照顾两个孩子。我是一定要照顾他们的。
我能不回上海?
宁宁在上海,虽有阿妈看管,我要是留在香港的话,她就不会快乐了。我不能为了照顾龙龙与玲玲使宁宁成为一个痛苦的孩子。
我应该回上海去。
尽管根生已失去精神上的平衡,我是不能背弃他的。这时候背弃他,我会一辈子不安。
还是回去吧。
前边就是域多利兵房了。奇怪,人民入境事务处前虽然摆着那么多铁马,办理登记的非法入境者却不多。这是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七十四小时的宽限期快到了,没有登|己的大陆非法入境者必须在宽限期内办理登记手续,要不然,就会被遣返内地。
我是用不着登记的。我是正式申请入境的。昨天报纸上刊登的那则启事,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那则启事“敬告未领香港身份证人士”从速登记,却没有指明“非法”两字,很容易引起误会。昨天我将那则启事拿给姐夫看,姐夫向我解释,才弄清楚它的用意。
偷渡来港的人很多。有人因沉船而丧生。有人冻死在火车的雪卡里。有人因跳车送命。有人被蛇头奸污。有人在海水中溺毙。有人被鲨鱼噬死。虽然这样,仍有许多人想在宽限期之前偷渡来港。
香港是天堂吗?不是。
香港遍地都是黄金?当然不是。
在偷渡客的想象中,香港是一座乐园,有好的穿,有好的吃,不必工作,弯下腰将地上的黄金拾起,就可以过好日子。
这种想法太天真。
香港当然有不少令人留连的东西,不过,决不是偷渡客想象的那种情形。在香港过日子,最难解决的就是住的问题。一层面积只有三四百呎的楼宇要卖几十万,一般人哪有能力购买。这湾仔区有一些旧楼已到了非拆不可的地步,却依旧住着许多人。
湾仔有太多的居民。铜锣湾也有太多的居民。湾仔有一些旧楼。铜锣湾也有一些旧楼。这些旧楼迟早要拆除的。铜锣湾有太多的菜馆。姐夫请我在“叙香园”与“四川楼”吃过饭、“叙香园”的广东菜是不错的。我在上海的时候也吃过广东菜。上海的广东菜,水准相当高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四川菜。上海也有四川菜。
纽约戏院。
姐夫请我到纽约戏院去看过一次电影。那是一部太空片。龙龙与玲玲也去的。姐夫坐在右边,我坐在左边,两个孩子坐在中间。那部电影有一个荒诞的故事,没有积极的意义。两个孩子看得很快乐,几乎忘记他们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他们怎会将这件悲伤的事情忘掉?因为这部电影有许多特技镜头?或者,因为我坐在他们身边?我与姐姐无论外貌和性格都很相似,即使他们不将我当做他们的母亲,最低限度,有我在他们身旁,他们就不会感到他们的损失无法弥补。
姐夫呢?
姐夫对我有什么期望?他已劝我留在香港,不要回上海。
这样劝我,目的何在?
他要留我在香港照顾他的两个孩子?如果这是他的目的,那未免太自私了。他不会不知我是根生的妻子,而且还有宁宁需要照顾。根生虽然患了精神病,终究是我的丈夫。再说,宁宁比玲玲更小。若说玲玲需要我的照顾,宁宁更需要我的照顾。
从一些小事情来看,我可以肯定姐夫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曾经多次拿钱给我,要我汇去上海。他虽然长得粗俗,心地却善良。他常常对我说:“他们在上海也要用钱的,没有钱,日子怎样过?”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之所以继续留在香港,找工作也是一个理由。我不能老是拿姐夫的钱。
姐夫不赞成我找工作做。他认为没有必要。他已对我讲过几次了: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由他负担。
不,我不能让他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除非不在香港继续住下去,否则,一定要找工作做。
铜锣湾。热闹的铜锣湾,过去,我一直喜欢清静的;现在,我需要热闹的气氛。这些日子,我的心很乱。我有许多事情要想,只有热闹的气氛可以使我忘掉那些不愿想的事情。
维多利亚公园。又是一件不会忘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日的黄昏,姐夫与我带着两个孩子到维多利亚公园来玩。两个孩子不返学的时候,总是吵着要出街。那一天,龙龙吵着要出街,姐夫与我就带他们到维多利亚公园来玩。龙龙与玲玲一进公园,就像两只下了水的鸭子,高兴得四处乱奔。姐夫与我坐在长椅上谈天。我不愿在这个时候提到姐姐,姐夫一句也没有提到她。他告诉我:“维多利亚公园是填海区,以前是海。”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他还说:“香港的空间太小,尽管所有的建筑物都向高空发展,政府还是要填海的。”他讲的话,满足我的好奇。他讲的事情,我感到兴趣。他说:“香港的楼价仍会继续上涨,理由是:人口的增长率太高。”我说:“楼价继续上涨,生活的程度必定越来越高。”他说:“这是必然的。不过,这不是值得担忧的事。”他这样讲,意思很明显:不希望我回上海去。正因为这样,我不能不想到根生与宁宁了。想到根生与宁宁时,我的心更乱,我无法作出一个决定。当我为这个问题烦恼时,玲玲忽然奔来,气喘吁吁对我说:“阿妈!我要买雪条吃!”玲玲虽然唤出“阿妈”两个字,态度仍极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却非常窘迫了。为了掩饰窘迫,我低着头。玲玲仍在嚷:“我要买雪条吃!”我正要打开手袋拿钱给她时,姐夫已经将钱拿给她了。姐夫对她说:“买两条,一条给哥哥!”玲玲拿了钱,飞步走去买雪条了。我依旧低着头,听到姐夫低声对我说:“这个孩子玩得癫了!将你唤做阿妈!”
这件事,我是不会忘记的。玲玲终究还小,不能没有母亲。有一天晚上,落雨。姐夫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小房里陪玲玲睡觉。我小时候怕黑;玲玲也怕黑。尤其是姐姐去世后,玲玲每晚上床后,都要我陪着她。那天晚上,落雨。她睡着后,竟在睡梦中呼唤“阿妈”。
玲玲不但像我,与宁宁也长得很相似。有一次,我将她唤作“宁宁”,她睁大眼睛望我。
又塞车了。
刚才在铜锣湾时没有发生交通阻塞的情形,来到北角,英皇道竟会塞成这个样子。香港人多车多,街道少,路面窄,放工时间容易出现交通阻塞的情形。
五点五十二分。电车比其他交通工具慢得多,从中环到这里,费了半个钟头。在香港过日子,花在交通工具上的时间相当多。
电车停了很久了,还是不能动。车厢里挤着太多的乘客,大部分乘客脸上都有不耐烦的表情。
那个年轻男子居然合上眼皮,站在那里养神。他旁边的中年男子在研究马经。香港人多数喜欢赌马。香港人多数喜欢赌博。香港有许多麻将馆。香港有许多投注站。投注站总是挤满了人的。即使不是赛马日,也有许多人走去买六合彩。我没有进过跑马场。我没有买过六合彩。姐夫从不赌马,也不买六合彩。姐夫是不应该赌钱的,他的负担相当重。不过,他手上有股票。他对我说过:买股票是投资,不是投机。他手上有些股票是两年前买的。两年前,股票的价位很低,现在,股票正在疯狂上涨。我对股票的事情一点也不懂。姐夫告诉我:那些放在保险箱里的股票使他赚了一些钱。不过,他的心境依旧沉重。虽然赚了钱,脸上也不露笑容。他常常将钱塞在我的手袋里。我绝对不能将他给我的钱汇到上海去。上海生活程度虽低,阿妈与宁宁也是需要用钱的,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找工作并不容易。我不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
我要是打算继续留在香港的话,就得找工作。
根生患精神病,在医院接受治疗。他已失去工作能力。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必须由我负担。我应该在香港找工作做。
我应该查一下报纸的分类广告。分类广告里有“各行招请”一栏。既然是“各行”,也许可以找到适合我做的工作。今天晚上,等龙龙与玲玲睡着后,不妨查看一下。
3
香港仔观塘护卫。急招修车助工。揸大货车司机。英联邦警卫局聘司机及护卫多名。司徒拔道住宅大厦急聘大厦管理员。建筑地盘急聘看更两名。招请面包蛋挞鸡批师傅,薪金二千元。
不行。这些都是男人做的工作,应该查看那些女人做的工作。
急聘电影、电视广告兼职演员。
不,不能考虑。我根本没有演戏的经验。
工厂大厦招请男电梯员揸载货电梯。
又是男人做的工作。
聘请女佣。大埔区照顾三男孩及家务。
这也不能考虑。姐夫不会让我去做女佣的。我来到香港后,生活费都由姐夫负担,怎么可以不照顾龙龙与玲玲走去照顾别人的孩子?不,不能考虑做女佣。别的工作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女佣。
安莉芳青山道分厂大量招请各部门胸围熟手。
这种工作倒是适合我的。问题是:我从未做过这种工作。广告印得清清楚楚,只请熟手。
制衣厂招请女会计员兼厂务文员乙名。
这也不能考虑。我的条件不够。应征者需要具备LCC中级程度与一年工作经验。什么叫做LCC中级程度?
大表厂聘熟手QC员多名。
又是熟手。
招请女佣,留宿钟点任选,不限年龄,薪千五。
待遇不错,也不需要什么条件。不过,姐夫一定不会让我出去做女佣的。何况还要在雇主家留宿?
招请女职员,年二十五至三十五,中学程度,香港区工作,懂英语及打字。
我不懂英语,也不会打字。
汽车修理部招请清洁女工。
这也不能考虑。
中环写字楼聘请女打字员。
更加不能考虑。
中区写字楼急聘女信差乙名,年十七至二十。
年龄不合。
皮具店招请售货员,需讲英语。
我不会讲英语。
聘女文员,中学程度,能打字,家居九龙及荃湾葵涌者优先考虑。
我不会打字;而且住在港岛北角。
发廊聘请修甲化妆一名,薪高。
这工作我不会做。
领有政府牌照之联谊会诚聘女侍应,绝无黄色成分。
什么叫做联谊会?为什么要声明“绝无黄色成分”?
表肉厂诚聘女性熟手表肉装配员。
又是熟手。
的士高诚聘女侍应员,年龄十九至三十,谙英语,工作时间八时至凌晨三时,月薪二千。
薪水相当高,要讲英语,就无法考虑。再说,晚上工作,姐夫一定不会答应。
夜总会诚聘女职员,能歌善舞者,薪佣特高。
不能考虑。
舞厅招请纯正舞伴,可兼职,高薪,假期多,包薪,每月五千元。
不能考虑。
高级蒸气浴馆高薪招请女指压员,年十八至三十,毋须经验,专人指导,训练指压功夫,易学速成,兼职亦可。
不能考虑。
酒廊招请女侍应,工作高尚。
不能考虑。
新开餐厅夜总会高薪请女歌手。
我不会唱歌。
大百货公司聘请专人扮演圣诞老人,由十二月十四日至二十四日负责派发礼品及与小孩逗玩,每日工作由上午十时至下午八时,本公司供膳两餐,应征者须五十岁左右,肥胖,相貌慈祥,略懂英语。
这工作倒不错,但也不能考虑。第一,圣诞老人是男人,由女人扮,不合适;第二,年龄不合;第三,这是短期工作,不会有什么帮助;第四,我不胖;第五,我不懂英语。
招请电视电影演员多名,帮助你走上成功之梯,自认有潜质者,请即报名。
我没有潜质。
旅行社招请女职员。
不能随便走去应征。前几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新闻,说是一个偷渡入境的女人,想找工作,根据报纸的广告走去应征,不但被奸污了。还被推人“火坑”。
4
事情就是这样的:要在香港住下去,必须找工作做;找不到工作,只好回上海。根生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我要是回上海去的话,生活怎样维持?留在香港,姐夫必会拿钱给我。问题是:怎能让姐夫拿钱来维持阿妈与宁宁的生活?阿妈与宁宁的生活应该由我来维持。我必须找工作做。找到了工作,当然要在香港住下去了。离开上海之前,我走去医院探望根生。根生有时胡言乱语,有时又相当正常。我去看他时,他问我:“宁宁乖不乖?”又问我:“阿妈身体好不好?”他问的话很有条理,不像一个神经有病的人。我对他说:“我要到香港去一次。”他听了,眼睁得又圆又大。我对他说:“姐姐患了重病,活不多久了,我必须赶去香港与她见最后一面。”他听了,眼睛睁得更圆更大。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我对他说:“到了香港后,我会买些东西寄给你。”他笑了。那笑容很可怕。我不知道根生为什么发笑;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不敢再说什么,想走,又觉得他太可怜。我望着他,等他开口。他不讲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的笑容消失后,忽然哭得气噎堵塞。他的情形就是这样的:有时正常,不像病人;有时胡言乱语,好像一点理智也没有。我原有不少话要跟他讲的,见他又哭又笑,索性不讲了。不讲,因为讲了也没有用。他用衣袖拭干眼泪后说了两句话,先说:“香港是个好地方呀!”又说:“香港是个坏地方呀!”我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对他说:“我要走了。”他说:“你会回来吗?”我说:“一定回来。”他又笑了,笑得很可怕。我说:“从香港回来时再来看你。”他不笑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很可怜。他已失去理性。一个失去理性的人,不能算是一个“人”。这些日子,想起他那木然没有表情的表情,心里就会难过得像刀割。他需要我。我怎能不回去?我不是对他说过“一定回来”?
5
为什么老是想着根生?他是一个有神经病的人,无论待他怎样好,他也不会明白。我应该多想想自己才对。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很长。
姐夫是一个好人,处处为我着想。我有困难时,用不到我开口,总会设法帮我克服。他待我真好。刚才他从写字楼回来,见我在厨房里炒菜煮饭,走来对我说:“你太辛苦了!”
他不但关心我,还关心阿妈、根生与宁宁。吃晚饭的时候,他问我:“要不要买些东西寄去上海?”我说:“不要。”他说:“他们需要些什么东西,我可以陪你去买。”他对我的关心是由衷的,一点也不虚假。吃饭的时候,他还跟我讨论过女佣的事情。亚笑辞工后,家务杂事都由我来做。我当然不是走到香港来做女佣的,不过,亚笑既然走了,这些工作总得有个人来做。这个家,就是这几个人,我不做,难道要姐夫来做?但是,姐夫总说我做得太辛苦,一定要再雇一个女佣。他的好意我明白;不过,香港工厂多,身体强壮的人都到工厂去做工了,谁也不愿打所谓“住家工”。事实上,年老的女佣也不容易找到,就算找到,也替不了手脚。姐夫说:“没有女佣是不行的。家务杂事太多,我不能让你做得太辛苦。”姐夫是个好人,待我真好。他从不将我当作女佣。刚才,我在厨房炒菜煮饭,他对我说:“雇一个菲籍女佣吧。”其实,这是无法考虑的问题。菲籍女佣只会讲英语,我与两个孩子都无法与她讲话。两个孩子都会讲上海话。亚笑没有走的时候,即使不通过两孩子的传译,我也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亚笑。如果雇一个菲籍女佣的话,不但得不到什么帮助,反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我不赞成雇菲籍女佣。
雇不雇女佣不成问题。在上海的时候,家务杂事都是我做的。不过,我既然要找工作做,没有女佣,家务杂事就没有人料理。
我是一定要找工作做的。
我不能让姐夫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
前几天,查阅报纸的分类小广告,不是也见到过招请女佣的广告?必要时,可以叫姐夫到报馆去刊登小广告。
6
总算找到女佣了。虽然年纪比亚笑大得多,而且笨手笨脚,人倒相当老实。今后,我可以不必炒菜煮饭了。今后,有许多事情都用不到我来做。
7
要不要讲给姐夫听?
决定不去做,就没有必要讲给他听。
问题是: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失这个机会,以后要找同样的机会就不容易了。
缩水?缩水是怎么一回事?这工作是怎样做的?林太太说:只要有一双手、有气力,一定会做。
林太太是个好人。她存心帮助我。她说这种工作很简单。
林太太是上海人,跟我很谈得来。我在香港根本没有朋友。林太太应该算是我惟一的朋友了。香港虽然坏人多,但对林太太,我有充分的信任。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我知道她关心我。我有困难,她一定会帮我解决。她每一次见到我,总说:“上次在街角跌了一跤,是你扶我回家的。你是一个好人。”
其实,真正使我们成为好朋友的,不是这件小事;而是我们都来自上海。她离开上海已有三十多年;我从上海来到香港才不过几个月。她很想知道上海的近况,每一次在电梯口或街边碰头,总是要我将上海的情形讲给她听。
她说她可以介绍我到制衣厂去做工,我相信她讲的是真话。她不会对我撒谎的。她要帮助我。
她说:“工作不是每天有的。工厂需要缩水的时候,就会打电话通知你。”
她说:“缩水的工作虽然相当吃力,做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她说:“做一天可以赚几十元。”
她说:“制衣厂的老板也是上海人。”
这是一个好机会,错失了,非常可惜。
要不要将这件事讲给姐夫听?姐夫一定不会让我到制衣厂去做工。但是,我不能让姐夫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我要是决定在香港住下去的话,不能不找工作做,要不然,就会失去留在香港的意义。
这件事,应该讲给他听。到制衣厂去做“缩水”工作是正当的工作,没有必要隐瞒。
如果姐夫不赞成的话,我该怎样做?接受他的劝告;还是不接受?接受他的劝告,不但不能走去制衣厂做工,也不能寻找其他的工作了。这样,非回上海不可。
我不是不愿回上海。问题是:根生患神经病,等于废人,我不在香港找工作做,阿妈与宁宁的生活怎样维持?
只要我肯留在香港,姐夫愿意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但是,我能让他这样做吗?
只有在一种情形下,我可以让他这样做。
唉!何必想到这一层呢?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要是提出离婚要求的话,必可获得批准。问题是……
不,不能让他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费。我必须找工作做。
我必须将这件事讲给他听。
当局实施即解即捕的政策后,没有领取香港身份证的人,找不到工作。事实上,即使已经在工厂做工的人,没有身份证,也会立即解雇。这几天,电视台、电台与报纸一再警告雇主不要雇用未领身份证的人。这样一来,领有身份证的人想找工作,一定比过去容易得多。我是领有香港身份证的,既然有意找工作,就该抓住这个机会。林太太肯介绍我
到制衣厂去做工,再好也没有。
制衣厂是上海人开的,对我来说,尤其合适。
将这件事讲给姐夫听吧。
这几天,股市每天升几十点,姐夫的情绪看来已不像先前那样低落了。昨天晚上,他还告诉我在股票上赚了一些钱。我对股市的情形是不懂的,他兴奋地告诉我什么公司收购什么公司,指数升了又升,赚钱很容易,所有的大闸蟹都松绑了。这几句话,我听不懂,股市怎会与大闸蟹连在一起?不过,他心情已好转,倒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在这个时候将我的意图告诉他,即使他反对,最低限度也不会生气。
等一下就告诉他。
8
怎么办?我知道他不会赞成的。
话已讲出口,他不赞成,我该怎么办?我要是走去制衣厂做工的话,他非生气不可。我要是放弃这个机会的话,阿妈与宁宁的生活只好靠他来维持。他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责任,我可不同意他的看法。姐姐已死去,他没有责任供养阿妈。至于宁宁,更加不是他的责任了。
他不是一个易于生气的人,竟粗声粗气问我:“到制衣厂去做工,能赚多少钱?”
他要是不生气,也不会对我说:“不!绝对没有必要这样做!”
我能对他说些什么?我能对他说“你在股票上赚钱容易,是你的事;我到工厂去做工,是我的事”?
不能,绝对不能。如果我这样讲的话,他一定会生气。
我该怎么办?我必须作出一个决定。
不到制衣厂做工,就该回上海去。不回上海,就该找工作做。
刚才在急躁中,姐夫问我:“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该怎样办?
香港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香港是一座嘈杂的城市。香港的治安坏到极点。香港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香港挤着太多的人。香港的物价天天在上涨。我却对这个地方很有好感。
香港几乎每天都有匪徒打劫金铺。香港几乎每天都有车祸发生。香港已发现疯狗症。香港谋生不容易。香港的楼价高得令人难以置信。香港的黑势力已伸展到社会的各阶层。但是,越南难民与中国内地的偷渡者却甘冒生命的危险来香港。
香港人的生活节奏太快,情绪跟着紧张,好像太紧的琴弦,多用一点劲,就会“绷”的一声断掉。可是,我不喜欢上海人那种慢吞吞的生活节奏。
香港这个商业社会有许多现象很难找到合理的解释。住廉租屋的人,竟能买了大洋楼收租度日。新楼卖百多万一层,居然有人排队买楼。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姐夫带我与两个孩子到九龙新世界中心去兜了一转,听说有人在附近排队买楼,顺便走去看看,居然在一条行人隧道里看到了排队买楼的奇景。那些排队买楼的人,据说已排了三天三夜,有的在地上铺一张草席,躺在席上看报纸或谈天;有的带了帆布躺椅,躺在帆布椅上睡觉;有的在玩纸牌;有的坐在小胶凳上喝酒吃卤味……这种事情,讲给上海人听,谁也不会相信。
香港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花两块钱,走去投注站,写上六个号码,就可以睁开眼睛做梦。
在香港,做生意未必个个都能赚钱。由于租金疯狂上涨,店铺停业的事情倒是经常发生的。大部分店铺停业后,很快就会有新店铺开张。新开的店铺,多数是银行或投注站。
银行很多,每条大街都有。
投注站很多,每一区都有。
我没有钱存入银行,也没有兴趣走去投注站买六合彩或赌马。不过,我愿意在这个地方住下去。
这个地方有许多坏人在做坏事。这地方也有许多好人在做好事……尽管大部分电影院都在放映色情片,像艺术中心或大会堂之类的地方也会放映制作认真的艺术电影……报摊上虽然放着许许多多黄色读物,严肃的文艺刊物与综合性杂志还是有的……有人在酒楼吃鱼翅捞饭,有人在街边吃臭豆腐……大圈仔使治安受到最大的干扰,大部分人仍能安居乐业……黑势力虽已侵入学校,用功读书的青年仍有不少……有人在炒金炒楼炒股票;有人为了温饱在拆胶花或糊纸盒……这地方是购物天堂,只要有钱,可以买到世界任何一处的货物……这地方是重要的金融中心,也是最大转运口岸之一……这地方可以随便发表意见……这地方有山边木屋,也有远东最高的大厦……这地方是天堂,也是地狱……这地方充满矛盾,冒险家与安分守己的人都在这里寻求机会……
我愿意在这地方住下去。
虽然非法入境的人数已显著减少,冒着生命的危险走来寻求机会的人还是有的。
在香港,偷渡者都被称做“蛇”。军警在边界拘捕非法入境者,叫做“捉蛇”。
为什么将“人”称做“蛇”?我不明白。这里有运蛇集团,也有打蛇集团。根据报纸的记载,运蛇集团是冒险家借以敛财的方法;打蛇则是冒险家敲诈居民的手段。
根据报纸的记载,“人蛇”惨遭奸污是常有的事。“人蛇”受其他的虐待也是常有的事。在运“蛇”者的心目中,“人蛇”是“货”,也是“财路”。
有人抱着篮球胆泅水而来,给鲨鱼吃掉了。有人藏身在火车的车箱里,跳车时送掉性命。有人翻山越岭,吃尽千辛万苦走了进来,没有被警方抓去,却被歹徒带去“蛇窦”,受了侮辱,还要亲友们拿钱去赎。
虽然这样,还是有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到这弹丸之地来过日子。
我既已来了,何必回去?林太太肯介绍我到那家制衣厂去做工,为什么不去?那家制衣厂是上海人开的,对我来说,再合适也没有了。那是一种近似散工的工作,做得好,不妨做下去;做得不好,可以不做。
9
很疲倦。四肢酸软,一点气力也没有。虽然做了一整天,这缩水的工作终究是一种简单的工作。起先,我还以为是用手拧的;到了工厂,才知道另有机器。既有机器,我怎么会疲倦成这个样子?这几十块钱,说是容易赚,倒也相当辛苦。我不是一个不习惯体力劳动的人,今天却做得筋疲力竭了。明天还是要去的,那徐弘叫我明天再去。徐弘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很不错,虽然是工厂的老板,和和气气,一点老板的架子也没有。明天,我还是要去做的。这缩水的工作,一点困难也没有,做熟了,不会感到吃力。
姐夫快要回来了。我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他?讲给他听,他会生气;不讲,将来给他知道了,一定更糟。还是讲给他听吧。到工厂去做工又不是什么坏事。
我总算找到工作了。有了缩水的经验,将来可以找别的工作做。找到固定的工作,就有固定的收入。到那时,我可以不必向姐夫拿钱了。
这缩水的工作,要是每月有二十天的话,就可以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这笔收入,一部分留在身上;一部分汇给阿妈。
徐弘这个人很和气,在他的工厂里做工,对我来说,倒是十分适合的;将来做熟了,说不定他会给我做些固定的工作。
徐弘一定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稳固的事业基础。他看来还不到四十。
工厂里的女工都讲广东话。不过,工厂既是上海人开的,一定会有上海女工。今天在吃中饭的时候,有几个女工在大声谈话。她们讲的都是广东话。广东话,我是不大听得懂的。她们好像在谈黄金,有人买黄金赚了钱。
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手上有大钱的人,花几百万买几层新楼,过几个月卖出,就可以赚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手上有小钱的人,买股票,买黄金,甚至赌马、赌狗、买六合彩都有可能发财。
也许是这一类的事情,使香港在传说中变成天堂了。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冒着
生命危险挤到这里来?
10
荒谬,荒谬,我怎会做这样荒唐诞妄的梦?那徐弘还是昨天才认识的,我怎会在梦中与他做那种事情?荒谬,荒谬。即使是梦,也不应该做那种事情。我从未转过这一类的龌龊念头,我不是那种女人。我竟做了这样一场荒唐的梦,真是羞死人了。难道这是我的愿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这是我的愿望?不,不,绝对不可能。我在那制衣厂才做了一天,对徐弘全无认识,纵有好感,也不会将希望寄存在他的身上。如果我在梦中与姐夫做那种事情,还不算荒唐。荒唐的是:我居然在梦中与徐弘做那种事情。不,不,不能想了。这种事情太龌龊了,想也不能想,多想,等于犯罪。天还没有亮,应该再睡一会……这是怎么一回事?天还没有亮,我怎么一点睡意也没有?我为什么老是想着梦中的情形?还是想想别的事情吧。根生的病有没有进展?阿妈上次来的信没有提到他。看样子,阿妈没有走去医院探望他。阿妈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说别的,单是照顾宁宁,就够忙的了。宁宁比玲玲更需要我的照顾。我将宁宁交给阿妈照顾,自己却在这里照顾玲玲与龙龙,对宁宁来说,太不公平。不过,姐姐已离开人世,玲玲与龙龙骤然失去母爱,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给他们补偿。姐夫终究是个男人,不会将太多的精神与时间放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我要是回上海去的话,玲玲与龙龙的日子一定过得不快乐。
两个孩子很可怜,也很可爱。尤其是玲玲,有时候我会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我在制衣厂的工作并不是长期性的,有时有,有时没有,对两个孩子来说,影响不大。两个孩子白天返校,我白天返工,我做不做工,对他们不会有什么影响。
其实,姐夫也不应该反对我到工厂做工的。姐夫的经济情况看来相当不错,特别是这一两个月,由于股市疯狂上涨,他赚了不少钱。他对我说过:“炒股票很容易赚钱,只要打几个电话,钞票就会像雪片那样飞来。现在,只要手上有点钱的人都在炒股票了。炒股票,很容易赚钱。”如果股票那样容易赚钱的话,还有谁肯做工?炒股票的人要是个个赚钱的话,那些钱从何而得?香港这个社会真特别,许多事都不容易找到合理的解释。
香港人多数勤奋;却又多数喜欢赌博。香港是个禁赌的地方,但是,除了御准的赛马外,麻将馆到处都有。这地方虽有电检处,但“小电影”式的大电影却经常在各大戏院上映。这里常有黄色书报督印人或承印人被罚的消息刊在报端,报摊却摆满“成人杂志”与黄色书报。有些黄色报纸除刊登猥亵文字与猥亵图片的正张外,还附加彩色精印的裸女照片。这些裸女照片,与旧报纸一样,随地可见,不但引起成人的好奇,连儿童也会拿起来观看。
这地方是禁毒的,但是,拿了刀子在电梯里抢劫的匪徒不少是瘾君子。
这地方,有许多事情都不容易找到合理的解释。
姐夫说过:一九七三年股市从千七点高峰滑落时,有不少人因受不了刺激而失去精神平衡或自杀。但是现在,股票指数快到当年的高峰了,炒股票的人却越来越多。
这地方的青少年是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犯罪率很高,前几天的报纸还刊出少女持刀打劫医务所的新闻。这地方的人口密度特别高,因此出现一些畸型的现象。这里有三多:人多、事多、屋多。这里,到处是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使香港成为一座士敏土丛林。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使香港成为声音集中营。
声音在这里具有侵略者的跋扈,使清静成为奢侈品。住在这里的人享受不到清静。
住在这里的人,只要有钱,可以得到较好的物质享受。这里可以买到世界各国的衣服。这里可以吃到世界各地的食品。这里的小孩子多数肥胖。这里的小孩子多数快乐。在这里。任何节日都是儿童节。做父母的人不但在“儿童节”要设法使子女得到快乐,即使在“父亲节”、“母亲节”、“端午节”、“中秋节”、“圣诞节”、“中元节”甚至“妇女节”也要为子女服务。不提别人,就拿龙龙与玲玲来说吧,因为失去了母亲,姐夫总是千方百计要使他们得到快乐。姐夫几次三番劝我不要回上海去,大概也是为了他们。失去母爱的孩子,无论物质享受怎样好,也不会快乐。姐夫要我帮助他使两个孩子能够像过去一样快乐。但是……姐夫这样做,难道只为两个孩子着想?他自己呢?他年纪还轻,失偶后是否也需要补偿?这些日子,他待我是很好的。昨天,他还买了一块瑞士金牌送给我。在香港,许多人都将瑞士金牌当作装饰品。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单单为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姐姐生的,姐姐去世,我有责任照顾他们。这一点,姐夫不会不知。姐夫是有一个想法的,他不讲,我也知道。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他与姐姐的感情是很好的。他爱姐姐;姐姐也爱他。这些年来,他们相处得好像用胶水黏在一起似的。姐姐去世了,姐夫可能会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对于他,我与根生的关系并不是障碍。但是,姐夫却忽略了一点:我虽然长得与姐姐很相似,性格却不同。为她所爱的人,未必为我所爱。我从未在梦中见过姐夫。刚才,竟在梦中见到徐弘,而且……
11
姐夫待我真好,知道我喜欢看绍兴戏,居然托人买了两张八十元的戏票。上海越剧团此番到香港来演出,阵容鼎盛,戏票很难买到,他却买到了两张。龙龙与玲玲没有戏票,只好在家看电视。他们当然会感到失望,不过电视节目也不错。大多数香港家庭的开门七件事早已变成开门八件事,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必须加上电视机。
姐夫托人买戏票,必与昨晚的电视节目有关。昨晚无线电视台的台庆节目的确相当精彩,除了邀请那个法国喜剧明星参加演出外,还邀请金采凤、傅全香与范瑞娟上电视台接受访问。对于我,这是难得一见的好节目。在上海的时候,我常看绍兴戏。能够在香港见到这些名演员出现在荧光屏上,等于异地遇到久别的亲人,当然会兴奋的。
也许姐夫看出了我的兴奋,也许看电视节目时我对他说“我喜欢看徐玉兰与王文娟”,他才托人买了两张《西园记》的戏票。
我与姐夫两个人看戏,这还是第一次。他既有办法买到两张,一定也有办法买到四张。
为什么只买两张?
因为龙龙与玲玲年纪还小,不能欣赏绍兴戏。
不,不,不是这样的。昨天晚上,阮兆辉等在电视台访问金采凤时,玲玲就对姐夫说过:“阿爸,带我们去看绍兴戏。”
他为什么不买四张戏票?难道想省钱?
不,不会的。这些日子,股票一直在上升,姐夫赚了不少钱,别说一百六十元,即使多花一千六百元,他也不在乎。
前几天看李和曾与李世济的《红鬃烈马》时,是带着两个孩子一同看的,如果说两个孩子不能欣赏绍兴戏的话,两个孩子同样不能欣赏京戏。
难道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跟我讲些话?他想跟我讲些什么?
七点四十五分了,台上已响起第一遍铃声,再过五分钟,大幕就会拉开。他有什么话要跟我讲,这是最好的时刻。
他不讲。
看来我的猜测并不对。
戏院的气氛热烈极了。刚才进入戏院时就见到门口挂着全院满座的枣红色布幔。
许多人都喜欢看戏。
台上是戏;台下是现实。其实,戏里何尝没有现实;现实生活中一样有人在演戏。不记得是哪一位大文豪说过的话:“世界大剧场;剧场小世界。”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演戏,有人
在戏中表演现实。有人既在现实生活中演戏,也在戏中表演现实。
半个月前,美国大选。这里一家晚报的短评就将这件事称作“美国大选戏”。
美国大选是一出“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郎奴·里根以前做过电影明星。我没有看过郎奴·里根演的电影。前几天,报纸刊出他几十年前的照片,说他以前还演过话剧。没有人说他是一个好演员。他也许不是第一流的电影明星,但是现在,六十九岁的他终于成为美国最年老的总统了。
他会将政治当作舞台吗?
电影明星走上政治舞台去活跃的,还有江青。报纸说:江青就要受审了。
一个上台;一个下台。
啊,第二次铃声响了。徐玉兰与王文娟就要出台表演她们的拿手好戏了。
能够坐在香港的戏院里看绍兴戏,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姐夫说:“越剧团在二十几年前曾经到香港来表演过一次,有一部分团员像徐玉兰、王文娟、徐天红等二十几年前在九龙的普庆戏院演过《红楼梦》。”
现在,她们在这里演《西园记》。
徐玉兰。年纪不太轻的徐玉兰还是那样受欢迎,一出台,就引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舞台上的徐玉兰还是那么年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一点也不老。
我坐在第七排,相当近,比坐在后排的人看得清楚。
徐玉兰扮相不老,只是嗓音不太清脆。
还有王文娟。舞台上的王文娟依旧美丽,依旧年轻。
时间在她们脸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姐夫对我说:“今晚一定有不少观众在二十几年前看过她们演出的《红楼梦》。那时候的年轻观众现在都已经老了,但是,她们不老。”
徐玉兰、王文娟在香港演《红楼梦》时,我在上海,年纪很小。不过,她们主演的《红楼梦》电影,我是看过的。她们主演《红楼梦》电影时都还年轻,现在在新光戏院舞台上演出《西园记》时依旧年轻。
《西园记》与《西厢记》只差一字,故事也有点相似。但是,《西园记》是喜剧。
编剧者能够将悲剧的材料变成喜剧的材料,当然是高手。我在上海时不能算是绍兴戏迷;不过,绍兴戏倒是很熟悉的。我没有看过《西园记》。我本以为今晚演的是《西厢记》,买了那本演出特刊,才知道是《西园记》。更想不到《西园记》竟是喜剧。
徐玉兰演得好。王文娟唱得好。
想不到我竟会在香港观看越剧团的演出。我来到香港已有几个月,只有今天晚上最快乐。
今天晚上,我和姐夫两个走来看戏。龙龙与玲玲在家里。
龙龙与玲玲有没有上床?
不,不会的。时候还早,他们一定在看电视。
我怎会在这时候想到他们的?台上的演出那样精彩,我怎会在这时候想起他们的?
还是将精神集中在台上吧。这样的好戏,必须集中精神欣赏。别人都在笑,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到龙龙与玲玲?姐夫也在笑。不知道姐夫对绍兴戏的看法怎样?绍兴戏是女人演的戏。看绍兴戏的观众多数是女人。姐夫会不会喜欢绍兴戏?绍兴戏的情节多数是婆婆妈妈的,男人不一定喜欢。姐夫陪我来看,并不表示他自己也喜欢。他陪我来看,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姐夫是很好的。他待我很好。他没有做出轻浮的动作或者说一句轻浮的话。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向我表示他的心意。
是不是因为台上的演出太精彩了,使他忘记我坐在他旁边?
不,不会的。
我也在看戏,我也觉得这出戏演得很好,但是,我却常常想起他,常常想起玲玲与龙龙。
我还想到宁宁。
我还想到阿妈。
不知道宁宁怎么样?我离开上海已经几个月,她是不是很想念我?
如果我决定在香港长住的话,就该申请阿妈与宁宁到香港来。
阿妈大概不会反对到香港来的。宁宁从未离开过上海,来到香港后能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
宁宁还小,一定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生活。
问题是:我自己还没有作出决定。
唉!何必想这些事情呢?现在是看戏的时候,就该集中精神看戏。台上的演出这样诙谐,别人都在笑,我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出戏的舞台设计很美,比前几天京剧二团的舞台设计更美。
香港人是有福的。看过《刘三姐》与京剧之后,现在又有越剧看了。看过越剧之后,还有川剧的《白蛇传》。香港人是有福的。
香港这个社会有许多畸型的现象。治安太坏,几乎每天都有抢劫金铺的事情发生。青少年不再重视道德。金钱成了主宰。但是,这个社会仍有它的吸引力。
王文娟唱得实在好听,很有韵味。徐玉兰也唱得好,只是嗓子不像电影《红楼梦》中那样清脆了。王文娟唱得好,做得好。徐玉兰的水袖功夫也不错。不过,观众给徐玉兰的掌声过分慷慨,给王文娟的掌声近似吝啬。也许观众中有太多的“徐玉兰迷”。有些观众也许在三十多年前的上海已经是“徐玉兰迷”了。她们对徐玉兰有一份深厚的感情。徐玉兰是她们的老朋友。徐玉兰未必认识她们,她们却是认识徐玉兰的。为了这一点,她们必须用掌声去表示热情。离开家乡几十年的人总是这样。
香港有不少上海人。有的在几十年前就来了,有的像我这样最近才来。住在北角,常常可以听到乡音。北角有些店铺是上海人开的。北角有豆浆油条,有臭豆腐,还有一个卖鸭膀鸭舌头的小贩。这小贩用上海话叫卖,很亲切。每一次听到他的叫卖声,我总想下楼去向他买一些东西。
徐玉兰、王文娟在这里演完后当然要回上海去的。她们不一定不会再来香港演出,也不一定再来。我要是决定回上海去的话,我仍可在上海看到她们演的戏。问题是:我会回上海去吗?
12
烦透了。在那家制衣厂才做了几天,姐夫又跟我噜苏了。要不是朋友打电话来约他喝茶的话,他还是要噜苏下去的。缩水的工作吃力,我知道;不过,想赚钱,就要做些吃力的工作。他口口声声说这种工作赚不了多少钱,没有必要做。
我怎能不做工作?我怎能老是向他拿钱?我要是不做工的话,他会经常将钱塞在我的手袋里。但是,怎能不做工?我不愿拿他的钱来维持生活,更不愿拿他的钱来维持阿妈与宁宁的生活。刚才,从牙医处回来时,露骨的辩说已近似争论了。他说我没有必要到制衣厂去做工,我的看法恰好相反。为了阿妈,为了宁宁,为了自己,我一定要做工。工资虽少,总是用劳力赚来的。
姐夫说我的体力不能胜任这种缩水工作。我不承认。他用牙医讲的话支持他的看法,要我停止到制衣厂去做工。其实,即使不做缩水的工作,我也是常常牙痛的。牙医说是虚火上升,没有错,我在上海时也常常虚火上升。牙痛与缩水工作无关。
姐夫劝我不要做工,当然是好意,不过,我能不做工吗?不做工,就会失去继续留在香港的意义。
姐夫要我在这里照顾龙龙与玲玲,我是应该这样做的。姐姐临终也曾这样嘱咐过我。可是,我也有责任照顾宁宁。
如果姐夫提议申请阿妈与宁宁到香港来的话,我能接受吗?在某种情形下,也许可以考虑。但是,姐夫还没有向我坦白表示。如果他向我坦白表示的话,我怎样答复他?根生的问题是不难解决的,问题在于我。
我喜欢姐夫吗?
他是一个好人。他待我那么好。我不能说不喜欢他。不过,喜欢与爱不同。我喜欢姐夫,并不等于我已爱他。他也未必爱我。我与姐姐虽有许多相似之处,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他爱姐姐,未必爱我。他可能为了龙龙与玲玲才产生这种意思。
这只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他爱姐姐,所以也爱我。我与姐姐长得很相似。姐姐离开人世后,龙龙与玲玲需要我;他何尝不需要我。
他爱不爱我,尚在其次,主要是:我爱不爱他?我只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待我很好。
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我应该回上海去。
不,不能马上回上海。我要是马上回上海的话,龙龙与玲玲必定很痛苦。
我常常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有意以此作为继续留在香港的一种借口?
我不想回上海,是不是因为我喜欢香港的生活方式?许多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偷渡来到香港,无非想过舒适的日子。
我还是要做工的。那家制衣厂的工作,对我很适合,我应该继续做下去。
其实,缩水的工作与别的工作不同。别的工作,每天都要上班;这缩水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林太太对我说过:“工作不是每天有的。工厂需要人的时候,就会打电话来通知。”
这种工作只能说是赚外快,姐夫何必这样紧张?刚才,他与我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虽然竭力抑制着不让怒意表露出来,不过,我知道他有点生气了。
缩水是一种吃力的工作,我怎会不知?缩水的工资并不多,我当然也清楚,问题是:我需要做工,而这是比较适合我做的工作。刚才姐夫对我讲的那番话,其实是没有必要的。讲到工资,他说我缩一年水的工资,他只需打两个电话给股票经纪就可以赚到了。这样讲,也是不对的。炒股票容易赚钱,也许是事实,但是我不能老是向他拿钱。
姐夫没有在我的面前发过脾气。刚才,他虽然将声调提高了,未必表示他在生气。他不会对我发脾气的。他将声调提高,无非想说服我。不能说服我,就将声调提得更高。他不会对我生气的,只是有点激动。
也许我的固执已使他对我不满。
他会对我不满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脾性最温和的人有时也会生气。几个月的相处,我对他已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他不是一个乱动肝火的人。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很少见他发脾气。龙龙与玲玲做错事情,他也不会厉声责备他们的,即使女佣做错了事,他也会竭力抑制自己。但是刚才,他对我讲话时语气有点粗暴。
不,我不能使他对我不满。他对我这么好,我怎能使他对我不满?
还是不去做的好。
他讲得不错,缩水工作所得的工资确是不多,做不做,不成问题。
问题是:即使不到制衣厂去做工,我也要另找工作。这不是到不到制衣厂去做工的问题,而是我要不要在香港做工的问题。
13
这倒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要不要跟姐夫讲?
不打算做,当然用不到讲;决定做,非讲不可。
他不会赞成的。他一定不会赞成。
如果他不赞成的话,怎么办?
这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
失去这个机会,将来想找同样的机会,未必找得到。如果这次因为姐夫的反对而不去做的话,将来即使找到同样的机会,还是不会去做的。基本上,姐夫不赞成我出去做事。他要我为他照顾龙龙与玲玲。
我当然要照顾龙龙与玲玲的。姐姐临终时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已答应。
阿妈与宁宁也需要我的照顾。姐夫愿意负起他们的责任,我是必须向他感谢的;不过,这是我的责任。既是我的责任,必须由我自己负。
我要是去制衣厂写字楼做事的话,并不表示我不照顾龙龙与玲玲。我放工回来,还是可以照顾他们的。
我在外边做事的时候,也是龙龙与玲玲返学的时候,时间上并无冲突;再说,家里还有佣人。
问题是:姐夫要是不赞成我去做的话,我要不要去做?
不去做,不但对不起林太太,也对不起制衣厂老板。林太太是一番好意,那制衣厂老板徐弘看来也是一位好心肠的人。心肠不好的人决不肯帮助别人。我与林太太除了大家都是上海人之外,谈不上什么交情。她在街边跌倒,我搀扶她回家,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谁都会这样做。她知道我想找工作,介绍我到制衣厂去做缩水工作,足见她的心肠好。
徐弘一定也是个好心肠的人,要不然,不会叫林太太走来跟我讲这件事。
机会难得。
缩水工作不是一种经常有的工作,这几天就没有接到制衣厂打来的电话。林太太知道,徐弘也知道:这种工作对我在经济上的帮助不大。就因为这样,徐弘才会叫林太太走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到写字楼去做。徐弘说我很卖力,肯负责,绝不偷懒。
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要不要去做?决定不做,当然用不到讲;要做,非讲不可。
姐夫回来了。他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平时,他回来时总会跟我讲几句话的,今天,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沙发上看晚报?
他的表情怎么这样严肃?他有什么心事?玲玲跟他讲话,他为什么不理睬她?
晚报上有什么新闻使他这样感兴趣?这几天,香港市民最感兴趣的新闻是:林江集团受审。今天的晚报也有关于此案的报道,刊在第一版。但是,姐夫看的不是第一版。
他在看什么?
电话铃响了。谁打给他的?他在电话中说:“想不到一跌就是八十七点……”这话什么意思?股市跌了?
不错,股市确是跌了。看样子,他蚀了不少钱,要不然,不会在电话中对那个人说:“上次加一厘,没有跌;这一次加两厘,竟会跌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吗?这是七年来第一次大跌。”
股市大跌,姐夫心情不好,我怎能在这时候将事情告诉他?
他是一直反对我出去做事的。缩水工作不是固定的工作,他尚且不赞成;走去制衣厂写字楼做固定的工作,他一定不会赞成。
事情必须由我自己决定。除非不打算做,否则,就要将我的决定告诉他。
不,此刻不能跟他讲。他心情不好。
炒股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清楚。前些日子,股票一直在上升,姐夫不但心情轻松,而且口气也大。那时候,只要手上有股票,财富就会随着时光的流去而增加;但是今天,股市大跌,他的情绪也低落了。其实,能够赚钱的事情,一定也会蚀钱。炒股票是不是赌博?我不知道。不过,既有赚蚀,赌博性是无法隐藏的。
姐夫不应该再炒股票了。姐夫的脸色很难看,一定蚀了不少钱。万一再蚀,那就可怕了。
我能劝他不要炒股票吗?不,不能。他不会听我的劝告。这是姐夫的事,用不到我多嘴。我必须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他。
我为什么这样胆小?到写字楼去做事,是正大光明的,为什么不讲?
就算他心情不好,也是要讲的。怕什么?没有什么可怕的。
14
睡不着,我怎会睡不着的?我的睡眠状况一向很好,今晚怎么会睡不着的?姐夫的态度不算坏,虽然不赞成我到写字楼去做事,却没有发脾气。他只说了一句:“何必一定要去做。”
我已将我的意思告诉他。他没有再说什么。难道他的心情当真坏到连谈话的兴致也没有了?今天,股市大跌,他蚀了钱,但是前些日子股市一直在上升,他赚过不少钱。炒股票,既有赚,必有蚀,何必这样紧张?
至于我的事情,他虽然只是讲了一句话,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他不赞成。
他一直不赞成我出去做事。我到制衣厂去做缩水工作,他也不赞成。但是,我还是走去做了。现在的事情也是一样。
我不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既有这样的机会,就该紧紧抓住。何必三心二意?要做,就爽爽快快去做,不必考虑姐夫的意愿。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由自己决定。
不,不能去做。姐夫不赞成,我是不应该走去做的。我要是走去做的话,姐夫一定不高兴。我在香港,除了他,没有别的亲戚。如果我有什么困难的话,只有他肯帮助我解决。我怎么可以令他不高兴?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一次,我要是不去做的话,以后休想再找别的工作。不是找不到别的工作,而是找到了也不能做。姐夫根本不赞成我做事。
不做事,我会变成龙龙与玲玲的保姆。不做事,我就无法负担阿妈与宁宁的生活。不做事,我必须依靠姐夫过日子。
不,不能依靠姐夫过日子。
既然这样,就用不到三心二意了。要做,爽爽快快做。
决定做,就走去做,不需多想。睡吧,时候不早了。
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个问题使我困扰。还是想别的事情吧。根生的病情怎样了?他会不会想到我?应该会的。他的精神并不一直失去平衡,有时,他的思路也会恢复应有的清楚。思路清楚时,他会想到我吗?
还有宁宁。
宁宁怎样了?她一定日夜想念着我的。我来到香港后,她当然不会像过去那样快乐了。阿妈来信总说宁宁比过去沉默,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小凳上发呆。她在想什么?想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父亲,还是远在香港的母亲?
不,不能想这些。
想到这些事情更加睡不着。还是想想别的吧。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别人都说默数跳过木栅的羊可以治疗失眠。六只羊,七只羊,八只羊,九只羊,十只羊,十一只羊,十二只羊……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样数下去,越数越精神。还是换一个方法吧。不如采取倒数的方法。倒数也许会有用处。一百只羊,九十九只羊,九十八只羊,九十七只羊,九十六只羊,九十五只羊,九十六只羊,九十七只羊……糟糕,我怎么又数回头了?不,不行。倒数要动脑筋,更加睡不着了。还是想想别的吧。想一些轻松愉快的事。六合彩。我要是买中六合彩的话,立即申请阿妈与宁宁到香港来。有了经济基础,即使姐夫不帮助我们,我们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在香港过日子,不能没有经济基础,有了经济基础,就可以得到幸福与快乐。阿妈会喜欢香港的,宁宁也会喜欢。在香港,有好的吃,有好的穿,阿妈与宁宁必定会喜欢的。问题是:我从来不买六合彩。不买,怎么会中?买六合彩,花费不多,不妨走去投注站碰碰运气。运气好,说不定会中。中了,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不,不能想这种事情。这种事情,越想越兴奋。怎能睡得着?现在几点了?凌晨两三点?听不到电车在路轨疾驰的声音,大概所有的电车都已回厂。不能胡思乱想了,应该好好睡一觉。其实,姐夫也没有坚决反对,他只说了一句“何必一定要去做。”如果我“一定要去做”的话,他也不会反对的。不反对,并不表示他不生气。我要是走去写字楼做事的话,他会生我的气吗?啊……我怎么又在想这件事了?我要是再想这件事的话,到天亮也未必睡得着。
15
还是搭的士吧。第一天上班,绝对不能迟到。不,不能搭的士,的士已加价,车费太贵。时间还早,挤巴士也不会迟到的。巴士怎么这样少?上一辆已飞站而去,下一辆万一也飞站,那就伤脑筋了。搭车的人太多,每一辆都像罐头食物那样挤得满满的,即使不飞站,也未必挤得上去。“大巴”与“中巴”已向当局申请加价,说要改善服务与添置新车。加价当然不是好事,不过,不添置新车,问题不能解决。
我为什么这样紧张?林太太讲得清清楚楚,工作是十分简单的。徐老板知道我没有工作经验,当然不会派我做些能力做不到的工作。我为什么这样紧张?
不知道写字楼的规模大不大,有多少工作人员?我不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做缩水工作,还可以应付,写字楼工作,不一定做得好。
我为什么这样紧张?两只手冷得像冰。到写字楼去做事,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何必这样紧张?
姐夫也在中环做事。中午,我可以约他一同吃东西。在中环做事,中午吃东西相当麻烦,有钱人可以到大酒楼去饮茶或到大酒店附设的餐厅去吃自助餐,像我这样的小职员,除了买饭盒,只好到大牌档或快餐店去吃。
巴士来了。
总算挤上来了。车厢里怎会有这么多的人?太挤了,几乎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
巴士开动。糟糕!我踏了别人一脚!那人的脾气相当好,瞅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巴士太少。巴士公司应该多开几辆巴士出厂才对。巴士公司要加价,就让他们加吧,只要服务能够改善,加几毫子也不成问题。这挤车之苦,有钱人是不知道的。车厢里挤着太多的乘客,非常危险。
这确是一个问题。
让他们加价吧。
加价,加价。这几个月香港一直在吹加风。
我怎么又紧张起来了?到写字楼去工作,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怎么又紧张起来了?
写字楼当然是陌生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怕。制衣厂也是一个陌生环境,我走去做缩水工作,不是很快就混熟了?至于工作,其实也用不着担忧。徐弘存心帮助我,当然不会指派我做不能胜任的工作。凡事总要有一个开头的,做一两天就可以熟悉那个环境,没有理由紧张。
又塞车了。香港路少车多,塞车的情形经常发生。看样子,从柴湾到坚尼地城的地铁非建造不可。有了地铁就方便得多,到中环去做事的人,即使住在柴湾,也不需要太早起身。
前面两个乘客一直没有停过嘴,刚才谈麻将、谈马经,此刻谈电视节目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大声讲话。别的乘客对他们有没有反感,我不知道,最低限度,我是相当讨厌他们的。麻子喜欢电视剧《骤雨中的阳光》;小胡子不喜欢。他们的意见真多。难道他们企图利用塞车的时间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如果他们谈的是巴士加价的问题,说不定会引起别人的兴趣,他们偏偏谈的是电视长篇剧。
巴士终于开动了。照目前的速度行驶,只要不再塞车,一定不会迟到。
不知道徐弘会指派我做些什么工作?徐弘对我的工作能力不清楚,我能胜任的工作不多。不知道徐弘将指派我做些什么工作?
那两个家伙还在瞎三闲四,意见特别多,讲话的声音很响,令人心烦。香港是声音的集中营,到处都是令人烦躁的声音。我要是不想在这里住下去的话,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做。现在,工作虽已找到,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这是用不到担忧的,不会做,可以不做,没有人强逼我去做那份工作。
这个麻子怎么长得这样难看?一脸麻皮还加上一个大蒜鼻,粗眉毛,厚嘴唇,真是难看极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这样难看的男人,谁肯嫁给他?不一定,他不一定没有老婆。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很难讲的,他的老婆说不定还将他当做白马王子哩。
小胡子太瘦,皮包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老鼠眼,右颊有一颗痣,痣上还有几条长毛。
这两个家伙不知是做什么的。他们要是进电影圈去拍戏的话,单凭外型也可以成为理想的一对。电影公司老板想找漂亮的演员固然困难,想找这样一对丑陋的家伙也不容易。他们该进电影圈去谋发展。
他们怎会讲个不停的?看样子,麻子对“二十一点”相当有研究。他说赌“二十一点”要记性好。麻子为什么这样激动?澳门赌场与几个外国赌客在斗法?斗什么法,我不懂。我没有去过澳门。姐夫说澳门与香港有很大的差别。澳门像一个乡下大姑娘,香港像一个新潮少女。我没有到过澳门,很希望将来可以到澳门去玩几天。姐夫说过的:澳门的大三
巴牌坊是一个奇迹,值得参观。
不知道姐夫对我怎么样?现在,我决定走去写字楼做事了,他会不会对我不满?虽然没有在我面前发脾气,我知道他不愿意接受我的决定。
希望姐夫不要对我不满。他应该知道:我要是不找工作做的话,我会回上海去。
我要是回上海去的话,他会高兴吗?不,绝对不会高兴。这一点,我知道。
既然这样,他就该将我的决定当作事实来接受。对他来说,我到写字楼去做事总比回上海好。我要是回上海去的话,不知道何年何月再到香港来。
我愿意住在香港。不过,问题又来了。我可以在香港长住吗?
可以。我可以申请阿妈与宁宁到香港来。阿妈与宁宁来了之后,我就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根生呢?
根生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不一定会恢复正常。
16
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徐弘居然会请我到这里来喝茶。徐弘,制衣厂的老板。这里的沙发真大,比姐夫家里的沙发大得多。这里的布置也很现代化。角隅还有一个外国人在弹钢琴。到这里来喝茶确是一种享受。到这里来喝茶的,多数是有钱人。香港是有钱人的天堂。徐弘是有钱人,一定生活得很快乐,快乐得像天堂里的神仙。
他快乐吗?
他是制衣厂的老板,制衣厂的规模相当大。能够有这样一家制衣厂的人,经济情况一定是好的。香港是个商业社会,只要有钱,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快乐。
徐弘不露笑容时,表情含有忧苦的严肃。我有点怕他。
也许因为他是老板的关系,雇员见到老板总有几分畏惧。
其实,这种畏惧是不必要的。徐弘是个好心肠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在写字楼做事了。
他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制衣厂有那么多的员工,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因为我是同乡?
可能。不过,香港有不少上海人,单是制衣厂,也有几个上海女工。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他为什么请我到这里来喝茶?
他对我的情形不会清楚。即使林太太,对我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多。
他请我喝茶,难道想了解我的情况?
不,情形看来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询问我的家庭情况,他只是将自己的事情讲给我听。
他为什么将他的事情告诉我?他没有必要这样做。我只是写字楼的一个小职员,他没有必要将他的事情告诉我;照理,我是他的职员,而且是新职员,应该向我询问才对。
原来徐弘很小就跟随他的父亲从上海来到香港了。他的童年生活并不快乐。
他为什么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他为什么将求学时期的痛苦告诉我?他为什么将母亲患绝症时的痛苦告诉我?他为什么将与妻子离婚的事情告诉我?
为什么?
他与我之间的陌生感还没有消除,为什么将这些事情讲给我听?就算我肯同情他,这同情对他又有何用?
他为什么不询问我的家庭情况?难道林太太已告诉过他了,或者,等我自己讲给他听?
林太太对我的情形也不十分清楚。她只知道我是为了姐姐才到香港来的。对于我与根生的关系,她不知道。
林太太不知道我与根生的关系,徐弘当然也不会知道。
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是一个有夫之妇?
问题是:他为什么请我喝茶?他为什么将他的事情告诉我?难道他已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他会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认识,怎会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如果他对我没有好感的话,他为什么将他的事情告诉我?他是老板,我是小职员,他没有必要将他的事情告诉我。他将他的事情告诉我,表示他对我有好感,他已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这猜测要是不错的话,我应该将我的事情告诉他。最低限度,我应该告诉他:我已结过婚——虽然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必须讲给他听。
但是,徐弘还在讲述他的事情。他为什么讲得这样详细?他与他的妻既已离婚,何必将离婚的理由讲给我听?他这样讲,用意何在?
用意只有一个:希望我对他多一些了解。既然这样,我怎能不将自己的事情坦白告诉他?
这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对他没有必要隐瞒。我应该讲给他听。我必须讲给他听。
为什么不讲?讲不出口?
这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为什么不讲?现在不讲,将来一定更加困难。
要讲,必须即刻就讲。怕什么?
为什么话语到了喉咙口还没有勇气讲出?
只要讲一句话就可以了。告诉他:我是一个有夫之妇。
他要是当真对我有好感的话,听了这句话之后,就该作出决定了。如果他决定与我来往的话,证明他确是真心对待我的。如果他决定不再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对我来说,倒也可以省却一些烦恼。我承认我对他也有好感;但是,事情的复杂性使我必须保持理智的清醒。
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最理智的做法是:将事情告诉他。只说一句话就够了。这是不能不讲的。
为什么不讲?
他已将许多事情告诉我了,我为什么没有勇气讲一句话?讲吧。
17
香港的夜景非常美丽。从这里望下去,远眺九龙半岛,说是美得像画,其实比画更美。万家灯火,好像钉在黑丝绒上的珠片,光彩闪烁。海峡上的船只、中区的高楼大厦,既真实,又好像缺乏应有的真实感。这家名叫“凌霄阁”的餐厅,我喜欢。我已来过一次。三四个月前,姐夫与我带着两个孩子到这里来吃东西,也是晚上,也坐在靠窗的座位,看到的景致相同,吃的东西也差不多。不同的是:今晚与我相对而坐的,不是姐夫,而是徐弘。
徐弘对我有好感,用不到再怀疑了。前天,在那家大酒家附设的茶厅喝茶时,我已将我与根生的关系告诉他。他要是对我没有好感的话,今晚也不会请我到这里来吃晚饭了。
好感?也许不止是好感。
明知我已结过婚,他还请我到山顶来吃饭,当然对我有所期望了。难道他希望我向根生提出离婚的要求……?
不,不能想得太远。我在自作多情了。
我在自作多情?我没有给过他鼓励,事情完全由他主动,怎能说是自作多情?
问题是:我为什么接受他的邀约?我应该拒绝他的,为什么不拒绝?
何必想这些问题呢?还是想想别的吧。
上次姐夫带我到这里来,乘的是缆车。那是我第一次乘搭缆车。那次所得的经验的确有趣,使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缆车在山坡上行驶时,我以为车窗外的景物倾斜了。那时候,我必须承认我是有点害怕的。但是刚才,徐弘驾车上山,路程虽然长得多,沿途的景色也不错,刺激却是没有的。我喜欢与龙龙、玲玲在一起。龙龙、玲玲都喜欢乘搭缆车。他们是一点也不害怕的。不但不怕,还常常指着窗外的景物喊叫。还有一件事,我也不会忘记。姐夫与我带着两个孩子吃东西时,有个胖子走来跟姐夫打招呼,竟将我当作姐姐了。我听了他的话,窘得两颊发热,以为姐夫会向胖子解释的,姐夫却不解释。胖子走开后,我责问姐夫,为什么不向他解释。姐夫耸耸肩,说是没有必要。
现在想起那件事,我仍会感到不自然。
感到不自然,不一定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看来与徐弘在一起有关。
不错,与徐弘在一起,感觉不同。与姐夫在一起,我不会紧张;与徐弘在一起,我的心跳好像比平时快了一些。
与徐弘在一起,好的东西会变得更好,连窗外的夜景也好像充满诗情画意。还有音乐。虽然是西方的音乐,今晚却特别好听。我喜欢与徐弘在一起。问题是:我应不应该陪
他到这里来吃饭?
与姐夫在一起时,我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过去几个月,我一直住在姐夫家里。即使现在,虽已找到工作,依旧住在姐夫家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应不应该的问题。面对徐弘,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尽管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总是我的丈夫。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既是有夫之妇,就不应该接受别人的邀约。
不应该?为什么?
徐弘是我的老板。他请我到这里来吃饭,我有理由拒绝吗?
理由是有的。
徐弘为了公事请我吃饭,不应该拒绝。既然不是为了公事请我吃饭,就该拒绝。
他是老板。我要是拒绝他的邀约,有可能失去那份工作。
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这样想,显然是一种借口,目的只在逃避良心的谴责。事实上,我之所以接受他的邀约,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那份工作。我必须承认我对他也有好感。我必须承认我对他也寄存着某种期望。没有这两点,一定不会陪他到这里来吃饭。那份工作,对我来说,并不那样重要。
我当然不会在别人面前承认这一点;不过,我能欺骗自己吗?
虽然还没有做出对不起根生的事情,我却不能消除那种感觉——那种近似犯罪的感觉。
怎么啦?窗外的夜景不像刚才那样美丽了!连音乐也不像刚才那样好听了!我的心又烦乱起来了。我已做错事情?
有办法将错误纠正过来吗?告诉他:我有点不舒服,必须立即回家。
不,不,不能这样。这样做,等于用一把剪刀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剪断。我没有勇气这样做。
糟糕!他在跟我讲些什么?我不应该胡思乱想。既然陪他到这里来吃东西,就该集中精神听他讲话。
何必想得那么多?除非我有勇气反叛自己的感情,否则,就该让感情支配我的行为。
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可能。
他为什么老是讲他自己的事?既已离婚,何必将过去的事情讲给我听?如果他与妻子能够合得来的话,就不会离婚了。离婚,当然是性情不合。
不过,从他的谈话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好人。虽然将失败的婚姻当作故事讲给我听,除了性情不合外,没有讲过一句关于他妻子的坏话。他总说那次婚姻的失败,他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他说他将太多的精神放在事业上,以致情破裂了。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制衣厂的老板。制衣厂每年都赚钱。事业是成功的,婚姻却失败。
香港是个商业社会,一切以金钱为主。像他这样一个成功的商人,应该有一个快乐的家庭才对。
他说他不快乐。
他是一个有钱人,怎会不快乐?
寂寞?他有的是钱,有的是朋友,而且工作繁忙,怎会感到寂寞?
这样讲,难道想博取我的同情?他为什么要博取我的同情?就算我肯同情他,对他有什么用处?我与他还是不久前才相识的,彼此认识很浅。他为什么不问问我的事情?他不问,我怎能告诉他?如果我说出自己的事情,无异于告诉他:我也对他有所期望了。
截至目前为止,我只告诉过他一句话: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既已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为什么不要求我作进一步的说明?
若说这是信任的话,他显已犯了错误。事情不能这样糊涂。他也许是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但绝不糊涂。一个糊涂的人不会在事业上获得这样的成就。
林太太一定对他讲过:我是在几个月前从上海来到香港的。他对我的认识这样浅,怎会对我有这样的信任?
如果他对我有所期望的话,即使没有好奇,也应该问问我的事情。
为什么不问?难道他对我并无期望?既无期望,为什么邀我到这里来?
难道他想……
不,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将我当做玩物的。像他这样的有钱人,想玩女人,可以抓一把来拣,何必找我?
我不应该对他有这种怀疑。他信任我,我也该信任他。
问题是:他凭什么信任我?
根生仍是我的丈夫。我是一个有夫之妇,他为什么不问我:问题怎样解决?
时机还没有成熟。我与他刚刚相识,纵有此意,也不好意思提出。他只能讲述自己,希望我对他有进一步的认识。
他长得不算漂亮。不过,也不难看。他不是泽田研二那一类型的男人。泽田研二很漂亮,漂亮得不像男人。男人应该像个男人。男人要是太像女人的话,就不会有男性的魅力,这几晚“丽的”一再播映那个日本男歌星来港演唱的预告。那个日本男歌星长得虽漂亮,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我不喜欢带有脂粉气的男人。
18
治疗精神病的新药剂?
如果这是真的话,根生不是可以恢复正常了?
当然是真的,白纸黑字,报纸印得清清楚楚,而且放在最显著的位置,不可能是假消息。
发明人是本港的一位化学家。他发明了一种新的镇静剂,对精神分裂症与精神错乱症有突破性的疗效。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
……合成五种新镇静剂,可以治疗各种精神病……陈博士已向英国办理专利注册……明年二月开始进行临床试验……成功后可大量生产新药……新药疗效高,副作用少
新药上市后,买一些寄回上海去。根生服了这种新药,一定很快可以恢复正常。
应该将这则新闻剪下来,寄给阿妈,让阿妈拿给根生看。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这是好消息吗?
根生继续在医院里,问题还不至于太复杂;他要是恢复正常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我已习惯香港人的生活方式。我希望继续住在香港,只要情况许可,我还打算申请阿妈与宁宁到香港来。如果根生的病征消失了,这个计划就不能实现。
糟糕,我怎会有这种想法?
难道我与根生的缘分已尽?根生是我的丈夫,也是宁宁的父亲。他正在病中,需要我的帮助。我怎能有这种想法?
19
真可惜。我们迟了一步。天色还没有黑,彭福公园的铁闸已关上。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沙田有赛马。
在香港,马会是一个重要的机构。马会有很多钱。马会常常捐钱给慈善机构。马会是英皇御准的。香港虽然禁赌,赌马却是公开的。每逢赛马日,大部分香港人就会忙碌起来。马迷们会像潮水般涌往跑马场;所有的投注站也会挤满赌马的人。香港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停车场相当大。很静。能够在这里享受一下清静,也是好的。在市区经常接受声浪的袭击,到沙田来走走,确是很好的享受。
这是新建成的马场,设备现代化。此刻一片宁静,明天必定人山人海。
香港人为什么那样喜欢赌马?
不,不能问他。我是来自上海的,对香港的事情都不明白,问得太多,他会讨厌。
这马场的建筑很现代化。
那边有一座模型。沙田马场的模型!做得真精巧,有看台,有跑道,有人物,有马匹,有花草树木,与真的一模一样!
这里的设备真好。那边有大沙发。那边有自动梯。
看台。静悄悄的大看台。没有马迷的看台。我还没有看过赛马。
餐厅很大。大部分餐桌上都放着定座的牌子。到这里来吃东西的,都是马会会员。马会会员多数有钱。香港有钱人很多。
最有钱的,是马会。最有权势的,也是马会。
要不是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那篇文章,这种情形,我也不会知道。谁会想到香港最有权势的四个机构依次是这样的:马会、渣甸、汇丰与港府。
香港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喝酒?就陪他喝一些吧。他的兴致这样高,我不能扫他的兴。他是一个规矩人,不会
转坏念头。
只有会员才可以到这里来吃东西?
既然入会这样困难,他怎会成为会员?单是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是一个相当有办法的人。
他讲的话,我没有理由不信。不过,十万元的代价未免太高。何况,这是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十万元,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
做马会会员不一定为了赛马的时候可以进入会员棚或者在不赛马的时候享受马会的种种设备,主要是抬高身价。
马会会员可以抬高一个人的身价?这一点,我不明白。我虽已来了几个月,对香港这个社会的认识依旧十分肤浅。我只知道这地方的人都可以享受最大的自由。我只知道这地方几乎每天都有金铺或银行被劫的事情发生。我只知道这地方有太多的高楼大厦。我只知道这地方的股票市场不但可以使人在一夜之间成为巨富,而且可以使人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我只知道这地方的人多数喜欢赌博……我知道的都是表面事实。有许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徐弘讲的那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做生意失败的人,债台高筑,居然常在赛马日走来马会餐厅请别人喝酒、搭关系。既然穷成那个样子,怎能常常请别人喝酒,常常签单?就算会员可以签单,签了单之后,总有一天要付钱的……
这种事情实在太特别了。一个在商场倒了下去的人,因为是马会会员,利用这种“身份”,每逢赛马日就去马会餐厅搭关系,在短短几年之内居然变成亿万富翁。这种事情,简直是现代神话。
他不会撒谎的。他没有理由撒谎。从他讲的事情中,我必须承认对香港这个社会的认识太肤浅。
嗯,乳猪与乳鸽很好吃。香港人是有福的。
在香港,只有有钱人才能享福,穷人的日子依旧过得困苦。那些从内地偷渡来的人都以为香港遍地黄金,只要弯下腰去拾,就可以过快乐幸福的日子。来到这里后,发现事实与他们的想象不符,那些不肯依靠劳力去谋生的,只好铤而走险。前两天,警方在九龙击毙的那个劫匪就是从内地偷渡来的。
偷渡来港的,被人称做“蛇”,被人称做“货”,运气不好的,还会遭受糟蹋。前些日子,警方在打鼓岭地区抓到一个非法入境的少女,那少女竟说被四名穿制服的男子禁锢在流浮山,惨遭轮奸,怀了孕……另外一个少女,原是住在深圳的,偷渡来港后,在上水平輋流水响村石屋里被运蛇人轮流奸污……香港当真是天堂吗?
这里的菜实在不错。
走来吃饭的人多起来了,气氛比刚才热闹得多。这些人有说有笑,都很快乐。
徐弘呢?他对我说过:他不快乐。但是现在,他看来也很快乐。他说了不少话,又喝了不少酒。
不知道他的酒量怎么样?等一下他还要驾车的,喝得太多,可能会发生危险的事。
我不能劝他不喝。我只能在他劝我喝酒时,说几句话提醒他。
今天晚上,徐弘似乎特别高兴。
我要是太迟回家的话,姐夫会不高兴的。如果他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怎样回答?我能将实情告诉他吗?
不能。
不将实情告诉他,他会误会我在外边做了坏事。如果我告诉他“老板请我吃饭”的话,他一定会想到别处去的。香港这个社会非常复杂,坏人坏事特别多。老板请女职员吃饭未必有坏的企图;不过,我是一个小职员,老板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对于这个问题,姐夫也许会有很坏的理解。
所以,不能将实情告诉他。
不说实情,说什么?说写字楼的女同事请我吃饭,饭后一同去看电影?
这倒是一个办法。但是,我从未在姐夫面前撒过谎。姐夫是个好人,我不愿对他撒谎。
还是将实情告诉他吧。我又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不讲实话?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做了坏事,也是自己的事,用不到他来管。
何必这样想呢?在过去几个月中,他从来没有管过我的行动。我出去做事,他是不赞成的。不过,他还是让我去做了。
虽然如此,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吃过饭,徐弘也许会带我到别处去。我应该告诉他:我很疲倦,要回去休息。
如果我这样讲的话,徐弘会不高兴吗?
我也未免太多顾虑了。姐夫是不会管我的,我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他只是我的姐夫,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在上海。我的丈夫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20
姐夫还没有睡。
姐夫独自一个人坐在客厅做什么?快十二点了,女佣与两个孩子都已睡着,他为什么不睡?难道他在等我?
他脸上的表情怎会这样难看?他在生气?生我的气?因为我迟回?要不要将事情告诉他?不,不需要。他既然不问我,我何必讲给他听?他的脸色怎会这样苍白?身体不舒服?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我来问问他。
股市狂跌!
美国银行加息与香港股市有什么关系?我不懂。姐夫在短短几日中蚀去那么多的钱,倒是值得担忧的。
上了别人的当。这话什么意思?港灯从十一元下跌,一路跌到六元二角半,使他蚀了十几万。
十几万不是小数目,怪不得情绪这样低落。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我对股票的事是不懂的。
前些日子,他的心情好,因为指数天天上升;今晚,心情这样不好,因为股市狂泻。从这种情形看来,股票市场与赌场是没有分别的。股票市场的输赢这样大,像姐夫这样的人,不应该对股票有非分的希冀。
他的情绪这样低落,万一想不开的话,会不会做出愚蠢的事情?
我应该陪他谈谈才对。他蚀了钱,一定有许多话想说的。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真可怜。
他讲的话好像外国话,我听不懂。逼仓?爬逆水?保卫控制权?长江实业与港灯合作发展地产?美国加息会抢走香港的热钱?孖展?低价补入?……我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我只知道他蚀了十几万。
不知道徐弘炒不炒股票?
徐弘是制衣厂老板,经济情况一定比姐夫好得多。如果他也炒股票的话,赚蚀一定更大。
徐弘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有说有笑的,一点心事也没有,难道他在股票上赚了钱?
我怎会在这时想到徐弘的?姐夫在跟我讲话,我却想到了徐弘。
姐夫很痛苦,我从未见他这样困扰过。他的经济情况怎样,我不清楚,不过,十几万港币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不应该再炒股票了。
他为什么这样固执?我这样劝他,完全是好意,他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讲错啊!尽管我不明白炒股票是怎么一回事,劝他戒赌总是对的。炒股票有赢有输,可能是发财捷径,也可能倾家荡产。这是赌博。我劝他戒赌,有什么不对?
姐夫的脾气一向温和,今晚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眼圈发红,难道要流泪了?
想发财的人,会被人夺去钱财;不想发财的人,不会被人夺去钱财。
只要以后不再炒股票,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为什么他不肯听我的劝告?
他要将蚀掉的钱赚回来。
万一继续蚀下去,怎么办?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将来,却不能不为龙龙与玲玲想想。龙龙与玲玲还小,需要一个温暖的家。
这是一个温暖的家庭吗?姐姐已不在,对龙龙与玲玲,这是一个温暖的家庭吗?
龙龙与玲玲也许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失母的补偿,不知道姐夫是否也想得到失妻的补偿?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可能比我自己想象的更重要。问题是: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徐弘炒不炒股票?
炒股票太危险了,但愿他将精神集中在制衣厂上。
以前,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现在,冒险家都在香港活动。
殷市暴起暴跌。黄金大起大落。楼价疯狂上涨。大圈仔。银行被劫。船底搜出毒品。歹徒强抢身份证。十几岁的鱼蛋妹。学生由顽童变成姑爷仔。打蛇集团。色情架步中的校花。假西药充斥市面。黑人物……
这里的人都在想发财。发了财,就可以过快乐日子。
香港物质引诱太大,个个变成金钱的奴隶。有人拿了改装的玩具枪打劫金铺;有人想在炒股票时成为千万富翁。
姐夫就是一个想凭借炒股票成为千万富翁的人。炒股票非常危险。前些日子,股票不断上升,姐夫赚了钱,心情很好;现在,股票狂泻,蚀了十几万,情绪随之低落。这种情形非常可怕。不能操纵金钱,反而变成金钱的奴隶。炒股票的风险太大,除非他肯马上歇手,要不然,这一家人就不会有快乐的日子。
也许我将事情想象得太可怕。也许事情不是这样可怕的。
明天是星期六,没有股市。股市要到星期一才有买卖。如果下星期一的股市止跌回扬的话,姐夫的心情会不会好转?
万一继续下跌,怎么办?姐夫不像一个经得起打击的人,再蚀几十万……
他为什么不讲话?我劝他不要再炒股票。完全是好意,他为什么紧闭着嘴,不讲话?他脸上的表情怎会这样难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难看的表情。
一下子怎会这样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寂静已变成压力。他为什么不讲话?他想做些什么?
会不会用拳头捶打胸膛?会不会捧起茶几上的花瓶掷在地板上?会不会大踏步走去厨房用长刀割破喉咙?……
不,不,不会的。不要将事情想象得太可怕。
他为什么不开口?太静了。我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也许我可以对他说:“圣诞节快到了,星期日带两个孩子到中环去看灯饰。”
21
看样子,姐夫的心情还没有好转。刚才在海洋公园看亡命跳水表演时,姐夫也是心不在焉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股票?一定是的。这几天,股市仍在下跌,说不定又蚀去不少钱。他不应该再炒股票了。炒股票是另一种赌博。
海洋公园给我许多新鲜的经验。如果宁宁在这里的话,同样会得到许多乐趣。龙龙与玲玲玩得兴高采烈,乘吊车时,情绪虽紧张,也说好玩。小孩子多数喜欢新鲜的事物。宁宁没有离开过上海,要是见到亡命跳水表演或海洋馆的话,一定会高兴得叫起来。
姐夫的笑容是伪装的。他笑,因为龙龙与玲玲在笑。他的情绪完全由股市指数操纵。从海洋公园到中环的途中,他很少开口。
中环的灯饰真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灯饰。我不是教徒,却感到圣诞节特有的宗教气氛。
这是宗教气氛?汇丰银行的灯饰、皇后像广场的圣诞树、渣打银行的灯饰、行人天桥上的圣诞老人、历山大厦与太子行之间的灯串、历山大厦与置地广场之间的灯串……只是加浓了香港心脏地区的商业色彩。那些彩色灯饰所代表的东西,不一定是引诱,却含有强烈的广告意味。纵然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这一区的灯饰。我还是第一次在香港过圣诞节。我必须承认这圣诞节的气氛终于激起我那久沉的兴奋。
刚开放的置地广场相当现代化。前几天,有一家电视台对这个新广场作了简单的介绍。现在,我们终于站在喷水池边欣赏动感艺术了。那边有一群女学生在齐声呐喊。为什么?二楼有好几个人在拍手。为什么?龙龙也在呐喊。玲玲也在拍手。他们为什么叫我帮着呐喊?他们为什么叫我帮着拍手?什么?喷水池里的水会高起来?喊得越大声,喷得越高?拍得越大声,喷得越高?我不相信。
果然高起来了。多么有趣,喷水池的水果然高起来了。
龙龙与玲玲玩得很高兴。如果宁宁也在这里的话,一定也会玩得很高兴。
宁宁在上海,当然不会像龙龙与玲玲那样快乐的。龙龙与玲玲虽然失去了母亲,他们仍是快乐的。不快乐的,是宁宁。
姐夫好像也不快乐。
站在喷水池周围的人都是快乐的。圣诞节快到了,每一个人都很快乐。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因为圣诞节会带来热闹的气氛。小孩子都喜欢圣诞节。小孩子都喜欢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坐着鹿车,从遥远的地方走来送玩具给他们。小孩子喜欢玩具,龙龙喜欢圣诞老人。玲玲喜欢圣诞老人。圣诞节到了,他们很快乐。只有宁宁不快乐。宁宁可能会在梦中见到我,却不会在梦中见到圣诞老人。如果她在梦中见到我的话,她也会快乐的。从梦中醒转后,她就不快乐了。她在上海。我在香港。我应该申请她到香港来才对。她要是与我们在一起的话,她一定也会快乐的。她一定也会喜欢圣诞老人的。圣诞老人会送玩具给每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会送玩具给宁宁。
啊,那边有个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就在喷水池旁边。圣诞老人是个傀儡,造型非常可爱。可爱的圣诞老人旁边有两排唱赞美诗的男女傀儡。就在唱赞诗的男女傀儡前边,有一个指挥者。指挥者蓄着仁丹须,手里拿着指挥棒,会动。有趣极了。
龙龙高兴得拍手。玲玲也高兴得拍手。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他们拍手。
龙龙终于要求姐夫买玩具给他了。玲玲也作了同样的要求。姐夫看来并不快乐。难道他不想做两个孩子心目中的圣诞老人?两个孩子已失去母爱,他应该设法使他们得到补偿。他可以将数以千计的金钱掷在股票市场,不应该不花些小钱为两个孩子购买快乐。
小孩子都希望在这个时候得到一些玩具的,姐夫为什么那样固执?中区有的是玩具店,为什么不肯带他们去看看?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看法,相信两个孩子一定会说服他的。尽管他在股票上蚀了钱,他也不能使两个孩子像他那样不快乐。圣诞节快到了,每一个人都应该快乐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快乐的?宁宁呢?如果姐夫买玩具给龙龙与玲玲的话,我也该买玩具寄给宁宁。别的事情也许做不到,这件事没有理由不做。
不必性急。只要龙龙与玲玲能够说服姐夫,我就可以趁此看看他的心意了。他要是真心对待我的话,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宁宁的。他要我照顾龙龙与玲玲如照顾宁宁:他也该爱宁宁如爱龙龙与玲玲。龙龙与玲玲要买玩具,他也该买一些给宁宁。他不应该忘记:我是离开了宁宁走来照顾龙龙与玲玲的。
我为了龙龙与玲玲才留在香港?
表面上,也许是的。姐姐临终曾向我作过这样的要求。实际上,我留在香港,因为我喜欢香港。许多人都是像我这样喜欢香港的。昨晚电视台不是播映了三个黑市居民睡在港督府门前采取绝食行动的新闻?三个黑市居民要求港府发身份证给他们,港府不让他们在香港居留,他们宁愿饿死在港督府前。天气冷了,露宿在街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在饥寒交迫中争取合法居留权。
人家为了居留在香港,连死也不怕了。我既已获准居留,怎能随随便便放弃?我必须在香港住下去。
宁宁不是一个问题。时机成熟,可以申请阿妈与她来港。
现在,我想知道:姐夫会不会买一件玩具给宁宁?
22
不知道姐夫会不会生气?照理,我是应该陪他们去吃圣诞餐的,但徐弘邀我到新光戏院来看戏,我实在没有勇气拒绝。今晚是平安夜、圣善夜,我应该与两个孩子在一起的,陪他们快快乐乐吃一顿圣诞餐。对于两个孩子,这是一个重要的“节目”。
对于徐弘,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节目”。如果我拒绝他的邀约,他不一定会接受寂寞的煎熬,最低限度,他是不会快乐的。两个孩子由姐夫陪着,不会不快乐;我要是不陪徐
弘来看戏的话,我会不安。徐弘没有必要送圣诞礼物给我,他却送了一枚胸针给我。姐夫虽然没有送圣诞礼物给我,我还是感激他的。前几天,在那家玩具店买东西时,我以为他不会想到宁宁的,他却自动买了一只会讲话的洋囡囡要我寄去上海给宁宁。姐夫是个好人;徐弘也是个好人。
上次到新光戏院来看戏,旁边坐的是姐夫,看的是绍兴戏,徐玉兰与王文娟演的《西园记》;今晚到新光戏院来看戏,旁边坐的是徐弘,看的是四川戏,古小琴与章菁森演的《白蛇传》。
能够在香港看到四川戏,真是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更想不到的,四川戏竟会有那么多的特色。我从未看过四川戏,总喜欢将它与别的地方戏曲比较。其实,这是不同的剧种。我不能说它比别的剧种更好,只能说它是很好的剧种。
川剧的动作含有较多的舞蹈,那白蛇与青蛇的动作是芭蕾与京剧的结合。舞台面美丽极了!“雷音宝殿”与“水漫金山”的舞台面,鲜艳的色彩中透露出强烈的宗教味,令人想起敦煌壁画。“吊打泼道”中的王道陵,简直是杂技表演。“破牢脱阱”是充满民族色彩的芭蕾舞。
还有“风雨同舟”,单凭艄翁手里的一枝浆橹,就充分表演出船只在水中的形象。
非常精彩!
更精彩的是“变脸”!
我看过的剧种,也不算少了,可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精彩的表演。铙钹三次变脸,变得那么快;变得那么出人意表,真是精彩极了!
还有护法韦陀。出场时只有两只眼睛,举脚一踢,额角多出一只眼睛!
这样的好戏,姐夫一定也喜欢看的。戏虽好,卖座却并不理想。姐夫要是有兴趣的话,不愁买不到戏票。姐夫有兴趣看戏吗?股市连升三日,升势十分激烈,姐夫应该已将蚀去的钱赚回,但是,他的情绪依旧低落。为什么?
香港股市的走势,很难预料。此次大幅度反弹,据报纸的分析,波兰局势,甚至油价的上涨,都没有太大的关联,反而鸡年金币的申请使股市产生了敏感的影响。此外,外汇银行公会利率小组决定不加息,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政府正式决定在港岛兴建地下铁路,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看样子,股市仍会上涨。姐夫应该高兴的,却不高兴。如果不是圣诞前夕的话,他是不会带两个孩子出去吃大餐的。不知道他有没有兴趣看这出戏。
这出戏演得实在好。尤其是这场“水漫金山”真是精彩万分。几个虾兵蟹将身手敏捷,居然在哪吒的圈中钻来钻去。
不知道姐夫会不会生我的气?我从来没有对他撒过谎,刚才我却对他撒谎了。我说公司里的女同事请我看戏,他会相信吗?
照理,像这样的大节日。我是应该与两个孩子在一起的。问题是:我没有勇气拒绝徐弘的邀约。
这场水中鏖战表演得真好,白蛇与韦陀的打斗,是出色的舞蹈。导演对云海的安排,非常聪明。
徐弘待我这么好,我是一定要陪他来看戏的。
今晚,我与徐弘欣赏好戏。戏是好的。更好的是,我们在一起。
姐夫也许并不快乐。他与两个孩子在餐厅吃圣诞大餐时,会不会想起死去的姐姐?
姐姐死去后,姐夫就在寂寞中过日子了,即使今晚,他也不会快乐。
不是每个人都能欢度圣诞节的。在医院里的根生……
何必想他?他连快乐与不快乐也分不清。
川剧的表演方法比京剧更多样,太美妙了。古老的剧种竟能使我得到这么多的新鲜经验,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刚才,走进戏院的时候,对这种地方戏曲多少有点鄙视,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接受。现在,我必须承认我的看法是一种近乎愚昧的偏见了。川剧是优秀的剧种,相信与我有同样偏见的人一定很多。今晚是平安夜,也是川剧团在香港演出的第一晚,大堂前的座位竟有五分之一空着。这种情形,与越剧团的演出有相当大的距离。越剧团在港演出时,每一场都爆满。
今晚是平安夜,我能忘掉根生吗?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是一个人,现在失去理智,说不定将来会恢复正常,前些日子报纸不是登过一则新闻说是本港化学家已成功发明医治精神病的新药?根生没有死,我仍是他的妻子,我不应该陪徐弘到这里来看戏。
川剧的武打表演很有特色。
我的心怎么又烦起来了?难道我已做错事情?我不应该再给徐弘任何鼓励,除非我能够辞去那份工,不再与徐弘见面,否则,事情发展下去……
不,不能辞去那份工作。我为什么要避开徐弘?我必须忠于自己的感情。这些日子,我不但已将希望寄托在徐弘身上,有时,甚至会憧憬美丽的远景。我相信徐弘会使我得到幸福与快乐。
徐弘的经济基础好,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他也有好感。我从没有将金钱因素混入我与他的关系中。今天,他送了我一枚胸针,使我得到很大的喜悦。不过,我之所以喜悦,并不因为得到一枚胸针,而是明白这枚胸针代表的心意。
徐弘的心意十分明显。尽管他还没有坦白向我表露,我也明白。今晚是圣诞前夕,能够与他在一起看戏,而且看的是这样一出好戏,我应该十分高兴的。但是,我却忽然烦恼起来了。
怎么办?
我能不能让这种关系发展下去?我不应该忘记: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也是宁宁的父亲。
23
姐夫还没有起身。昨晚我回来时,他已上床。他与两个孩子比我早回。现在,两个孩子已起身,他却依旧在熟睡中。今天是圣诞日,用不到返工,多睡一回,不成问题。不知道他有没有为两个孩子安排一些“节目”?如果有的话,我要和他们在一起,要不然,他一定会生气。昨晚分手时,徐弘约我今天到半岛酒店的餐厅去吃自助午餐,我拒绝了。徐弘也许会感到扫兴,我却不能不这样做。昨天晚上,我没有陪两个孩子吃圣诞大餐,今天姐夫要是有什么“节目”的话,我是一定要参加的。今天是圣诞日,姐夫不会没有安排。
这几天,股市大幅度回升,姐夫应该高兴的,他却依旧闷闷不乐,为什么?报纸不是说“尾市买客盈门,好友圣诞尽欢”吗?姐夫为什么还是不露笑容?
十大新闻选出来了,是亚洲各主要报纸的编辑选的。他们将里根当选美国总统列为去年最重要的新闻。
粮食短缺的波兰人聆听国家电台广播的半夜弥撒仪式。据说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美国人质怎么样?
前几天已有传闻,说他们会在圣诞节前释放。现在,他们终于在伊朗度过了第二个平安夜。
平安夜,耶稣诞生地的马槽广场紧张得像战场一样。
两伊仍在交战。阿富汗有苏联军队。柬埔寨难民仍在饥饿中。意大利南部地震的受害者。越南难民……
香港呢?香港人怎样度过平安夜?“港闻版”的头条标题是:“万众腾欢平安夜,灯海人潮报佳音”。是的,中环的灯海,我与姐夫与两个孩子前几天已看过。日报的新闻说:昨晚的中环非常热闹,万头攒动,人像潮水一般在各条街道奔流。到处是圣诞歌声,大部分是从卡式录音机中放出来的。秩序混乱,有个老太婆在人潮中晕倒。救世军诗歌班在置地广场报佳音。有人在街头唱歌。有人在街头跳舞。有人将自己扮成圣诞老人,在街上送礼物给不认识的孩子。到处弥漫着欢乐气氛,香港人是快乐的。不知道昨晚姐夫有没有带两个孩子到中环去凑热闹?小孩子都喜欢这样的场合。昨晚,我要是不看《白蛇传》的话,我会提议到中环或尖沙咀去看看,昨晚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他们在一起的。
到什么地方去?
吃圣诞自助餐。吃过自助餐,看电影。看过电影,逛公园。兴致好,逛过公园,搭地车到九龙去吃晚饭。
报上有一篇特稿,说今年的圣诞自助餐收费比往年贵得多。四个人吃一顿自助餐,少说也要四五百元。如果姐夫在股票上赚钱的话,别说四五百,即使一两千,也不会在乎。问题是:他可能已蚀去不少。
看电影是不贵的。
《情劫》,最血腥的爱情。《想做就去做》,胴体透香宝黛丽。《献宝双妹》,画面醉心荡魄。《叹到尽》,色情片霸。《暴行》,儿童不宜。大部分都是儿童不宜观看的电影……有了:《睡公主》。不如到“明珠”去看和路迪士尼的《睡公主》。
姐夫有没有为两个孩子安排节目?应该有的。
珠宝店职员遇匪,被劫款饰二十二万元……数名杀手冲入香港仔木屋,将屋内四个男子斩伤……六名劫匪闯入葵涌一嫌疑赌档行劫,为一名休班探员发现,鸣枪四响……尖沙咀区一家皮革公司被劫,损失财物近万元……这一类的事情每天都有,不能算是新闻了。“港闻版”要是没有这类事件报道,那才是大新闻。香港的治安实在太坏。
快十一点了,姐夫还没有起身。再迟,就吃不到自助餐了。报纸印得清清楚楚:“今日到大酒店去吃自助餐,一定要定座。”
不如叫玲玲去唤他起身。
昨晚我没有陪他们去吃圣诞大餐;今天必须陪他们去吃自助餐。
要吃自助餐,必须打电话去定座。港九有那么多的大酒店,到哪一家大酒店附设的餐厅去吃?这要等姐夫起身后才能决定。
什么?姐夫醉了。
玲玲当然不会撒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喝醉了?什么时候喝的酒?昨晚吃圣诞大餐时喝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此刻也应该醒了。难道他在房内喝了一晚的酒?为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我能不能走进去看看?
不,不能。他只是多喝了酒,不是病倒。他既已喝醉,跟他讲什么也没有用。看样子,今天不会去吃自助餐了,连其他节目也不会有的。两个孩子一定失望了。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早知如此,我也不会拒绝徐弘的邀约了。我不陪他到“半岛”去吃自助餐,他会不高兴吗?今天是圣诞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安排一些娱乐节目。徐弘当然不会例外。徐弘会不会单独一个人走去“半岛”吃自助餐?也许会去的;不过,不是一个人。跟谁一起去?这就不是我能猜得到的了。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除非不去吃自助餐,否则,不会单独一个人去。
他有别的女友吗?一定有的。
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没有别的女友。可能不止一个。
如果这猜测不错的话,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他对我怀有什么希望?我是一个有夫之妇,他知道。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长得不算漂亮。在香港,漂亮女人与高楼大厦一样,到处都是。徐弘有的是钱,想结交漂亮的女朋友,易如反掌。他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也许他对我根本没有什么企图。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更加没有理由待我这么好了。难道他想将我当做玩物?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不应该胡思乱想。他是一个有钱人,想玩女人,随时都可以抓一把来拣。香港有的是漂亮女人。许多漂亮女人为了金钱都肯出卖自己。徐弘决不会将我当做玩物的。我长得不算漂亮。
不知道徐弘今天有什么“节目”?相信他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坐在家里读报的。他在做些什么?到澳门去赌钱?或者,找几个朋友打麻将?或者,找一个女朋友到“半岛”去吃自助餐?
徐弘不像是一个喜欢赌钱的人,不但不会到澳门去赌钱,也不会打麻将。最有可能的是:找一个女朋友到“半岛”去吃自助餐或到新界去游车河。打一个电话给他?
不能打。姐夫虽然喝醉了,我也不能出去的,我必须陪龙龙与玲玲。
这几天,姐夫的心情一直不好。为什么?炒股票蚀钱?想起了死去的姐姐?对于他,姐姐的离开人世是一项不可弥补的损失。
不可弥补?不一定。
即使他对我没有企图,也可以另找对象。失去妻子的中年男子,应该续弦。
问题也许并不这样简单。
感情专一的人,可以得到最大的快乐,也可以得到最大的痛苦。如果姐夫是这种男人的话,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解除痛苦。
我不是走来帮他解除痛苦的。我愿意继续留在香港,因为我喜欢香港。
不过,我对姐夫并无太大的好感。姐夫是个好人。此外,我对龙龙与玲玲也有责任。姐姐临终时要求我做的事,我怎能不做?
许下的诺言,必须实践。要实践对姐姐许下的诺言,就该保持理智的清醒。
当我与徐弘在一起时,我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这一点,别人不明白,我自己不会不清楚。徐弘虽然有钱,我却不是为了钱才跟他接近的。
金钱不一定能够购得快乐,但是,失去金钱的人必会失去快乐。
姐夫失去快乐,可能因为在股票上蚀去太多的金钱。炒股票是十分危险的。等他酒醒时,劝他几句。
24
玲玲怎会发高烧?昨天还吵着要姐夫带她与龙龙去吃除夕大餐,今天竟会病成这个样子?医生已为她注射了一针,热度还没有退。
徐弘也许对我有误会。我们已约好到美丽华酒店的拿破仑餐厅去吃午餐,为了玲玲,我只好打电话将事情告诉他,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未必相信我讲的话。
我讲的是实话。他可能以为我在撒谎。
我在姐夫家所处的地位,徐弘并不了解。对于我与姐姐的感情,他也不会清楚。我爱姐姐,也爱她的孩子。在我的心目中,玲玲与宁宁没有分别。
病中的玲玲,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猫,很可怜。她不许我离开一步,我一定要陪着她。刚才,她还在梦中呼唤死去了的母亲。
已经打过针了,热度为什么还不退?热度不退,总是令人担忧的。姐夫比我更担忧,要不然,也不会反剪双手,在房内来回踱步。
今天是元旦,别人都在安排活动,姐夫家却一点欢乐的气氛也没有。
不知道徐弘会不会生气?徐弘待我不错,不能让他对我有误会。玲玲病愈后,必须将情形告诉他。
玲玲睡着了。姐夫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跟我讲这样的话?他的话,是自相矛盾的。既然玲玲需要我,龙龙需要我,他自己也需要我,为什么叫我回上海去?
他流泪了。他又在我面前流泪了。有什么事情比姐姐离开人世更可悲?
这就更加不对了。既然舍不得与我分手,为什么要我回上海去?他究竟有什么困难,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一定要他讲出来。
回不回上海是我的事。不过,他必须将他的理由讲出来。他既然对我讲了这样的话,我有权要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他不讲,我就一直追问下去。
什么?不想害我?这话更加难懂。我留在香港,是我自己作出的决定。他怎会害我?
经济情况不好?就算经济情况不好,也不会害我的。我的物质欲并不强烈。从上海来到香港,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
希望像肥皂泡那样破碎了?
他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金钱才走来香港的。
以前,他几次三番劝我留在香港;现在,忽然要我回上海去了,究竟什么意思?他讲的话,我听不懂。我刚来香港的时候,他的经济情况相当好,现在怎会一下子弄成这个模样?股票跌,使他蚀了不少钱;这几天股票大幅度反弹,他应该将蚀去的钱赚回来了,怎会陷入这样的困境?
可能坐牢?
这是什么话?炒股票蚀钱,难道也是一种犯罪行为?
孖展?
什么叫孖展?
利用交收时间的差距,企图赚一些容易钱?开了空头支票?
他虽然将事情坦白告诉我了,我依旧弄不明白他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开空头支票是一种讹骗行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数目要是不大的话,证券公司不一定会控告他。
他为什么不肯将数目告诉我?万一证券公司当真控告他的话,事情就严重了。他会坐牢吗?他要是被抓去坐牢的话,两个孩子更加需要我的照顾了。他为什么劝我回上海去?这是他最困难的日子,不但两个孩子需要我,他自己也需要我。为什么劝我回上海去?
害我?这话更加不对了。我要是那么自私的话,当初也不会走来香港。走来香港,主要因为他与两个孩子都需要我的帮助。姐姐临终曾一再要我答应照顾两个孩子。
我不相信他会坐牢,更不相信事情会这样严重。他这样讲,因为有了过分的担忧。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两个孩子。
就算他负的债相当大,我也是要留在这里的。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两个孩子,我会一辈子不安。我答应过姐姐的,不能食言。姐夫是个好人,我要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当他环境好的时候,他待我很好;现在,环境逆转,我一定要待他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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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为什么对我讲这种话?难道他想自杀?如果他没有这个意思的话,为什么讲这些不应该对我讲的话?他虽在股票上蚀去不少钱,健康还是不错的。
难道他目前的处境比我的想象更恶劣?他为什么说出“斩仓”两个字就流泪?他究竟蚀了多少钱?就算将所有的积蓄蚀光了,也不至于非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可。
他究竟签了多少钱的空头支票给证券公司?如果数目不太大的话,可以不可以跟徐弘商量一下?只要徐弘肯为他填这笔数目,最低限度可以不必坐牢了。至于这笔数目,等问题解决后,由姐夫慢慢摊还给徐弘。
这是一个办法。
问题是:可以不可以跟徐弘商量?徐弘与姐夫并不相识,未必肯拿出一笔钱来帮助姐夫解决困难。不过,也未必不肯。徐弘虽然不认识姐夫,却是认识我的,由我向他提出这个要求,说不定他会答应。
我不是要求他送一笔钱给姐夫,而是要求他借一笔钱给姐夫。
姐夫渡过这个难关之后,有能力将钱摊还给徐弘吗?他已将所有的积蓄蚀光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讲的。单靠那份工作的收入,在百物腾贵的今天,维持一个家的生活尚且感到辛苦,哪里还有余力将钱还给徐弘?
空头支票的问题不解决,姐夫可能会被抓去坐牢。事情要是当真有这种发展的话,那就更加麻烦了。
在这种情形下,我怎能回上海去?他这样讲,无非想告诉我:他已陷入困境。
我必须留在香港。
我要照顾两个孩子。我要照顾他。
除了徐弘,我没有第二个朋友有能力帮助他。我必须硬着头皮将事情讲给徐弘听,虽然徐弘未必肯借钱给姐夫,我却只有这一个办法,既有办法帮助姐夫解决问题,无论如何要试一试。
问题是:向徐弘开口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要是肯借钱给我的话,我就欠他一笔难偿的人情了。反之,他要是不肯借钱给我的话,我该怎么办?
两种情形都会令我处于尴尬的地位。我是不应该向徐弘开口的。我在这个时候向他求取金钱上的帮助,彼此间的关系可能会因此发生本质上的变化。
我不能为了帮助姐夫解决问题而使自己与徐弘的关系有所改变。我对徐弘的性格并不十分了解,万一他拒绝我的要求,我就无法在那里做下去。那份工作,不但对我十分适合,而且相当重要,失去了,非常可惜。
这件事,必须仔细考虑。
考虑?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姐夫已跌入泥淖,我不救他,他就会沉下去。我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即使有可能被他拉人泥淖,我也要救他。
这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不需要考虑后果。
26
事情怎会这样凑巧?我还没有向他开口,他却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了。
我该怎样回答他?
他的意思非常明显。但是,我有勇气向根生提出离婚要求吗?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要是申请离婚的话,一定可以获准。问题是:我能忘掉过去的种种吗?当根生的理性还没有失去平衡的时候,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
我该怎样回答他?
他既已提出这个问题,我一定要回答他。对于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
这个问题,我是一直在考虑的。可是,一直无法作出决定。
除非我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否则,就不能请他设法帮助姐夫了。
在这个时候向他开口借钱,必会引起他的误会;但是,不向他开口,就不能帮助姐夫渡过难关。
他在等我回答。
不答,会引起他的误会。
我能说些什么?我没有勇气说出半个“不”字,也没有勇气说“可以”。如果我说“可以”的话,我就不能向他借钱了。总之,无论我怎样回答他或者不答,只要我向他借钱,他一定会将我的要求视作条件。
所以,不能向他借钱。任何解释都没有用;在这个时候向他借钱,总会使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搀和金钱因素。这是很不好的。
不过,姐夫的空头支票已开出,不设法解决,就有可能入狱。他要是被抓去坐牢的话,两个孩子怎么办?
我必须帮助姐夫渡过难关。但是,徐弘已提出这个问题,我怎能向他开口借钱?
不开口,姐夫的问题不能解决。要帮助姐夫渡过难关,非向徐弘借钱不可,即使徐弘对我的印象会因此有所改变,我也要帮助姐夫。
问题是:徐弘肯不肯拿钱给我?万一他不肯拿钱给我,岂不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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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姐夫迟早会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他肯重新做人,当然好。他说今后一定要脚踏实地,也对。但是,我能接受他的要求吗?
他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主要因为我救了他。他感激我。他需要我。两个孩子也需要我。他要我在这个家庭中取代姐姐的位置。对于他,这是最好的发展。对于我,事情就不是这样简单。他应该问问我:徐弘怎会拿这笔钱出来帮他渡过难关。如果他肯仔细想一想的话,他也许不会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了。他为什么不肯仔细想想?
他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也许以为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已对他付出真挚的感情。在他的心目中,我与姐姐没有什么分别。
我该怎样答复他?
如果我拒绝他的要求的话,他一定会以为我看不起他。因为,他已陷于经济困境。
我该怎样答复他?
在答复徐弘的要求时,我请他给我时间考虑。
现在,姐夫对我作出同样的要求,我只能给他同样的答复。徐弘对我的答复虽不满意,还是将钱借给姐夫,使他免受缧绁之苦。徐弘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我。
我感激徐弘。我没有勇气拒绝他的要求,可也没有勇气接受他的要求。
在这个时候与根生离婚,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感情未必会受到伤害;但是我自己,想不接受良心的谴责,绝无可能。
至于姐夫的心意,我是相当清楚的。我不能说他对我全无真情;不过,他要我填补姐姐在这个家庭的位置,应无疑问。
他在利用我?
这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刻,也是两个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刻。如果我肯答应姐夫的话,他一定会很快乐的,反之,如果我接受徐弘的要求的话,他就不会快乐了,两个孩子也会
痛苦得好像再一次失去母亲。
姐姐病重时,嘱姐夫写信给我,叫我到香港来,就是要我代她照顾两个孩子。
我能不能为了两个孩子,反叛自己的感情呢?
感情?感情不是蛋糕,不能用刀子切成三份,分给三个男人。我只可以将这份真挚的感情交给一个男人。
交给谁?
目前,这份感情是否已从根生处拿回来,连我自己也不能肯定。我能肯定的是:我还没有将根生忘掉。尽管根生是个精神病患者,他仍是宁宁的父亲;为了宁宁,我不能将他像垃圾般掷掉。当他的理智还没有失去平衡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刻。
我该怎么办?
烦透了。
事情已变成死结,不容易解开,在此之前,我一直在黑森林中摸索,连东南西北也辨不清。现在,刚走出黑森林,就站在三叉路口,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路才对。
错误的选择,会使我一辈子痛苦。
怎么办?
烦透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烦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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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回上海去吧。许多人都打算回乡去过春节,我也应该回上海去看看阿妈与宁宁。我在上海时,虽然不快乐,心境倒是平静的。这几天,我的心很乱。还是回上海去吧。姐夫已渡过难关,不会坐牢了,经济情况虽不好,日子还是可以过的。至于龙龙与玲玲,即使我不在香港,仍有姐夫照顾,用不着担忧。我不能为了龙龙与玲玲继续留在香港。这样做,对宁宁太不公平。根生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就宁宁这方面来说,实际已没有父亲。我不能也不应该将她留在上海,走来香港照顾龙龙与玲玲。
我为什么下不了决心?香港治安太坏,说明它不是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昨天连续发生五宗劫案,财物损失达两百万之多;今天电台报告新闻时,又有匪徒打劫金铺了。在这里,没有一天不发生抢劫案。治安坏到极点,物价又高,不容易获得安定的生活。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越南难民涌来?香港虽然不是地狱,可也不能算是天堂。昨天,水警轮在南丫岛又截获一艘木船,船上有八十四名越南难民。关于越南难民的事情,我已听得多了,因沉船葬身鱼腹的固然多,女难民遭海盗奸污的也有不少,他们为什么还要涌来香港?
宁宁的问题并非不能解决,只要我能得到安定的生活,随时都可以申请他与阿妈到这里来。
徐弘的经济基础好,可以给我安定的生活。虽然我还没有跟他讨论过宁宁的问题,相信他一定会对宁宁做出很好的安排。
根生呢?根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理智早已不清,不会受刺激。问题是:我自己能不能忘掉过去的种种?昨天晚上,我又梦见根生。根生的病,不一定无法医治。前些日子,报纸不是刊过新药的消息?他不是没有希望的。不过,我应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的病不一定医得好。
我应该将希望寄托在谁身上?
烦透了,还是回上海去吧。
在这个时候考虑回上海的问题未免太迟了。几个月前,事情比现在单纯得多。现在,有两条无形的带子绑着我的大腿,不让我走。
不回上海,也不能解决问题。徐弘帮助姐夫渡过难关,只有一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使我必须设法报答他。事实上,我也曾多次在梦中与徐弘生活在一起。问题是:姐姐临终的嘱托已变成一种责任。
我应该怎样做才对?如果我选择根生的话,就对不起姐夫与徐弘。如果我选择姐夫的话,就对不起根生与徐弘。如果我选择徐弘的话,不但对不起根生与姐夫,还对不起死去的姐姐。
我该怎样做才对?
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作出决定,我却优柔寡断。
我怎会这样脆弱?
难道我已变成矛盾情绪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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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接到阿妈的来信了。想不到阿妈会带宁宁走去医院探望根生。根生似乎不认得宁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宁宁是他的亲骨肉,怎会不认得?他不跟宁宁讲话,是不必追究理由的。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言行,不会有什么理由。宁宁与我长得十分相似,见到宁宁就会想起我。他想念我吗?他为什么在白纸上画一颗心交给阿妈寄给我?那颗心是用铅笔画的,线条弯弯曲曲,显示他的手在发抖。不过,仍能看得出是一颗心。
(选自香港作家出版社《刘以鬯中篇小说选》)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