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2009-10-19何文
何 文
印象中的姨父特别老实,每个周末到外婆家,戴上袖套就钻厨房,尽管相当拙笨,不是碰掉碗就是弄翻锅,一张国字脸上常常留下二姨的指甲印,但也从没见他发过火。说实话,我可不喜欢这种人,要我和他待一分钟都难受。然而“五一”小长假全家自驾外游时,偏偏就把我和他联在一起。也怪小舅那个冲包,返回那天酒后开车撞了护栏,除我老爸要陪他修车外,面包车上其余人全部要转到早已满员的四部轿车上,实在塞不下,只能叫姨父和我去附近云马镇坐班车。我当时的的确确恨不能搞坏所有车,好在表哥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他不光是手长脚长不愿挤在轿车里,他喜欢生活中新鲜刺激的偶然性。表哥的女朋友青青也想跟着但被他拒绝,表哥才不管青青的嘴巴翘得多高,他认为无非就是分手,顶多又赔点钱,反正他那丁点工资加上父母退休金都被不同的女人瓜分去,再多一个也无妨。
我谈不上喜欢这个混账表哥,但他让我开心,去云马镇的路上,我们丢开姨父只顾自己摆谈。他认为先前我母亲叮嘱路上加小心是多余的,有他在安全得很。他给我展示他的电警棍——他当过几天保安,警棍就是那时偷来的。我担心时间久了那玩艺恐怕不行,他就随手在路上赶牛的农民屁股上试了一试,那人被击打得跳起来,表哥扭头看我,一脸坏笑。
让表哥不爽的是,姨父给了农民50块钱。
赶到镇上时,最后一班车已开走。
我认为都怪姨父,他走得太慢,东张西望,他原先在此当过知青,对云马镇的一切都感兴趣,街边摆摊卖辣椒蘑菇豆子他都要上去问问价。 姨父并不觉得赶不上车有什么大不了的,走不了就住一晚上嘛。他索性走得更慢,即便下雨也不改变。我看着都急。表哥有的是鬼点子,给他撑着伞,稍稍倾斜,一串水珠顺着伞边进了他衣领,姨父一缩脖子边跑边呀呀地叫。我们钻进车站附近旅店时,雨点砸得门前石板地噼里啪叭啦响。
姨父真的鬼事多,进了二楼客房先是被门槛绊一下差点碰翻桌上水瓶,继而推窗又险些扑出去,他坚持开窗 ,要空气流通,不管外面大雨是否铺天盖地。表哥限定他顶多开5分钟,他要换衣服。表哥穷讲究,不光向我展示他的韩版花衬衣,还一边脱下三角裤准备雨停了送到巷口洗烫店去,他不爱听我那些豆腐盘成肉价钱的话,他告诉我这是七十块钱一条的进口短裤,吸汗。不过他没零钱,要向我借。我可不干,表哥借钱从来不还,我才参加工作工资又低,杂皮老板死抠,“五一”节只发50元奖金,还要参加一百米赛跑才能领到。我要他找姨父。姨父一言不发,只顾趴在窗口朝外望,暮色中的云马河水汽腾腾,从远处大峡谷流来。不晓得他想到哪样高兴事,憨憨地笑,还伸手接一接屋檐水滴。要我就不会打扰他,表哥可不这样,他花口花嘴说一到云马镇就发觉姨父年轻了20岁。说得姨父鼓起了眼。我叫他不要“颠兑”姨父,他在我耳边说你晓得哪样,姨父是“冬”的,粉他几句不光要借钱,还要他付房费请吃饭。姨父凑过来问我,哪样叫“冬”?我没好气,说:
和“憨”差不多。
姨父不怎么高兴,表哥忙解释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一双甩弄过三角裤的卵手不断揉捏姨父的肩。换了是我,肯定喊他拿开,姨父却咯咯地傻笑。表哥得脸地提议去吃饭,敦厚的姨父就乖乖地由他搂着走下楼梯。
云马地处高寒山区,五月的夜晚仍然寒气袭人,好在堂屋里烧着铁炉子,我们就围炉而坐点了火锅。姨父说云马老一辈人常年吃火锅,牙齿都烫烂了,请游医用锡皮包上,阳光一照,亮得刺眼。表哥没有笑,他想把昨晚从酒店收来的玫瑰香沐浴液卖给店老板,可是说了N遍人家也不收,表哥不耐烦地拍着巴掌开始责怪云马人落后反应慢,坐了半天也没谁上来招呼,只顾呆头呆脑看电视。表哥威吓老板要去别家。还是姨父用当地话和老板沟通,对方那张脸才有了笑容,吩咐员工端来火锅。
其实我不喜欢油腻腻的蹄膀酸菜火锅,扑通扑通开着的声音都让人烦。可是表哥那个狗东西,先前还假模假式表示只想喝鲜鲜的鱼头汤,此时却吃得满嘴油亮,还喊加一盘肉圆子。姨父的嘴更是一刻不闲,他倒不咋个吃,就是不停说话,总之就是觉得这里样样亲切,我都听腻了。老板过来加汤时,他还摸出烟来请对方抽,把“亲切”的话又重复无数遍。真该让二姨来看看,她才知道哪样叫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姨父真的属于那种在家装死在外装魁的人,竟然答应帮店老板在城里联系摊位推销云马河的鱼虾,还说“城管”敢啰唆,就去告他们野蛮执法。或许姨父这种烂毛病二姨早知道,要不是怕麻烦早就和他离了婚?听说二姨怕麻烦,为此她不要孩子辞了工作,靠干爹去世后留下的一大笔遗产过着她喜欢的闲散日子,她信奉“差不多就行了”的生活态度。
反正我开始觉得姨父有点“意思”了,我甚至有些欣赏他呼呼两下吹走老板肩上灰尘的样子,更让我意外的是,他还向对方打听一个人,当年省城来的知青,扎根此地,女的。
表哥被呛住,一连串咳嗽。
店老板问是不是叫董墨?告知就住河对岸新修的学校里,一个人住,不是离婚,老公酒醉摔死,两三年了,一双儿女去了外地打工。老板打开窗子,指一指河对岸,那时雨已停,一片高低错落的房屋沉浸在朦胧月色里。
姨父坐不住了,他要我们自己吃,他得过去看看。
门外木桥上响起他的脚步声时,表哥叫起来,闹了半天还得他买单,他可不高兴,骂姨父太油。我倒不认为姨父是故意赖这顿饭,他去看的这个人一定很重要,说不定是个美女。表哥说我大错,罚款交饭钱。他才不认为姨父生活中会有什么重要女人,就算有也肯定丑。表哥很糟糕地抠掉牙缝上的菜丝甩到旁边墙上,又说靓女只会喜欢他这样的。我讨厌表哥这点,总认为自己魅力无限,动辄说走在街上好多美女盯着他看,还假模假式地叹息太迷人也不好,累!表哥小三角眼(他一再强调是丹凤眼)忽然连眨几下,立马拉我尾随姨父上了桥,他认定姨父丢下我们去见女人的确有鬼,去侦察侦察,发现名堂定要让姨父加倍请客,不然告知二姨。我不相信二姨会在乎,先前姨父下车,她半眼都不看,只顾和小姨研讨打牌的技巧。但我还是跟着,毕竟闲着没事,白看个稀奇。
经过月下学校操场,蹑手蹑脚走进夹在低矮民房中间漆黑的走廊,我一脚踩翻和稀煤的盆子,狗的嗷叫吓得我拉了表哥就要跑,却和从右边房屋出来的姨父撞在一起。表哥忙说没有他,我们害怕待在旅社里。
屋里女人问,谁来了?
灯光下的董墨比表哥说的好太多,见了他就笑,我正感慨他确有魅力时,董墨说他长得太像前几天这里被抓的那位人贩子,头发也是烫得像方便面一样。我差点笑弯了腰,不过我不得不佩服表哥,尽管气得脸青面黑,竟然还能镇静地对我说,其实听听反方意见也很爽,还虚假地干笑两声。董墨可是真心实意地笑,她非常热情,扯了毛巾揩去手上肥皂沫就给我们切糯米粑。姨父显然不愿我们像客人一样坐着,带了我们去厨房替换董墨。表哥的眼光却只盯着姨父的一双光腿,姨父忙说走廊太黑,他绊着垃圾筒摔脏了裤子。转身出去给蹲在盆边洗涤的董墨屁股下塞张小板凳,又怕水冷冻了她手,提了铁炉子上水壶往盆里加热水。
我说我也想洗洗鞋子,表哥却在我耳边嘀咕,姨父肯定和董墨有名堂,他看见姨父裤衩口吊着的两颗卵蛋晃来晃去。我全身缩紧,问他咋个办?是敲姨父,还是拨打二姨手机?表哥一伸手捂住我嘴,面对进来的董墨嘿嘿地笑。董墨放回洗衣粉又出去。
屋檐下滴着水,田里蛙声一片。
我们端着切好的糯米粑出来放在铁炉子上烤。
姨父翻弄粑粑,称切得粗糙厚薄不均。表哥嫌他啰唆,说能切就不错了,先前差点切了手指。端起炉盘上姨父的大茶缸喝一口。
董墨把洗好的裤子晾在绳子上拉向烟管,姨父帮忙挂湿鞋,脚下绊着垫炉子的石板一趄趔踩翻一盆炉灰,他总像不长眼睛,去拿扫帚时又差点碰掉炉上水壶。董墨碰碰我,真没想到她会叫我脱下鞋帮忙洗刷,一再谢谢,表哥白我一眼,对董墨说他的鞋子也有点脏,董墨注意姨父出门去倒灰,没有搭腔,表哥不高兴,随后吃粑粑时,董墨问他要不要糖,他作怪地说要蜂蜜。
姨父端了煤回来往炉里添。
董墨笑说想不到你进城这么多年还是那样勤快。她告诉我们,当年他们在一个青年突击队,都是劳动能手,后来她去了铁姑娘班。
呼——呼,表哥拿起滚烫的粑粑使劲吹,边吃边嘲笑他们竟然爱劳动。姨父端起茶缸咕噜咕噜喝一口,笑眯眯地说,不劳动没有工分吃哪样?表哥撕掉粑粑上烤煳的部分丢到地上,说,换了是他,就去偷池塘里的鱼和蛤蟆,清蒸,好吃哦,他在大学时就和同学光顾过附近池塘。
我说我喜欢吃。
表哥认为即使没有池塘,偷偷地里包谷吃也比劳动轻松,实在不行,骗骗村姑也能混碗饭吃,农民家经常有小南瓜汤,清火的。
我忍不住笑。
表哥更得意,“啪!”大半个粑粑又扔到地上,还大嘴马牙地责备他们当初不该跑来乡下。我忙扯他衣袖,连我都听说那个年代是身不由己。姨父喝一口茶,说那时受的教育是好儿女志在四方。董墨边刷鞋边问姨父记得不,七中姓包的那位?当初在学校咬破手指写血书要求上山下乡,因身体原因没被批准,差点自杀。表哥露骨地打着长长哈欠,我觉得他有点过分,起身提一提吊裆裤,迈着八字脚,在屋里走来走去,东指指西划划,说,看看,看看,就是没法和城里比呵。我使劲咳嗽,提醒他注意,人家姨父和董墨根本不听他的,只顾自己说话。表哥才重新坐回我身边,抬肘碰我,示意我看董墨要姨父帮她挽袖子的表情,他悄声说低估了姨父,他的浓眉大眼相当于农村的大红大绿,在这里肯定受欢迎。表哥指着我说,你也一样。我叫他少来。董墨把洗好的鞋子放在炉子边,端了脏水出去倒。表哥吞下第三块糯米粑,连打几个饱嗝,一抬长腿架在椅子上。姨父要他有点样子,收起脚。表哥又不高兴,悄悄对我说,你看他有了外遇对我们好凶,一定要让他尝尝苦头。董墨在廊上叫姨父去给她照着亮,她要洗盆。
我靸着拖鞋走了两圈,问表哥去不去厕所?他摇头,尿不胀,也不陪我。真的可恶。我怕狗,不敢一人去,又憋得难受,直冒冷汗。表哥更鬼,端了姨父茶缸要我朝里尿。我当然拒绝但后来实在撑不住,躲到墙边照办。我确实不晓得表哥会浑到把茶缸重又放回原处,并捏着我的手不准声张。眼看姨父返回,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门外吹来小北风,尿的热气朝他跟前飘,姨父竟然没有一点反应,更要命的是他照样端起茶缸就喝,还奇怪咋个有点咸?表哥忍不住笑,我不顾一切拔腿就跑。
当晚在旅店吵得一塌糊涂只是我的想象。姨父和颜悦色告诉我们,他和董墨只是一般关系,姨父越和蔼,我越羞愧。表哥却不紧不慢用纸巾包了小手指抠着鼻孔,叫姨父不要此地无银八百两,我提醒是三百。姨父并不争辩,继续说他只是同情董墨,她当年家庭成分不好常受欺负,只能违心嫁给本地家里人多势众的民兵连长,当上了民办教师。“文化大革命”后曾也返城,一时找不到工作,更不要说把老公弄进城,白吃白喝遭家里人白眼,过去的同学也不和她往来,非常失落,后来男人写信告知云马民办教师可以转为公办,条件是必须有当地户口,这样她又把户口迁回农村。
表哥拉住我要我猜他皮肤为什么白,我没好气地表示不知道,他骂我笨,海鲜吃的嘛,还有做面膜。
我拒绝为他卵太阳穴上抹风油精,还要求我仔仔细细,真的得脸。我向姨父承认自己做得不对,甘愿受罚。可我的确没想到表哥会提议罚我喝凉水,说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是否憋不住尿。害得我一趟趟朝屋外跑,月光虽好却是寒气逼人,河边厕所内水汽弥漫,我一遍遍打着喷嚏。第七次回到屋里,表哥告诉我一切都是姨父逼他做的。他大手一挥不准我喊,知道就行,喳翻翻搞哪样?幼稚,要用脑子。我躲开他的手,我没想通,姨父喝尿也有表哥一份责任,凭哪样只罚我?表哥说姨父就是这么诡诈喽,他要挑拨我们。表哥要我以后听他的,一起报复姨父。他不喜欢姨父,几次叫他请客,清一色装憨。于是我们商议给二姨打电话,又觉远水不解近渴,我建议捉一只死蟑螂藏进姨父被子里,表哥认为太轻,我说烧天灯?也被否决。
叮叮咚咚,姨父洗了脚走上楼来,又去敲老板房门,告知灶上火已燃起来,他已加上稀煤,另外,他洗的鞋袜放在灶台上烤,明早起来发现干的话麻烦帮忙收一下,如果还是湿的就继续烤。姨父走了两步又倒退回去再敲老板门,说对不起,先前碰掉了厨房墙上挂着的簸箕,已经重新挂好请放心。我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表哥双手捂耳,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在姨父回房熄灯上床后他溜出去,黑咕隆咚中潜回悄悄告诉我,已把姨父的鞋袜扔进云马河。
我痛快地掐他一把。
不过所期待的姨父狼狈不堪找鞋袜的情形并未出现,姨父一清早下楼,吹着口哨从厨房出来,我和表哥窸窸窣窣溜到楼梯口朝下看,干净的鞋袜完好无损地穿在他脚上。表哥说不可能,他明明已经——我忽然有所悟,急急忙忙跑进厨房,果不其然我的鞋袜已经不见。我揪住表哥骂他眼瞎了乱扔。表哥稍稍一愣,随即嬉皮笑脸答应赔我一双,但要我先垫着钱,他知道下车前母亲给了我钱的。我长叹一声,对洗漱回来的姨父说,这下走不成了,班车七点半出发,商店十点开门。不料姨父根本没考虑乘早上的班车,下午三点还有一班嘛,他也要上街,给董墨买点礼品。
表哥一下来电,他喜欢逛街,从裤兜里摸出翻盖小镜子放桌上,又从包里拿出剪刀和梳子打理几颗胡子。我提醒他是去买鞋,不是见什么人。他说我没注意,云马镇上美女多,不能马虎,万一能找点感觉呢。表哥说他最大理想就是到处都有女人都有家,留下无数故事,将来好回忆。
大手向我一摊,又是借钱。
那一刻我除了想让他光着脚踩碎玻璃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惩罚他。狗东西在遭到我拒绝后,很不耐烦地叫我自己去买鞋,转而去巴结姨父,走在街上一再表示昨晚他也有不对的地方,要去向董墨道歉。一边殷勤地拉姨父避开咕噜咕噜滚过来的马车,他俩挡在我前面,害我差点被后面上来的摩托车撞倒,云马人骑摩托车疯天骚地,一车挤上三四人,提着箩筐吊着背篼,左歪右斜,横冲直撞。进了商店后表哥向姨父借钱,保证回去就还。姨父不答应,还好言好语劝他不该花心,要对青青好一些。同时把新买的毛衣衬衣营养品之类交给表哥拿着。姨父真是太不了解表哥了,那个狗东西可是现实得很,达不到目的立马就翻脸,转把物品交给我,又叫我退还姨父,要学会拒绝老鬼。我咋个好意思交给姨父,他两手已经满满的,我又实在拿不了,一再央求表哥帮忙,他才一脸不高兴地拎了礼品,一路上嘀嘀咕咕。在他看来,董墨比姨父还“冬”,根本不值得去看。我叫他小声点,他才不怕姨父听见,过桥时追上姨父,一再叮嘱不要在学校待太久,速战速决,并要姨父保证做到,否则他会告诉二姨。我看见姨父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忙劝表哥少说两句,狗东西反而越说越多,什么一分钟也不愿见到董墨,要玩女人我带你去。姨父猛地停在学校高台阶上,警告表哥闭嘴,不然就要教训他。可能姨父平时太好说话,表哥真的是谅虾子无血,竟然指着姨父鼻子骂他草包,敢吊歪,哇——姨父一拳打得表哥摇晃半天才稳住。我可真是吓蒙了,半天才上去拉表哥,我担心他会拿电棒报复姨父,表哥受不了这个气的,他的父母可是从来不动他半根手指,在家里天是王大他就是王二。表哥也确实叽啦乌叫朝前扑,不过马上又停住,敦厚的姨父发起毛来是很可怕的,表哥可不憨,气呼呼地扭头就走,下了台阶又回头,可能奇怪我咋过没有跟着他,大声问我带旅店钥匙没有?我摇头,还是没动,吃不准该咋过好。表哥走之前朝我眨眼,我知道他在示意我跟着姨父抓把柄,我可不敢,我要回旅店。
你也滚!姨父声音像打雷。
我吓得一动不动。
姨父气冲冲走了。我手提物品,一时不知该咋办。几分钟后姨父返回,董墨不在,赶集去了,场坝离这里好几里地,姨父决定等她,他一定要再见她一次,云马远离省城,说不定这辈子就见这一次了。
我战战兢兢陪着他在附近闲逛,巷里河边捣衣声推磨声不绝于耳,街巷落在身后老远,姨父怒气逐渐平息,指着这片麦田哪条路,讲着消逝在瓷砖房子后面的那些陈年旧事。姨父还说我懂事,我谦虚地笑一笑,其实我对他那些峥嵘岁月毫无兴趣,但我必须强忍厌烦不时还要兴趣盎然地插上一两句,因为我要吸取表哥的教训,白挨一拳划不来,我巴望一切早点结束,和表哥在一起轻松得多。也怪我装假装得太逼真,姨父要带我爬山去看当年他们知青居住的旧址,我劝都劝不住,这可真要了我的命,好不容易爬到半山,坐在大石头上直喘气。姨父揩着国字脸上的汗,非常遗撼当年房屋被山洪冲走,只剩半堵土墙。他指着对面更加雄伟的高山告诉我,那里有当年他们开垦的大寨田,要不要去看看?我差点跪地求饶,我竭力要他明白去那里太花时间,董墨回来见不到他会急。姨父才放弃,又不甘心地踢一踢脚边的土疙瘩。那时山风劲吹,他说仿佛听见当年红旗呼啸人声鼎沸。我觉得再装假我会死去,鼓足勇气打断他的话,哪怕谈谈董墨呢,这是我目前能接受的话题,我并不想刺探他的隐私。姨父倒也不防,说那阵他俩都住山上,劳动一天回来后,放下饭碗又相约下山到寨子里给老乡孩子补习功课,再一起返回。我猜想,月下崎岖山路上,晚风吹拂,董墨的头发飘到他脸上,他就是那时动心的,她会因为脚下突然一滑,两人便依偎在一起。这一段恋情后来生生地毁在民兵连长手里,是这样吗?!
你们后来再没有往来?下山时我问他,姨父嫌我问得怪,再次声明他和董墨只是一般关系。我一直想表明只是随便问问,但没有机会,他遇见了老乡,人家认出了他,奔走相告,一时来了好多人,把他团团围住,姨父简直成了大人物,我可没想到他会这么得脸。大家回忆起当年送姨父去修铁路的情形,翻过好几座大山才分手。我才知道姨父正是去修铁路从而结束了近6年的知青生活。大家责怪他为何多年不回,开头还写写信。姨父忙着发烟给大家抽,一再解释工作太忙。这句话我不爱听,他忙哪样,真想建议他搬来这里,我觉得姨父太适合待在这里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宽敞冰冷的公寓里咋个熬过来的,听家里人说,二姨和他在床上那个时,也要捧本书看的。当然这不关我事,我也不想在此奉陪姨父,瞄准机会朝旁边刚开溜就被揪回,老乡们太火暴,争着拉去家里坐,还是最后赶来的那位平叔厉害,一阵漂亮划拳赢了所有人后把我们带回他家。
平叔是土医生,搞到事的。建了两层房,家具都是从城里拉来的,客厅里装着空调。我觉得搞笑的是,他虽然懂医,却治不了自己的小儿麻痹症,脑壳朝右一扯一扯的。姨父告诉我,他曾好心建议平叔拉小提琴把头拉回来,平叔却认为他“颠兑”他,两人好长时间不说话。
我哈哈笑了两声便被烟呛住,屋里抽烟的人太多。
我真不知道这次会见何时才能结束,平叔已吩咐子女去割肉买酒。显然姨父也不想多待,东拉西扯始终不肯坐,平叔说他作怪,火冒翻天冲上来,不要看他脑壳不固定,踢人倒是踢得准,一窝脚刚好踢在姨父穷骨头上,姨父哎哟大叫,伸手一推,平叔跌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瞪得像马卵蛋,暴跳起来,两个人抓扯在一起,我正要上去劝,他俩已经笑起来,看来当初关系不一般。咣啷后门一响,平叔八十多岁的老妈赶至客厅,拉住姨父还没说话先咳嗽,平叔说水泥厂从城里搬来这里后,老妈就爱咳嗽,空气有问题,以后云马河也要变浑了。老人不管污染的事,只是一个劲向姨父唠叨,什么黑蛋大学毕业后养猪养发了,小狗推了小车在镇上卖串串香,接着讲的是一个叫幺爷的已经过世好多年,下寨齐大毛嘛,在镇上开了一家粉馆,前年被开水烫成疤子,老人咯咯地笑得很开心。尽管我着急看表,也估计三点钟班车赶不上了。
索性端了茶慢品。平叔家茶好喝,据说这种叫翠芽的茶,是由沐浴后的少女采摘贴胸放着跑下山浸透了香汗的,喝了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想到表哥享不了此福,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我还得向表哥炫耀,平叔不是一般热情,五花肉是叫几个人挑来的,扁担都压弯了,还有鸡鸭,白菜豆腐少说也有几十斤。同来的老乡们都去厨房帮忙,用双层大甑子蒸饭,有人客气,平叔说黄土埋到脖子根不吃等哪样。
平叔去隔壁房间看看,打发走拔火罐的病人们,回来问姨父先前在董墨那里?一边叫儿子去喊董姨来吃饭。他说赶集该回来了,不用再蹚河,早架了桥,好多年了。一说起过去的人和事,自然绕不开董墨,从他们谈话中得知平叔曾帮忙约过董墨,那是趁民兵连长去区里开会的空当。
那一刻我忘了什么叫“不感兴趣”,赶紧挪动板凳朝前凑,姨父看我一眼,我多聪明,立马表示去倒葵花壳。院里停一停,想不回来根本做不到,三两步迈进屋,听见约会地点在赤脚医生培训站楼上,姨父记得是队里缝纫社楼上。平叔说暗号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姨父纠正是“一万年太久”,回答“只争朝夕”。我赶紧捂着嘴巴才没笑出声,装着看那些朝外走的病人,耳朵却是竖得直直的,好歹我得回去谈点给表哥听。
我得知那晚惹了大祸,民兵连长突然赶回,把他们堵在房子里,亏得平叔缠住连长,姨父和董墨才得以翻后窗跳楼逃走。平叔却被连长打个半死。
我听得心惊肉跳,赶紧背朝他们,往杯里倒水。
的的确确,平叔说当时围观的人都认为他死定了,睡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差点要问包不包括头?随即狠骂自己同表哥一样浑,当时多么严肃多么紧张呵,连长一家都吓蒙了,嘀嘀咕咕商量咋个办?最后公推连长老爹顶着,他年纪大了,判了死刑也值得,全家保证,他被枪毙后一定去他坟上烧香。老杂种可不干,过得好好的凭哪样判死刑。平叔说至今记得老鬼被儿女纠缠时的惨叫:哪个狗日的掐我!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表哥怪笑的模样从头脑中驱除。
呸!平叔抹一抹嘴巴。
我一路小跑拿了拖把去找那泡该死的痰。
姨父说那晚要不是知青们死命拦住他,他就和民兵连长拼了。一边啪嗒啪嗒打燃火机给平叔点烟,又叫我,把原本准备送给董墨的几包营养品转送平叔老妈,又叮嘱平叔,将来孩子们如到省城只管找他。我想起二姨那张冷脸,真的为姨父捏把汗。
董墨来时已近一点,走得急,脸有些红,冲我一笑,转朝姨父,告知在集市上给他买了些东西,放在家里。热暴暴地拉了他就要走。平叔哪里肯放,扯着脖子挥舞竹筒谁走打谁,还坏笑着叫她放心,一定会留给他们时间的。说得董墨脸红叮咚捶他一拳。老乡们听到董墨声音又围上来,回想过去大家一起劳动,最爱逗姨父,问他董墨咪咪大不大?众人嘎嘎地笑,董墨待不住了,想进厨房帮忙又被拉回,推到姨父身边坐下又起身,被逗急了,一脚踢飞放着一盘油炸土豆片的方凳子,平叔说不要钱买的是不是?
姨父对我说,老乡们爱开玩笑。
我装憨,说一点没注意他们刚才讲哪样。姨父嘿嘿地笑,我知道骗不过他,姨父并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么简单,在平叔把大家重新赶回厨房后,姨父仍然一本正经和董墨保持距离,这让我逆反,他越这样,我倒真的要抓住他把柄。我表示去天井里帮着剥大蒜,董墨叫我待屋里,外面风大。我才不听,出门一绕,趴在窗口朝里看,不由奇怪,屋里竟然空无一人,莫非他俩去了卧室?赶紧移到隔壁窗口,预备要看到床上四只脚,我一再叮嘱自己不能笑,姨父知道了不捶我半死才怪。可是卧室里仍然不见他俩,难道另外有床?我嫌窗玻璃模糊,抬手去抹,却碰掉了窗台上的罐罐,哗啦摔碎,爬出的蜈蚣吓得我飞进客厅。
厨房里乒哩乓啷搞得热火朝天,董墨端了菜走出厨房去天井里洗,姨父跟着去帮忙,啊呀一声,盆子掉地哽哩咣啷滚好远,大家跑过去看,平叔大喊小心,蜈蚣有毒,罐子咋个摔碎了?我缩在屋里没出去,后来听说是董墨救了姨父,连平叔都佩服她。
我呵欠呵欠打喷嚏,姨父要脱衣服给我穿,我不要,说是油烟呛的。
人们摆好大圆桌,一盘盘上菜,姨父拨打表哥手机,想叫他来吃饭,然而表哥关机。那时我忽然觉得对不起表哥,我动摇了立场,开始喜欢姨父了。我说我去叫他,搭上平叔儿子的摩托车赶回旅店,决心说服表哥,我们要理解姨父。
表哥不在旅店,真的急人。
店老板告诉我,表哥留下话,叫我陪姨父慢慢去寻根,他要去享受享受了。
我才晓得他跟着旅店门前过的女人走了,那人多看了他两眼。
想象着表哥此时搂着女人问,镇上有没有咖啡屋?我真庆幸没有借钱给他。
正要上摩托车,却接到表哥电话,气喘吁吁要我立马赶到镇西去。我方知道他落入女人设下的圈套,表哥叫我不要笑,赶紧送一千块钱去私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真的鬼火冒,就算你瞄准了母亲给我的钱数,莫非我该你的?我决定装憨一走了之。手机又响,表哥说他的手臂被麻绳勒得遭不住了,明显带有哭音,从没见表哥如此可怜过,我又心软了。
接表哥返回时天已黑,他一路无语,我想这一下他该反思反思,谴责自己所作所为了。表哥的确反思在谴责自己,但和我想的大相径庭,走进旅店开口说的就是,早晓得去发廊吃“鸡”,比这划算得多。没等我回过神,又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说,其实也无所谓,每样事都经历一下也蛮有意思,你说对不对?一边转过我身子,要我上楼回客房端下他的茶杯,他惦记着出门前泡的绿茶,一朵朵飘在水面,清香哦。
我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又饿又累,他也是。
店老板指着桌上的饭菜,说是姨父叫人送来的。
我双眼潮湿,再看表哥,假兮兮地抽两下鼻子,便狼吞虎咽,还说姨父知道他口重。好像是姨父专为他准备的,我真的想喂他“猫鞭”。表哥吃完后,提一提吊裆裤,得脸地找根牙签剔牙,另一只卵手遮着嘴,才问起姨父情况。听我讲完,他酸溜溜地说,姨父现在倒是快乐哦。眼珠突然一转,叫我马上给二姨打电话,我不干,他自己拨打,换了是表弟,我一定扁他,痛扁!好在二姨那头忙着打牌,喂了一声便关机。我不想再理他,可是表哥对付我有一套,一句“不想要钱了是不是?”我立马服服帖帖,并弹掉他肩上的蟑螂,又恨自己,不甘心地端了小半碗残汤泼在他的北京老布鞋上,差点被他发现。回到房里,我要锁门睡觉,表哥却叫我给姨父留着门。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老气横秋地说,姨父和董墨也就是疯一阵,等会儿就回来的。我不信,他说不然就和生活走向背道而驰了,他在大学里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感情都是阶段性的。我叫他打住,一个三本生老讲哪样大学嘛,我都替他脸红。表哥长腿夹住被子,翻一个身面朝我,嘿嘿地笑,好像我说的是别人。表哥说他已同意替姨父保密,不过嘛,他的逼眼又在转,他要盘算盘算,该找姨父要多少封口费。
楼下大门在响,来人进屋后叮叮咚咚上楼,是姨父,我失望地要喊,被表哥捂住嘴,他一骨碌翻身起床,开门迎进姨父,殷勤地问姨父要不要洗脚?回过身吩咐我赶紧去打水。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少来这一套,姨父就抓住我俩叫不要忙活,他平静地告诉我们,他是回来取行李的,董墨在屋外等着,如今他也不怕我们回去告诉二姨,他决定离婚,马上就跟董墨走。
表哥翘着鼻子闻闻有没有酒气。
我却差点欢呼,在我拉着表哥嘲笑他时,姨父出了门。
我们趴在窗口,目送着他俩挽着手走过云马桥,我心里忽然涌上从未有过的难受,为失去姨父?我说不清。
表哥说我幼稚,所以一直找不到女朋友。他晓得个屁,我只是在小辉和小柏之间犹豫,这一次我知道该作出怎样的选择了。我躲开表哥手指,他想弹我脑瓜,我才不给他机会,他的卵手指只能抠了风油精抹自己太阳穴,我倒真佩服他竟然能沉住气,还断定姨父会回家的,以二姨的条件,他舍得?!我坚决不信,敢和他打赌。
次日一早我们上了班车,在后排坐下,开车后,表哥掐我一把,顺其手指方向,我近乎绝望地看见了姨父,想不承认都不行,真的是他,坐在窗边,行李架上放着包,他正给二姨打电话,告知云马塌方抢修公路耽误了一天。我没看见董墨,说不定还在睡觉,根本不知道他走。
表哥又开始叽里呱啦侃天,我一句都不想听,都没错,该死的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
作者简介:
何文,生于北京,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走过四季》,长篇小说《谁为谁停留》,获第二、第三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现供职于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