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痴
2009-10-20孙秀利
孙秀利
老娘从乡下捎来信说,你大舅傻了,有空回来看看吧。大舅我是知道的,从干了一辈子的粮库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因小脑萎缩,得了老年痴呆症,变得有些健忘和疯癫,照顾自己却不成问题,又能傻到哪里去呢?
等我赶回老家见到大舅,才发现大舅实在是傻得不轻了,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由于与生俱来的口吃,言语更是少得可怜。却认得我给他带的吃食,一把抢过我带的蛋糕、饼干等老年人容易消化的吃食儿,嘴里欣喜地喊着:“粮、粮!”然后就笑嘻嘻地宝贝样捧着,送进他住的小屋里去了。再出来的时候就和我亲近了许多,仰起皱纹纵横的脸,认真问我:“吃、了吗,粮、够吃……啊、不?”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大舅就高兴地一个劲点头“那、就好!”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上班、去了。”看到大舅抄起一把扫帚,兴高采烈地出门,身后的舅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叹息:“你大舅这辈子纯是让粮食给害了,当了一辈子的粮库主任,就是喜欢不够粮,街坊邻居都说他得了粮痴,没治了!”我不解地问舅母:“大舅不都早退了吗,还上什么班?”舅母哭笑不得说:“去守他的粮库去了。”说得我一头雾水。
等我中午去找大舅回来吃饭,才见识到了大舅的“粮库”。那是被村民们遗弃在村口的两间歪斜的泥草房,墙面斑驳,缺门少窗,里里外外,却被大舅收拾得出奇干净。大舅粮库里的存粮不过是一堆瞎秧子苞米和一堆散放的凌乱豆棵子。大舅正坐在土炕上迎着阳光一丝不苟地剥豆粒呢,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我的眼一热,这些粮食听舅母说,都是大舅一点一滴地从村人秋收过后的田地里捡来的,看得比什么都金贵。别说散猪野狗,就是淘气的孩童,也近不得大舅粮库一步、糟蹋他的一粒粮食的,间或被老鼠糟踏或盗走,大舅会心疼得吃不下饭,围着他的粮堆乱转。或许很少有人光顾大舅粮库的缘故,见到我来,大舅十分高兴,跳下炕来,指着他收来的粮食,对我说:“粮、够吃……啊、不?我这、有存粮……”当大舅知道我来找他回家吃饭时,更高兴地说:“回、家吃、粮喽!”临走前,大舅关好破烂不堪的门窗,围着他的粮库又仔细地转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和大舅走在村街上,无论遇到大人小孩,只要和大舅打招呼,大舅必问:“吃、了吗,粮、够吃……啊、不?”有的人应付地哼一声,有的人不理走开,有的人却故作认真状,答:“粮不够吃,可以喝瓜粥啊,可就是害怕机、机关枪响、响了。”说话的人还没说完就呵呵大笑,大舅呢,却意外地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兀自地红了,竟浮出几丝羞意。
回家问舅母,舅母叹息一声讲述说,还不都是让粮荒闹的,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舅刚当上公社粮库主任不久,公社的粮库就建在他们村的一个偏僻的山脚下,装着国家的备战备荒粮。当时大队的社员们早进入“瓜菜代”了,饭桌上难见几粒粮,一个个饿得浑身浮肿,两眼发绿。这天,公社武装部传来通知,说有境外反革命分子晚上要武装到公社粮库抢粮,要大舅加强警戒。那时阶级斗争的弦本来就绷得紧紧的,大舅所在的村庄又紧靠边境,警惕的弦紧得一碰就断。一听说反革命分子要武装抢粮,大舅立马慌了神,虽然每天守着粮堆,粮库的职工照样饿得走路打晃,又怎么能肩负起保卫粮库的重任呢。无奈大舅只好求助大队的基干民兵排,来帮助守卫粮库。大队书记答应得痛快并要亲自带队,只提一个条件,就是让民兵们吃顿饱饭,怎么也不能让大伙饿着肚子守卫粮库吧。大舅围着屋地转了半天,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啊、就……行!”
通知发下去,饿得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的基干民兵都乐坏了,不少人都没吃家里清汤寡水的晚饭,都想留着肚子准备来饱餐一顿。天一落黑,大队书记领着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到了公社粮库,一脸愁容的大舅立马眉开眼笑,结结巴巴地说:“请,屋里……吃、饭。”
民兵们也不谦让,呼啦啦地闯进厨房,一人抓起一个大瓷碗,围到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前,性子急的已经在咽口水了。大舅在众人的期盼下,伸手揭起了铁锅盖,一阵热腾腾的白气散尽后,众人伸头往锅里一看,顿时愣住了。锅里不是大伙想象中的白米饭或苞米粥,而是一锅喂猪的角瓜粥,飘荡着一股特有的瓜香。大舅不好意思地说:“国粮、不……能动,委屈……大伙、了。”虽然没有想象的美好,但还是比各自家中的吃食好了许多,大伙甩开腮帮子一顿猛造,铁锅见底,大伙肚子滚圆才撂下碗筷。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公社又传来惊人消息,说是在粮库周边的山上发现了阶级敌人打的信号弹,粮库的气氛更是紧张到了极点,大队书记把基干民兵分成几组轮流站岗,巡逻,大舅烧水泡茶,跑前跑后张罗,众人折腾了大半夜也没见阶级敌人来破坏粮库抢粮,大伙都乏了,就留了岗哨,其余睡觉。大舅吊了半宿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刚迷糊着,隐隐约约就听着传出“噗……噜噜,噗……噜噜……”的响声,大舅惊醒过来立马就紧张起来,用手使劲推旁边躺着的大队书记,紧张得更是语不成句了,“不、不好了,听……机、机关枪……响……响了……”被推醒的大队书记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然暴笑起来:“机关枪、啊,机关屁响了吧,呵呵!”开灯后,大伙才闹清楚,原来是有位民兵晚上的瓜粥喝多了,巡夜又着了凉,睡着后不断地排屁,惊着了大舅,才闹出了如此笑话,大舅脸红脖子粗地辩解,“粮、命啊……敢不……用心!”从此以后,这件事就成了大伙耍笑大舅的笑柄,常常闹得大舅抬不起头来。
到大舅家第三天时,本来是要走的,却被连绵不绝的阴雨隔住了,雨下到第二天的傍晚,大舅坐不住了,非要上村头去看他的“粮库”,不顾我们的劝阻,他抓起一块塑料布顶在头上就出去了。出去不久就出事了,大舅刚来到他的粮库门前,就发现他的粮库在雨水的不断浸泡下,已经摇摇欲坠了,大舅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往外抢他的粮,被倒塌的泥墙砸断了腿,他的粮库也塌了。
经过这次身心的双重打击,大舅不行了,弥留之际,大舅已经变得不认人了,睁着混浊的双眼逡巡四顾,就是不咽最后那口气。等到大表姐兰子哭着跑进屋扑到大舅身上时,大舅暗淡的眼光突然亮了一下,艰难地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的小屋,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粮……粮……”舅母从大舅住的小屋里翻出一小筐大舅积攒的已经发霉变质的各种吃食,捧到大舅的面前,大舅望定兰子表姐,手指指向吃食,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粮……吃……吃……”大舅头一歪,去世了。兰子表姐扑到大舅的身上放声大哭,“爸啊,我早都原谅你了,这是何苦啊!”后来听舅母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十四岁的表姐,由于吃不饱饭,被村里的一个老光棍用一块苞米面饼子给诱奸了,诱奸时正好被大舅给碰上了,光着下身的表姐躺在草垛前,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着饼子,全不顾老光棍在她身上忙乎什么,等大舅冲上去救下表姐,表姐嘴里已经被饼子塞得说不出话来了,身下的稻草已经染上了一片鲜红的血迹。大舅当时可是粮库主任啊,从那以后大舅的神经变得就有些不正常了,对粮食和食物逐渐地演变成了病态般的痴迷。
在张罗大舅后事时,我去征求舅母的意见,都扎些什么纸活,舅母长叹一声,流着泪说:“扎座粮仓吧,要不你大舅这个老粮痴,在那边也会过不安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