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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语文课本中古典诗歌的人生智慧

2009-10-20李晓颖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朱光潜消逝中学语文

李晓颖

中国古典诗歌是中学语文课本的重要组成部分。反复研读中学语文课本中的古典诗歌,我们可以体会到这些作品中包含着极其高明的人生智慧。其中最重要、在今天也仍然有现实意义的是,在遭遇失意、挫折而无奈时,通过一种态度、认知和观念的调适而依然保持平衡、乐观,是中国诗人特有的一种心理机制。如李商隐《无题》诗中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说尽了离别的无奈和沉哀。但他没有绝望,因为“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般地说,中国文人既深刻体认到人生的悲剧感,又没有走向悲观主义。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坎等等,这些谚语都反映了中国人达观的人生态度。正因此,中国文化虽有深沉的“忧患意识”,但正如庞朴先生所说:“忧患意识并非中华民族的全部特质,中华文化并非终日泡在愁眉苦脸之中。它所要求的‘思危,只施行于‘居安之时,是尚未‘忧患之时的意识;一旦危险真的临头了,真的临渊而又履薄了,那时候,需要思虑的倒已不再是危殆,需要‘意识的也将不再是‘忧患,反而换成为危殆和忧患的对立者——怡乐了。所谓临危不惧、履险如夷、见危授命、乐天知命等等,便是所要求于危殆之时的理智、情感和意志。这就是说,正像不能认为‘安就是安、‘安只是安一样,‘危也是涵三之一,也不应以死板抽象对待之,不能认为‘危就是危、‘危只是危,而应看到危中之机,促成转危为安。”①这种“忧乐圆融”的情感模式和人生态度,用孔子的话说,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理节情,不走极端。因此在面对人生的无奈、家国的苦难时,诗人们总能以一种理想、一种价值来纡解、回避眼前的困顿,他们的笔下经常出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境界。不绝望,不自弃,始终乐观进取,从而形成一种豁达、超脱的生活态度。在中学语文课本的古典诗歌中,建构这种生活态度至少有三种机制。

首先是心理平衡机制。当诗人处于逆境,倍感艰难困苦时,他仍能怀抱一种高于一时得失、甚至高于个体生命的理想,使得当下的痛苦可以忍受,使生活可以继续下去。这种价值可以是个体树立的人生理想。比如李白《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无论今天我有多少“难”,但总有一天我会成功地达到自己追求的境界。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麻烦、挫折甚至恐怖,有的人怨天尤人,有的放弃努力,但对李白来说,无论生命的旅途有多“难”,他总是相信有理想在召唤,只要努力前行,就会走出眼前的困境。再如刘禹锡的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贬谪他乡,归家无期,正是人生悲哀的时刻,但诗人想到的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己的处境虽然不好,但生活中、世界上还有更多顺利、美好的人和事,我们不可因自己的不如意就失去希望,牢骚满腹。所以诗人能“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这种理想也可以是一种超个人的整体利益。如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在“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危难之际,诗人不得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但他明白,任何个人都难免一死,如果自己的死亡具有拯救祖国的意义,那么自己就应该舍身取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虽然诗人的肉体死亡了,但其一片丹心必将映照千古。这激情慷慨的两句诗,不但充分体现了文天祥的民族气节,也反映了他的人生观:死亡并不可怕,只要死有所值。一般地说,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这种高于个体理想的价值,通常是国家民族的利益和伦理节操之类的文明准则。

其次是心理安慰机制。生命有限,自然永存;人间充满不平,山水风月却永远在抚慰着心灵,中国诗人善于在永恒的自然中获得精神安慰。如苏轼的《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短促的人生不免离别,但即使远隔千里也还可以通过一轮朗月把两地的亲人联系起来,使彼此的心紧贴在一起。“但愿人长久”突破了时间的局限,“千里共婵娟”打通了空间的阻隔。兄弟分离,固是痛苦,但我们共享明月的清辉,虽天各一方,却能心心相应。明月成了兄弟二人情谊的见证。这与张九龄《望月怀远》中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样,都超越了时空的局限,在普照世界的明华中淡化个人生活的缺失。应当说,这种以豁达乐观化解人生遗憾的方式还是比较直接的。在古典诗歌中,还有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就是在消逝中寻找永恒。朱光潜先生在解释钱起《湘灵鼓瑟》时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音乐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依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下倒塌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青山永在,瑟曲声和鼓瑟也就永在了。”“凄清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紧的是那一片得到归依似的愉悦。”②这种方式,在中学语文课本中也有表现。如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对酒听歌,轻松安闲,但又是一年过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一切依旧的表象下,晏殊分明感觉到生命已经发生了难以逆转的变化,不禁发出“夕阳西下”的喟叹,由此表达了对美好景物情事的流连,对时光流逝的怅惘。然而,虽然“无可奈何花落去”, 花落春逝,但毕竟还有“似曾相识燕归来。”在无可奈何的凋衰消逝中,却又有令人欣慰的重现,那去年在此安巢的燕子不又翩翩归来了吗?对于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我们都无法阻止其消逝,但在其消逝的同时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现,因而生活不会变得一片虚无。人生易老,生命终有终结之日。人们年纪一大,往往难以避免消极低沉,但晚年的苏轼却唱出一段豪情:“谁道人生无少时?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青春已逝,但人生还有机会,正像门前的流水一样,生命虽然在消逝,但还会有转化、有新的机遇。宗白华先生在分析古典艺术时,指出了这种“无往不复”的人生观和美学观,认为中国人对于空间和生命的态度不是正视的抗衡、紧张的对立,而是纵身大化,与物推移。中国诗中所常用的字眼如盘桓、周旋、徘徊、流连,哲学书《周易》所常用的如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正描出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加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韦庄诗云:‘去雁数行天际没,孤云一点净中生。储光羲的诗句云:‘落日登高屿,悠然望远山,溪流碧水去,云带清阴还。以及杜甫的诗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都是写出这‘目击者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精神意趣。”③

最后是心理超越机制。这就是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把种种痛楚、焦虑和苦闷化作一幅图像来欣赏。在解释艺术现象时,哲学家尼采提出:“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在这个意义上,悲剧神话恰好要使我们相信,甚至丑与不和谐也是意志在其永远洋溢的快乐中借以自娱的一种审美游戏。”朱光潜先生由此引申出,苦闷的呼号变成庄严灿烂的意象,霎时间使人脱开现实的重压而游魂于幻境,此即尼采所说“从形相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c)④。这一点在古诗中也有鲜明表现。李商隐在《夜雨寄北》中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宦途失意,羁旅穷愁,客怀离绪,而又恰逢秋雨绵绵,秋夜漫漫,遥夜难眠。这是怎样的一种难堪啊!诗人的身世之悲、漂泊之感、思念之情在凄凉之地恰如巴山夜雨,池中秋水,浸透纸背,寒入骨髓。然而,诗人并没有停留于此,而是笔锋一转,由今天的离别和悲哀,写到盼望他日的会合和欢乐:什么时候我们在家中的西窗之下,剪烛夜话,谈论我现在的处境呢?诗人通过时间的变迁(何当)和空间的殊异(巴山、西窗),在“此时”遥望“彼时”的幸福,写出了他与妻子共有的盼望。虽然这只是一种对幸福的遥望,也足以让人沉浸在幸福之中了。沈祖棻解释说:“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凡是已经摆脱了使自己感到寂寞、苦恼或抑郁的生活环境以及由之产生的这些心情之后,事过境迁,回忆起来,往往既是悲哀又是愉快的,或者说,是一种掺和着悲哀的愉快。一方面,在回忆中,不能不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一面,而另一方面,则那些终究是属于过去的了,现在的愉快才是主要的。”⑤思念是痛苦的,如果我们能有一种超越精神,把刻骨的思念当作一种经验来回味、欣赏,就能从痛苦中走出来。

从上述这些古诗中,我们看到,诗人之所以能以微笑承受苦难,以平静对待逆境,平安度过人生的种种不幸,在于他有一种高明的人生智慧。“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个“最高”,不是空间位置的高,而是一种对生命的珍惜和对世界的信念,以及由此而来的心理防卫和调节机制。现在的中学生还没有形成明确的人生观,生活在家庭和学校的保护之下,对于困难、挫折没有心理准备,小有不利或稍遇麻烦,就很容易产生悲观心理,甚至会作出一些恶性行为。鉴于此,如果我们能在教学古典诗歌时,有意识地启发他们从中领略一些生活的智慧,对建构健全人格与和谐社会,是非常有必要的。尽管在讲解这些古诗时,我们没必要进行深入细致的美学和心理学的分析,因为那是中学生难以承受的,但作为教师,我们要对这种心理机制有比较充分的认识,在教学过程中做些适当的提示和必要的发挥,积少成多,潜移默化,久而久之学生们也会有所感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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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庞朴:《三极:中国人的智慧》,《庞朴文集》第4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3页。

②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1935年12月),《朱光潜全集》第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95、397页。

③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1949年3月15日),《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40—441页。

④朱光潜:《我与文学及其他》,《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77页。

⑤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39页。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松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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