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斋饭
2009-10-14樊健军
樊健军,男,1970年生,江西修水人,现主要从事小说创作,有百万字小说、散文见于《山花》《作品》《安徽文学》《中华散文》等几十家刊物,出版了散文集《追寻火焰》《接近火焰》,散文多次被《时文博览》《小品文选刊》等刊物转载,并入选《2006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等多种选本。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午饭后,二秋做出了决定,为细细请顿还斋饭。细细是他和春笋的女儿,他同春笋二十岁结的婚,四十岁时才有了细细,原以为这辈子没指望了,可老天爷还是开了眼,给了他们一个女儿。细细生下来很瘦小,跟只小老鼠一般大,身体也不怎么好,不是拉肚子就是感冒发烧,药没少吃针没少打,可总没个停顿。都五岁了,细细仍旧是老样子,这几天又病了,不吃不喝,请了郎中也不见效。还做恶梦,梦里细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谁在后面追赶着,满脸的惊惧。中午饭春笋熬了钵粥,煮了个咸鸭蛋,将蛋剁成细碎的颗粒,放到粥里熬。粥很入味,可细细连嘴都懒得张开。细细是走魂了。
二秋从春笋手里接过一叠毛票,那是卖红棕攒下的钱,红棕两毛钱一斤,爬遍了附近的山头,才换来这叠毛票。他要割些肉,买条鱼。如果有别的,入眼的,也要买些。究竟是什么,他没想到,也想不出来。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可买,就一个小卖部,捎带摆了一砧肉案。碰巧肉卖完了,他只买了条咸鱼,一斤红糖。遇到个卖水豆腐的经过,便买了两块钱水豆腐。他提了咸鱼红糖和水豆腐去找四喜,四喜不在家,四喜女人说四喜在清理牛圈,可能挑着牛粪出去了。二秋就在牛栏边坐了下来。四喜女人泡了杯茶给二秋,顺带问,细细病好些了吧?二秋嗯了一声,两眼茫然瞧着天空,心思好像没用在听话上。四喜很快挑着两只空土箕回来了,二秋说,四喜,晚上给细细请还斋饭,想耽搁你。都是自家人,你客气什么呀,我帮你叫上菜牛、羊子。四喜回答得挺爽快。还有哑巴呢。二秋说。喔,等会儿我就和菜牛去抬山帝菩萨。四喜擦了把脸,将土箕扔在了牛栏的角落里。
断黑时分,四喜和菜牛抬了本社的山帝菩萨,进了二秋的屋子。他们这地方过去叫高阳社,是哪朝哪代的叫法,二秋不懂。他只知道山帝菩萨是他们供奉的神灵,他们都是他的子民,靠他保佑着。还斋饭不是鸿门宴,而是一顿和事的筵席。请的客也奇怪,不是人,而是菩萨神鬼。山帝菩萨坐的是樟木轿,轿子很阔气,二秋早在堂前摆了张四方桌,才勉强放下菩萨的轿子。春笋手忙脚乱端了茶水,上了供品,又点了香。
羊子来得晚一些,他去挑石灰了,摸黑才进门,吃过饭就赶过来了。羊子屁股后跟着冬生,哑巴却没来。二秋问四喜,四喜解释说,哑巴今天帮他阿公家挑粪去了,还没回来。四喜扯了谎,他压根没叫哑巴,以往人家请还斋饭,都是他、菜牛、羊子、哑巴四个人一起帮忙的。还斋饭表面上请的是神鬼,可唱主角的还是人,最后那顿饭还得人吃下去,吃干净了,半点汤汁都不剩,病人才会康复。否则,还斋饭就白请了,菩萨神鬼不领情,病人怎么能好转呢。四喜是同哑巴搭档抬山帝菩萨的,哑巴样样都好,做事不惜力气,一点也不偷奸耍滑,可有一点让四喜反感,哑巴吃相不雅,狼吞虎咽的,就像别人在同他争抢一样,嘴巴同猪吃食似的,吧唧吧唧响。每次还斋饭吃着吃着,四喜就想吐,强忍着夹几筷子,最后还是忍受不住,只能恨恨地放下筷子,躲到旁边去抽烟。次数多了,四喜怕别人误会自己嫌人家的饭菜不好。平日里本来就没什么可吃的,还斋饭算是一顿不错的牙祭,一般人没这个口福。四喜不想因为哑巴而丢了这份送到嘴边的肥差。
天完全黑下来了。还斋饭开始之前有一道重要的程序,就是到十字路头九字路尾拜请各路神灵鬼怪。细细的魂魄不知是被哪路鬼怪掳走了。请他们来吃顿饭,交出细细的魂魄,由山帝菩萨将魂魄安抚到细细身上,事情就大吉了。拜请鬼神不单是人去,山帝菩萨也得去,四喜和菜牛抬了山帝菩萨往村后的榧子树下走,二秋要去,四喜不让,叫他在家帮春笋的忙。四喜说这点小事用不着他去,另一层意思就是让二秋弄顿好吃的。这层意思不好直说,抹不开脸。二秋还是跟去了,这也是春笋的意思,家里的事都弄妥帖了,不需要他帮忙。榧子树下搭了个小庙,几截断砖堆砌在一起,还没灶台高,庙前有块小小的场地,山帝菩萨的轿子就落在场地上。点了香,焚了纸。羊子开始打竹,就是用两块竹同土地公公对话,两块竹扔在地上,一仰一俯为胜,同仰为阳,同俯为阴。一胜一阳一阴,为视愿三,意思是应下了。羊子扔出去,二秋拾起来交给羊子,羊子再扔出去,二秋再拾起来。羊子问,土地公公到了么?冬生提着装了火纸禅香的篮子,在旁边应声,土地公公到了。可羊子嫌冬生的声音小,又问了一遍,土地公公到了么?土地公公到了。四喜吼了一声,满脸的火光。请了土地,下一个是泉神,泉神住在水边。四喜和菜牛抬了轿子又往河边的老柳树下走,老柳树下有一泓泉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村子里的人都以为那里藏了泉神。落了轿,烧了纸,羊子又问,泉神到了么?泉神到了。冬生丢下了刚才的羞涩,中气十足。四喜抿着嘴,在火光中偷偷笑了。
二秋走后,春笋一个人在屋里忙开了。本可以叫个人来帮忙的,但她没叫,这点事情她忙得过来。多个人就得多份吃食,不必要慷慨的地方可以收敛点,何况叫个女人还不如叫个男人,多个男人多份阳气。还斋饭不是节日,也不是款待宾朋,她没吃过还斋饭,可听二秋说过,有的人家相当潦草,几块干薯片,一碟蚕豆,或者两把玉米花,就把人打发了。有的人家隆重些,也是三五个菜,能有一两个荤菜就不错了。春笋不打算将就,毕竟只有细细这么个女儿,万一怠慢了菩萨神鬼呢,麻烦就大了。请还斋饭不是经常的事,她和二秋这辈子才一回,如果不是因为细细,一回也不会有。她在心里盘算好了,弄个八菜一汤九大碗。为什么是九个菜呢,还斋饭的菜得是单数的,七碗不中听,三五碗又寒酸了,最后决定做九碗。九个菜她都准备妥了,薯粉皮、油煎豆腐、咸鱼、麂肉干、蒸鸡蛋、砧板腊肉、苋菜、黄花蛋汤、吊浆米果。
先说吊浆米果吧。她用的是糯米,原本是用来做米酒的,她没舍得做,一直留着,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糯米是筛选了的,断米、碎米,都筛掉了,留下的是完整的米粒儿,洁白如玉。午饭后她就将糯米倒在木桶里,用水浸透了,二秋回来后在石磨上磨了,用滤豆浆的包袱过了滤,留下的是细嫩的米浆。米浆熬干了熬熟了,成了大团的米冻。用米冻做的米果,软嫩滑溜,还有米的清香。她担心米果被压坏了,就一个一个铺在米筛上。别人家也做米果的,但从不过滤,所以口感没那么好,有些粗糙。她不想给人留下粗糙的印象。
腊肉是过年时留下的。春笋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二十斤腊肉,大年三十开始吃,到第二年过小年,吃的还是头年的腊肉。腊肉是她自己熏制的,卤足了盐,吊在灶台上方,烟熏火燎的,久了腊肉都干透了。平常挂在仓房的墙壁上,隔一段时间拿出来晒晒太阳,腊肉才不会发霉。不管什么时候拿出来,春笋的腊肉都是香喷喷的,让人直流口水。切腊肉的时候,春笋没手软,一刀下去怕有三四斤重,是三层楼,也就是五花肉。五花肉是最入口的,不肥不瘦,而且没有骨头。肉尾一点点软骨,也是崩脆的,吃在嘴里是另一番味道。切下来的五花肉用清水浸了半个多时辰,去掉些盐分,肉才不会那么咸。之后她燃着了炭炉子,将铝锅搁在炭炉上,用炭火慢慢炆。腊肉的香味飘满屋子的时候,她揭开锅盖,用筷子插了插腊肉,腊肉已经熟了。不能让它熟过头,要有一点嚼头,吃起来才会更香。她退了火,只留下几粒细炭维持铝锅的温度。这道菜是不再下锅的,从铝锅里捞起来,切碎了,就是砧板腊肉。过年的时候这么吃,二秋一次能吃下七八块,春笋也能吃下三四块,只有细细,一块腊肉好半天都入不了肚。这孩子吃什么都是小肚鸡肠的。春笋的眼角有些酸,用手背揉揉,手背凉浸浸的,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