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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娃和白孝文看传统文化面临的困境

2009-10-16王君梅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反抗困境传统文化

关键词:传统文化 反抗 皈依 困境

摘 要:《白鹿原》蕴涵着浓郁的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作者对此既赞美又批判的态度、既留恋又无奈的情感,集中体现在对黑娃和白孝文的描写上。二人不同的遭遇明晰地指向了同一个对象:传统文化对个人乃至民族的救赎与尴尬。

小说《白鹿原》详尽讲述了关中大地从清末民国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一段历史进程。在这片曾多次被统治者建都的土壤上,有着浓郁的传统文化和宗法制的烙印,然而,在经由了时代变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革命浪潮,以及悄然而至的现代性的冲击之后,传统文化越来越显示出难以为继的情状。作家陈忠实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无奈,“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①小说集中体现作者对传统文化解读的莫过于白嘉轩这个形象,在他身上既体现了儒家思想的核心——“仁”,也彰显了他作为宗法力量所具有的震慑作用,更显示了他在动荡岁月中风雨飘摇的遭遇。他的一生是可敬的,也是可悲的,这是作家对传统文化所面临的困境的一种自觉的阐释。

如果说白嘉轩的遭遇是作者竭力挖掘传统文化精髓,却始终无力避免各种挑战,甚至被击得支离破碎的话,那么白孝文和黑娃则是传统文化“感召——疏离”纠葛下的牺牲品。白孝文曾是传统文化的样板,黑娃则是反抗传统文化的流浪者,结局却是:前者彻底背叛传统后异化或堕落,后者虔诚地皈依传统后被毁灭。由此,二人的遭遇及最终的结局恰好显示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在20世纪所面临困境的深思。

白孝文和黑娃无论出身、成长经历、个人追求、家族环境,还是最后的结局都有较大的差异。白教文是未来的族长接班人,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及儒家文化的熏陶,成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白鹿原的典范;黑娃则出身于雇农家庭,受主人的惠施得以接受教育,但他仿佛骨子里就有着对传统文化的抵触因子,总感觉坐在学堂里远不如在田里干活那么自在和舒畅。童年的求学只留下对族长白嘉轩的敌视和仇恨,并最终打断了他的腰。然而二人不同的经历却指向了同一点:传统文化所遭遇的不可避免的尴尬处境。二人相异的人生境遇在传统文化这条中轴线上体现为相同的轨迹:压抑——裂变——反抗——实践自我——异化或毁灭。最终一个风光无限,一个则被仓促枪决,然而下令枪决黑娃的正是白孝文,这个颇有意味的安排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思考。

心理学认为,一个人长期受到压抑,就有可能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发泄出来。黑娃的父亲鹿三是白嘉轩家的长工,白家几代都以仁义之德对待长工。然而长工毕竟是长工,那种土地私有制下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始终是压抑人的根本,故鹿三一家虽温饱不成问题,但贫富悬殊却是不可忽略的现实。这样的家境对于有机会和地主家的孩子一起读书和玩耍的黑娃来说,潜意识里的自卑情绪就分外突出,并直接导致了他的“冰糖情结”。本是出于善意资助黑娃上学的白嘉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这一善行加深了黑娃对贫富悬殊和自己卑微出身的体会。当家境优越的鹿兆鹏送给黑娃一块冰糖时,冰糖那无可比拟的甜丝丝的感觉,竟让黑娃“哇”的一声哭了。他心里发誓:“我将来挣下钱,先买它狗日的一袋冰糖。”冰糖的味道激起了黑娃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也加深了他对富人的仇视情绪。家境的贫困不仅使他在学堂里自惭形秽,而且加重了他精神、心理上的压力,以致后来兆鹏又送给他水晶饼时,他“一咬牙丢进草丛里去了”。不难想象,那种对理想生活的渴望和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对黑娃来说,贫困之外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即儒家文化。他自小生活在白家浓厚的意识氛围中,父亲虽没念过书,却耳濡目染了白家的为人处世之法,再加上对白家感恩中裹挟着的推崇心态,自然而然地以白家的思想来教育自己的儿子。而这一切带给黑娃的竟是无穷的压抑:儒家的等级观念、仁义思想对主人与长工的实际情况来说,无异于前者的炫耀施舍和高高在上地位的显示,也无异于后者必须卑微地接受以及感恩戴德地回报。因此,在黑娃与生俱来的叛逆意识中,是与之格格不入的。他是在父亲的呵斥下,不情愿地走进学堂大门的。而长大后的黑娃宁愿外出打工,也不愿留在白家做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报恩型的长工。可见这种精神上的压力比物质贫困更让黑娃感到压抑,白嘉轩挺得太硬太直的腰和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威严神态,简直是压力的象征、权威的象征、等级的象征。

如果说家境的贫困、精神上的压抑使黑娃对自己的生活处境产生了潜意识的反叛;那么白孝文应该算个幸运儿,这个晚到的家族继承人是白家的希望和骄傲,也正是他的降生才让白嘉轩的腰挺了起来。他聪明好学,饱读诗书,接受了系统的封建教育,牢记着“耕读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的家族训示……终于成为了宗法制下农村青年的榜样:他“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被确立为族长后,更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如同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也不掷色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游戏也不染指……”

然而,严格的家教和传统文化的熏陶造就了白孝文端庄、持重、文雅外形的同时,也搭建了其人性中封闭的牢笼,被这牢笼紧锁的生命力最终爆发出的则是赤裸裸的兽性。如果说黑娃从压抑到爆发是渐渐的,那么白孝文从压抑到爆发则犹如轰然倒塌的堤坝,猛然间洪水一泻千里,激起万丈烟雾。若不是压抑太深,何以那道道德礼教的防线竟如此脆弱不堪?白孝文生命中压抑着的原欲,使所谓的教化、慎独表现出极大的脆弱性和虚伪性,他骤然间沦落为纵欲、抛妻弃子、卖房卖地的败家子,这不正是传统文化渗入骨髓般的对人性压抑的结果吗?

黑娃和白孝文生命中有太多相似的机缘,如果说传统文化是二人压抑的根源,那么最终戳破这层压抑,走向反抗的缘由就是田小娥的出现。田小娥非人的遭遇及其与黑娃的结合强化了黑娃的反叛性,使其为争取人格尊严而抗争;田小娥更以鲜活的生命和欲望击垮了白孝文所有的礼义廉耻,使其在人格品行上彻底堕落。

黑娃骨子里的叛逆性是无意识、本能的,然而遇到田小娥之后却发生了质的变化。二人共同的卑微处境、受压迫的命运、受鄙视的遭遇……强化了黑娃自觉地为争取尊严而斗争的意识。他积极参加各种组织活动,以自己生命的全部热力去追求光明,孜孜不倦地追求人的尊严、一次一次地追寻生命和灵魂的家园,一次一次地为自由而抗争……

黑娃的抗争有其本能的桀骜不驯的一面,更有着对弱者遭受欺凌的极大愤慨。面对在郭举人家受尽侮辱的性奴隶——田小娥,黑娃无所顾忌地冲破了封建伦理的藩篱,蔑视家法族规、挑战传统礼教、背叛宗法制度。他与田小娥的结合冒犯了郭举人的尊严,而郭举人貌似宽容仁慈实则阴险狠毒的手段更激发了黑娃的仇恨情绪。黑娃将世人唾弃的田小娥带回了白鹿原,不仅得不到族人的认可,连父亲鹿三也不接受。黑娃只能与传统决裂,并义无返顾地亮起了叛逆的旗帜,背井离乡、出生入死……

传统文化造就了一个宗族的样板,但他却经不起一个力量微弱却生命力旺盛的女子的挑衅,更无法扼制白孝文生命中的冲动和欲望。貌似威严的仁义道德、宗法礼教在活生生的生命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鹿子霖为报复白嘉轩,选择白孝文作为武器。在其精心策划下,被引诱、威胁的白孝文走进了那座曾被他认为最龌龊不堪的破砖窑,走进了鹿子霖预设的陷阱,也走向了生命的另一个极端。田小娥摧毁了他身上的一切禁锢,也撕去了传统文化和宗法制度的一切光环。白孝文被施了族法,又被忠实奉行宗法文化的白嘉轩强行分了家。至此,白孝文灵魂中的枷锁被彻底击碎。撕去了“端庄持重”外衣的他,赤裸裸地暴露出最原始的生命本相来。白孝文无奈中夹着得意地对田小娥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像个男人样了。”传统仁义礼教对白孝文来说是做给别人看的颜面,自然无法与生命原欲相抗衡,所以被击得粉碎。原始生命的放纵不仅使他义无返顾地冲破了礼教,更使他人性中“恶”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白孝文从此变得极端自私、冷酷、放荡、纵欲、吸毒……传统礼教在白孝文身上的崩溃,标志着白孝文由先前的“样板”堕落成一个十足的败家子。

时代风云的洗礼,国共力量的彼消此长,让颠沛流离的黑娃尽显了英雄豪气,却始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一次次地被推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又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在动荡中,黑娃不得不寻找一种精神支柱,或生命依托。戏剧性的是,此刻儒家文化以其深厚的根基和强大的魅力,尤其是在白鹿原的精神领袖朱先生以及儒家文化的忠实实践者白嘉轩二人的感召下,黑娃自觉地甚至是义无返顾地向封建宗法制低头,并虔诚地向儒家思想皈依。“当他走向朱先生,走向白嘉轩的时候,也是向他自己曾经有过的英雄时代彻底告别的时候,是他的灵魂彻底变异的时候,是从一个社会的叛逆沦落为旧文化传统实践‘样板的时候”。回归传统后的黑娃念书拜师,痛改前非、学为好人。他将与田小娥在同传统礼教的决裂中建立起来的患难深情丢得一干二净,甚至陷入懊悔的境地。他跪地拜师时坦言:“兆谦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他每日早起舞剑,然后诵读《论语》,言谈举止间显示出儒雅的气度。他开始了自觉的脱胎换骨,几近残忍地摒弃了原来的习气,迫使自己接受一个好人应具备的素质。“回乡祭祖”之行,则标志着他已虔诚地走回了封建宗法大家庭。由此,我们看到一个“误入歧途”、历经坎坷后找到家园的浪子的神圣的新生。

与黑娃回归传统的新生不同,也与黑娃颠沛流离的生命历程不同,白孝文沦落之后遭尽了世人的白眼和鄙视,几乎濒于生命的边缘,是一个突然的转机使他有了戏剧性的变化。支使田小娥拉白孝文下水的是鹿子霖,买白家地、拆白家房的是鹿子霖,此刻想假扮一回善人的又是鹿子霖。他举荐白孝文到田福贤处混口饭,不料却拉开了白孝文新的人生轨迹,白孝文从此进入仕途并献身政治,登上了国民党反动战车,充当了可耻的政治打手,后又演变为投机革命的阴谋家。

在生命的转折之际,白孝文与黑娃做了同样的一件壮举,那就是“回乡祭祖”。然而二人的回乡却有着本质的区别:黑娃以实际行动表达着自己皈依传统礼教的虔诚,同时也为自己曾经的叛逆表示了深深的歉疚,所以黑娃在祠堂院子里,“一回身瞅见墙上镶嵌的乡约碑石的残迹,顿然想起作为农协总部的这个祠堂里发生过的一切,愧疚得难以抬头。”他感到“那断裂拼凑的碑文铸就了他的耻辱”。而白孝文则不同,祭祖只是一个幌子。他精心设计的这一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于一点,就是“以一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豪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的记忆”。

如果说黑娃是虔诚地回归了传统,那么白孝文则是炫耀兼鄙夷地与之作别。

骨子里就有叛逆性的黑娃,经历了一系列斗争和波折,本欲摧毁传统的礼教和仁义,结果却在传统中痛改前非,以传统为生命的依托。而从小深受传统文化调教的白孝文却因生命原欲的爆发而与传统文化决裂,在撕掉表面的斯文和端庄的同时,也将人性中的“善”涤荡得一干二净。无论是早期黑娃的叛逆、白孝文的“样板”,还是后来黑娃的皈依、白孝文的告别,也可以说同是在传统文化这条中轴线上或背离或受感召:传统的仁义礼教给了黑娃无穷的压抑,并将之推上了革命反叛的历史轨道;也是传统思想使白孝文深深地将自己锁在牢笼里,并最终冲破牢笼走向传统的对立面。

应该说,就二人的人生追求来说,都算是找到了自信和尊严。然而深思却不难发现,眼前的安稳和得意只是暂时的。黑娃在传统文化的感召下告别了自己的英雄时代,却不知传统文化自身已摇摇欲坠,连朱先生、白嘉轩这样的精神领袖和实践者都感到茫然和无奈,他又如何得到一份安宁呢?白孝文靠投机专营,似乎是光宗耀祖,就连白嘉轩心里也对那句“龙种终究是龙种”的夸耀感到满足,并终于接纳白孝文回乡祭祖,然而他的“辉煌”却是凭着凶残、冷酷、阴险的手段得到的。至此白孝文已完全是一个阴谋家,甚至是一部残害人的机器。在他心目中已没有了亲情、爱情和友情,这难道不是一种异化吗?黑娃最终惨死于白孝文之手,显示了这个被异化的灵魂为了自己的荣耀,不念手足之情、不顾及父亲的苦苦哀求,执意歪曲真相,冷酷地摧毁了黑娃仅存的一点精神支柱,使黑娃在困惑中结束了生命。

黑娃和白孝文的经历,既显示出传统文化感人的魅力,它可以塑造一个典范,也可以让黑娃寻得暂时的依托;同时,传统文化更有其压抑人的一面。在经历了时代变迁后,无论是义无返顾地对其叛逆,还是虔诚地皈依,都难以拯救一个人甚至一个民族的灵魂和肉体。这就是以儒家为主的传统文化在20世纪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

因此,陈忠实“一个民族的秘史”的确应该引起我们的深思和剖析。当1980年代阿城提出“文化制约着人类”②的观点后,是显示了文化寻根的积极意义,但文化与人类的关系又是具体而复杂的。正如上述黑娃和白孝文的经历一样,这又昭示我们,20世纪以来,国人如何走出传统文化的制约尤为关键。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君梅,文学硕士,忻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文艺学教学与研究。

① 雷达:《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页。

② 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文艺报》,1985年7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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