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岛木乃伊
2009-10-14
美丽小镇诺瓦拉有一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教堂。祭坛前方一扇通向地下密室的暗门,只需揿动一个隐藏的按钮,电控开关就会把门打开,如同007电影中的情景。下了台阶就能看到一列壁龛,存放着衰败程度各不相同的主教尸体。他们坐在凿了些圆孔的小石椅上(供体液渗流),面容僵直,像是在一起享受公厕里的放松时刻。一座摆满了骨头的高架子上有个盒子,里面装着两具自然干化的猫尸,恍若古埃及的魅影。他们困在这地下墓室里,提醒着人们:即使真有九条命,归宿也只有一种。
巴勒莫的嘉布修道院
巴勒莫的嘉布遣会修道院外观平平,不事张扬。它坐落在一个寂静的广场中,旁边挨着一座墓地。城市的另一头,就是1992年黑手党跟博尔塞利诺治安官清算旧账的地方。走下一截楼梯,经过一座木雕圣母像,就来到了地下墓穴门口。房间惊人地宽敞,屋顶很高,呈拱形,一条条长廊互成直角延伸开去。屋内空气凉爽潮湿,有股又酸又呛的味道,来自尘土和腐烂的布料。窗口开得很高,把阳光漫射成缕缕苍白的亮色,荧光灯噼啪闪烁,更是给这里蒙上了一层太平间般的阴森色彩。将近2000名死者就在这里安息,或挂在墙上,或摆在椅子上,或躺在陈旧的棺木里。他们穿着生前最好的服装,标示出在人世时从事的行当。在欧洲,对尸体进行干燥处理和保存算是西西里岛的独门绝活。意大利其他地区也有此类现象,但绝大部分还是在西西里,这里的生者与死者之间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有些神父对这种保存尸体寄托哀思的方式,心怀不安,把其中一些从地下墓穴里运出掩埋到墓地里。没人知道埋了多少,也没人知道这种干尸究竟有多少具。这让人不免疑惑: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把腐化的尸体拿来展览用意何在?
橱柜里的尸体
在西方文化里,死人的尸体并不是能经常见的,失去生命的躯壳都用尸布包裹,藏于暗处。这些死者都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息,从身上仍可窥见其生前的处世态度及信仰。这里真该播放迈克尔·杰克逊的《颤栗》做背景音乐,因为这些尸体看起来实在太像恐怖片里拙劣地拼接起来的僵尸,伟大的自然之力却造就了类似低级艺术品的效果,真是既滑稽又可悲。他们张着下颌,仿佛在无声地号哭,沤烂的牙齿暴露在外,又像是带着邪恶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空洞洞的眼窝毫无生气,萎缩的颧骨和僵硬的关节上粘连着一片片硬化的皮肤。这些人大多数个头比较小,手臂交叉着被铁丝和钉子垂挂起来以保持直立,脑袋懒洋洋地搭在肩膀上,肢体竭力模仿生前的模样,却无可奈何地渐渐腐化崩溃。
陈列尸体的走廊分门别类地安置着神职人员和不同职业的死者。从一条陈列女尸的走廊经过时,你便可以瞻仰一下古时候的衣着风尚。一具具骷髅披着褴褛的衣衫,衣料褪色且落满尘土,已变得污浊灰黑。地下墓穴旁边还有一座礼拜堂,用来祭奠死去的处女。这些逝去的处子之灵让人格外感伤,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让她们永世顶着这样的名号其实可悲而又残酷。当初她们入殓于此,必定是被当作了与腐朽相对的纯洁象征。
这里还有一个专为早夭幼儿而设的小礼拜堂。孩子们穿着节日盛装,像僵尸娃娃一样摆放着。有个孩子坐在儿童座椅上,膝头还抱着具小小的骷髅,可能是她的弟弟或妹妹吧。这一幕真是看得人心如刀割,同时竟又觉得诡诞可笑。
神奇的制尸工匠
第一个进驻这里的最古老的木乃伊是个修士,名叫西尔韦斯特罗·达古比奥,从1599年起就一直站在自己的壁龛里。多数干尸都制作于19世纪,最开始的时候,接受这种处理的只有修道院里的修士和神父,随着时间推移,捐助人和权贵名士也步了神职人员的后尘。没人知道制作木乃伊的风俗始于何故,很可能是人们偶然发现,放在地窖里的尸体在凉爽空气和多孔石灰岩的环境中不会腐烂,而是慢慢变干,于是一套工艺由此而生。刚死的人被放入特殊的房间内,搁置在陶土板上,板下方是排水沟,尸身的体液就慢慢渗流排出,尸体慢慢干化,该过程类似风干意大利熏火腿。八个月到一年以后,再把尸体用醋清洗,穿上最好的衣服,放入棺木或者挂上墙头。
世界各地都有保存先祖尸身的习惯,但是很少有地方会像这里一样把他们拿来展出。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不同的风俗与信仰来到西西里岛并融入当地,令岛上的文化极其多样,有些古老的习俗偶尔会现出端倪,但是源头早已无迹可寻。有人提出,这也许是一种更古老的、基督教时代以前的祭典遗风,一种认为尸体具有萨满神力的信仰。并不是所有尸体都会干化,必定有一些最后腐烂了,所以那些得以保存的尸体恐怕都是仰仗上帝的旨意——在神力的庇护之下,一些人得以维持生前的模样,以示善之所向。就像圣人的遗骨被用来顶礼膜拜、助人感化一样:也许早年的人们相信这些尸身得以保存乃神力所致,以此坚定人们的信仰。又或者地下墓穴本身就是一件象征死亡的虚无主义艺术品,讲述着终将落空的人世欲望、死亡的必然性以及敛聚世间之财的无谓与愚蠢。
以后的年月里,人们通过压注化学溶液的方法更好地保存尸体,上帝的这项工作被交接到了制尸工匠和科学家手中。
宁静中的神秘
萨沃卡是个寂静的村庄,房屋顺着山坡一路向上铺陈,直到能隔着岛屿东端与海相望的地方。这是一片迂回缠绕的地带。山顶有座修道院,这座哥特式的中世纪建筑看起来倒更像一家青年旅社。只有两个修女,都来自印度的恰尔肯德邦,在纱丽外面罩着羊毛衫和夹克。侧房里的胶合板箱里躺着约二十多具尸体,三位科学家正在对它们进行研究。
几年前这些尸体放在地窖里的时候遭到了破坏,有人闯入墓穴,往它们身上泼绿颜料。颜料顺着脸、衣服和鞋子溅洒,把它们弄得不堪入目,比游乐场鬼屋里的恶鬼更神似了三分。有的尸体仍然存放在精致的棺材中,往里窥视,棺内的空气像一声沉重的叹息迎面扑来,不是腐烂的气息,而是一股牛肉汤味儿,里面满是让人窒息的干枯霉斑和人体组织的细末。这是一种夸张到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味,是静谧与悲伤酿成的毒药,是远远传来的不息祈祷的芳香,或是自责和悔罪的苦涩,让人想要抗拒却又倍感亲切。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一种熟悉又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永远无法确知,这些尸体对当初给它们穿上衣装、摆在这里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是西西里的诸多谜团之一。面对悲惨又滑稽的死亡姿态,留给我们的就只有忧心、思索和怀疑。这些干尸被冻结在人类生于尘土、归于尘土的旅途中,它们激起的情感是很难理清的——神秘、恐惧、希望、生与死的对立,都是亘古恒存的普遍主题。
(张茂森荐自《信息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