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恩泽(五章)
2009-10-19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乡村的气味
每一次回故乡,双脚一挨近村口那棵老榆树下的土台,内心便被一种熟悉的亲切的东西紧紧吸住了,以致我总是全身瘫软,双目闭合,直入肺腑地深深吸上那么一口……一种久违了的、温馨中带有某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的气息缓缓通过鼻翼,瞬间血脉般欢快地弥漫了我的全身,仿佛疲惫不堪的旅人回到家把汗臭的身体浸泡在一池暖暖的洗澡水中。
啊,我总是被那种气味儿所陶醉!那种北国乡村惯有的,混合着牛粪味儿,羊圈中腐败的膻腥味儿,果园里树汁的清香以及菜园一角那尊蹲坐经年的大酱缸的浓郁之气。
太阳晒得人全身暖融融的,晒得田里劳作的人稍稍有了一些困意。但是趴在哪家门槛上打瞌睡的大黄狗听到脚步声仍然竖起了耳朵,两只凶悍的大白鹅依然嘎嘎叫出了声,惊起几只老家雀扑噜噜蹿起,旋风般上了村街旁的几棵白杨树梢。
村子真静啊,仿佛是一座空村,又好像家家户户住满了正打瞌睡的农人。他们和远处山坡上正被牧童赶入云端的羊群一样,做着悠悠千载的白日梦。而池塘一样静谧幽深的苍穹上,此刻闲闲飘来一朵白云。停也好,不停也好,一朵闲云路过村庄的上空,正像一位邻村串亲戚的乡客,波澜不惊地把她柔美的身影投在哗啦啦响的小溪上。
对于乡村,我总像一个饥饿的孩子一样,贪婪地把头拱到敞着怀儿的母亲的胸脯上,那诱人的奶香和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汗气比世界上任何美味佳肴都令人痴迷和沉醉。宛如药铺中一味老中药的沉香,又仿佛祖母打开珍藏多年的樟木箱盖时散发出的密实、厚淳的气息。
正是半头晌(我总是这时辰回老家的),黄瓜架和倭瓜架硕大的花朵间有蜜蜂嗡嗡轰鸣的演奏,点点滴滴的阳光把那忙碌小东西的翅膀晃得金灿灿的。村街西边经风沐雨的柴火垛散发出一股朽败的霉味儿。一群勤快的鸡们正在柴垛下的荫凉里刨食。
我喜爱那些住在僻远乡村里寂寞的庄户人的朴素生活,在我们这个拥有悠久文明的东方古国里,那被通常称作“落后的”旧式的农耕生活,那衰朽的低矮的羊圈式的茅草房,黄泥垒就的烟囱,以及篱墙上绿色的苔藓、高翘的檐头和熏黑的青岗柳上枯死的木耳……我有时只要跨进这样沉静的北方村屯哪怕逗留一日,心儿就会跟门口那头倒刍的老牛一起,津津有味地深陷下去,深深沉陷下去。
啊……这儿的朴素的乡土生活是那样静,那样安逸,竟使我有一会儿要忘记自己,忘记外面世界的奢华,也忘记时间的流逝和人生的苦短!那些早年的壮志与梦想,那些曾经忍受过的痛苦、欲望以及扰乱心智的恶魔般的罪愆的肆虐……如今在这质朴平静的泥土深处似乎全都不复存在了。此时此刻我只留恋这些低贱的淡紫色的土豆花,晨曦中带着忧伤的牵牛花和正午灿烂的鸡冠花瓣儿。我只愿意在肥实得走路直哼哼的猪们的哼唱里续做我早年的半截残梦。而远处那枝繁叶茂的糖梨树、李子树和山楂树下的两个乡村少女,是否也是我那首没有写完的诗句的注解?
乡村——后工业时代的贫困牧歌似的挽歌,我不安灵魂里悲怆的谣曲!我总是从一小片颓塌的农舍、浮藻窒息的泥塘、杂草萌生的水沟和破落的烟房上看到过去年代的故事——那恒久的,一个国度或一个时代持续跳动的脉搏。
如今,这一切辽远的,安详景象都被一种不安的躁动替代了,仿佛细密的雨滴放肆地敲击着麦穗和野花,仿佛雨后的一抹彩虹在破碎的弧形梦境里低低哭泣。也许我是一个愿意怀旧和恋旧的人,但谁能忍心拒绝芬芳青草的香气和河滩上野鸟喧哗的啼叫温柔地击打在你脸上和手上的那种感觉呢?
有时,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死后,恳求家人能把我葬到某个乡村的古老墓地(一个生满柞树、核桃树的向阳的小山坡上),那儿青草茂盛,野花灼灼,又适宜鸦雀光顾唱歌。躺在那能望见不远处的村庄以及村庄上早晚升起的炊烟。我在那儿和其他安眠在那儿劳累一生的乡民们相伴为邻,彼此也许还能听见惬意的鼾声,我想那时我才会真正安息了……
美丽的牛粪
西疆张子选的诗“泉水捧着鹿的嘴唇”让我的朋友、散文家鲍尔吉·原野读后大为动容,我读亦然。其实每个在乡村长大的人,对自然万物总是怀有温良和悲悯的。这是人天性中最淳朴、自然的部分。所谓“道德如白草”,说的即此种善真。
上小学时,学校要求学生勤工俭学,每日上学时背着粪筐沿途捡粪是其中一项。在所有的牲畜粪便中,我最讨厌吃粮食一类的秽物。像猪屎啦、狗屎啦等等,而食草类牲口们的粪便,从心理上讲,我竟从未觉其脏。
羊粪味膻,状如一粒粒黑颜色的中药丸,不易捡取。马粪、驴粪和骡粪块如老式蛋糕,易碎。唯牛粪不仅体积大,而且形状酷似人类用面粉蒸出的花卷(只是颜色不同),且牛粪表面还凝有一层深赫色的、淡淡光泽的表皮。使那东西俨然一件美丽的艺术品。乡人有俗语形容某人个矮,谓之“不足三泡牛屎高”,足见那牛粪的分量。所以我们这些上学途中四处巡睃的孩子,一见牛粪就会苍蝇般哄地抢上前,宝贝似地捡回筐内。若是遇见干牛粪,就更欣喜,因为经过风吹雨淋和日晒,牛粪此时本质上已近干草,徒具其形,却又极是干净轻快,挎在筐里不压臂弯。
我总是奇怪牛粪的形状。母亲做白面花卷时,那工序是颇复杂的,不仅要将发酵醒好的白面疙瘩用擀面杖压成薄饼,还要淋上豆油撒上葱花再卷成棍状切成小块,然后将一块块扭好麻花劲儿的花卷入锅蒸熟。儿时我曾仔细观察牛的后腚,总是弄不明白那个庞然大物的屁眼如何能屙出这等美妙尤物。难道牛的肛门长出一朵花来,还是有啥特异功能?
草原上的蒙古人用牛粪生火,内地人以为脏,是因为内地人没有和蓝天草原融为一体的机缘;也没有与牛羊骏马结成挚友的福分。自然如慈母,土地亦是。泉水捧着鹿的嘴唇,泉水捧着牛羊及众生灵的嘴唇,其实泉水也捧着人的心灵。一个与土地肌肤相亲的人,是不会嫌其贫瘠丑陋的。
就像一种名叫屎壳郎的昆虫,是食粪虫类中很著名的一种,“一切得天独厚的本能才干,都被它们用来为后代谋求食宿。”(法布尔语)。母性是使本能具备创造性的灵感之源。说出来是颇有意思的,大多数丰富的类别里,能够与以花为食的蜜蜂相媲美的,竟只有这些乐于净化被牲畜粪便污染草地的各种食粪虫类了。它们穿着样式简单又耐用的外衣,整日与粪堆为伍。据说古埃及人对它们怀有崇敬之情,视其为永存之象征。而这些拥有理想田园生活习俗的劳动者们,为了寻求幸福生活,或为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此刻正闻风而动紧锣密鼓从各地匆匆赶来……
三十几年后我还能看见当时的情景——一个贫穷的乡村少年,顶着炎炎烈日,俯身于荒野草滩上,兴趣盎然地观察那些同样弓着身子,压低脑袋翘起屁股,以倒退的姿势运送粪球的大小昆虫的样子。“加把劲啊,伙计们!”他有时会坏笑着,故意将粪球用草棍挑到深沟里,使屎壳郎一上午的工作化为泡影,有时又充满怜意地帮助一位不幸的家伙,把那巨大的地球一样隆隆作响的美味球体推送到坡顶……当然,如果一位固执者因脚步闪失判断失误闹了个四脚朝天,少年也会一阵大笑,继而摇头叹息的……
人类对自然的认识上有时充满反差对照,这也跟生命延续中的现象一样。我们所谓的丑美脏净,在大自然那儿是没有意义的。自然母亲以污臭造出香花,用少许粪料提炼出令人类赞不绝口的优质麦粒儿供我们享用。这便使我对生活在某一瞬间呈现出的某种精妙的细节感到惊讶。
我现在久居城里,感觉(主要是对自然之爱的感觉)早已有些迟钝了。在平坦、宽阔的沥青马路上,是绝不会有机缘观察到美丽的牛粪的,也不会遇见忙碌劳作的圣甲虫或屎壳郎们。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灵魂里正悄然远逝,那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常常为此黯然神伤。
说来也颇为有趣,大约在三十年前——我兴致勃勃留迹于草滩野河之际,有一年冬天——大年初一的上午,在我家狭窄破旧的草屋里,来了一群说说闹闹串门唠嗑的乡邻。那时我父亲在水文站工作,是个喜好开玩笑的乐天派,平日没少给人搞些恶作剧,比如悄悄往谁家挑水的水桶里放一块石头啦——那人挑水回家往缸里倒水时,石块会砸裂缸体水流一地并吓人一跳。惹得那家女人哭笑不得,只好跳着脚一顿乱骂。我父亲为此颇为得意——那年春节,大伙拜完年说笑一阵之后便纷纷离去,我们送完客返回屋时,母亲发现我家柜盖上多了一包用红纸裹着的礼盒(那个年代因为贫寒,节日送礼往往用红纸包些白糖啦、蛋糕啦等等送给亲戚朋友),母亲喜滋滋地说,哎哟,谁来了还送了我们礼物哩。我们都以为肯定是好吃的东西,都眼巴巴围着那包东西嗅嗅看看。若是平日,节俭惯了的母亲是决不允许我弟兄三人饕餮之徒式的“狼”们大快朵颐的,但是那天,因为是春节的缘故,母亲宽容地挥挥手,说:打开吧。我们小心翼翼拆开麻绳,掀开那层薄纸,一瞬间空气似乎凝结一样,所有人都愣怔地张大嘴巴,呆若木鸡了。
也包括一贯嘻嘻哈哈的父亲。
良久,呜地一声,母亲受辱似的掩面哭泣起来。那红纸包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竟是一堆驴粪蛋!
那个春节我们家一直不快乐。但父亲却说:这没关系,送驴粪蛋咋了,驴粪蛋也能返骚!我后来知道那是一句乡间俗语,意为再卑微的人也能有机会时来运转。父亲的话竟一语中谶!不久,我家也从乡下调转回了城里。
柴火垛
柴火垛蹲在村路的两边,和谷仓、黄泥瓦房、牲口圈共同构成乡村图景的几个主要要素,仿佛一挂马车上的车辕或车轴。秋天,新割的柴禾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树汁顺着断折的剖面慢慢浸出,仿佛一滴滴珠泪。而那些原先就有的,旧年的柴火垛,则像一位安静地蹲在田间地垴的老人,一边古意盎然地眺望着黑黝黝的大地深处,一边飘着淡青色的旱烟的薄雾。
这时,谁家的篱门“吱扭”地响了一下,一个粗腰丰臀的农妇走出院子,急匆匆直奔柴草垛而去,她那包着粗布头巾的身影在晦暗的光线里晃动——或清晨,或正午,或迟暮时分或黄昏时分。她抱起柴禾的姿态异常熟练也异常优美,仿佛羊儿越过羊栏的木杆奔向草甸,仿佛牛儿一边咀嚼着包米秸秆,一边摇着尾巴长长地哞叫。
而鸟儿在后山坡的矮树林里啼唤着,蟋蟀在院落里的芸豆架或葡萄架下唱歌,风轻轻掠过满是尘土的街头,使草尖不再颤动,连鸡舍前那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白鹅也扬起脖颈,凝神细听,听那刚刚逝去的整整一个春天的记忆的嗡鸣和爱情的絮语。
而空气中此时终于有了烟火的气味,在铅灰色的北方沉寂的原野上,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腾起来,慢慢融入同样是铅灰色的穹空中。
好像睡着了一般,那半轮残月还淡淡挂在老槐树的树梢。月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视,月光像谁剩在木桌上的半个包米面饼子。而正在跳跃着的灶间的火苗,映照出的却是一张烟熏火燎的炽红的脸庞。
有梦幻般的歌声荡漾开来,有疲惫的脚步经过柴火垛向村子中心走去。这动静惊动了古老的柴火垛下的一家动物——它们探出灵巧而狡猾的头向外窥视。它们是生活在这儿的一窝黄皮子(俗称黄鼠狼),而与之为邻的圆硕的大倭瓜,此刻正做着秋熟的酣然长梦呢。
这时,又有谁家的婴儿啼哭了。母亲赶忙用乳头堵住他的嘴,哭声立刻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马棚中粗犷而暗淡的灯光。
而炊烟正在尽力向上升起,升向万里静虚的天空。广漠的土地无边地起伏,回应着又一缕上升的炊烟。这是一幅多么让人感念的场景啊!五千年的古老村庄其实就是用炊烟这根青色的绳索捆绑并抽打着的。
那一直伫立无言的柴火垛,使我祖父的亡魂,终于有了安息的地场。
草香
世人皆爱鲜花的芬芳,我却独喜草香。
上小学时,学校开始向学生征集各种东西。因是乡村小学,所收之物自然离不开农副产品:粮食啦,蔬菜啦,冬季生炉火的木柴啦,野花椒粒儿啦,天麻、细辛等野生药材啦,晚秋的大茧啦等等。除此之外,春秋上学时,我们还要左肩背书包,右肩挎土筐,为学校的农用田捡拾牲畜屙的粪便(那是少年时代的我最讨厌的一项劳动)记得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我们十几个小伙伴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双眼贼溜溜四下巡睃,偶遇牲口遗下的粪便,便飞也似抢上去。因为那个饥饿的年代,牛啦、羊啦、毛驴和马骡这些牲畜是断断不允许农民自己饲养的,大牲畜都归了公社和生产队,普通农家养几只鸡鸭都受限制(口粮少得很),所以路上的粪便也极难遇上。我常常因为难以完成任务被老师责骂得哭鼻子。好在这些繁重的“苦役”中还有一项我比较喜欢的,那就是每年八月给学校喂养的牲畜割秋草。
草哩,是乌拉草,榛柴秧子或毛毛狗。八月骄阳似火,我和几个小伙伴各自荷了镰,扣顶草帽便进了山。我们自然知晓哪旮旯草势丰盛,草质肥美,我专挑一丛丛一簇簇的毛毛狗下镰,其他草种我总因个人好恶而懒得眷顾。
那时阳光如瀑,白白地炫目着。山陡林疏,崖岩森森。耳听得水响却见不到那细如麻绳的山溪,我将唾沫吐在手心,甩开背着的干粮和外衣,紧紧腰带,便伏身低头刷刷刷地割将起来。
草儿又柔软又有韧性,汁浆在草茎中流淌,手臂借助腰劲风卷残云地反向一搂,便有清郁的馨香扑面而来,透过鼻息和肚腹,一直沁入到小小的心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啊,多少年逝去后我仍然能嗅到它的余味,它入心入肺的精灵之气。仿若一场带着母性体息的薄雾,又似若有若无的一场淅淅春雨。我总是在这一瞬间闭一闭眼,身子像被什么打了一下似的,我紧慢吸上几口。又徐徐吐出口浊气,全身便如洗过似的,真是清爽得不得了。
这时,山雀子在林梢上咕咕、咕咕地啼唤着,草蝇和蜜蜂也嗡嗡然于周边。一条青花蛇悄然游走于岩缝间,好像清凉的涧水。而一枚蓦然跌落的松果,沿着山石嶙峋的阳坡一直滚到幽深潮湿的沟底,恰好挡住了一队举着树叶铿锵前进的蚂蚁的去路。
就这样日影西斜,转眼到了半下晌,伙伴们正相互吆喝着躺下小憩。我啃了半块玉米饼,又寻到那只闻其声的山溪饱饮一顿,这才一屁股坐下来懒懒地胡思乱想。脊梁上的汗早已把破了几个口子的布衫浸透了,山风吹来,脊梁便凉丝丝地。我索性把布衫扒下,挂在矮灌木丛上(我讨厌汗,汗那东西不光咬人,也咬衣裳哩,因为被汗经常浸过的布衫,一点也不禁刮磨)。
而八月的天真是蓝得可以啊。看久了,仿佛能把人和心智整个融化进去似的。我斜躺在那儿呆呆望着高高穹隆,以及穹隆上偶尔路过的云朵,嘴里无聊地嚼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毛毛狗草茎,遐想着迷雾一般的未来岁月。草汁有点淡淡的苦味,又有点清新的甜,就如同山里孩子的命。我若无所思慢慢地咀嚼着,直到碧绿的汁液染满嘴丫……
通常我要割整整十大捆才能收工回家。草儿割回后,剩下的工作就是摊在空地上晒晾了。但是初秋的九月常常淫雨连绵,如果一垛垛草捆不及时避雨,就会因潮气捂困而腐烂霉败,变成毫无用处的黑灰色朽草,那时不仅牲畜们不吃,连生火也燃不起火苗,真正成了百无一用的废物了。所以整个九月,我都会照顾宝贝似的精心看管那些渐渐褪去绿意的草儿。直到它们充分吸收阳光之后,变成黄灿灿的金色干草。
啊,那是一些多么美丽柔净的干草啊!草秆又轻又软,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泽。草叶和草茎被牙齿嚼咬之后,你会品尝到一种甘冽的清香(这时候的草香宛如被窖封、腌制或酿造之后的纯净和憨厚,而不是青草时代的尖利和刺激了)。草的味道真像一坛封制百年的老酒。而喜滋滋的我哩,也真恨不能变成牛啦、羊啦、马啦或撅嘴的毛驴子,美美地享受一顿哩。
平原上的落日
平原上的落日就像京戏中的老生唱腔一样旷茫和苍凉,好多次我从省城回老家,正好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舒适宽敞的长途大客车在辽阔苍茫的高速公路上疾驰,仿佛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闲闲漂泊,除了些许轻微的颠簸和发动机的嗡鸣,几乎感觉不到那风驰电掣般速度的威力,放眼车窗外广袤无边的冬日的旷野,一派北国惯有的黑土平原的静穆与寥远。
长久以来,在我和落日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坐车时我总是习惯性地选择右侧靠窗的位置,为的是有机缘能与那老友般的自然景象有个交流的享受(有时,如果不能达到这么个小小心愿,我会宁愿忍饥挨冻等待下一趟车,这似乎成了我内心的某种秘密)。
而此时此刻,落日正像一位睿智、达观的老者,信步向西天一步步行进。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绚烂的背影,在高速行驶的车厢里,我与落日之间虽然相隔万里之遥,但是,我俩倒常常能相视会心一笑。我们默然无声,纹丝不动,只有公路边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飞也似地向后移去。
车厢里的人们正昏昏欲睡。我把目光放在原野上偶尔闪过的逐渐灰暗的村舍、道路或暮霭里缓慢移动的行人身上。我看见一辆三轮拖拉机正无声地向凌乱的村庄驶去。开车的是一青年壮汉,而坐在车厢板上的却是两个扎着花头巾的乡村女子。他们是收工回家么?我猜测他们正在往家里赶,因为眼下正是村妇们煮晚饭的时辰,家家烟囱里都冒出一缕缕淡淡的饮烟。饮烟在向晚的微风中被吹得稍稍有些歪斜,并且一律被夕晖染成了橘红色。
黝黑的平原深处,另一对骑自行车的农人也正缓缓往这边赶(由于光线晦暗,他们几乎被我忽略掉)。我仔细眺望,发现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子,正把两只手紧紧搂住骑车男人的腰,同样扎着头巾的脑袋也惬意地倚靠在男人宽阔的背上。
夕阳在跟着车子奔跑,我发现夕阳简直无所不在。
夕阳给整个大地都涂上一层柔和温情的油彩。只要你有耐心,仔细去巡睃,总能在一小垛遗弃在田畴上的包米秸的干枯的叶子上,在一小块冻严实了的鱼塘的冰面上,在沼泽地中央一大丛野芦苇的白穗中,在一排排电线杆的瓷轴或细长的铁线上,在猛然闪过的一条宽阔大河的白茫茫的激流冰缝的涌动里,夕阳总是给我们留下那梦一般绚丽的光泽。
车厢这时倏忽一暗,落日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子,猛然加快了脚步,向起伏不定的地平线坠落。而在此之前,落日是由耀眼的灿烂逐渐过渡到温和的平实的。这一过程极像某个伟人向平民的角色互换,或一个帝王,一个被大众追捧的神向芸芸众生的还原,当那层光泽缓缓消逝,人们会从他们身上读到沧海桑田、世事苍凉的戏剧性的历史感。
这是对的,一个人失去外在的伪装,才能显露其朴素的内心,才可以与我们注视和交流,才能以仁厚的广博对待世事万物。我在与落日的无声对白中,总是能读懂她眼中流露的苦闷与惆怅,读懂她由如日中天时的辉煌到卸去重负日暮西山时那灵魂上的欣悦与松弛。她好像落回土地的一枚榛果,为肉体的归宿寻找到了安歇之地。
蓦然,一只暮鸟啼叫着,一耸一耸越过幽暗的大地向静默下来的西天飞去,我似乎嗅到了一种灰烬般的气味弥散开来,耳畔同时响起挽歌似的合唱,落日沉入了地平线之后,莽莽苍苍的东北大平原在青带子一样的高速公路两畔,如同终于平和下来的晚潮后的大海,而车厢里良久无言的我,此刻则完全成了一条沉入梦乡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