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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鬼去吧

2009-10-19曹多勇

山花 2009年16期
关键词:张三

第一章:张三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姓名,暂且叫他张三吧。

这一会,张三像个规规矩矩的乘客,在省长途客运站的售票大厅第8号窗口排队买票。挨近年关,大厅里排队买票的人山人海,十几个售票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与售票大厅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就是发车场,几百辆各种牌子、各种型号的大客车不歇闲地进进出出着。长途站是乘客的临时中转站,成千上万个乘客从这里乘坐各趟车去全省各地,去全国各处。不用说,大部分乘客是回家过年的农民工,他们往往是身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疲倦中夹杂着一丝兴奋,匆忙中夹杂着一丝沉稳,一副经见过世面的样子,一副看透过事理的样子。张三混迹在人群中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农民工,空着两手,没带任何回家过年的东西。更主要的是张三站在第8号窗口排着队,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也就不知道买到哪里的票。张三不着急,两眼微微地塌眯着,一双耳朵张得开开的,他要与排在他前面的这个人乘同一辆车,去同一个方向。

排在张三前面的这个人我们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韩立起,老家在淮河岸边的韩家庄。一路的行程是,先从打工的深圳坐火车到省城,再从省城转一趟大客车4个半小时到县城,县城离韩家庄还有20多里路,拦截一辆村子里的拖拉机个把小时就能轻松地回到家。现在是上午10点钟,一切顺利的话,下午4点钟以前能够回到韩家庄。韩立起二十刚出头,初中毕业在省城读三年职业中专,夏天毕业由学校介绍到深圳的一家电器厂工作。手上有技术,活不重,按月拿钱还不少。前两天就跟同学一块回省城,同学全省各地哪地方的都有,一起玩了两天今天早上各奔东西、各回各家。这么一来,韩立起出现在长途客运站前面的广场上也就与其他农民工有很大区别,不说精神上不一样,不说穿着上不一样,单说走路左右耳朵上戴着耳麦,听着MP3歌曲,单说身上斜背着一只很时尚的仿真皮包——黑色的、长带子,走动路一呼扇一呼扇不断地拍打着屁股蛋,就这已经与其他农民工差别很大了,就这已经很容易惹人注目了。这不,韩立起悠闲地朝着长途客运站走过来,张三站在长途客运站前面的广场上一眼看见了,“呸”一声吐掉嘴里衔着的烟头就紧紧地跟上去。韩立起招引张三注意的不是他的一身别样装束,而是身上鼓凸出来的一沓东西。这沓东西揣在韩立起上衣口袋里,在外衣的里边被包带子明显地勒出来了。张三的眼睛一阵发光发亮,凭借经验知道这是一沓钱,少说有个三四千块。

或许你已经猜出来了,张三是一个贼,一个专门在长途客运站眼睛盯着农民工口袋的贼。不过张三不会在售票大厅里下手。这里有值班民警,这里有巡视保安,这里有睽睽众目,行动不安全。张三是在客车行驶途中下手,是在行动对象及其他人最放松警觉的时候下手。张三的工作原则是,把危险降低到最小限度,把效益提高到最大限度。

在第8号售票窗口排队买票的队伍在张三眼里一截截缩短着,错觉中像是这些人一个个都会穿墙术轻易能够穿越墙的那一边,或被魔力无边的售票窗口一个个吞进去。张三心底随着刮起一阵寒气,整个身子颤抖一下,猛然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侵袭上来。俗话说,做贼心虚。张三做这种事的时候经常产生许多类似的稀奇古怪想法与感觉。总算轮到前面的韩立起,只见他摘下耳麦冲着窗口里边的售票员大声说,我买一张去下河的车票。韩立起买好车票靠着窗口侧身走出队伍。张三听清韩立起的去向,嘴角笑一笑。

下一个去哪里?售票员催促着。

张三说,去上河!

上河与下河同乘一趟车,车的终点站是清河。上河是一个县城的名字,下河是一个县城的名字,清河也是一个县城的名字。上河先到站,下河后到站,票价相差不少钱。投入最少,产出最多——这也是张三的一条工作原则。韩立起在前面走进检票口,张三紧随其后走进检票口;韩立起在前面登上大客车,张三紧随其后登上大客车。韩立起坐进一排空着的双排座位上,张三紧随其后坐进旁边的座位上。张三最担心不能与韩立起坐一排,哪怕挨着很近,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工作起来难度都大。一切顺利,一切照常。张三坐进座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子骨松弛下来,一双睁大的眼睛也就紧紧地闭上了。从表面上来看张三这是在休息,实际上他这是紧张地准备着下一步工作。

这趟去清河的大客车10点半准时发车。车子吃力地发动了,摇摇晃晃地开出长途客运站大门,“日日轮轮”往省城的外环路上跑。等大客车跑出省城,走上正道,有了速度感,有了平稳感,张三“哗啦”把一双眼皮拉开来,斜眼瞅一瞅身旁的韩立起。韩立起坐在靠近车窗的位置上,一边耳朵里听着MP3歌曲,一边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韩立起把长带子包从脖子上卸下来,平放在弯曲的两腿上。失去包带子束缚的上身口袋依旧鼓鼓地能见着不少内容,张三的一颗心“怦怦怦”地狂跳几下,心里想这笔生意肯定差不了。这里冬天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到处灰蒙蒙的一片。山是一片灰蒙蒙的,有绿树却见不着一丝绿气;地是一片灰蒙蒙的,光秃秃的像是没长一棵麦子;连天空照下来的太阳光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着天混沌着地。张三假装也跟着看一会车窗外面的风景,察觉这个人没有任何戒备,便开始下一步工作了。

张三现在的工作就是跟韩立起拉呱,套近乎。

张三“哎、哎”两声把韩立起的眼神从车窗外面吸引过来问,大哥,你在省城念大学吧?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名牌大学生。

张三的个头比韩立起小半个头,身架也比韩立起小一套,年龄却要比韩立起大一两岁。一个年龄大的人心甘情愿喊年龄小的大哥,韩立起的目光头一次注意起身旁这个人。

韩立起从耳朵上取下耳麦,十分含糊地说,我在广东,不在省城。

张三一副更加惊奇的样子问,你在广东的具体什么地方?

韩立起一脸自豪地说,我在深圳。

张三笑嘻嘻地说,说来真巧,前些年我在那边的东莞打过三年工。

韩立起说,东莞就在深圳边上,个把小时路程,百把里路远。

张三说,我去深圳玩过两趟。

韩立起问,深圳不错吧?你看人家的一条深南大道有多宽,你看人家的新政府大楼有多气派!

张三说,我们的省城也不能跟人家相比呀,一个是脚指头那么细,一个是大腿那么粗,没办法搁在一块比。

张三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却没去过东莞,也没去过深圳。

张三说,大哥你赶明大学毕业就留在深圳工作?

韩立起说,那当然。

张三说,我呀做梦都想像你一样上大学,可惜我小学没毕业就回家不念书了。

韩立起撇拉撇拉嘴也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说,没文化,没技术,去那边打工也挣不着钱。

张三说,大哥说得真对呀,我在东莞干脏活、干重活、干危险活,一连干三年都没挣着好多钱。

韩立起问,那你现在在家干什么?

张三说,搬运钱。

韩立起一愣神,没听明白。张三经常跟别人开玩笑说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是搬运钱。把钱从别人的口袋转移到自己的口袋,不是搬运钱是什么?

张三进一步说,天天跟车押运钞票。

韩立起“噢”一声,理解成银行运钞车上的保安,问,那一定很危险吧?

张三说,最害怕警察什么的。

韩立起问,怎么会害怕警察呢?

张三连忙改口说,噢噢,最害怕歹徒什么的。

韩立起说,那是的,歹徒没有一个要命的。不过你们保安不是有枪吗?

张三“嘿嘿嘿”快活地笑起来说,一人一把小手枪,天天揣在裤裆里,轻易不需要掏出来。

张三指的是自己裤裆里的家伙。

张三就这么一路上不断与韩立起扯着闲篇,为后面下手做铺垫、做预备。

张三把下手的地点设计在大客车途经的乌河。乌河也是一座县城,大约中午12点钟的样子,大客车会在乌河的一家小饭馆停车吃饭。那时候,张三就会跟韩立起走下大客车一起吃饭,伺机把手伸进韩立起怀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口袋里的钱“搬运”到自己的口袋里,而后悄悄地溜之大吉。

路上行驶的车辆多,加上许多路段的路况不算好,说是12点钟能到乌河停车吃饭,12点钟过去了大客车慢慢腾腾的并没到达。车上乘客开始嚷嚷着问大客车司机,什么时候能到饭店呀?司机50多岁,是个大胖子,回话说,一会就到,你们饿,我比你们更饿。有的乘客忍受不住饿,早已掏出带着的东西吃起来——这其中一部分乘客根本就没打算晌午花钱买吃的。有的乘客没有东西吃,违反规定抽起烟。大客车门窗紧闭着,一时间车厢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司机带头把车窗打开一条狭窄的缝隙排烟雾,不少乘客也效仿开车窗。寒风鬼气十足,一阵一阵阴着头脑往车厢里钻,往乘客身上扑。冷呀,冷死了。快关上窗户。车厢里吵吵嚷嚷混乱开来。相比较,韩立起最安静,不抽烟,不吃东西,静心静气地听MP3。这也正是张三希望的。张三曾担心这家伙包里带吃的,待会停车不进小饭馆。

大客车中途停靠的饭店都是固定下来的,司机免费吃喝不说,还能提成一笔额外的劳务费。果真饭店催问的电话打过来。司机不耐烦地说,马上咱就到,我这四个轱辘不是不停地转着来吗?我喜欢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哼!麻烦你去跟五妹说一声,就说我半路上在别人家饭店吃过了。司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啪”一声合上手机。看来五妹是饭馆老板娘的名字,打电话的是男老板。司机有点不高兴男老板。

张三在这个钟点、这条线路上工作过两趟,得手一回。在中途停车的饭店里吃过一次饭,对老板、老板娘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12点半钟,大客车到一家饭馆前面停下来,司机转过头高声说,半小时吃饭时间,1点钟准时发车,谁个也不等。乘客饿狼似的在车厢过道拥挤着下车往饭店跑,韩立起却坐着不动,张三心里“突突突”跳一阵,一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到了。张三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装着平心静气地问,大哥你不吃饭啦?韩立起说,吃,怎么能不吃饭。张三侧转身,让韩立起走前面。这也是张三的一种工作习惯,他喜欢走在猎物后面。换句话说,他的眼睛要时刻盯着猎物,一旦偏离就感觉不踏实,就有一种恐慌感。饭馆里走出一个30来岁打扮十分艳俗的女人,笑吟吟地迎着司机走过来。张三想起来,这就是名字叫五妹的老板娘。女人跟司机说,人家站在风口里等你老半天了。司机像是依旧生着气,不拿正眼去看这个女人。女人麻利地拉开驾驶门爬上车,与司机脸对脸站一起。女人像对待丈夫似的,伸手掖一掖司机的衣领,掸一掸灰尘,娇声娇语地说,我真心想半路里你被哪个骚女人拦住呢?司机说,这一路除去你五妹,没有哪个女人敢拦我。女人笑起来说,胖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司机的心情一下好起来,伸手捏一把女人肥嘟嘟的屁股蛋。女人一边扭动身子躲避着,一边反身跳下车子说,莫跟我家那头猪一般见识,吃的喝的我已替你做好焐在锅里呢。司机说,你先回,把饭菜端出来,我关上门窗就过去。司机要候乘客都下车,关好车门车窗,才能安心去吃饭。

韩立起前面走下车,张三赶紧收起听女人跟司机说话的眼神与耳朵,紧随着走下车。分心分神是做这项工作的大忌。

饭馆里的几种饭菜是事先烧好的,一样样焐在炉子上的铁锅里。饭有米饭、大馍、包子、油饼什么的;菜有萝卜烧肉、红烧带鱼、烧豆腐、炒豆芽什么的。还有满满一铁桶热汤,是海带丝、千张丝、鸡蛋花勾芡烧出来的,在那里热气腾腾的。什么菜什么价,什么饭什么价。客人点什么样的饭菜,服务员盛什么样的饭菜,一个男人专门负责收钱。这个男人一脸油光光的臊疙瘩,是饭馆里的小老板。此刻,老板娘陪着胖司机在后堂间吃饭,在前堂看不见。饭馆是一座三层小楼,楼上是包间,一楼大厅摆放着几张桌子,乘客都在这里吃饭。不止是这么一辆大客车停靠在这里吃饭,一楼的饭厅里已经挤占不少人。张三有经验,不是慌着先去买饭买菜,而是先去站上两个座位。这里靠窗户,能看见大客车。张三看见韩立起买好饭菜,招一招手,喊一声,大哥这边来。韩立起就过来了。

韩立起问,你不吃饭啦?

张三说,我早饭吃得多,过一下我去买两瓶啤酒喝。

张三看见韩立起买一大碗米饭,两样菜:一样是肉烧萝卜,一样是烧豆腐。这里人家冬天喜欢吃肉烧萝卜,肉是五花肉,萝卜是红皮萝卜,这样红烧出来,肉有瘦有肥,萝卜面而有味,有一种独特的猪肉味,有一种独特的萝卜味。当地豆腐也是一种好吃物,有老有嫩,红烧,烧汤,都一年四季吃不够。张三走过去拿两瓶啤酒,买两样菜:一样是红烧带鱼,一样是炒豆芽。张三有意与韩立起买不一样的菜,这也是为实施下一步工作做准备。啤酒是当地啤酒——四河啤酒。上河、下河、乌河、青河是四条河的名字,也是四个县的名字,同属一个市,四河啤酒在当地很出名。说实话,张三不喜欢喝啤酒。不喜欢喝也得买,就又说到工作上了。说白了,菜和啤酒都是张三的工作道具。张三把一切预备工作准备好,朝着韩立起走过去。注意了,张三分两趟把工作道具运过来,一趟是两只手端着两样菜,一趟是一只手拎着两瓶啤酒,一只手端着两只摞在一起的塑料杯子。张三有点急不可耐的样子,一瓶啤酒起开来,已经喝进肚里半瓶子。张三一边咂着嘴说啤酒真是一个好东西,一边在韩立起身边坐下来。

韩立起说,看来你真是喜欢喝啤酒。

张三说,我这是口渴当茶喝。

挨到1点钟吃晌午饭,乘客真饿了。韩立起吃饭“稀里哗啦”的,其他乘客吃饭“稀里哗啦”的,整个饭厅里都是此起彼伏的“稀里哗啦”吃饭声响。唯独张三一个人消停,慢慢地喝着啤酒,静候下手的时机。时间过久下手不妥当,时间过急下手也不妥当,什么时间下手需要掌握一个适当的火候。“稀里哗啦”的吃饭声响渐渐变弱,继而响起“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响。韩立起没有买汤,闷着头一扯气把饭菜吃个差不多,光出盘,光出碗。张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张三说,大哥,你喝一杯啤酒怎么样?张三喝啤酒的速度不是很快,奇怪的是两瓶啤酒都剩下半瓶子。一个啤酒瓶剩下的少一点,一个啤酒瓶剩下的多一点。韩立起说,我肚子吃饱了,哪里还能喝得下啤酒。韩立起说的是客气话,不是真拒绝。张三从自己的塑料杯子下面脱出另一个塑料杯子,拿起少一点的啤酒瓶倒起来。韩立起依旧客气地说,不喝不喝,我不会喝啤酒。张三倒光瓶底,不多不少的满满一杯子。张三端起自己的杯子说,我先敬大哥一杯。张三一掀杯子,把自己杯子里的啤酒喝下肚子里。张三手里端着空杯子等候着韩立起喝啤酒。韩立起慢慢地端起杯子,一副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喝的样子。张三说,大哥,我今天认识你这样的名牌大学生真叫有缘分啊。张三两眼紧紧地盯着对方的杯子。张三下手的玄机就在啤酒里。啤酒里溶进了一种蒙汗药,韩立起要是把这杯啤酒喝下去,两三分钟就会不知不觉地睡起来。韩立起没有一下把啤酒喝下去,只是浅尝辄止地喝一大口,“咕咚”一声,声音很大地咽进肚子里说,冬天喝啤酒有点凉。张三连连点头说,冬天喝啤酒头一口下肚是有一点凉,不过接着往下喝就好喝了,就舒坦了。张三说话声音有点颤抖,倒啤酒的手也有点颤抖。张三倒满自己的杯子重新举起来,伸过去碰一下韩立起的杯子说,喝干,喝干好赶路。韩立起答应说,喝干。张三举着杯子,候着韩立起先喝干。韩立起把杯子凑嘴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眼见着喝干了。张三有点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一看大哥你就是一个爽快人,你喝干,我也喝干。张三一掀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张三热情地招呼说,大哥,你吃我的带鱼,大哥,你吃我的豆芽。

韩立起吃一口带鱼。

张三问,带鱼比肉烧萝卜好吃吧?

韩立起说,好吃。

韩立起吃一口豆芽。

张三问,豆芽比豆腐好吃吧?

韩立起说,好吃。

张三说,带鱼好吃你还吃带鱼,豆芽好吃你还吃豆芽?

韩立起说,我吃、吃、吃。

韩立起伸出筷子夹一块带鱼想塞嘴里没塞进去,半路掉下来,两眼看着张三说一句“我怎么这么困呢”,就趴桌上睡着了。张三坐在韩立起的右边,伸左手摇晃摇晃韩立起说,你想睡一会就睡一会,过一会我喊你。张三见韩立起没动静,就把右手从桌子下面隐蔽地悄悄地伸进韩立起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张三的一颗心猛然地狂跳几下,就直接“搬运”进自己的口袋里。张三得手并不急着离开,他要返回大客车上,到上河才下车。张三斜眼看一看大客车,大多乘客已经陆续返回车上,司机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站在车门旁,冲着饭店大声地喊叫,有没有上车的了,开车了!张三不着急,还要等一等,把韩立起一个人扔在饭店里,大客车不走不安全。饭店大厅里没有几个人,剩下的人也都是其他车上的,或是零散吃饭的。张三注意看看韩立起真的睡得很香甜,像是轻轻地有一丝一丝的鼾声打出来。药力是没话说的,百试百中,从没失过手,怕是一头牛灌下这一杯啤酒,也会马上倒在地上睡起来。吃饭时,韩立起也没忘记听MP3,只不过两只耳麦戴着一只,另一只耳麦拖着线头随意地耷拉着,从里边隐隐约约地传出女孩子“爱呀爱呀”的唱歌声。张三看见大客车的车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这才像一只遭狗撵的兔子跑出去。大客车缓缓地开动,张三朝着大客车前面跑,一边挥动两只胳膊,一边喊,停车!等等我!大客车像一个晌午吃得太饱的人,晃晃悠悠走几步停下来。司机打开车门,张三喘着粗气没命地跑上车。

司机问,干什么呢,差一点撂下你。

张三说,我、我、我在厕所里拉肚子。

司机、乘客都把眼睛转过来,特别地看一眼这个不起眼的毛孩子。

乌河下车不少人,车上空出座位,司机也不知道落没落下人。现在两人座位上只留下张三一人,还留下韩立起的长带包。张三明目张胆地把包拉开,把手探进去,除掉一张身份证,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张三把身份证举在眼前瞅一瞅。身份证上这个人大头大脸,跟真正的韩立起一点也不像。张三冲着身份证上的韩立起阴险地笑一笑说,你一个人在饭馆里慢慢地睡去吧。没个把钟头,韩立起趴在那里醒不过来。

张三的最后一项工作是把韩立起的包、连着包里的身份证一起扔掉。一个身份证对张三来说也没一点实际用途,倒是这只仿真皮的、黑色的、长带子的时尚包,张三舍不得扔。包的样式好看,包的皮质柔软,手摸着不是真皮赛似真皮,张三想象着这么一只时尚包背在自己身上肯定提气得不得了。这种把包占为己有的想法只在张三心里存在那么一瞬间,就狠心把它掐死掉。干这一行当的规矩是,只收黄金,银、铜、铁、锡一律不留。所谓的黄金就是钞票,银、铜、铁、锡就是其他的东西。不要说是一只包,就是乘客身上的手机,脖子上真金首饰都不能去占有。

这叫不留后患,这叫不因小失大。

前方不远处,大客车要穿过一座山中隧道。隧道单向双车道,有三四百米那么长。大客车穿越的时间大约三至四分钟。张三要在这么一片幽暗处,打开车窗把包、连同包里的身份证一起扔到车窗外面的隧道里,而后消停自在地睡一觉,正好赶在上河能下车。车厢里一明一暗,大客车驶进隧道里。张三赶紧侧身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寒风“呼啦”一声劈头盖脸扑过来。张三后面一排的乘客喊叫起来说,这么冷,你开车窗干什么?张三说,我要吐。张三说着话,把车窗开更大,他没有把包扔出去,却莫名其妙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像是真的吐起来。一股热雨似的东西朝着后排座位上的乘客淋过来。这位乘客更是大声喊叫说,你往哪里吐,吐我身上了!张三不回话,也不关车窗。后面座位上的这位乘客愤怒了,站起身子,伸手推张三。这位乘客试着张三在抽搐、在颤抖,这位乘客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大客车很快穿过隧道,太阳光斜斜地照进车窗里。张三后面的这位乘客的叫喊声更大,可以说已经没有人腔了。

——血!

——我身上哪来这么多血!

四周乘客把眼光聚集起来一起往这边看着,车窗开着,张三趴着,探出车窗外面的头脸血糊啦啦的像一个折断瓜藤的破损西瓜悬挂在那里。

张三已经死亡。只是暂时还没人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人,是怎么死亡的。揭开这两个谜团的只能是上河县交警大队里的交警。交警很快赶过来,从张三手上抓着的包里找出一张身份证,尸体与身份证相比照,初步认定,这个死者名叫韩立起。另外,隧道里安装有监控录像设备,调出录像带一回放,清晰地看见一辆大货车擦着大客车开过去,正好挤在“韩立起”伸出窗外的头脸上。

第二章:韩孟礼

这天下午4点多钟的样子,村委会的电话铃猛然一下响起来,吓了韩孟礼一大跳。

那一刻韩孟礼斜拉着身子歪躺在椅子里,两只手拢在衣袖里,一只脚跷在办公桌子上,似睡着没睡着,站在梦的池塘边沿上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叮铃铃——”一串电话铃叫起来,犹如从梦的池塘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一条腿。韩孟礼激灵醒透彻,慌忙站起身,准备往门外逃。电话机就放在桌子上,一声长一声短地连续喊叫着,韩孟礼犹犹豫豫地伸着手,心有余悸地拿起电话筒。

喂、喂、喂,你找谁?

你是韩家庄村委会吗?

是、是、是。

我找你们的村干部。

我是、是、是村委会治保主任韩孟礼。

噢,我是上河县交警大队,在我们县境内今天下午发生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村的拖拉机去你们那轧人啦?车主叫什么名字?

是你们村的一个名叫韩立起的小伙子被一辆大卡车挂着了。

是韩孟德家的小起呀,没死吧?

死啦。

死啦!真死啦?

韩立起的小名叫小起子,他父亲的名字叫韩孟德。

接下来,对方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说这起交通事故发生的大致情况,要求村委会一是带着韩立起家人尽早赶过去认领尸体,说死者头部、脸部擦伤严重,需要家人依照身上其他部位的特征去做进一步确认,二是协助事故处理,年关在即,最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处理好这件事,大家都好干净利落地过春节。韩孟礼在电话里答复对方说,我会尽快带人赶过去,争取今天晚上就到你们上河县。对方说一声好吧,丢下一个联系电话号码,丢下一个联系人姓名,就把电话挂掉了。

韩孟礼接电话的一副表情是焦躁的,是忧戚的,接过电话的一副表情是兴奋的,是欣喜的,不由自主地“啪”一声拍响桌子说,真就他妈的叫我候着了。

这些天,韩孟礼一直在村委会的电话机旁把守着。这是一台我们常见的老式的大红颜色的电话机。由于陈旧,由于冬天干燥多尘,由于一连好多天没一个电话打进来、也没一个电话打出去,电话机上面落一层厚厚的灰尘,模糊了原本的颜色,改变了原本的形状。一个不了解的村人走进来,不要说往桌子上看一眼,就是看上十眼八眼的也很难辨别出这是一台电话机。一堆烂报纸,一台破电扇,一只烟灰缸,一只搪瓷缸,还有韩孟礼斜躺在椅子里跷起来的一只脚——这些东西跟电话机一同摆放在桌子上,就更是增加了辨别电话机的难度。偶或地也有个别电话打进来,要么是镇里下通知开会的,要么是落实冬修水利的,自然也会有人打电话直接找韩孟礼,这多半是某个熟人喊他去喝闲酒。从工作上来说,从交往上来说,上述这些电话当然很重要,可这些都不是韩孟礼心里真正想等的。

韩孟礼盼望一种什么样的电话呢?

要是直白地说,就是希望听见村人出事的电话,尤其千里迢迢外出打工村人出事的电话。这么一说,韩孟礼这个人就好像不够厚道了,心理阴暗有毛病。其实呢从他在村委会的工作分工以及生活现状方面去考察,他的这种阴暗心理又具有某些“合理性”,能为他的“不厚道”找到一个坚实可信的背景。

具体地说,他不是村里的书记,没有领导全村党务工作的权利;他不是村委会主任,没有掌管全村行政工作的权利;他不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没有统揽全村计划生育的权利。韩孟礼是村委会的治保主任,村里村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治安方面的工作归他处理。村人谁家邻里间吵架了,他走过去了解了解、调解调解,村人谁家丢一只鸡、一只羊、一条狗、一头牛,他走过去调查调查、处理处理——这些属于村里的工作。要是去镇里开一开治安综合治理方面的会议,配合镇司法所开展义务普法教育,对着村委会广播读一读宣传稿子,在村委会墙上贴一贴宣传材料——这些属于镇里的工作。不管是村里的工作,还是镇里的工作,他都不喜欢去做,做起来没劲头。一句话,做这些工作没好处,没外快,没油水。韩孟礼喜欢做村子外、镇子外的工作。比如说哪个村民在外地出事故,小煤窑瓦斯爆炸啦,建筑工地倒塌啦,年关要工资与老板捅刀子啦,不说死亡这么大的事,就说断掉一条腿,就说受伤住在医院里,他要领着这个村民的家人去处理,一是代表村民家人,二是代表村委会。想想吧,韩孟礼带着这么两种身份去,吃的喝的肯定少不了,其他好处也照样少不了。来回一趟,开眼界,见世面,跟风光旅游差不多,回到家村委会见天还有十块二十块的补助费。在村委会工作这几年韩孟礼得出这么两条基本经验,第一条村人在外地出的事愈大,牵扯的金额就愈大,从中能得的好处就愈多;第二条愈是挨近年关,在外地打工的村民愈好出事,出事愈严重。

现状就是这么一个现状,道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村人不在外面出一出事,韩孟礼整天待在家里,按月干干地拿那么一点死工资,没有好处,没有外快,没有油水,指望什么养活老婆孩子,指望什么抽烟喝酒?

不知怎么的今年是一个例外,眼见年关一天一天很近了,一件事没发生,像是这个人世间一下太平了,像是农民工一个个一下安分了。韩孟礼不甘心,依旧一天天在村委会守候着。韩孟礼念过几年书,记得学过《守株待兔》这么一则古代寓言。他想他就是那个整天守着树的农夫。他相信一直守着树就一定会有一只野兔子愣头愣脑地撞上来。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下午,上河县交警大队终于把电话辗转打过来。

韩孟礼放下电话心满意足地走出村委会,两手背在身后显得沉甸甸的,像是真的拎着一只肥嘟嘟的野兔子。

说起来韩孟礼就是这么一种人,守株待兔的时候能够沉得住气,兔子拎在手里还是能够沉得住气。韩孟礼走出村委会大门没有直接去韩孟德家,而是先拐去找王怀秀。王怀秀是一个离婚独居的女人,没有孩子,30多岁,天生有几分姿色,靠跟男人睡觉挣钱过日子。韩家庄紧靠着淮河南岸,河边上有一片很大的沙场、煤场。做沙子生意的、做煤炭生意的生意人捎带着就把王怀秀的生意做下了。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王怀秀很少跟村里的男人睡觉。韩家庄人家都是一个姓,一个祖宗。王怀秀嫁过来,平辈人喊嫂子、弟媳妇,长辈人喊侄媳妇、孙媳妇,晚辈人喊婶子、大娘甚至奶奶。虽说现在离婚已经不算姓韩的人,可要是在本村偷鸡摸狗的还是有乱辈分的嫌疑。再说左邻右舍谁家男人没有女人看着,又加村里盯着这么多双错综复杂的眼睛,王怀秀跟本村男人做生意,真是觉得因小失大不划算。要说王怀秀在村里一个男人都没有也不现实。俗话又说,苍蝇不叮无缝鸡蛋。一个鸡蛋要是裂开缝隙,流出蛋清蛋黄,你不找苍蝇,苍蝇也会找上你。村里跟王怀秀有关系的男人起码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她以前的男人韩立海,一个是韩孟礼。韩立海是叮在王怀秀身上的一只老苍蝇了,两人离婚后,关系没有断。王怀秀跟韩立海睡一次要收一次钱。王怀秀说,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男人了,我不要你钱我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不过我不能收你那么多,毕竟我俩是老关系嘛。

王怀秀跟韩孟礼睡觉不收钱,要钱韩孟礼也不会给一分。

王怀秀与村外的男人交往,免不掉有一些是非,是村里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这就牵扯到韩孟礼的工作职责了。一方面韩孟礼需要随时随地去掌握王怀秀的动向,一方面王怀秀需要韩孟礼的保护。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一个白睡,一个白送。这种超越“市场关系”的关系有时不大能够靠得住,这不从秋天到冬天差不多有三个多月了,韩孟礼一次没睡上王怀秀。好多次韩孟礼找上王怀秀的门,她总是说身上不舒服不能那个了。

韩孟礼问,怎么不舒服?

王怀秀说,是女同志的病,说出来你也不明白。

王怀秀拒绝韩孟礼从前也有过,拒绝的理由,要么她真的生病了,要么她在一段时间内被一个舍得花钱的生意人包养了——男人在河下做沙子生意或煤炭生意,把王怀秀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在这里吃饭,在这里睡觉,她哪里还敢去眷顾韩孟礼。要是后面一种情况,韩孟礼一查听就能查听着,也不会去埋怨王怀秀。毕竟人家一个女人家靠着这种手段去谋生。一段时间过去,这个生意人走开,王怀秀会主动去找韩孟礼,把落下的亏空补起来。要是王怀秀真生病,韩孟礼眼睛能看着。王怀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我都这样了,想浪浪不动,你要是不嫌弃就上来吧。韩孟礼倒像一个贪吃贪喝的人,不好意思地说,过些天我再来。

这一回,韩孟礼没看出王怀秀生病的样子,也没查听出哪个男人包养她。

王怀秀在家里。

韩孟礼两手背在身后依旧像是拎着一只沉甸甸的野兔子说,我来看一看你的女同志病好了没有?

王怀秀装出一副病态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面色红润,鲜活乱蹦地像是一条刚出水的淮河鲤鱼。

王怀秀说,哪会好这么快,你就在我身上死心吧,该去找哪个浪骚货你去找哪个浪骚货。

韩孟礼说,我就看上你这块香肉。

王怀秀说,你是看上我这块肉不花钱,不吃白不吃。

韩孟礼“嘿嘿”笑一笑,事实明摆着,没办法去否认。

韩孟礼说,我看你的病是在家里憋闷出来的,我带你出去散一散心怎么样?

王怀秀撇拉撇拉嘴说,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韩孟礼问,我怎么啦?

王怀秀说,你就是泥菩萨身上的一只虱子,掐死也不会流一滴血。

韩孟礼说,我说的是真话,带你去上河。

王怀秀眼睛亮出光,问真的呀?

韩孟礼就说出韩立起在上河出交通事故的事情,说过一会我带你一起去。

王怀秀眼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来说,韩孟德家出这么大事,我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韩孟礼说,你跟着一起去处理事故,算村委会派你去出差,不是白吃白喝,你瞎顾忌什么呢?

韩孟礼生拉硬拽王怀秀一起去,有两方面用意。一方面是想找机会跟她睡一觉,一只偷惯嘴的猫,偷不着嘴心里急,日夜想着王怀秀这么一块香肉,这么一块活肉。韩孟礼老婆长相丑,睡上去就是一堆死肉,没有一丝鲜活气,哪里像王怀秀就是一只活弹簧,你愈压她愈弹,从头至尾没一刻消停的。韩孟礼睡过王怀秀才知道,女人跟女人眼睛看着有差别,使用起来也有差别。另一方面带着王怀秀一起去便于开展工作。依照韩孟礼以往的经验,处理事故带着一个女人会有许多好处。一个女人能哭能盼能拼命,也可以骂人打人不讲理。软弱起来别人能同情,厉害起来别人能害怕,这些长处男人永远不具备。具体说到韩孟德夫妻是中年得子,儿子刚20,老两口已经60多岁了。韩孟德家里的瘦瘦弱弱的哪能经得起折腾,肯定不能去。一个闺女,嫁到很远的外村去,一时半时回不来。带着王怀秀一起去怎么说都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不出所料,韩孟礼去韩孟德家一句话没说完,韩孟德家里的“妈呀”一声就背过气去,韩孟德也跟着女人似的“稀里哗啦”哭起来。韩孟礼一边急忙差遣村人去村里的小诊所喊医生过来救治韩孟德家里的,一边大声说韩孟德,你们两口听我把话说完,人家说去认尸体,也不定就是你们家的韩立起。韩孟德“哇里哇啦”哭着说,前几天小起子就打电话说这两天赶回来,肯定是我们家的小起子……我的个短命的儿子呀,我怎么摊上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命呀……村人拿大拇指去掐韩孟德家里的虎口,去掐韩孟德家里的人中,韩孟德家里的一口气还是没能缓过来。韩孟德扑过去,摇晃老婆说,你死,我也不活了,我们两个一道去陪小起子。

韩孟礼不耐烦地说,你要再这样哭个没完,我就走了。

韩孟德愣愣怔怔停下哭,两眼直直地盯着韩孟礼。

韩孟礼说,你说去不去上河?

韩孟德疑疑惑惑地问,去上河干什么?

韩孟礼厉声地说,去看你儿子!

韩孟德“哇啦”一声又哭起来说,我的个短命的儿子呀,大(爸)这就去看你。

韩孟德一边吸吸溜溜哭着,一边摇摇晃晃往院门外面走,往村大路上走,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像一个疯疯傻傻的人。

三个人——韩孟礼、韩孟德、王怀秀先到下河县城下车。村里没有去下河的客车,更没有去上河的客车。三人必须到下河转车去上河。三人去下河坐的是村里的一辆农用车。这是村里最好的一辆车,驾驶室里是双排座,人坐里边跟坐小宝车(轿车)的感觉差不多。村干部要是上镇子、上县城里急用车,都喜欢坐这辆农用车。说好的,用一趟好多钱,由村委会统一结算。一路上,韩孟德“呜呜呜”哭个不歇闲,韩孟礼不搭茬由他哭,王怀秀也跟着“滴滴答答”流眼泪。韩孟礼说王怀秀,到上河有你哭的呢。王怀秀止住眼泪问,我到上河哭什么?韩孟礼这才把工作任务布置给王怀秀。韩孟礼说,你去上河有两项任务,一是照顾韩孟德的吃喝,劝说他不能让他悲伤过头,耽误办正事;二是你去上河名分上就是韩孟德闺女,就是小起子姐姐,你听我的差遣,我让你哭闹你就哭闹,我让你向人家提什么要求你就向人家提什么要求。

王怀秀问,没了第三项?

韩孟礼知道王怀秀说的第三项任务指的是睡觉,只是当着别的村人面不能说。

王怀秀说,到时候你说起第三项我也不答应。

韩孟礼心想,晚上在旅馆里住下来答应不答应就由不得你了。

农用车只能送到下河县城里,车辆没有正式牌照,开车人没有驾驶执照,到下河都害怕,更不要说去上河了。三人到上河县城一查听,当天没了去上河的客车。韩孟礼慌了手脚,赶忙给上河县交警大队打电话,对方说现在天晚了,你们就是打的过来也已经见不着尸体,明天一早过来吧。韩孟德不哭了,担心留在家里的老婆子,要跟着农用车一起回家。韩孟礼当然不愿意,说明天一早还得付一趟农用车钱,你说韩立河愿意报销吗?韩立河是村书记,韩家庄的一支笔,大事小事都他一人说话算。韩孟德头脑清醒着,说我们三人在县城吃住一晚黑不是要花更多钱?王怀秀一旁不说话,心想我看你韩孟礼这个弯子怎么弯过来。男人经验多了,王怀秀早看出韩孟礼的花花肠子。韩孟德哪里能够看出来?韩孟礼说,这是两笔账,用农用车钱从村委会出,在县城吃住钱从处理事故中出。韩孟礼把这个弯子说明白,韩孟德不同意也没办法。王怀秀说韩孟德,你听韩孟礼的没有错,他做事不为你着想,总不会想着自己吧?韩孟礼听出王怀秀说话里有刺对着自己,说我作为村治保主任,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心里还是有数的。韩孟礼说这话的意思是想晚上闪王怀秀一下子:她心想晚上我会摸上她的门,今天晚上我偏不去。对付这种女人有时候也是要讲究一点策略的。强扭的瓜不甜,有时不是强扭的瓜也不甜。

三个人简单地吃一顿晚饭,就找一家旅馆住下了。是标准间,一间房屋两张床。韩孟礼跟韩孟德睡一间,王怀秀单独睡一间。两间房屋紧挨着。晚饭就在旅馆下面的小饭馆里吃的。这里人家冬天喜欢吃羊肉锅子。三个人就要一个羊肉锅子,30块钱,不算便宜,也不算贵。韩孟礼当家买一瓶白酒,说晚上冷喝一点酒暖一暖身子。王怀秀理解成喝一点白酒两个人睡觉好助兴。韩孟德不想吃不想喝。王怀秀劝说韩孟德,不喝酒也得吃一点饭,不吃饭身体垮下来,明天去上河什么事都不能做。韩孟礼偏要韩孟德喝白酒,说喝一点白酒你晚上能够睡踏实。王怀秀理解成韩孟德晚上睡着觉韩孟礼好往她的床上摸。韩孟德随便喝几口酒吃几口饭,说是想回房间休息了。韩孟礼说韩孟德,你这么一说我倒也困了。韩孟礼跟王怀秀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吧,我陪韩孟德先回房间去。韩孟礼说回房间,真的跟着韩孟德一起回房间,单独晾下王怀秀一个人在饭馆里。一时间王怀秀眼泪汪汪的不知道韩孟礼唱的是哪一出戏。

韩孟德喝下几口酒还是睡不着觉,一小会压抑着哭一哭,一小会偷着流一流眼泪。韩孟礼更是睡不着,口干舌燥地火烧火燎地想着王怀秀的种种好处,自己怎么也劝不住自己。韩孟礼自己跟自己说,我知道这个女人好,不过今天晚上不能去。韩孟礼自己回答自己说,今天晚上我偏要去。韩孟礼自己痛恨自己,我一个大男人怎么禁不住一个女人勾引呢?韩孟礼睡不着,爬起来喝白开水,“咕咚咕咚”喝一杯,“咕咚咕咚”又喝一杯。韩孟礼连续把一瓶白开水喝进肚子里,连续尿出三泡尿,口干舌燥的火烧火燎的感觉还是没能压下去。韩孟礼支持不住要出门去找王怀秀。

韩孟礼跟韩孟德说,我下楼去买一包烟。

韩孟德还是没看透韩孟礼的花花肠子,问,半夜里还有卖烟的?

韩孟礼说,县城比不得村里,一夜到亮商店不关门。

韩孟礼急忙跑出门,没敲门就推开王怀秀的房门。王怀秀没关门,也没睡觉,和衣躺在床上。说不上王怀秀这样是为了等候韩孟礼,还是为了拒绝韩孟礼。王怀秀“骨碌”一下爬起床,躲闪开韩孟礼。

王怀秀说,你来我的房间做什么?我一个人能在楼下的饭馆里吃饭,我一个人就能在楼上的旅馆里睡觉。

韩孟礼把责任推给韩孟德,说我不跟着他一起回旅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王怀秀问,你现在把他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就不害怕啦?

韩孟礼撒谎说,他睡着了,睡得像是一头猪。

王怀秀死活不让韩孟礼上身。两人在房间里,你逮我躲,你进我退,像孩子过家家似的。几十回合下来,王怀秀没了力气瘫软在床上,韩孟礼折腾得也够呛,一个劲地“呼哧呼哧”喘粗气。

王怀秀说,我心想你长能耐一晚上不会过来了呢?

韩孟礼说,我怎么舍得你这块香肉呀。

韩孟德一个人在房间等一刻、等两刻不见韩孟礼回头有点不放心,穿上衣服出门去找韩孟礼,恍恍惚惚的,心里想的跟嘴上喊的不一致。

——小起子,大(爸)来找你了。

——小起子,你在哪里?

半夜里,韩孟德喊声低沉,有点沙哑,阴森森的,像是一个鬼魂喊叫着另一个鬼魂。

听见喊声,韩孟礼半路里“哗啦”一下软塌在王怀秀身上,像一扇煺过毛的猪肉。王怀秀一把推开韩孟德说,你个没用的东西。

第三章:韩立起

韩孟德一看见尸体就辨别出来,这不是儿子韩立起。

这里睡着的当然不是韩立起。不过韩孟德哪里会知道,知道了就不会几百里路赶过来,就不会一路哭个“吸吸溜溜”的,更不会惊吓个半疯半傻的。死者平躺在火葬场的一只铁盒子里,头脸模糊着,变形着,身上冷冻出来的霜冻像是长出白茸茸的一层毛。韩孟德上去就脱死者脚上的鞋子,查看左脚上的大拇脚指甲少掉没有。说起来这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有一次韩孟德拉架子车去下地,儿子坐车上跟着一起玩。是一段下坡路,韩孟德前面拉着车子跑,儿子快活地“嘎嘎”笑,猛然之间,笑声转尖叫,一只左脚颠出车框外面,别进架子车的轱辘里。脚面脱掉一层皮不说,大拇脚指甲整个地裂掉了,血糊啦啦一大片。儿子哭个没人腔,韩孟德的一张脸吓个煞拉白。韩孟德扔下架子车,赶紧抱着儿子没命地往村子里的小诊所跑,生怕晚一步儿子会没有命。十指连心,父子连心。儿子的一只左脚一连疼痛好多天,韩孟德的一颗心也一连疼痛好多天。这一会,韩孟德脱着死者脚上的鞋子、袜子,耳边仿佛听到的还是儿子那永远消失不去的尖叫声。

韩孟德说,小起子,大(爸)来看你了。

韩孟德说,小起子,大(爸)来接你回家。

韩孟德的举动有点蹊跷——脱去死者的鞋子、袜子寻找一种什么样的特殊记号,他半疯半傻不去明说,其他人也不好去问一个究竟。在场的一共5个人,韩孟德、韩孟礼、王怀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一个是负责处理这起交通事故的王交警。

按照韩孟礼的吩咐,一进入上河地界,王怀秀就成为韩孟德的闺女,就成为一个名叫韩怀秀的女人。韩孟礼还吩咐王怀秀,一见着尸体你就不要命地哭叫,就当死的是自己的亲老子亲娘。王怀秀说,这个我拿手,这些天我心里憋屈得慌,正想找一个地方哭一哭呢。韩孟礼跟韩孟德说,死者家人就是要把对方哭蒙头、哭心烦,这样处理起来才能更有利,给更多的钱。韩孟德说王怀秀,你就当我一回闺女吧,事后我不会亏待你。

路上,韩孟礼像个导演似的说,你们俩相互喊一喊,免得到时候口生出岔子。

王怀秀喊一声,俺大。

韩孟德愣一愣神,回一声,唉。

韩孟礼说韩孟德,你也喊一声试一试。

韩孟德又愣一愣神,喊一声,闺女。

王怀秀相跟着答应一声,唉。

韩孟德的眼泪“刷拉”流出来说,真是难为你做我的闺女了。

韩孟礼说,王怀秀跟着来就是干活的,哪能白吃白喝呢?

王怀秀一走进停尸间,没见着尸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副大嗓门“哇啦”一声启动开来。王怀秀的嗓音像红白喜事乐队中的一杆唢呐,高亢有力,哀婉撼人,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嗡”直响,震得人们耳朵“嗡嗡嗡”直响。俺的个苦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冰冷冷的地方呀,俺的个短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呀……王怀秀哭着,两手并不安分,伸手抓着火葬场工作人员的衣襟说,求求你把俺弟弟抱出来放在一个暖和的地方……王怀秀伸手抓住王交警的衣襟说,你带我去找那个开车的司机,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他全家不得好死……王怀秀像是个疯婆子,又抓又挠的。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往门口退,王交警也往门口退。韩孟礼上前从身后抱住王怀秀,两手狠狠地往她的两只奶子上搓一搓、揉一揉说,韩怀秀你冷静一点。韩孟礼生怕王怀秀失去控制,反倒容易把事败露出来。渐渐地王怀秀像是没了力气,声调低沉下来,我命苦呀没摊着一个好男人,我离婚后没有男人村里谁个男人都能欺负我呀,连个屁眼大的3岁孩子都能在后面指指戳戳呀,你说我活着有个什么意思呀,不如一死干净利落呀,躺在这里的要是我多好呀,一死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王怀秀字字血声声泪哭起自己来。

死者左脚的大拇脚指甲完整着,死者右脚的大拇脚指甲完整着。韩孟德记性再差,总不会记岔到大拇手指甲上去吧?结论只有一个——这个死者不是小起子。

一悲一喜,悲喜交加,韩孟德心里承受不起这么大的落差,两只手松开死者的两只脚,一个人恍恍惚惚地瘫软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这不是我家的小起子,这怎么会不是我家的小起子呢?

韩孟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疑云重重。站在一旁的韩孟礼却听得十分清楚,十二分明白。一件期许已久的大事终于到来了——尸体不是韩立起的。一个决定瞬间在韩孟礼心里做出来,冒名领取死者的抚恤金。韩孟德能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咚咚咚”狂乱地连续跳三下。韩孟德拿手指头捅一捅王怀秀的腰眼说,韩孟德认出是他家的小起子,快点大声地哭一哭。

王怀秀不愧为哭唱高手,低沉的声音重新高扬起来,嘹亮起来。俺的个苦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冰冷冷的地方呀,俺的个短命的弟弟呀,你怎么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呀……

韩孟礼走到门口跟王交警说,韩孟德在他儿子的一只脚脖子上认出一颗长毛的黑痣。

死者露出来的两脚是白色的,四周的墙壁是白色的,室内是灯光是白色的,一颗长毛的黑痣很刺眼地在右脚脖子上凸显出来。

王交警说,能够辨认出来就好。

有死者包里的身份证作证,王交警从没怀疑这里躺着的不是韩立起。在他看来死者家人来认领一下尸体,只不过是走马观花似的一道程序罢了。

韩家庄旁边有一个小李庄。三年前,小李庄有一个村人在新疆掏金矿砸死掉,村干部带着家人千里迢迢赶过去。情况与这起交通事故有点相类似,几个人到那一看,死者不是小李庄人,虽说头脸血肉模糊着,可一个大个头,一个小个头,差别很明显,连个特殊记号都不用找。不是小李庄人,金矿上怎么会登记小李庄人的名字呢?原来这个死者是顶替小李庄人下矿井。金矿管理混乱,这人顶替小李庄人下矿井,少去一部分押金,还少去许多麻烦事。小李庄人不在金矿干什么去了呢?半个月后,这个人押运一卡车新疆哈密瓜回到家,说今年那边的哈密瓜便宜,在金矿挣钱不如往这边贩运哈密瓜赚钱多。几个人悲伤着脸去,笑嘻嘻回来。谁能想到他们已经冒名把死者的抚恤金领回来,私分掉,沉甸甸地揣进几个人的口袋里。又过去几年,这件事才渐渐败露出来。有村人说,是他们自家人说闲话说出来的;有村人说,他们几户人家吃的喝的用的,一看就能看出像得着什么意外好处的样子。

这事渐渐往四周村庄传播开去,韩孟礼最初听见不相信,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法制社会,一件人命关天的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冒名哄骗过来了?村人说,你所说的法制社会是法制能管得着的那么一大片,法制管不着的地方多着呢。村人说这话的理由是,远处村庄的不说,单说我们四周村庄,就有不少村人外出打工没了踪影,你说这些人是死是活,要是出事故死的话,能说没有被别人冒名领取过抚恤金?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眼下随便翻一翻报纸,看一看电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没有,能够吓得你都不敢睁眼,都不敢出门。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韩孟礼心里反倒隐隐地盼望着能遇见一件类似小李庄村人的事。

机会说来就来。机会一来就像决堤的淮河水,“哗啦”一下一泻千里,想拦都拦不住。来上河的路上,韩孟礼在心里就做着这方面的打算——万一死者不是韩立起就冒名领取抚恤金,只是这种打算暂时没能说出来罢了。现在是该把预谋说出来的时候了。

回到旅馆后,韩孟德的情绪渐渐地平稳下来,心情渐渐地疏朗开来,一块高悬头顶的大石头“扑通”落地上,心里疑惑疑惑的还是有点不相信。韩孟德问韩孟礼,你看那孩子不像我家的小起子吧?韩孟礼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像与不像的道理呀。韩孟德还是不死心,转过头去问王怀秀。王怀秀说,我只顾没鼻子没眼睛地哭,连看一眼尸体我也没有看呀。王怀秀哭一场、闹一场,说话嗓音沙哑,神色疲惫,好像生过一场病。韩孟德说韩孟礼,麻烦你快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就说死掉这个人不是我们家的小起子。王怀秀哀叹出一口长气说,我算是清明上坟摸错了地方——白哭一场。

韩孟礼开始说自己的打算了。

韩孟礼说,我跟你俩把话说清楚,从现在起这个人不是小起子也要把他当作小起子。

韩孟礼用的是领导布置工作的说话口气,别人只有听从的份子,没有商量的余地。韩孟德、王怀秀不知道韩孟礼的真实用意,两双眼睁多大地看着韩孟礼。

韩孟德质问说,不是我家的小起子,干吗要说是我家的小起子?

韩孟礼说,你说是你家的小起子,人家不给你钱?

王怀秀明白韩孟礼的意图,说,怪不得你韩孟礼看出韩孟德认出不是小起子,你还让我使足劲地哭呢,你是害怕王交警知道了。

王怀秀觉得这是一种轻巧的挣钱门路,比跟男人睡觉挣钱还快、还多。

韩孟德是个老实人,是个胆小人,怕东怕西的害怕一大嘟噜事。一会害怕交警查出是假的,一会害怕真正死者家人找过来,一会说冒名骗人心不安,一会说犯法的事不敢做。韩孟礼不跟韩孟德多做解释,就问一句话,上万块钱你想不想要?王怀秀一边帮腔说,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钱你真不敢要?韩孟德动心地问,你说能赔好多钱?韩孟礼说,依照我的经验少说能赔个十万八万的。韩孟德惊讶地问,这么多钱呀?韩孟礼使足劲地往上面加,说不定还会赔更多。王怀秀说,你想想够你种好多年地?恐怕种一辈子地都不会挣这么多钱?

韩孟德闭口不说话了。不说话就等于默认这件事。

韩孟礼说,我们三个人都有好处的一件事就这么定了,现在我们去找饭馆好好地吃一顿。

三人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到第二天傍晚里。韩孟礼走出旅馆,王怀秀走出旅馆,韩孟德坐在房间里不动弹。韩孟礼回头喊,走呀吃饭啦?王怀秀说,你想吃什么去饭馆里点什么。韩孟德迟迟疑疑地说,我还有一句话没有问清楚呢。他连续往肚子里咽下几口唾沫,问出一个更加实质性的问题。

韩孟德问,赔偿的钱我能拿几成?

这确实是一个韩孟礼没来得及思考的问题。

王怀秀说,我们三个人平均分。

韩孟德口气很硬地说,平摊我不干,我冒充死者父亲,不得大头我不干。

王怀秀说,我冒充死者姐姐,你得大头我不吃亏?

韩孟礼说,你们俩不要吵了!没见一分钱,你俩倒为分钱吵起来,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我问你们俩,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按道理说,我应该得大头,我怎么都没说这种话呢?可见你们俩的思想觉悟有多低。

一个老实的人,一个胆小的人,往往又是一个倔强的人。一个倔犟的人,往往又是一个顾及不着思想觉悟的人。

韩孟德说,不拿大头反正我不做这件事。

三人商讨的结果是,韩孟德得一半,剩下的韩孟礼、王怀秀二一添作五。

这天晚上,韩孟礼与王怀秀消消停停地睡了一大觉。吃过晚饭,韩孟礼跟韩孟德说,你在房间睡觉,我去上河县城看一个熟人。而后韩孟礼屁股一抹,钻进王怀秀的房间里,钻进王怀秀的被窝里。昨天晚上,两人偷偷摸摸地有所顾忌,还被韩孟德鬼魂似的喊叫吓得不轻。今天晚上,两人彻底地放开来,舒缓开来,为了一个新的革命目标重新走到一起来了。

王怀秀在韩孟礼身子下面播着风弄着雨说,这一趟上河来得真不错。

韩孟礼伸出两手抚摸着王怀秀圆润润的屁股蛋子说,我有什么好处会忘掉你?

隔天下午“韩立起”火化,上午去交警大队认领遗物。吃过早饭,韩孟德死活不愿出门,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说,我害怕出门,我害怕看见交警。王怀秀说,我个女人家都不害怕,你个男人家害怕什么呀?韩孟礼先是不知道怎么办好,而后灵机一动说,你不想去反倒也好,就留在旅馆里睡觉,像你这样别人没看出破绽,你自己也吓出破绽来。

“韩立起”的遗物一共三件,阴差阳错的这三件东西确实都是韩立起的,一只长带子黑色时尚包,身份证,还有三千多块钱。这三千多块钱,整钱数是张三从韩立起身上偷来的,零钱数是张三自己身上的。俗话说偷鸡不得蚀把米,说的就是张三这种人。不过张三蚀的不是一把米,而是自己的一条性命。韩孟礼依旧交代王怀秀说,你见着遗物还是不要命地哭闹。王怀秀说,昨天没有好处我都哭成那样子,今天为钱我不更加卖力气?

见着黑色包,王怀秀一头扑过去,哭着说,我的个弟弟呀,这包还是姐姐给你买的呀,我现在摸着包还热乎的呀,你的人却没有了。

见着身份证,王怀秀更是没鼻子没眼睛地哭,我的个弟弟呀,这张身份证还是姐姐陪着你一起办的呀,我让你笑一笑,你一脸冷冰冰的一点都不笑。

见着三千多块钱,王怀秀“咯噔”不哭了。

王交警说,你清点一下钱数。

王怀秀跟韩孟礼争着去清点。韩孟礼手快,王怀秀手慢,只好一旁眼睛睁多大地看着,生怕韩孟礼偷偷地抽出一张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王交警主持协商处理这起交通事故的时候,两位司机都在场,大客车的司机是一位大胖子,大卡车的司机是一位小瘦子。这之前,韩孟礼与王怀秀已经悄悄地把三千多块钱私分掉。分钱的时候,王怀秀有点犹豫,问这钱不分给韩孟德啦?韩孟礼说,你是嫌钱多?口袋里揣上钱,王怀秀见着两位司机闹腾得更加厉害了,破口大骂不说,连脚上的两只鞋子都一齐脱下,照着两个司机分别砸过去。

——是你们两个狗杂种害死了我弟弟呀。

——你们两个吃枪子的要替我弟弟偿命。

韩孟礼出面拦着王怀秀说,你要相信王交警会秉公办事的,王交警会依法处理好这起交通事故善后工作的。

两个司机也是一肚子冤枉与委屈。

大胖子司机说,你说你个小伙子,大冷的冬天你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干什么?

小瘦子司机说,我拉一车猪肉急等着赶时间,没想超一下车超出这么大的一个纰漏。

最后处理的钱数,没有韩孟德、韩孟礼、王怀秀想的那么多,说起来也不算少,去掉杂七杂八的费用,给6万块钱整。两位肇事司机各自出一半——3万块。王怀秀代表伤亡家人在事故处理协议书上签的字。韩孟礼跟王交警说,韩孟德几天没吃没喝,已经躺在旅馆里爬不起床来。王交警说,闺女签字是一样的。王怀秀问,签我的名字,还是签俺大的名字。王交警说,当然是签你的名字。韩孟礼提醒王怀秀说,韩怀秀,那你就代替韩孟德签字吧?韩孟礼着重强调的是“韩怀秀”三个字。生怕王怀秀手忙脚乱签的不是韩怀秀,而是王怀秀。哪里知道王怀秀不识字,多年练习过来,只会写“王怀秀”,不会写其他字。王怀秀手里捏着一杆笔生硬硬的像是握着一把大锄头。王怀秀说,我会写王怀秀,不会写韩怀秀。事情就这么一不留意还是差一点败露出来,韩孟礼吓出一身冷汗。好在王交警自始至终没产生过一丝怀疑。韩孟礼把“韩怀秀”三个字写在另外一张纸上,让王怀秀照葫芦画瓢。原本简单的三个字,韩孟礼颤抖着写半天。

王怀秀签过字,剩下的事就简单了。两个司机各自拿出3万块钱走掉了。王交警说,火葬场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你们下午把尸体火化后领着骨灰盒就能回去了。韩孟礼说,我代表韩家庄村委会感谢你为韩孟德家及时处理这件事。王交警哈欠连天地说,一个多月来我天天忙着交通事故,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韩孟礼说,下午我带着韩孟德父女去火葬场就照(行)了,你就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王交警说,我能休息吗?昨天出交通事故死的两个人还等着我去处理呢。

按照韩孟德、韩孟礼、王怀秀三人事先达成的协议,6万块,韩孟德得3万块,韩孟礼、王怀秀各得一万五。韩孟礼怀里揣着6万块钱没回旅馆,找一处僻静地方,与王怀秀两人把各自的一万五千块钱分掉了。

王怀秀手里拿着一沓钱“嘿嘿”地笑一笑。

韩孟礼手里拿着一沓钱“嘿嘿”地笑一笑。

两人相互望着对方,幸福地干笑几声,都找不着适当的词语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令王怀秀没想到的是,回到旅馆,韩孟礼却跟韩孟德说,这起交通事故一共赔偿4万块钱,只拿出两万块钱塞给韩孟德。这样本该给韩孟德的一万块钱被韩孟礼独自揣进口袋里。韩孟礼做这件事,当着王怀秀面,韩孟德没有怀疑钱会少,王怀秀也不好当面说出来。

回家后,王怀秀去问韩孟礼要钱。

韩孟礼反问王怀秀,你问我要什么钱?

王怀秀说,你扣下韩孟德的一万块钱该有我五千吧?

韩孟礼说,你头脑糊涂说胡话吧?

王怀秀生气地说,韩孟礼,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去跟韩孟德说。

韩孟礼说,你去说吧,你最好把我俩私分的三千多块也说出来。

王怀秀说,你心想我不敢,你真不给钱,我都敢去派出所里说。

韩孟礼笑一笑说,现在我们三个人可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三只蚂蚱,我要是呆在牢房里面,你跟韩孟德决不会待在牢房外面。

第四章:韩孟德

这个年韩立起没有回来家。

韩立起趴在小饭馆的桌子上迷迷糊糊地正睡着,“妈呀”一声的惊叫声传进耳朵里。他激灵一下醒过来,没见着四周是谁惊叫的,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趴在小饭馆睡着的。韩立起抬起手脖子看一看手表,正好是下午2点整。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开,想起这是在坐车回家的半路上,抬眼往窗外找过去,哪里还有大客车的影子。韩立起下意识地跑出饭馆门喊叫着说,大客车,大客车,我还没有上车呢?有两个小服务员彼此对看一眼,捂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下午2点钟正是张三在隧道里丧命的时间。

韩立起遭人暗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他没有回家,也没报案,而是返回省城。他要亲手抓住这个在啤酒里下毒的家伙,先是狠打一顿,而后再扭送去派出所。他相信吃屎狗离不开茅厕这么一句老话,他相信在省城长途汽车站守候足够长的时间就一定能抓住这个贼。哪里知道返回去一连守候两天时间,在长途汽车站大厅内外见着上千上万个晃来晃去的人头,就是没见他要找的那个狗东西。韩立起口袋里的零钱花光了,肚子两顿饭没吃了,在长途汽车站再也支撑不住,找一个熟人借上车票钱灰溜溜地逃回广东去。家中父母等着他带钱回去过年,等着他带钱回去还账,口袋里没有钱回家也是过不好年,还不成账。3000块钱莫名其妙地被人偷去,他回家跟父母说也说不清楚,他没有这个脸回家见父母。韩立起从广东往家打电话说,公司春节不放假就不回去了。另外又说,手上钱被一个同事生病住院借去了,等同事把钱还给他才能往家打钱了。这时候,韩孟德已经从上河回来家,确定儿子鲜活乱蹦地活得好好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韩孟德想问儿子,他的身份证怎么会落在别人的手上,一是害怕电话里说不清车祸这件事,二是害怕这件事惊吓着儿子,话到嘴边曳着一口唾沫咽下肚子里。结果韩孟德说出一句家常话,你在那边好,我跟你娘在家就好,我们全家人就好。

平安是福,贫安也是福。韩孟德一直是这两个词语的拥护者和实践者。

在韩家庄,韩孟德家的日子过得算差的。原因是两口子年岁大,外出打工打不动,只能在家看守几亩地,种地也只是种粮食,很少种青菜、瓜果之类的经济农作物,种了没有力气上集市上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闺女出嫁,儿子上学,哪样事还是离不开钱,入不敷出,一个欠债的窟窿越扯越大,眼下亲家邻家的一共欠两万多块钱。儿子成绩不错,初中毕业能考上县城里的好高中,接下来不愁考不上一个好大学,可儿子没走这么一条看似光明的大道,却走一条看似不怎么光明的小道——上职业中专,学一门手艺,早早地外出打工挣钱支撑这个家。儿子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眼下上高中花钱,上大学更花钱,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上下来,家里欠的债就不是一个窟窿这么简单了,恐怕就会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无底洞。儿子决定放弃走一条看似光明的大道,选择一条看似不怎么光明的小道,韩孟德没有去阻拦,也是没有能力去阻拦。

现在儿子活得好好的,一块大石头从身上搬开来,另一块大石头——冒领别人的抚恤金分得两万块,却沉重地压在身上怎么也搬不开来。韩孟德把这两万块钱拿回家,没跟老婆子说去上河的真实情况,更没把钱交出来,而是偷偷地把钱存放着,一分钱没敢花。

韩孟德总是觉得会出什么大事情。

王怀秀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管谁的钱,不管什么钱,攥进手心就是自己的钱,就得想办法快点花,生怕花得慢一点别人会抢去。

王怀秀从上河回来变得比从前更喜欢吃,更喜欢穿,今天上街买吃的,明天上街买穿的。吃,吃好的不说;穿,穿好的不说;三天两头还往镇子上跑,说是包月做美容,说一个月下来要得上千块。王怀秀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村人不奇怪,也不怀疑钱的来源。再说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挣钱不花干什么?一个这种女人吃得再好、穿得再好、用(美容)得再好,村人不眼红。村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些天王怀秀竟然连本职工作——跟男人睡觉挣钱都停下来。一个男人两个男人口袋里揣着钱找上门,王怀秀的两只手摇摆得像一朵栀子花,说我现在没空闲。不是说我急等上街买吃的、买穿的,就是说我约好时间要去镇子上做美容。王怀秀跟别的做这种生意的女人不一样,喜欢把工作的时间定在白天里,晚上就是休息,就是一个人睡觉的时间。有的男人不死心,白天王怀秀躲闪开,晚上去敲门。男人站在门外敲门说愿意多出钱。王怀秀问,你能出好多钱?男人说,多出一张钱(一百的)。王怀秀说,你就是多出十张钱,我晚上也不会把门开开的。男人说,我有那么多钱去县城开洋荤,睡俄罗斯小姐(实际上是东北过来的二毛子)也睡上了。

韩立海是王怀秀原先的男人,两人没离婚的时候一共住四间平房,离婚后一家分两间。年前这些天,王怀秀连韩立海都拒之门外了。

韩立海问,你真成金女、玉女啦?

王怀秀说,我要做给村人看看,我离开你们男人照样吃饭。

韩立海说,莫不你走路摔一跤捡着一厚沓子钱?

王怀秀说,反正我不会去问你借钱。

韩孟礼回来隔一天又去了一趟东北。有一个村人在那里替人家砸烟囱,从上面掉下来摔断一条腿,韩孟礼只身一人去处理。

烟囱是一根废弃20年不用的,四五十米高的大烟囱。烟囱所属的单位一把把钱交给一个包工头子,包工头子与单位签一张生死自负的协议书。包工头自己不干活,转手找几个人轮流爬上去砸烟囱,上午下午爬上去各自干两个小时活,工资一个小时70块钱,刮大风不上去干活,下大雨不上去干活。几个人与包工头子也签一张生死自负的协议书。韩家庄这个人在东北专门砸烟囱已经砸过两三年,每年都挣几万块,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这个人过年回来说,爬上这么高的烟囱干活看着危险,实际上安全得很。你们想想呀,拴着一根保险带站在上面砸砖头,跟盖大楼砌砖头不是一样吗?每根大烟囱都有一排直上直下的钢管梯子,干活的人沿着梯子爬上去,一根保险带也就拴在梯子上,两脚稳站在烟囱上面,一边往后退着,一边砸脚前方的砖头,一圈圈地干着活。韩家庄这个人这次失手是在干完活,往下回头时一失手摔下来。干这种活要时时刻刻紧揪着一颗心,两个小时活干下来,看着不怎么累人,实际上很累人,主要是心累。眼见快落地了,这个人一放松警惕,没想着一双手也放松开,“咕咚”一声摔地上,正好硌在一堆烂砖上,折断一条腿。按照道理说,摔断一条腿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在医院里治疗治疗,回家里静养静养,过三个月五个月的虽说不能爬大烟囱干活,总还能干其他活吧。签的有生死协议书,这个人摔断一条腿自认倒霉,没向包工头子索要一分钱,没向施工单位索要一分钱。

哪里知道两个月过去,这件事被一家北京报纸的记者知道,连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这个人断腿的照片,一张是其他农民工站在烟囱顶上砸烟囱的照片,一齐刊登在报纸上,一下把事情掀开来。报纸上主要说这么两层意思,一层是施工单位、包工头子私自签订生死协议书是违背国家相关法律的,本身就违法,再一层是指出施工单位为什么使用人工拆除烟囱,不去使用先进的定向爆破技术呢?是图省钱。人工拆除的费用不及定向爆破的1/3。当地有一家专门为农民工打官司的律师司务所,主动找到这个人,要免费为他打官司。又哪里想得到韩家庄这个人不愿意打官司,说生死协议书是自己自愿签的,现在告人家不是说话不算话吗?一个人说话不算数往后还怎么做人呢?没办法,律师打电话找北京那家报社的记者,记者打电话找韩家庄村委会,让村干部去说服这个人,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韩孟礼在电话里,先是骂一通韩家庄这个人是法盲、不识数,说人家律师愿意免费为你打官司你不同意这不是法盲是什么?这不是不识数是什么?说我去东北当着他的面一定要好好地上一堂全面的系统的普法教育课。

最后韩孟礼问出一句最关键的话,我去东北一来一回的差旅费谁个出?

记者回话很干脆,我们报社出。

从韩家庄去东北的行程路线是,先去县城坐汽车到省城,省城转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坐火车去东北。回头的行程路线正好反过来,从东北坐火车到北京,北京坐火车到省城,再从省城转汽车回县城。去的时候,韩孟礼在北京没停顿,记者在北京西客站候着直接转火车一起去东北。韩家庄这个人的腿已经好个差不过,拄着拐棍能“呼呼”地走路了。韩孟礼辈分长,这个人辈分晚。韩孟礼先是劈头盖脸地把这个人骂一顿,什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一个农民工不学法不用法不如回家打坷垃(种地)。而后韩孟礼代表村委会批评这个人、教育这个人,最后这个人才同意打官司,不过附带上一个条件,说明年开春我的腿好透彻,你们要负责帮我找一份工作。这个人说的“你们”,指律师司务所的律师。律师答应说,这事很好办。回头的时候,韩孟礼在北京停顿一天。办事办得这么顺畅,记者很高兴,带着韩孟礼去北京王府井大街的一家烤鸭店吃了一只地道的北京烤鸭,而后又陪着韩孟礼游玩一遍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真叫大呀,怕是整个韩家庄的打麦场加一块也没这么大。韩孟礼看见了天安门广场北边的天安门城楼,看见了天安门广场西边的人民大会堂,看见了天安门广场南边的毛主席纪念堂,看见了天安门广场偏南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看见了天安门广场中央的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一瞬间,韩孟礼心潮澎湃,两眼潮湿,确实有一种庄严感,有一种幸福感。略感遗憾的是没能看见升国旗仪式。

记者说,下次来我带你一起看吧。

韩孟礼说,好,下次有机会我一定来。

记者姓刘,是个30多岁的女同志,开着自己的车带着韩孟礼跑东跑西的很方便。韩孟礼肚子吃饱了,眼睛看饱了,心里还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韩孟礼问,这件事发生在东北,摔断腿的是我们韩家庄人,我不明白你们一家北京报纸干吗要花这么多钱、花这么大气力去管呢?刘记者说,这是我们报纸的责任,这也是我个人的工作职责。韩孟礼还是问,那你个人有什么好处呢?刘记者说,我个人拿报社的工资呀。韩孟礼认为刘记者没有说实话,一个女人家大老远地跑东北去折腾这件事,能说个人没落着什么大好处?同样的话题,韩孟礼在东北也问过那个律师。律师姓马。韩孟礼问马律师,你们律师司务所免费替农民工打官司,不是赔本倒贴吗?马律师不去正面回答,说你不是也看见了吗?我们不要钱,农民工还不愿意打官司呢,要是收钱的话,不是更没有农民工找我们打官司?韩孟礼小声问马律师,那你个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马律师说,这是我做律师的工作职责。刘记者与马律师都回答出同一个词语——工作职责。韩孟礼嘴丫笑一笑,心里话就是一闷棍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你们的“工作职责”狗屁话,我也不会相信你们个人会捞不着什么大好处。

大年三十这天一大早,韩孟礼乘坐大客车回到县城里,在农贸市场寻找回村拖拉机的时候见着韩孟德。韩孟德连续来卖两天粮食了,卖掉家里多余的粮食好过年,也好多少还掉别人家的一点债。韩孟礼见着韩孟德一愣神,头脑才从北京转回来。不对呀奇怪呀,韩孟德手里有钱干吗还卖粮食呢?继而韩孟礼想明白,韩孟德这么做是怕露富。对呀是呀,一个不做生意不做买卖的村人家不卖粮食怎么会有钱,更是不可能一下子多出上万块钱来。几天不见,韩孟德像一只老丝瓜瓤子朽头朽脑地瘪下去,像是生着一场大病一直没有好。韩孟礼走过去跟韩孟德说,卖一点粮食掩盖掩盖好,哪能像王怀秀那样露富呢。韩孟德眼神躲闪着,一副样子像是很害怕见着韩孟礼。

韩孟德回村的时候,跟王怀秀坐在同一辆拖拉机上。王怀秀一趟县城吃的喝的买了两大包,韩孟德吃的喝的只是可怜巴巴地买一点。王怀秀悄悄地暗示说,钱是钱,不是老母猪,你不花放在那里能生出一窝猪崽子?同样韩孟德也像是很害怕见着王怀秀,脸色通红地说,你个女人家胡说八道什么呢?王怀秀一旁“哧哧哧”地好一阵暗笑。

富家过年,穷家过年,家家过年,人人过年。到了年三十这一天,韩孟德把家里能卖的粮食卖掉了,能还的账还掉一部分,还不掉的账也向人家说明白,两万块钱还是一分没有动。最后他从街上买回一点吃的喝的交给老婆子,就等着晚上放一挂炮仗过年了。这里人家过年过晚上,天不煞黑不放炮仗不动筷子。俗称年夜饭。下午4点多钟的样子,韩孟德靠墙坐在门槛边,一边听老婆子在锅屋“叮叮当当”地忙着,一边塌眯着眼睛晒太阳。这是一个暖冬天,太阳在天空灰蒙蒙地暖洋洋地照着。整冬没下一场大雪,也没下一场小雪,在韩孟德的记忆中这是头一年。这些天,韩孟德心里搁着事,一直没有睡好觉,这一会晒着太阳反倒心里轻松下来,困倦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席卷过来,轻轻地拍打在塌眯着的眼皮上。正是韩孟德似睡非睡的当口,大门“吱扭”一声,闪进来一个人,一副着急的样子,一副匆忙的样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这人耷拉着一顶棉帽,紧紧地捂着头脸,不见鼻子,不见嘴巴,见着韩孟德果断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可找着了,你们家好难找啊。

韩孟德问,你找我们家干什么呀?

这人说,我来你们家过年呀。

韩孟德奇怪地问,你是哪一个?凭什么来我们家过年?

这人说,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

这人掀一掀耷拉着的帽子说,我头脸模糊你要认不出来还情有可原,可你应该记着我的一双脚,我的鞋子、袜子是你脱掉的呀?

韩孟德心里一惊,知道这人就是上河出车祸的那个孩子。韩孟德定神一看,果真从他耷拉的帽子里看见头脸一片血肉模糊着,也看见他光着的右脚脖子上有一颗长毛的黑痣。

这人说,从现在起你们家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你们家的儿子,你们就喊我小顺子。

韩孟德拒绝说,我们家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小起子。

这人说,前些天你去上河不是当做儿子认我了吗?

韩孟德说,我去上河认你做儿子也怪不得我,我猜肯定是你偷了我家小起子的身份证,要不人家交警怎么会从你身上搜出我家小起子的身份证呢?

小顺子低下头连忙说,身份证是你家小起子丢在车里的,我要不想着连包一起扔出车窗外面还不会出人命呢?

小顺子背理没把话说明白,韩孟德也听个稀里糊涂的。至于小起子的身份证怎么会在小顺子身上的,韩孟德还是不明白。

韩孟德说,你走吧,你回自己家去吧,你找自己父母去吧。

小顺子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我没有父母,我没有家,你们收下我吧。

韩孟德说,你不是我儿子,我怎么能收下你呢?

小顺子光着两只脚往前走两步“扑通”跪在韩孟德脚面前。

小顺子说,你收下我做你们家的儿子吧,你家小起子不回来家过年,我陪着你们过年,我喊你们娘老子。

韩孟德心里很害怕,两只脚一点一点往回缩。

韩孟德却坚决地回绝说,你走吧,你回自己家去吧,你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就是你的家。再说人都是娘老子生的,你去找自己的亲娘老子吧。

小顺子爬起身,厉声说,我看你也是个狠心的老头子,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韩孟德问,你找我算什么账,你的死跟我没关系。

小顺子说,我问你你为什么把我的骨灰盒扔进水塘里?你不愿意收留我,可以随便地找一处地方把我埋掉;你不愿意埋我,可以把我随便地扔在荒郊野地里,你说我整天待在水塘里怎么办?

韩孟德“我、我、我”说不出来话,背理了。

那天去火葬场取骨灰盒是韩孟德、韩孟礼、王怀秀三个人一块去的。三个人从旅馆出来带着各自的东西,打算从火葬场旁边的公路上拦截大客车,直接坐上回下河。在火葬场把尸体火化掉,韩孟礼不愿意拿着骨灰盒,王怀秀也不愿意拿着骨灰盒。韩孟礼的理由是,钱是我去协商的,骨灰盒我不能还拿着。王怀秀说的理由是,我来上河只是负责哭闹,其他事我一概不管。没办法,韩孟德不想拿骨灰盒也得拿着骨灰盒。韩孟德问,我总不能带着骨灰盒回家吧?韩孟礼说,我们走出火葬场还不找个地方扔掉呀。一块红布包裹着骨灰盒,韩孟德在手里提着,觉得有上千斤那么重,两眼害怕得都不敢看一眼。三个人走出火葬场半里路,遇见一口不大的水塘,冬天没见多少水,是一处扔骨灰盒的好地方。韩孟德问,我把骨灰盒扔进水塘里?韩孟礼说,你不扔掉它真当儿子带回家?王怀秀说,早扔早心安。王怀秀胆子不算大,见尸体不敢看,见骨灰盒也不敢看。韩孟德一扬手,骨灰盒“扑通”落进水塘里,“咕咚、咕咚”冒几串气泡就不见动静了。

一只公鸡“嘎嘎嘎”挨刀杀的尖叫声传进韩孟德的梦境里,小顺子一惊慌,一转身,扭头朝院门退出去。鸡是老婆子杀的,一只自家喂养的大红色老公鸡。老婆子早早说过的,过年杀掉它红烧出来给韩孟德吃。韩孟德一辈子就是喜欢啃鸡,老婆子说他八成是一只狐狸托生的。韩孟德笑着说,我要是狐狸也是一只老掉牙的老狐狸了。韩孟德六十多岁已经掉了四颗牙。这一会,老婆子两手紧紧地抓住鸡头、鸡腿、鸡翅膀,鸡血热气腾腾地从鸡脖子里流出来,滴落进地上的一只白瓷碗里。白瓷碗里盛着小半碗清水,清水里溶有一点盐。鸡血滴进去很快能够凝固住。人们说,鬼魂害怕鸡血。难道那个孩子的鬼魂真的找过来?鸡血流个差不多的时候,老婆子撒开手,公鸡耷拉着脖子在院子里乱犟命乱扑腾。院落大门半开着,韩孟德看见大门门环一下摇动起来,像是真的有东西刚刚走出大门外,慌乱地碰在门环上。韩孟德猛然站起身,冲过去端起白瓷碗里的鸡血,没头没脑地“哗啦”一下泼出大门外,像是真能泼在鬼魂的身上。

韩孟德说,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看你还敢上我家门!

第四章:王怀秀

年后天王怀秀头一个开禁睡觉的男人是韩孟礼。

王怀秀主动把韩孟礼勾上门。韩孟礼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兔子,两手扶在王怀秀家的门框上,不敢轻易进她家的门。王怀秀说,你快点进来呀?王怀秀在床上已经脱光衣服,露出一片肉白,散出一阵肉香。韩孟礼看见肉白,闻见肉香说,我进去是要进去的,只是你不能跟我提那钱的事。韩孟礼心想王怀秀投怀送抱还是为年前在上河他扣除韩孟德的一万块钱。王怀秀一副宽容的口气说,什么钱不钱的,过去就过去了。韩孟礼不相信王怀秀主动跟他睡觉会没有事,不过只要不是为着钱,他就敢上她的床,他就敢睡她的人。

韩孟礼像是一台老式发动机,要么启动不起来,真的发动开来,就会加速运转,“呼呼呼”地响声大作。韩孟礼一边忙活一边感叹地说,还是你这么一块肉香呀,还是你这么一块肉鲜呀。相比较,王怀秀的积极性怎么也高涨不起来,配合不上,慢半拍子。王怀秀分心不投入,说明她有心事,只不过韩孟礼没能觉察出来罢了。韩孟礼这台老式发动机高速运转着,很快就往不要命的地方奔过去,眼见就到一处风光无限的高山顶端,眼见就要飞流直下一泻千里。没有防备地,王怀秀一把把他推下身子说,我还是先跟你说一件事。韩孟礼说,不是钱的事有什么急的呀,老天大的事也没眼下重要。韩孟礼急猴猴地想重新爬上王怀秀身子说,就好、就好,就差几下子,就差一小会。王怀秀侧转身子,弯曲两腿,不让韩孟礼往身上趴。

王怀秀说,你让我先说完事。

韩孟礼气喘吁吁地说,你说、你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有事求我,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不会跟我白睡一觉。

王怀秀说,明天一早韩孟德我们三人一起去上河。

韩孟礼激灵一下问,去上河干什么?

王怀秀说,把骨灰盒从水塘里捞出来埋下土。

韩孟礼问,这是韩孟德让你来找我的?

王怀秀说,是我自己。

韩孟礼眨巴眨巴眼不表态。王怀秀开始一件件穿衣服。韩孟礼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王怀秀身上的诱人部位都被衣服掩盖上才伸手去阻止。

韩孟礼说,我迟迟没有答应韩孟德这件事,还不是怕出事,还不是为着我们三个人好。

韩孟德已经找过韩孟礼两趟说这件事。

王怀秀说,我这样做也是为我们三个人,韩孟德心安,你我才能心安。

韩孟礼说,好,好,好,这件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王怀秀拨拉开韩孟礼阻止的手说,候哪天你想清楚了,你想去上河了,再来上我的床。

韩孟礼光着身子被晾晒在一边,十分生气地说,你当我是3岁的孩子,想让我睡你,你两腿一拉巴我就睡你,不想让我睡你,你两腿一紧巴我就不睡你。

王怀秀继续穿衣服,韩孟礼也跟着穿衣服。韩孟礼穿衣服的速度比王怀秀还要快。

王怀秀说,那个人的鬼魂能够找上韩孟德家的门,就能够找上你家的门。

韩孟礼说,我不怕鬼魂找上我家门!

韩孟礼走出王怀秀家门,知道从今往后这个女人的肚子真的像是一座喜马拉雅山的山峰,很不容易再爬上去了。

这些天,韩孟德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精神差,眼下的一副样子莫说像一条老丝瓜瓤子了,怕是连一截老丝瓜藤子都不如了。实际上自从大年三十小顺子找上门,韩孟德就夜夜睡不着觉,白天里不敢出院子大门,黑夜里不敢出房间小门。不管怎么说,把骨灰盒扔进水塘里是一件亏理的事,白天黑夜都害怕小顺子找上门,说理哪里能够说过小顺子。年前边,老婆子听说儿子出车祸,一惊一吓也是搭上半条命,过年后也就渐渐地回缓过来了。韩孟德不这样,像一棵干旱缺水的麦苗眼见着枯黄了,眼见着枯死了。韩孟德不能把实话跟老婆子说,老婆子蒙在鼓里猜不出。

老婆子问,你身上没觉得哪个地方不舒服吧?

韩孟德摇摇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老婆子说,要不要带你去县城医院里瞧一瞧?

韩孟德摇摇头,眼泪汪汪流出来。

老婆子心里“咯噔”猛一响,看出韩孟德得的是心病。韩孟德是一个心里搁不住一点事的人,要是事有芝麻粒这么大,吃饭就吃不下了,要是事有绿豆粒这么大,睡觉就睡不香了。现在遇见的这件事在韩孟德看来有一个西瓜这么大,整天搁在心里哪能受得了。

老婆子说,你心里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一说?

韩孟德依旧把头摇一摇。

老婆子猜测说,莫不是年前去上河发生过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事?

韩孟德激灵醒透彻,更加摇头否认说,你不要瞎胡说,哪里会有这种事。

韩孟德不能把实话跟老婆子说,却能跟韩孟礼说一说,却能跟王怀秀说一说。从某些方面来说,就是在他们俩的怂恿下,韩孟德才愿意走上今天的这条窝心路。

年初六,韩孟德先找上韩孟礼的家门。韩孟礼慌忙迎出来说,你比我大,照理说我应该去给你拜年。韩孟德实话说,我不是来给你拜年的,我是来跟你说一件事。韩孟礼心里一惊,心想是王怀秀把他多吞一万块钱的事告诉了韩孟德。韩孟礼慌忙矢口否认说,你千万不要听王怀秀瞎胡说。哪里知道韩孟德唯唯诺诺说出口的不是钱的事。韩孟德说,你要是有空闲,我俩明天去上河把骨灰盒捞出水塘埋土里。韩孟德更加吃惊地问,你怎么会想起这样做,那东西放在水里多保险,就是日后被人打捞出来,没名没姓的去找谁?韩孟德说,别人不找,他自己找。韩孟礼就一五一十说出大年三十发生的事。在韩孟礼看来这原本就是一件虚有的事。

韩孟礼轻松地笑一笑说,你做的一个梦呀。

韩孟德说,是真的,我醒来还看见大门上的门环晃悠着。

韩孟礼严肃地说,你我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唯物主义者,这种迷信你我怎么能够相信呢?

韩孟德是土改那年入的党。此后一直是村里的先进,土地分到户那一年,韩孟德一副雄壮壮的样子还领着头,手里拿一把地弓,好多家的地亩都是他亲手丈量出来的。只是近些年韩孟德一天天老了,也一天天穷了,人前人后没了一个人物的样子。韩孟礼参加过越南自卫反击战,是在老山前线入的党。这些年他老婆看着家里的几亩地,韩孟礼一直在外面倒腾着,外出打过工,干过包工头子,做过煤炭生意,当村干部只是近几年的事。在村子里,韩孟礼家不算最富裕,也算中上等。

经韩孟礼这么一点拨,韩孟德也疑惑自己做的只是一个梦,想一想又吞吞吐吐问,你说他要是还来找我怎么办?

韩孟礼说,天下哪里会有这种事。

韩孟德还是问,我问万一他来找我怎么办?

韩孟礼“啪”一声拍响胸脯说,你就跟他说来找我。

中间隔两天,韩孟德又一次找上韩孟礼家的门。这一次,韩孟德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用报纸包裹着两万块钱。这两万块钱就是从上河拿回来的。这只黑色的塑料袋也是从上河提着钱拿回来的。韩孟礼能认得,一看黑色塑料袋阴森森的就觉得不吉利。韩孟礼往后退缩着问,你这是打算做什么?韩孟德说,我把这两万块钱交给你。韩孟礼说,你的钱交给我做什么?韩孟德说,这钱不是我的,我不该要。韩孟礼说,你可不要说反悔的话,分钱是我们三人事先说好的。韩孟礼心想韩孟德是嫌分钱少,说反悔话。韩孟德说,我想花这两万块钱买你陪我去一趟上河。韩孟礼明白韩孟德的真实用意说,你怎么心里老是想着骨灰盒呢?韩孟德说,我白天黑夜心里不安呀。

看来是需要跟韩孟德说一说道理,做一做思想工作了。一是要把他心里的顾虑打消掉,二是把利害关系跟他说明白。

韩孟礼说,你现在回家照吃照喝照睡,不要乱说,不要乱动,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韩孟德说,我能照吃照喝照睡还会来找你?

韩孟礼说,你把骨灰盒埋土里,心里就安了,就能吃能喝能睡啦?我跟你说,你这副样子怎么做都不照(行)。

韩孟德说,不试一试我怎么会知道呢?

韩孟礼说,我打个比方跟你说吧,你、我、王怀秀,我们三人一起去上河做下这种事就相当于一块上了一条贼船,半道上贼船没靠岸,谁也休想跳下河,跳河的是死,留在船上的翻船也得死。现在我们三人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这条贼船上,谁也不要乱说,谁也不要乱动。

韩孟德说,那我问你什么时候贼船能够靠岸呢?

韩孟礼说,茫茫大海没有岸边,只要我们三人不去乱说,不去乱动,天下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韩孟德脸上蒙上一层薄雾一般的绝望表情。

韩孟礼继续说,我在村里管着法律,我还能不知道法律吗?我们三人现在就是把钱一分不剩地全部退回去,也还是要犯法要判劳改的,恐怕不是三年两年那么便宜的事。那种地方,我不想去待,你不想去待,天下没人想去待。

韩孟德知道韩孟礼是不可能陪他一起去上河了。

韩孟德自然地一想想起王怀秀。

三个人知道这件事,韩孟礼不愿意去,韩孟德只能找王怀秀。韩孟德考虑过一个人去上河,只是担心年岁大身体弱,能摸到上河怕摸不着火葬场,能摸着火葬场怕摸不着小水塘,能摸着小水塘怕摸不着骨灰盒。总之,韩孟德害怕一个人办不成这件事。王怀秀是一个贪钱的女人,为着钱都愿意跟男人睡觉,韩孟德心想要是给钱的话,王怀秀没有不陪着一起去上河的道理。韩孟德没有提着两万块钱去见王怀秀,心里再急躁也不会把两万块钱一把送给这么一个女人。

韩孟德空手去见王怀秀。

王怀秀一个人在家吃着菜,喝着酒。菜是过年的菜,酒是过年的酒。王怀秀一个人过年的酒菜比别的村人一大家子置办的还要多。王怀秀想把这种不依赖男人的日子无限期地延长下去。依赖男人就是依赖男人口袋里的钱,现在自己口袋里有钱就可以把男人像鼻涕一般甩个远远的。王怀秀见着韩孟德走过来,招呼一声“稀客、稀客”,说一起吃一点,一起喝一点?王怀秀的一股热乎劲像是招呼一个嫖客。韩孟德大白天摸上门也像一个嫖客。“嚓啦”一声,韩孟德的一张老脸红起来。韩孟德畏畏缩缩地说,我已经在家吃过了,我来找你说一件事。相对王怀秀来说,韩孟德真的是一个稀客。时常里,韩孟德躲避王怀秀还来不及,哪里有找上门的道理呢。王怀秀说,那你坐下来说吧。韩孟德看着板凳,板凳离王怀秀很近,迟迟疑疑不知是坐下来说好,还是站着说好。王怀秀看明白韩孟德的一副心态说,不愿坐下你就站着说吧。

韩孟德说了一遍大年三十小顺子找上门的事,说得王怀秀渐渐停下吃菜喝酒,说得王怀秀脸色一点点发白。王怀秀出冷似的哆嗦哆嗦地问,你说的是真事?韩孟德说,不是真事,我敢去找韩孟礼说,我敢来找你说。韩孟德最后说出来找王怀秀的目的,你陪我一起去一趟上河,把骨灰盒捞出来埋下土。王怀秀拒绝说,韩孟礼不愿意陪你一起去,我也不愿意陪你一起去。韩孟德说,我愿意出钱,要好多钱你说一声。王怀秀说,这不是钱的事。韩孟德急忙问,你说怎样才肯陪我一块去?王怀秀说,我觉得韩孟礼说得对,我们三人现在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三只蚂蚱,有一个进班房里,另外两个人绝不会待在班房外。韩孟德问,你真不愿意陪我一起去?王怀秀说,我想去,我害怕也不敢陪你一块去。韩孟德夸张地说,不把骨灰盒埋下土,我天天夜里都能听见小顺子在门外喊冷呀冷呀冷。王怀秀心惊胆战地说,你走吧,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吓人的话。韩孟德不能走,走回家这件事怎么办。韩孟德有意把话往狠里说,你就不怕小顺子找上你的门?王怀秀猛然一震颤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喊村人啦?韩孟德害怕王怀秀真的喊村人,村人看见他独自面对王怀秀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可韩孟德就这么灰溜溜地走出王怀秀家门,又很不甘心。韩孟德说,你要是梦见一个孩子捂着一张血糊啦啦的脸,赤巴两只脚,这就是小顺子。王怀秀“哇啦”尖叫一声说,你——不——是——人!

王怀秀总归是一个女人家,哪能像韩孟礼听说这事就像听见一阵“呼呼呼”的耳旁风呢。韩孟德走开后,王怀秀失去吃菜喝酒的兴致,甚至连睡觉都不安稳了,不是听见门扇响,就是听见窗户响,似乎屋里鬼影幢幢的,到处都是脚步声。

这一天,王怀秀主动找上韩孟德家门。王怀秀跟韩孟德说,你愿意给好多钱,我去让韩孟礼陪你去上河走一趟。韩孟德问,韩孟礼愿意听你的?王怀秀说,韩孟礼愿意不愿意是我的事,你只管把钱拿出来。韩孟德问,你说要得好多钱?王怀秀说,500块怎么样?王怀秀要的钱数没有韩孟德想的那么多。韩孟德说,500就500。韩孟德心理真的承受不住了,情愿两万块钱一分都不要,也想落个心里清。

王怀秀能有什么好办法去说服韩孟礼呢?还不是脱裤子跟韩孟礼睡一觉。这几年,王怀秀跟韩孟礼睡过不少回,没见一分钱,没见一份礼,回回是白睡。王怀秀心里想这回问韩孟德要500块钱,也算是没白跟韩孟礼睡一场。哪里知道韩孟礼死活不愿陪韩孟德去上河,一桩买卖就这么没做成。

一桩买卖没做成是小事,现在王怀秀跟韩孟德一样白天黑夜不安宁。王怀秀没办法还是去找韩孟德,想着尽快地把这件事处理掉。韩孟德不在家,他家里的说他在河下的一块菜地里。王怀秀说,韩孟德真是一个勤快人,没出正月十五下个什么地,干个什么活?韩孟德家里的说,他这是过年闲在家里没事心里急,说是下菜地看一看。王怀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气色也是一天比一天差。韩孟德家里的看见王怀秀气色不好,也不好问原因。这种女人日子过不好是一件正常的事。韩孟德家里的只是在心里犯疑惑,韩孟德会有什么事与王怀秀相瓜葛?王怀秀说,那我去河下菜地找一找,顺便跟他说一件事。

一块菜地面临淮河,里边种着过冬的白菜、蚕豆、莴笋、葱、蒜等。这些菜经过寒风苦霜吹打,该枯黄的更黄,该青绿的更绿。韩孟德下菜地,说是去菜地看一看,实际上到菜地,什么活也不做,什么菜也不看,就是两眼直直地看着淮河。淮河在冬季天水最浅,水最清,眼睛直直地盯着好长时间才能见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流动。这时候,韩孟德心里猛然想着一件事,要是自己一头扑进淮河里淹死掉,不就轻松解脱了吗?现如今这件事不止是一块搁在心里的大石头,还是一块能够生长的大石头,一天比一天沉重,韩孟德一副虚弱的样子像是连喘气都十分困难了。韩孟德看见王怀秀一愣神。几天不见,王怀秀消瘦一大截子,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一个活着的鬼魂。

韩孟德问,你生病啦?

王怀秀说,我跟你生的是一种病。

韩孟德问,小顺子找你啦?

王怀秀说,天天晚上趴门缝上喊姐姐。

第二天,两人起个大早,一起往村头走去,准备早早赶到上河,早早做完事回头。王怀秀出家门不用跟谁打招呼。韩孟德跟他家里的说,今天我去县城走一走。他家里的问,你去县城做什么?韩孟德说,去种子站买菜子,过些天菜地就能种菜了。这一天,韩孟礼在村委会值班,一大早去茅厕尿尿。村委会在村子顶西头,茅厕在村委会院墙外面。韩孟礼站在茅厕里,正好看见韩孟德、王怀秀两人一前一后往村子外面走。韩孟礼想不到这两人会一起往哪里去,更是想不起来会一起去上河。韩孟礼一边尿尿一边想,该不会去村外野地里干那种好事吧。又一想,韩孟德这么大年岁了家伙还管用吗?韩孟礼这么胡思乱想着,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一下想起王怀秀在床上的种种好处来。韩孟礼流着口水自言自语地感叹着说,这么一块香肉呀,这么一块鲜肉呀。

这是一个大阴天,太阳走在云层里一点影子看不见。行走在路上不觉一丝丝寒风,倒是有一股股暖意,天一直在焐雪,年前边天想下雪没下下来,年跟前天想下雪没下下来,翻过年天还是想下雪。这一天是正月十六,按照这里人家的风俗习惯,年前腊月二十三是迎年,年后正月十六是送年,也就是说正月十六这一天走过去,一个年也就过完了。正月十六这一天,家家要把过年留下的炮仗拿出来,要把过年留下的好吃的好喝的拿出来,一副重视程度不比过年差多少。大年三十是吃年夜饭,过晚上;正月十六是吃晌午饭,过晌午。韩孟德大清早出家门,老婆子吩咐说,今天正月十六送年,晌午你早点回来家。韩孟德回答说,好,我晌午早早回。王怀秀一个人单独过日子,迎年是一个人,过年是一个人,送年是一个人。韩孟德预备着晌午从上河回头,请王怀秀一起回家吃一顿送年饭。怎么去跟老婆子说请王怀秀来家吃送年饭呢,韩孟德这一会还没想好。老婆子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女人,跟着自己一辈子,自己怎么说她都不会说二话。

韩孟德跟韩孟礼、王怀秀三人一起去上河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前后两趟正好跨越整整一个大年节。

韩孟德、王怀秀两人从县城坐车,到上河火葬场下车,很快找到离火葬场不远处的小水塘,很快看见沉进水塘里的骨灰盒。水塘小,水塘浅,水塘清,里边有什么东西无遮无拦一眼能看个清清楚楚的。只是打捞骨灰盒的时候费了一点力气,找一根树枝够不着,找另一根树枝还是够不着,韩孟德只得脱鞋赤脚走进水塘里。王怀秀担心地问,这么冷的水塘能下去?韩孟德说,捞不着骨灰盒我心里急得直冒火。也只是往水塘里走三五步这么远,水连着稀泥没过小腿肚子这么深。韩孟德下身脱去棉裤,上身脱去棉袄,单衣单裤下水里。韩孟德伸脚勾一勾骨灰盒,两手下水一掐掐出水,骨灰盒不摇不动的像是一条躺在水底不动的鱼。骨灰盒原本很轻,吃透水很重,韩孟德两手抱着骨灰盒显得很吃力。王怀秀说,快上来穿上棉裤、棉袄,莫冻着了。韩孟德嘴唇乌紫打着牙颤说,好、好、好。剩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在水塘旁边掘一个土坑把骨灰盒埋下去。掘土坑的活多由王怀秀来干。王怀秀说,这个我来,你站一旁歇一歇。韩孟德浑身颤抖着说,好、好、好。掘土坑没工具,王怀秀拿树枝一点一点掘土坑。韩孟德把骨灰盒里的水控出来,把带过来的两万块钱塞进去。韩孟德小声地跟小顺子说,这样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韩孟德往骨灰盒里塞钱的时候,王怀秀扭头看见了。王怀秀问,是什么?韩孟德说,是一块桃木,压进去,他就不会上门。桃木能避邪,淮河两岸的人家都这么说。王怀秀没有去怀疑。王怀秀掘出一个土坑问韩孟德,你看土坑这么大可够来?韩孟德看一眼土坑说,差不多了。骨灰盒放进去,土坑大小正合适。埋上土,韩孟德搭脚踩一踩,抓一把碎草撒上面掩盖住鲜土。韩孟德抓一把碎草,王怀秀抓好几把碎草。王怀秀做这种事显得格外地卖力气,跑东跑西的像个小姑娘。韩孟德说一声,草够了,王怀秀停下手。这件事也就做完了,一块石头也就从心里搬开了。

韩孟德松开一口长气。

王怀秀松开一口长气。

王怀秀问一声,我俩回吧?

韩孟德说,回!

雪花就是这种时候从天上飘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一眨眼纷纷扬扬大起来。

王怀秀说,天下雪了。

韩孟德说,天下雪了。

两人都是一副很轻松的口气。

王怀秀说,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韩孟德说,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王怀秀说,够大的。

韩孟德说,够大的。

两人一句递一句说着话,一步一步远离小水塘,一步一步往公路上走了。这时候,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猛然一下发生了。韩孟德说着说着话,像一截朽木“扑通”一声倒地上。王怀秀站在韩孟德面前喊叫着说,韩孟德,你这是怎么啦?韩孟德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王怀秀扯拉韩孟德的衣服喊叫着说,韩孟德,你动一动,你说话呀?韩孟德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王怀秀抬眼朝四周看一看,除去一片茫茫的大雪,看不见一个人影子。王怀秀丢下韩孟德,迎着大雪,没命地向公路的方向跑过去,向火葬场的方向跑过去。

王怀秀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呀,死人啦!死人啦,救命呀!

雪花“噼里啪啦”地掼在王怀秀脸上,像是老天爷伸手抽着一个个响亮的耳光。

正月十七一大早,韩立起从深圳回家奔丧乘坐的是飞机,KBM520型飞机从深圳宝山机场8:00起飞,到达省机场降落时间是9:40,再从省城转乘10:30的大客车。韩立起得着音信后一直没吃没喝,头脑里一团糊涂糨,不知道父亲身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一下死去了。快到晌午12点钟,乘客吵吵嚷嚷地喊叫大客车司机停车吃饭。这时候,韩立起才注意开车的是个胖司机,自己乘坐的就是年前的那辆大客车,巧合的是座位也是年前的。年后乘客少,两人一排的座位只坐韩立起一个人。韩立起隐隐约约地看见身旁的车窗上、座位上有不少紫黑色斑点。哪里来的血迹呢?

这一天大客车的速度快一点,12点钟到达小饭馆。这里是韩立起的伤心地,年前在这里被人家一杯啤酒灌睡着,省吃俭用半年的3000块钱一把被人家掏精光,此外还有一只包、身份证丢车上。韩立起下车不进小饭馆、不吃饭,站在公路边两眼茫然地往四周呆望着。昨天的一场雪,天暖留不住,田野、房屋、树木上花花搭搭的只剩个一星半点的雪,公路上干生生的连一点湿漉漉的痕迹都不见。

下午1点半钟,大客车过隧道。胖司机回头喊叫说,你们看一看车窗关严实没有,不想死大客车过隧道你们就不要把头伸出车窗外面。胖司机气哼哼地说,年前挂死一个人,赔掉我3万块钱不说,还耽搁好多天没做生意。这个人是怎么挂死的,胖司机没说明白,乘客也没有一个去问。死人人人忌讳,谁想去问明白呢?一明一暗,大客车钻进隧道里。隧道里安装着两排灯,昏暗地照进车厢里。韩立起一下看见车窗的玻璃外面紧紧地贴着一张脸。这张脸很虚幻,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会煞白一会血红,一会完整一会破碎。韩立起认出来,这人就是年前的那个贼。一个真实的人怎么会变成一个虚幻的人呢?韩起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父亲的死与这个贼有关联。一暗一明,大客车重新钻出长长的隧道。随之那个贼的虚幻影像也就从车窗的玻璃外面消失去。

下午3点半,韩立起看见飘飘摇摇的韩家庄愈来愈近了,听见一阵阵唢呐声高亢有力地远远传过来。韩立起心里一痛,知道这是替父亲办丧事的唢呐班子吹出的,知道唢呐班子是姐姐花钱请来的。这里人家操办喜丧都要请唢呐班子吹一吹,热闹热闹。俗话说,人活六十古来稀。韩孟德60多岁死,算得上喜丧。按照这里的风俗,唢呐班子都是由出嫁闺女操办的。韩立起的眼泪一下流出来。

韩立起哭着喊,大呀,我回来看你了。

韩立起哭着喊,大呀,你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呢?

唢呐替代韩孟德,悲伤凄凉地回答着。

韩立起没能走进村子,刚到村西头,从村委会院墙里闪出两个民警,一前一后把韩立起夹中间。一个民警说,你跟我们去一趟县公安局。另一个民警说,牵扯着一桩人命案需要调查你。

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从村委会的院落中“日轮”一声快速地开出来。

作者简介:

曹多勇, 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现供职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联。系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山花》、《时代文学》、《红岩》、《天涯》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2003—2006)“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短篇小说《塌陷区》、《这日子应该平静似水》分别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幸福花儿开》2005年入选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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