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岛山村

吴冠中

石岛山坳里这个偌大的草顶村庄留给我难忘的印象。房屋几乎都是草顶的,像披盖着棉被,远远近近突出无数几何形山墙,山墙与草顶色调相似,并与粉色的桃花协调,于是那乌黑的烟囱在谐和的主调上击打,跳跃,拍节。

爱,单相思的爱,令我通宵难于安眠,翌晨背着画箱赶到了这个我誉之为“天下第一村”的村口。狗咬刺猬没法下嘴,我也困惑于从何处落笔才能捕捉对象,因我要生吞整个村落,令我陶醉的是她的整体身段风貌,其中任何一家庭院都留不住我的情意。站在正面看、侧面看、坡上俯视,各个角度都只看到她体态美之某一方面,而大量不相干的物象往往遮挡,干扰,拦截其美,“美”处处遭到妒忌与诽谤。要在排斥妒忌与诽谤中去发现她的全貌,表现她的全貌之美。

舞台面积是局限的,梅兰芳在舞台上走S形的线路以扩展运动的空间。这个山坳的村落如一股洪流,宏大、无尽,正因也含蕴着S形的流动感。因之,在利用近处房屋的形体组合与远处房屋的起伏中,竭力着眼、着力于整个村落的洪流气势。道道横向的房顶似流,一堵堵升腾的山墙是浪。最远处一群小房亮得几乎是白色,因其面积小,不怕太突出,倒是要重视这源头,那里已接近天际白云。

利用形体的大小与疏密来表达空间感和远近感,选最丰富多样的形状来盘踞画面中央,几块显眼的山墙正坐镇于中央司令部,中央地位重要,一投足一举手的姿态都要推敲。中央部位以小块形体的组合为主调,密锣紧鼓是高潮。如此,四周的形体如近处房屋与左右的山,便倾向宽大单纯的表现,是龙套、是外围、是衬托,总之服从导演的意图。如说近处房屋是龙套,龙套出场还是要有戏,否则令人失望。于是山墙上砖的纹样、半露的门窗、晾晒的衣裳,都在努力仿效、呼应着中央的声腔。

相似形之重复或重叠可组成丰富多样之形式,类似色调中处处不失冷暖之节奏,这一山村之美正在于“寓多变于单纯”。为了追求这一美之形象,我在写生中不时搬动画架,转移写生角度和视点,整整追了一天,也不知是否抱住了伊人!

(选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