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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水仙

2009-10-14杨天祥

鸭绿江 2009年9期
关键词:刘刚案子水仙

杨天祥,生于1956年6月。下过乡,当过教师、团委书记、企业秘书、杂志编辑、报社编辑部主任,现任沈阳铁道报编委。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状态》,长篇小说《延伸线》和长篇传记小说《乱世神偷》。

我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认识水仙的。

那年我在北京学习时,与上海来的王山在一个屋住了三个月。分手时,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一晃儿,五年过去了,王山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我住的这个城市,和他公安大学的同学在南海湾酒店,让我马上过去。这还有啥说的,我出门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南海湾。

南海湾坐落在市郊一处环境幽雅的丛林中,不像都市内的酒店那样明晃晃地张扬着。汽车先是驶进了一小片丛林,然后过一座小桥,再拐,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幢三层小楼,门前停满了各种颜色的汽车。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南海湾,却从来没有来过。我是由一位极绅士的年轻小生引进三楼一个叫“紫竹苑”的包房的。年轻小生躬着腰在门外极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喊进,才推开门闪身请我进去。也许我刚从阳光下进来,对屋里很暗的光线还不适应。当我仔细辨认桌前坐的几个人哪个是王山时,前胸早被重重的一拳击中,接着,便听到了那个说话有些侉的上海人王山喊了一声:“老三!”

老三是我在北京学习时大家给我起的绰号,一是我在全班同学中年龄较大,排在第三位;另外我在班上当班长,除了辅导员和党支部书记,位居第三;再就是我在家排行老三。

屋里的光线是我被王山按到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之后适应的。屋子很大,除了中间的饭桌,四周都是沙发。隐隐有淡淡的清香弥漫其中,似有似无的轻音乐把有些空旷的屋子衬托得越发幽暗。灯光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便不甚明亮。王山先向我介绍了他公安大学的同学刘刚。那时候,王山和刘刚在同一寝室住上下铺,两个人也是铁哥们。在北京学习时,王山不止一次向我介绍刘刚,告诉我他和刘刚怎么怎么好,刘刚老丈人在我居住的省城官多么多么大,刘刚毕业后如何先分到省厅,后又如何从省厅出来,在他岳父的帮助下生意做得如何如何大等等。我从北京学习回来后,受王山之托礼节性地给刘刚打过一次电话,之后,刘刚曾邀我出去吃饭,那次好像是一件什么案子牵着,我没有去成。

刘刚不像那种生意做得很大、腰缠万贯张张扬扬的大款,倒像一介书生,戴着眼镜,清瘦,斯斯文文的。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在王山和刘刚的身边各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子。不用说,是陪侍小姐了。

刘刚低低地对他身边的小姐说了句什么,那姑娘出去不一会儿,引来服务员为我上了餐具。又一会儿,随着轻轻的叩门声,又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刘刚瞅了一眼王山,王山说:“老三,这小妞儿陪你喝酒行不?”我实在不好推辞,点点头应允她坐到我旁边。

“老三,”王山又说:“你觉得怎么样?不中意随便换。”我点点头说:“好了好了。”

王山笑笑,眼睛盯住我身边的姑娘,好半天。

那姑娘拿过酒瓶为我倒酒。王山说:“慢,急什么?你还没向先生介绍介绍自己呢。”

姑娘便放下拿起的酒瓶子,轻声说:“我叫水仙。”言罢又拿过酒瓶要倒酒。

王山伸出手又一次阻止了她,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有这么向客人介绍自己的吗?”

这时,坐在刘刚身边的姑娘说:“她……”

王山厉声截住,说:“你急什么?”

又听我身边的姑娘还是轻轻地说:“我叫水仙,二十岁,浙江人,十天前来到这里。”说罢,低着头再一次拿过酒瓶为我斟酒。然后,也为她自己的酒杯倒满,站起来说:“各位大哥,有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关照。我先喝一杯,算是自罚。”说毕,扬头喝尽。刚要坐,就听王山说:“慢,水仙呀,你说说你犯了哪条规矩?为什么要先罚自己一杯?”水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空酒杯说:“我,我,我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王山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不会说什么话?”

我觉得王山有些过分,就说:“算了王山,来,咱们仨喝一个。”就见刘刚也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三哥说得对,来,咱哥仨整一个。”

三个酒杯撞到一起,悦耳的玻璃器皿碰撞声后,三个人同时将酒喝下。

数杯之后,王山提议跳一会儿舞。他一定是按捺不住了,因为坐在他身边那个着装很露像没有骨头一样偎在他怀里的女子哼哼叽叽地一直不停地抓挠他。

站起来离开酒桌,音乐的声音似乎大了起来,软绵绵的,让人迈不开步。水仙融到我怀里跳那种似动非动的舞。其实,在这种环境里,闭上眼睛,听着音乐,或跳或不跳地依偎着女人,也是一种放松。一切都远去了,世界仿佛成了虚幻,只有自我存在着,存在在一种氤氲飘渺的氛围里。

是和王山跳舞的那女人夸张的叫和放肆的笑搅乱了这里的情调。其实,情调和调情只是两个字掉换了位置,看来两者有着某种特殊的、默契的关系。两个字一掉换位置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就更不要说人了。想当年,王山在班里学习的时候可是一脸的正人君子相啊。我睁开眼睛,却看不到那两对在哪里。我对怀里的水仙说:“水仙姑娘,我们到沙发上坐坐好吗?”

水仙扬起头望了我一会儿,牵着我的手,坐到旁边的沙发里。我终于在沙发边看到一盏小灯,光很柔,像胆小的水仙不敢抬头正视男人。

水仙拿过一瓶矿泉水,倒满一杯送给我,自己也倒满一杯,然后,盯着杯子看,像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我是在这个时候认真端详了水仙的。说真话,若不是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水仙是做这种职业的。她清清爽爽的面庞绝对未着丝毫妆扮,眉毛是天生的,眼睛是清澈的,嘴唇也是自然颜色。也许她知道我在打量她,更低地垂下头。我知道自己有些“过”了,急忙收回目光,也像她一样盯住了面前的水杯。透明的水杯透明的水,在这种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我们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还是水仙怕冷落了我,说:“先生,还跳舞吗?”我说:“不了,就在这儿坐会儿好了。”又一会儿,她说:“先生,你和他们不一样。”她往黑暗中指了指。

我说:“你年纪轻轻就不想干点别的?”她说:“不是不想,只是……”她欲言又止,停了停,叹息了一声。那种未经风霜的年轻女人的叹息着实显得沉重了些。

我不想为难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又何必强求人家什么呢?我说:“你和她们也不一样。”她说:“其实也一样。我们都是女人,又同样年轻,做同样的事儿,会有什么区别?”

这一下,我无话可说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和她们不一样,不像她们那样妆扮,不像她们那样卖弄。水仙也许误解了我,她向我靠过来,捉住了我的手。我说:“水仙,你领会错了,我是说……”她松开了手,坐回原处,将双手插进两腿间,深深地低下头,像是在自责。我想找王山和刘刚,想和他们聊聊。我一屁股事儿,哪有心思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坐着闲待呢。可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站起来走过去找他们呢?索性就这样坐着吧。我问水仙:“每天接待几拨儿我们这样的人?”她说:“一两拨儿。”我又问:“一拨能挣多少钱?”她说:“不一定,最少也有一二百。”我说:“什么事情都做?”她支吾了一下说:“就不做那事,剩下什么都行。”我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水仙说:“先生,我是不是不好?”我不知道她所说的不好指的什么,就说:“不不不,我觉得你很好!”停了停,她又说:“我是说我不像她们那样主动。”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能和我说说你自己吗?”她说:“其实我也读了十几年书,我还当过……”我见她停下了,说:“三好学生?”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发出极低的一声“嗯”。

她将我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杯倒满,问我:“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说:“是。”又问:“先生读了很多书?”我说:“像你一样,十来年,就因为书没读好,才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她瞅了我一眼,亮晶晶的眼睛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在心里骂我撒谎。

我们离开南海湾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临走时,水仙在我身边低声说:“这里只我一个叫水仙。”

我接手的这个案子是省厅划了红圈圈的。局长板着脸对我说:“不要把它仅仅看成个案子,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来认识。”我也一脸正经地说:“知道!”

一个贩毒老手进入了我们这座城市,把我市闹腾得够呛。没有丝毫线索,毒贩连一张照片和像样的资料都没有,让我们在这个近千万人的大都市里去抓,还不是大海捞针?我领着刑警小丁和小孙坐在一起开会。高高大大的小丁“啪”地拍了下桌子说:“这叫咱们怎么干?连个屁味都没有,怎捉黄鼠狼?”小孙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白了小丁一眼,说:“你的毛病又犯了。”转过头对我说:“头儿,你就说吧,咱咋干?”我说:“第一步,咱们还得到市内大小宾馆去看看,听说那家伙身份证上的名字姓黄,具体名字不知道,人称黄鼠狼。”小丁听我这么一说来了精神,刷地一下站起来,“怎么样?”他说:“我就是凭直觉,黄鼠狼不错吧?”其实,他平时最烦我让他去宾馆,他曾在私下对小孙说:“咱们头儿别看年龄不是很大,可一办起案子来就是老一套,去宾馆去宾馆,要多土有多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种思想观念,早晚得下课!” 可这一回让他说中了一个黄鼠狼便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见他如此自大,小孙不耐烦地说:“你坐下坐下!你接哪个案子都是这套嗑儿,今天你这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放屁打脚后跟,知道吗?”

小丁还真得小孙治他,小丁脾气暴躁,办案子胆有余而谋不足,他现在正拼命追求小孙。而小孙办事则深思熟虑,既有女人的柔韧,又不乏男人的果敢。她对小丁的穷追猛打既不迎合又不拒绝,让小丁摸不着头脑。我正是看中了两个人的不同性格和这种关系,才让他俩给我当助手。

两个人领命而去,我去局里的特殊网页查找材料。

三天后,小丁小孙来见我说:“全市大大小小的宾馆和旅店都找遍了,没有发现‘黄鼠狼的影子。只是许多小店住宿不要身份证,许多洗浴中心也可以留宿,只要付钱什么证明也不要。”小孙说:“我看这样,像我们这样到那么多宾馆旅店去找,不是办法。我建议还得从咱们手里掌握的吸毒者和线上的人打开缺口。”我说:“对,这几天我正在网上查找资料,现在已经有了几个线索,你们按我写的再去摸摸。”我将几页纸给他们,两个人又去寻查。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在办案的紧要关头再去南海湾找水仙。

现在我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了。我今年35岁,大学毕业后,追的女人没有追上,追我的女人我看不中,又不想糊弄自己的终生大事,所以,到现在莫说妻子,连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都没有。这不,我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我的母亲病重,让我务必带着女朋友回去见她。若不带女朋友就不要回去了,否则,母亲会被气得病情加重的。大哥在电话里告诉我,这回妈病得不轻。

天地之间最让我挂心的就是妈了。妈这一辈子不容易,节衣缩食供我念大学。要是按我爹的意思,读了高中就不错了。村里缺会计,我高中没毕业时,村长就到家和我爹说让我回来当会计。我爹一听眼睛都红了,对我们全家说:“在村里当会计,官位是不大,可那是绝对的好差事。就这么定了,拿到毕业证书就回家干。现在的事情必须快定,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可我妈不同意。我妈说:“这年月在村里干干到头能咋的?老三还是该念大学,孩子这样没白没黑地学习就是想考大学,不能让孩子就这么回来。只要他能考上,考哪儿我供他去哪儿。他小子没本事考不上没办法,那就回家当会计。”为这事儿,我爹和我妈闹了一个月别扭。直到我考上了公安大学,全村人都用一种既羡慕又嫉妒的眼光看我爹,我爹才认识到自己的短浅。我上边两个哥哥,都早早不念书回家干农活了。后来,我妈咬紧牙关起早贪晚养鸡喂猪放羊种菜,好歹供我读了四年大学。近几年,又为我的婚姻操心。我爹给我找了无数镇里的姑娘,有教师、会计、镇干部,都让我妈骂了出去。我妈下决心让我找个城里的姑娘,要让我这枝儿的子女脱胎换骨变成城里人。一晃儿毕业十几年了,我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今日。听了大哥的电话,我犯难了。我太了解我妈了,我要真是这样回去,还不如不回去。可妈把我养大,到了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回去看她老人家呢?

说实在话,小孙也曾对我暗示过,她对我好,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这点儿事还不清楚吗?我不是看不上她,无论长相还是家庭都比我强,可我看不上她妈。她妈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小孙刚分到我们局的时候,这位部长大人就气势汹汹地来到局里,放言说,她家的孩子刚进入社会,不知世事险恶,凡有打她家孩子主意的,她将不惜身家性命与那个不知好歹的人决一死战,绝不放过他!

当时我们局里许多人对此不满,甚至找局长说,怎么让她如此在公安局撒泼!我们局长扬头一笑,说:“老娘们,谁和她一般见识!”我自知自己的分量,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孙而进入她的生活。所以,我委婉地拒绝了小孙。

在我的身边再也找不出可以带回家的姑娘了。这个时候,那个清清爽爽的水仙凸显出来。带她回去?我的脑袋一热,心跟着也柔软起来,有水一样凉爽的惬意涌遍全身。

做水仙那种工作的女人,只要给钱,她肯定会同我去的。我向局长请了假,到南海湾找水仙。

南海湾停车场像那天一样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进去后,我指名找水仙。领班小姐说:“对不起,水仙正在工作,先生能不能等一等?或者我们再介绍几位小姐请您挑选?”我问她水仙大约什么时间不工作,领班小姐笑着说:“这就不好说了,因为客人什么时候走完全依个人的心情,我们不好说。”这我也知道,可客人一旦大半夜或整夜在那里,我怎么有时间等呢?正犹豫,就见水仙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过来。那个人黑黑壮壮,压得水仙一路趔趔趄趄的。领班走过去帮她扶,她在抬头之际看到了我。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像有一道光闪了一下。水仙站下了,她吃力地将散乱的头发撩起来,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我。我想走过去,可我懂这里的规矩,她正在这个时候,我怎么好过去呢?领班看到了我和水仙的目光,她招呼两个男服务员一起将那个男人架到了卫生间。好一会儿,水仙跑出来,赤红着脸望着我。我说:“水仙,我找你有急事儿。”水仙说:“现在不行,真的不行……”我说:“还得等多长时间?”她指了指卫生间说:“没看到他那个样子吗,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说:“好,你别着急,快去忙你的吧,我明天再来找你。”水仙应着、看着我,现出极无奈的样子。卫生间里传出了声音,水仙转过身,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这次见面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想水仙肯定会跟我走的。一般说,到这里来的男人,再来的时候,只要不是她接待,她看到你连个眼皮都不会抬,像根本不认识一样。可是水仙见到我却表现出了另外一种企盼和无奈,她能这样对我,说明她对我还是有一种别样的好感的。

可是第二天见到她,听了我的话后,她拒绝了。她说:“我们这里有规矩,只要随客人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了。回来他们这里也不会再收留。”我看她为难,急忙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再找别人。”我都走老远了,水仙从后面喊住我,跑过来,红着脸说:“先生,我,我……”我说:“你说,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尽力!”水仙吞吞吐吐地说:“我想要你的联系号码。”一听她的话,我犹豫了。毕竟我是做公安工作的,水仙又是在这种环境里。见我为难,水仙急忙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告诉我了,我没有用的,真的没有用的。”说完,她掉头就走。这时,我想起我很久不用的一个小灵通号码,我冲着她说了那几个数字。

两个小时后,我的小灵通响起来。这个声音好久没有听到了,突然一响吓了我一跳,接通了,是水仙。她说她正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她已经辞去了南海湾的工作,带着东西要和我一起回老家。

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来到候车大厅见到了水仙。我说:“水仙,水仙!”她笑着应和着我说:“哎,哎!”走出了南海湾,阳光下,她微笑着,泛着红晕的脸鲜艳而美丽。她还是那个样子,不施粉黛,自自然然朴朴素素的样子。坐上火车后我说:“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她说:“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我看你的样子是真诚的,我对自己说,这回就让真诚欺骗一下!”说完我们俩都笑了。我说:“水仙,谢谢你!可是,你还要装我的未婚妻回家给我爹妈、哥哥嫂嫂还有那么多的村里的老乡看。”水仙说:“我很害怕,也觉得很惭愧。”说这话时,她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

我想让她尽快走出这种阴郁,换了个话题说:“还有,水仙,你还没有问我跟我走这些天,我怎么给你报酬呢?”她将脸转向车窗外,上面的微红没有了,现出苍白。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来,盯着我说:“你以为干我们这行的真都只是为了钱?”停了停又说:“当然,我们是为钱,不为钱谁干那个?可我们……不,就说我,我……”她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先自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的话伤害了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去补救,只好就这样坐着,在咣当咣当的火车里看流泪的水仙。

火车停了再开的时候,一对男女坐到我们旁边。两个人很粘,又一站他们下车后,水仙问我:“你说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夫妻?”

我被她的话问愣了,看了看她说:“你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

水仙说:“不是我管人家的闲事,我要说的是那两个人肯定不是真正的夫妻!”

我说:“你怎么那么肯定,男女恋人之间不都那样?”

水仙笑了笑说:“我给你出个谜语你猜猜。”

我说:“好啊。”

她说:“这谜语是我自己瞎编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很真切,纯洁得就像车窗外飘在蓝天上的云朵。她还是笑着看着我问:“你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不老实?”

我不假思索地说:“眼睛。”

水仙笑笑,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也对也不对。”

我说:“这是什么话,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什么叫也对也不对?你可不能自己又编谜面又编谜底,明明人家答对了也说不对。”

“怎么会那样?我怎么会那样!你再猜。”水仙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直盯住我说。

想了想,我说:“知道了。”

“什么?”她问。

我说:“手,男人的手。”

水仙眼睛里现出极温柔的光,是那种月亮下柔和的光,亮亮的却又矜持着,被恰到好处地把持着。

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姑娘用如此美丽而含蓄的目光看着我。我把头转向车窗外,眼睛的余光告诉我,水仙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

“你答对了。”水仙说:“手没有眼睛,可它始终清楚该向哪里去。手也没有思想,只有欲求。”

我没有想到水仙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说:“水仙,你了不起!”

这一刻,她的脸红了。我清楚地看到,红是从耳边洇过来的,只是瞬间便布满在脸上。再加上她水汪汪的眼睛,面庞显得生动鲜亮。我不由得把眼光聚到她的脸上。

这回是她把脸转到了窗外。

火车一会儿一钻山洞,车里面的灯打开了,穿穿梭梭明明灭灭之间把水仙映衬得越发好看。

火车又进山洞的时候水仙把她的右手伸过来说:“你看就是这样一只手,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能预示人的一生呢。”

那是一只多么美丽的手啊!白净粉嫩,小巧圆润。书上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我信。突然,有一种冲动促使我把这只手握过来。我的手就要伸过去了。又是突然间,我止住了。我是租她回家骗妈的,不是真的呀!就是这瞬间的情感变化被水仙抓住了,她也突然惊疑了一下,问我:“怎么了?”“没有怎么啊,什么怎么了?”我反问。

她似乎叹息了一下,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像突然想起来一样问我道:“你注意没注意刚才那个男人的手?”

“手咋的?”我问。

“看一对男女的关系,只要注意一下那个男人的手,就全清楚了。”

“这话怎讲?”

水仙说:“若是夫妻或恋人,在这样的公共场合,一般来说,男人的手保护女人的腰。可刚才那个男人的手是保护女人的什么地方啊!”我说:“我没注意。”水仙笑了,说:“没注意就算了,难怪你判断不出来。”

听水仙这样一说,我立马觉得很惭愧。日常生活中的这些细节,看似小事,其实真的能反映出很多问题。我还是搞公安工作的呢!这时,我想起在学校学习时老师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老师是生活。

我们坐的这趟车是慢车,逢站必停。也许水仙怕旅途寂寞,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说:“好啊!”水仙说:“过去有个家境十分困难的女人,出车祸死在了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都只是看热闹却没有人管。这时,过来一个穷秀才,觉得女人可怜,脱下自己的长衫盖在女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个富人。富人觉得女人死得很惨,又没有人管,就让下人将女人葬了。后来,这个女人托生成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先是和秀才托生的人进行了一场热恋,后来嫁给了富人托生的人。”我笑了,说:“你这是典型的宿命论。”她问我:“你说你是愿意做那个秀才托生的人呢,还是愿意做那个富人托生的人?”我想了想说:“我想两个人都做。”水仙笑说:“你想得美,我现在问的是如果让你选择一个,你选哪个?”我在心里还是想选择秀才托生的人,可说出来的却是那个富人托生的人。水仙听后似乎把全身心的柔情都集中到了两只眼睛里。那是怎样一双温柔的眼睛啊!一直到我们到站,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水仙再也没说一句话。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的选择究竟使水仙心里产生了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使她有了那样的目光、柔情和沉默。

我们是在下午六点多钟到家的。躺在炕上的母亲见我回来,身边又带了一个俊俏的女子,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是想坐起来的,使了半天劲没有起来。我急忙过去按住妈说:“妈,你别起来,好些了吗?”我的泪流了下来。我妈的眼里也存了泪水,抓住我的手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水仙在一旁看着我和妈,虽然没有说话,可我在她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晶亮的东西。我妈一定把这些全都看在眼里了,她转身一把就抓住了水仙的手。

我站起来,把挨妈最近的地方让给水仙,水仙像我一样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妈”。我妈可着嗓子“哎”了一声,眼里的泪水就流了出来,把水仙的手捧到了胸前。

水仙的一声“妈”,吓了我一大跳。我转头瞅她,她却不看我,全身心都投入到我妈的身上。她把身子探过去和躺在炕上的我妈贴脸,她那哪是在贴脸啊,分明是用她的脸把我妈脸上的泪水全都擦干净了。七十多岁老母亲的手,黑黢黢的,斑驳而粗糙,与水仙粉白鲜亮的小手握在一起形成了很大反差。

等我爹、哥哥嫂嫂和孩子们都回来的时候,水仙和我妈已经好得难解难分了。晚饭我要喂,妈不干,非让水仙喂不可,而且吃得很多。两个平时喂我妈饭的嫂嫂说:“妈好长时间没有吃下这些饭了。”

水仙大大方方地和我一样喊爹妈叫哥嫂,一样叫邻里大妈大婶大爷大叔。整个一晚上,我家里来人不断,都把眼睛盯在水仙身上。我两个嫂嫂悄悄对我说:“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俊的姑娘,就连我们做女人的都喜欢。”我哥说:“你看家里来的这些人,都是来看水仙的,你就瞧好吧,今黑咱村得有一半夫妻打架。”

水仙真的像一株艳丽的水仙花一样,把我家照亮了,她走到哪里就把人们的视线带到哪里。再看我那几个打小一块儿光屁股玩的伙伴,坐在我家炕沿儿上低眉顺目的,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正眼瞅水仙。

平时,晚上我妈都和嫂嫂睡,这回却非要水仙陪着不可。她们住东屋,我和我爹住西屋。

睡前,水仙说要给我妈揉腿。开始我妈不让,后来经不住劝,就让水仙揉。没想到水仙的按摩做得那么好,她把我妈浑身上下按揉了一遍,让我妈舒服得一个劲儿地叫好。更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晨,我妈在水仙的搀扶下竟然可以下地了。

我们全家都喜欢上了水仙。

爹问我水仙在城里做什么工作,我说是教师。爹说教师好,女人最好的职业就是教师。又问我水仙家里的情况,我胡编了一气,让爹宽心了事。

两天后,我该回去上班了,我妈却不让水仙走。我说:“不走哪行啊?她还得上班教学生呢!”我妈拉着水仙的手对我说:“俺媳妇都应承了,你还多什么嘴?”她们俩一个管对方叫妈,一个管对方叫媳妇,真的一样,亲得比娘儿俩还亲。

水仙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妈非让我再陪她两天,我答应了。你先回去,我再住两天就回。”说实话,我很为难,这毕竟是一场戏啊!我很生气水仙不经我的同意就答应了妈,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

回城后,我天天给我哥打电话问我妈的病,问水仙的情况。哥说:“水仙真是个好姑娘,和妈形影不离,妈的病好多了。”

水仙是一周后回来的。可她又过了十天才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她当时从南海湾走时和老板说的是自己的母亲病重,不是擅自离开。加上老板发现水仙不在这些日子,一拨儿一拨儿的客人都点名找水仙,他当然愿意留下水仙。于是网开一面,又收留了她。

水仙在电话中说,她很喜欢我的母亲,喜欢乡下的家,并说她会找时间自己一个人再去的。我说:“今天晚上就想见你。”她问我:“干吗那么着急?”我说:“有事。”

可是,由于案子在身,我一直到一周后才抽出时间到南海湾。

见了面,我说:“对不起,这一段太忙,说好了的事情就是办不成。”她说:“我知道你忙,你们干公安的案子一个接一个能不忙?”我笑了,说:“我哪是什么公安,只是个机关的小科员罢了。”水仙笑了起来,说:“还骗我,妈把什么都告我了,就连你小时候……”她的脸红起来。我却板下脸说:“水仙,你别听我妈瞎说,我真的不是公安。我……”她的眼里竟蓄满了泪水,声音也低下来,说:“好了好了,你不是公安!还有什么事?”我掏出两千块钱给她,我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妈可能不会好得这么快。”不想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竟然泪如雨下。我说:“水仙,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的感谢你,从心里感谢你!”水仙抽泣起来,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我把钱塞给她,转身要走。她叫住我冷冷地说:“这点钱太少了吧!”说完将钱又还给我,径直向前走去。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在押的几个吸毒者和线上的人都没能供出更好的线索。小丁小孙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累得够呛,得来的一些情况也与案子关系不大。

这期间,局长让我汇报了两次案情调查的进展情况,我也只好如实禀告。局长说:“再想想办法,视野再宽些,破案子最忌讳的就是按着套路走,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啊!”

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我在稿纸上写了无数个与时俱进。我想局长说得对,破案子真是不能按着套路走。可怎样才能与时俱进呢?

也许是案子始终没有头绪心里有火,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晚上,我伴着剧烈的咳嗽发起烧来。一直到天亮,头沉得抬不起来,浑身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就连上厕所都累得满头大汗。

小灵通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猜想一定是水仙,同事和朋友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实在没有力气起来接电话,没有理睬。想不到它竟然不间断地响。我挣扎着接通,果然是水仙。电话中她问我妈的病怎样了,我游丝一样的声音让她听出了问题,急切地问我怎么了。我的嗓子这个时候痒得难受,不得不剧烈地咳起来。她说:“你病了,你在哪里,快告我,我带你去医院!”我想说谢谢不用,可哪里说得出来,不得不把电话挂上。

小灵通又响起来,我想我是绝对不会让水仙知道我的住址的,我不理她。可小灵通像着了魔一样一响再响永不停歇。

没办法,我只好退出了电池。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怕人。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但出于职业的考虑,我只有如此。

我在屋子里昏睡了一整天。

有人敲门的时候,恍如梦中,我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想不到站在面前的竟是水仙。见我愣着,水仙进来扶住我,摸着我滚烫的额头说:“瞧你都烧成什么样儿了,还不赶快去医院!”

不容分说,她搀着我打的来到医院。一个小时后,我挂上了吊瓶,病情相对稳定了,我才问坐在身边的水仙:“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住处的?”水仙笑而不答。经不住我反复问,她说:“对一个人,你要是不找,永远找不到;你若是真想找,而且用心去找,没有找不到的。信不信?”我还是犯嘀咕,她是如何找到我的呢?也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我想得比较复杂。毕竟她是那种行当里的女人呀。可能我的表情沉重得让人不忍看下去了,水仙冲我斤了斤鼻子,不得不对我说:“你们搞……”她大概是想说你们搞公安的怎么样,可我不愿意让她说出来。我的眼睛里一定出现了那种与职业相关的东西,水仙发现后马上停止了她的话。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儿,见我不高兴,思维拐了个弯儿,又说:“瞧你,是不是怀疑我什么了?告诉你吧,我在电话中听到你带病的剧烈咳嗽后,再给你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没办法,我去了你家看了……”她一定想说“妈”,我不知道她是出于职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怎么管我妈叫妈时那么自然呢?好像理所当然就应该那样叫似的。她接着说:“家里人都好,是大哥告了我你的地址我才找来的。你别有什么想法,放心好了,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来你这里的。自己什么身份还不知道吗!”我急忙说:“水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她用手挡住了我的话,笑了笑,说:“快别多说话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我算了一下从这儿到我家再从我家回来的车程,若按平时我回家的线路,一天一个往返根本不可能,除非有专车早晨早早走晚上再赶回来。我问水仙:“你打的去的?”水仙笑了笑伸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飞翔动作,说:“我是飞去飞来哟!”天大的事都被她的这一“飞”一笑弥平了。我说:“谢谢,水仙,谢谢你!”她又笑了,无比灿烂的笑,衬托得她本来就好看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生动极了。

这期间,我的手机不间断地有电话打进来,多是我的同事,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生病的事,他们的电话内容又多是关于案子的,尽管我支支吾吾,还是被水仙听了个清楚。尤其是主管我的副局长孙光庆的电话,比较严厉,问我这几天去哪儿了,连个面都不着不说,也不打个电话。还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命令我一定要抓紧时间,搞出具有方向性的东西来。我能说什么?只有诺诺连声。孙副局长的电话让我感到沉重。可也是,这么长时间了,连个有意义的线索都没有搞到,也难怪他发脾气。

我闭上眼睛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知道水仙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了我目前案子的棘手。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水仙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见我看她,又马上转过头装作看别处。

我让水仙把点滴的速度调快。水仙说:“这就够快的了,不能再快了。”之后,我就又闭上眼睛,再不睁开。

点滴滴尽,水仙找来护士拔去针头,我一句话都不说,穿上鞋与水仙一起走出医院。水仙截了一辆的士,临上车时,我犹豫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与她一起坐了进去。

车还没到我的住处,我就让司机停车,付了车费,我们下来。看的士开走了,我对水仙说:“谢谢你水仙,我还有事儿,想再到别处去一下,你请回吧。”水仙愣了,过了一会儿,才镇静下来,说:“这么晚了,你还有病,哪儿也别去了,快回家吧!”我说:“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我真有急事要办!”站在我旁边的水仙一脸凄然,嗫嚅着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我身体很弱,真想靠在哪儿歇一会儿,但我怕水仙不走,硬撑着挺起胸脯,冷冷地对水仙说:“水仙,我的这个小灵通欠费了,我也不想再用它了,以后没什么事儿不要再找我了。”由于天黑,我不知道听了我的话水仙是什么表情,但我感觉到她一定是哭了,她什么都没说,似乎冲我点了点头,转身融进了黑暗中。

我一个人撑着回到了住处,躺在床上,我知道对水仙有些过分。可我必须这样,我不能再和她无来由地纠缠在一起。我怕,我真的很害怕,自己不能欺骗自己,我是从心里喜欢她,喜欢她的清爽她的关切她的聪明还有她的忧郁。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是夏季了。我们这里几乎不见春天,前些日子还不断地有寒流走过,才几天,大街上就满是短衫小裙了。这期间,我们也曾有过几个极好的破案线索,却始终只见头不见身。沿着线索查下来,不定遇到什么事由中途便会莫名其妙地中断。小丁小孙一天到晚忙得够呛,愁眉不展,大喊接这个案子倒霉拉血。

可以说,这是我到公安部门工作接案子以来,最不顺的一起了。有人说破案子一在关系二在运气。也许我的关系(线儿)不利,也许我的运气不好,这案子让我绞尽脑汁,还是进展不大。前些天抓了几个吸毒的,不用问,一看那样儿就是小家子气,挖到根儿也大不到哪儿去。孙副局长多次在会上敲打我们这个案子。也难怪,这些日子,市局一连拿下了好几桩大案,就连惊动中央的银行抢劫案都破了,可我们这个案子拿孙副局长的话说是:孩儿的鸡巴——连个头儿都没露出来。

公安部门一破案,在表彰大会上,总要说,这个案件的侦破,是在公安部、省厅和市委市政府的关心帮助下,局领导重视和方方面面共同努力的结果。其实,这决不仅仅是客气的说辞,真是这样。去年,我负责的一起大案侦破后,表彰会上,我也是这样说的。我的一个记者朋友私下问我,你怎么也学乖了?发言时套话空话假话说了一大堆。我告诉他,真是这样,每一起大案都不是孤立的,尤其当今科技发展很快,犯罪分子反侦破能力也越来越强,他们非常懂得“借势”,公安部门只凭自己的力量破案,是很难行得通的。

我手头的这个案子也不例外,公安部、省厅和市委市政府配合我们破案,向我们提供了许多极有价值的线索。当然,我们局和我们自己也有很多“独特”的办法。

那天,我接到上级的密令,正好和我了解的线索吻合,说有一伙毒贩在我市森林公园进行交易。武装人员已经包围了那里。当我带领小丁小孙来到森林公园的时候,才知道贩毒者刚刚离去。回到局里,局长非常恼火。“这里面一定有内奸!”孙副局长铁青着脸,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杯欢快地蹦了两蹦。屋子里的人都把眼睛盯在茶杯上,琢磨着同一个问题:那茶杯为什么没有倒下?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蹊跷,知道这件事的都是高层次人士,谁会向犯罪分子透露消息呢?多么好的一次抓捕机会啊,就这样失去了。

从市中心通向森林公园的路只有一条,在我们封堵森林公园前十几分钟毒犯跑了。有消息说,那些人绝对没有回到市里来,也就是说,他们出森林公园之后,朝与市内相反的方向跑了。那边十几公里之外,和多个城市相连,很难确定他们的具体去处。搅着我睡不着觉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在森林公园时,我好像看到了在北京学习时的同学王山。当我愣了愣神,反应过来是他再找人时,哪里还能找到?星期天的森林公园游人很多,车也多,究竟我看到的是不是王山?或者究竟是他看到我故意躲开了还是未看到我走了?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作为公安人员,一般来说,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一个人之后,如果这个人不是训练有素并有意躲避,那么只要找一准能够找到。我怎么就没有找到王山或像王山的那个人呢?当然,在分析会上,我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之所以没说,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我怕当时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王山,节外生枝搅乱案情;二是我怕说出后来自己没有找到那个人让人家笑话。可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才越发感觉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第二天,我按上次在南海湾刘刚给我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说是来了朋友想请你出来一起吃饭。刘刚一听是我,很热情地和我寒暄,却说非常抱歉,由于生意上的事情太忙,抽不出时间,以后一定另请我吃饭。他没有提王山,我当然也不会问他。我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会错的,王山,森林公园见到的百分之百是他。可刘刚没有告诉我王山来的事情,王山过来也没有找我,莫非……

这些日子,由于我们公安局没有抓住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破案,在市委市政府面前很没有面子。空前的压力使局领导整日愁眉不展,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下决心克服困难早日破案。孙副局长找我谈过两次话,既讨论案情又旁敲侧击地让我说出走漏消息的人是谁。我当然不能轻易说出来,我说我觉得这件事情你们当领导的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能说不是我,因为在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没有一个人单独待过,没有“作案”时间。孙副局长用那种只有公安局长才有的眼神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人若想打电话,总会找到时间的。我一听就火了,刚要说话,孙副局长止住我,然后凑过来在我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我的眼睛都瞪大了,我说孙局长……

走出孙副局长办公室,我的耳边还是他耳语的那几句话,他说是上面走漏的消息。上面?上面!

小丁小孙向我汇报了他们的情况,他们说,他们得到可靠消息,这次贩毒交易,不仅有本地人还有外地人参与。但是具体那些外来者来自哪里,还不得而知。我像孙副局长一样严肃地给他们讲破获这件案子的重要意义,向他们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任务,要求他们夜以继日地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对待这项工作。两个人点头诺诺,领命而去。

那晚回住处的时候,我在家门口见到了水仙。

她穿着一件连衣裙,颜色不艳。普普通通的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流畅得体。有一段时间未见到她了,乍一见面,我的心还是动了一下。我想叫一声水仙,可另一个我还是装了起来,表情怪吓人的,冷冷地看着她。水仙的脸色有些苍白,美丽含笑的眼睛掩饰不住内心的忧郁。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冷漠,也没有表情地说:“我找你有事。”说心里话,我真是想她了。多日颇不顺利的案子,让我的心里难得柔软一下。我想说:“水仙,上楼吧!”说出来的却是:“什么事儿?”水仙惊惊地看了看我,说:“我们能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吗?”我还是想请她上楼,哪里有我的住处方便说话呀?我说:“好的,上哪儿?”水仙说:“那好,跟我走行吗?”我说:“行,有什么不行?”水仙拦了一辆的士,让我坐后面,她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一路上,汽车按着她的指示东拐西转的。我不知道她要领我去哪儿,更不知道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情。但是,随着车的行走,我刚才见到她时心中的柔软慢慢硬了起来,无来由的一种警觉浮上来。我习惯地看了看窗外,辨别了一下方位,又不自觉地碰了一下身上带的枪,水仙毕竟是“小姐”啊!

车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是本市著名的“假日咖啡厅”。虽然我没有进去过,但我知道这里是一处消费不菲的场所。

下车后,水仙还是惊惊地望着我。是我刚才的内心想法表现在脸上了吗?水仙为什么这样看我?

水一样的音乐注满了大厅的各个角落,灯光不甚明亮却不显暧昧。有阵阵清香洇过来,让人觉得舒服。水仙轻车熟路,引我到一处不算偏僻的两人座位坐下,侍从过来的时候,水仙问我:“有什么忌讳?”我摇了摇头。喝咖啡的人不少,但很有秩序,也许人们都被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同化了,轻声曼语的,没有丁点嘈杂。

喝咖啡没有三五成群的,大多两三个人,也有一个人独饮的。这里真是个方便说话的好地方,我抬头看水仙的时候,她也正盯着我。从她的表情看,她是真的有事情找我。我们两个不像其他一男一女喝咖啡的人那么轻松,倒像是谈判一样,相互观察彼此的神态。

咖啡端上来之后,水仙向里面加了奶和冰块,然后用羹匙慢慢地搅。她真的有心事呢!她现在的眼睛不像以前那样平静,惊惊跳跳的,眉宇间的忧郁明显比先前沉重。她找我能有什么事情?

水仙还是一个劲儿地搅咖啡,我知道她是在琢磨用什么样的话语开头合适。我也不着急,像她一样也轻轻地搅拌咖啡。有顷,她终于抬起头,瞅着我说:“看来你不常喝咖啡。”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个。我也抬起头瞅着她说:“怎么知道?”

这时候,水仙突然笑了,却是那种不是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发出来的笑。其实,她最漂亮的时候是微笑,她的微笑真诚而友善,天真中不乏少女的矜持。

“你看你搅咖啡的手,要这样——”她放慢了搅动咖啡的速度,边比画边说:“按着咖啡的流动自然地搅。你看你的手,像搅和糨子似的。”我的确不常喝咖啡,即使喝也是一口吞下,没有在咖啡厅里一小口一小口呷的情趣。索性不搅了,端起来浅浅地喝了一口。

“你的案子怎么样了?”我又是一惊。她怎么会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再看她的时候,她一脸严肃,刚才躲躲闪闪惊惊跳跳的眼神不见了,直盯着我看。她问得实在是太突然,刚刚还是搅咖啡的轻松闲话,一下子怎么就跳到案子的沉重话题上来了?我也凝重了颜面盯住了她。

“我想帮你。”她说。

我的心一蹦,一股什么气体充满了我的体内,使我周身的毛发突突欲起。“你能帮我?我的案子?”

水仙的眼睛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你知道我接手的是什么案子?”我问。

“贩毒。”她盯着我又说:“你上次得病,又连日不愉快,是不是都是因为这桩案子?”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镇定、沉着。

这时候我笑了,一定非常不自然,但我还是笑了,是掩饰也是化解。我说:“水仙,咱们唠点别的好吗?”

“不!”水仙坚定地说:“只唠案子。”

我生起气来,说:“好,你说要帮我,那好,请你明天到公安局,若真的能帮我们破案,我们公安局还要按规定重奖你。”

“不,就在这儿说!”停了停她又说:“我不是开玩笑,更不是为了重奖,我帮你破案子是有条件的。”

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能犹豫了。从水仙严肃的表情和她先提出条件这点上看,她是真的有“内容”的。

我说:“好,水仙,只要你能提供帮我们破案的线索,你提什么条件我们都能接受。”

“当真?”

“当然当真!”

“你说了算数?”

“算数!”

“好,那我问你,如果一个曾经为生活所迫贩过毒的人现在向你供出本市的重大贩毒团伙,能不能免去他过去的罪?或者说你能不能放他一马,而且今后不再追究?”

我还是想了想才说:“那要按政策办。我们现在是一个法制社会,坦白从宽。而且对过去犯过罪而现在又对破案有功者会根据他的贡献大小给予相应的宽大处理的。”

“理论上的事情我们都明白,我们把法律的书都看了,今天之所以找你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他对你们破贩毒大案有功,你们能不能放他一马?”

我注意到水仙和我说话时先是把我改成了我们,接着,又追问贩毒的事情。也就是说,她与我市的某贩毒者关系密切。我必须稳住她,而且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一定要从她的口中获取一些有用的线索。

我说:“水仙,你能不能把话和我说清楚些?既然你找到了我,说明你是信任我的,可你为什么不能把情况和我详细地说说呢?”

“对,我信任你,否则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不过,我也不彻底信任你,毕竟你是公安人员,毕竟你也想早破案、快破案,并想以此为契机再往高处走。”

这时候,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错误。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把水仙当作一个孩子,当作一个纯情的少女,当作一个“小姐”来看。所以,现在我必须调整我的思维方式,重新认识和对待水仙,从而获得更多的破案线索。我说:“水仙,我们对立功赎罪人员,尤其是对重大案件立功人员有政策。我想如果谁真的愿意与我们合作,交待重大的问题,提供重要的线索,我们会按照有关政策对待的。”

也许我的话太像外交辞令,过于严肃了些,水仙的脸上现出了与她平日表情不同的沉重。她像突然间不认识我了一样,凝视着我也审视着我。好久,她才说:“你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或者说,你的话越来越像公安人员说的,而不像朋友之间坦诚的、彼此尊重的沟通了。其实,内里的具体细节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替他打个前站,和你沟通一下。行,你们以后具体谈;不行,只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不必和我讲这些大道理!”

水仙眼中少女特有的那种沉静不见了,代之出现的是冷漠抑或说凌厉。

我怎么会这么紧张呢?虽然对水仙突然提出的问题和她的变化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可也绝不应该让她产生误解呀!我在心里继续调整自己,调整改变对水仙的认识和谈话的方式。我放松了自己一下,平和地、像从前那样叫她“水仙”。我还故意换了个话题说:“水仙,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恋爱了?”

也许我突然的态度和缓又唤回了我们之间从前的感觉,水仙眼睛中咄咄逼人的气势减弱了,有水样的亮晶晶的东西呈现出来。她叹息了一下,瞅着我点了点头,接着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咖啡。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双目滴泪了。

我说:“水仙。”我说:“水仙你怎么了?”我说:“水仙你怎么哭了?”

不想我的这几句问话竟使她低低抽泣起来。

是那种压抑、极力控制的抽咽。

我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轻轻擦拭。

这时我观察了一下咖啡厅,因为我坚信,这时候,水仙说的“他”也一定在场。我发现门附近有两个单独饮咖啡的中年男人。会不会其中就有一个是“他”呢?

水仙擦拭以后,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晶亮的双目又全是友善和真诚了。她说:“说真话,我喜欢你的父母和你的哥嫂,在他们身边我真实地觉得作为女人活得真实和幸福。我知道他们也对我好,尤其是妈妈,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和她在家住的那几个晚上,我们几乎整夜不眠。她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差不多从小讲到了现在。我真的想走进这个和善温暖的家。在家时,妈一口一个媳妇地叫我,叫得我也真像已经是了一样。可是,一见到你,我就不能不从那种虚幻的幸福中清醒过来,真实地想到你,想到我,想到我们之间的差距。所以,尽管我也曾有过梦想,但那只是瞬间的泡影,夜空中的流星一样,一闪即逝。”说到这里,水仙脸上出现了些许红晕。她又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其实在你之前我就认识了他,他到南海湾一准找我。他和我吃饭、喝茶也唱歌、跳舞。但他像你一样,从来不对我有过分的举动。其实,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只要不出大格并不会太约束客人。到那里的男人有几个只是为了吃饭唱歌的?后来,他邀我出去喝咖啡、看电影、跳舞。再后来,他对我讲了他的身世。”水仙又一次叹息,然后双眼盯住我不再说话。

我说:“他的话你都相信?”

她说:“我觉得现实社会中,说谎话的人多,尤其对我们,没有人肯讲真话。但我们知道百分之百说谎的是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真正的社会底层的人是不说或很少说谎的。我觉得他没有骗我。”水仙又叹息了一下,说:“心甘情愿了,能够被那样美丽的谎话骗一次也值。”说到这儿,水仙坐直了身子,接近我说:“我现在……”她停了下来,身体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低低地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而且……”她又看了看我,用更低的声音说:“我现在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我突然警觉地问:“水仙,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水仙笑了一下,反问:“你觉得他能坐在哪里?”

我用下颏冲门处抵了抵说:“在那边。”

水仙竟笑出了声,说:“你太不了解他了。”又说:“他刚才还在,这会儿走了。”

我像被人耍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幼稚。也许水仙看出了我的尴尬,似乎不经意地说:“你对他的身世感兴趣吗?”

我努力笑了笑说:“讲讲听。”

水仙是真心爱上“他”了。要讲“他”的身世时,表情变成了那种很难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样子。面庞也发生了变化,忽红忽白。她还是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们三个人都是从农村贫苦的家庭中走出来的孩子,小时候都受了很多苦。他也没有念到高中毕业,父亲身体不好,为了供妹妹上学,他走进了打工仔的队伍中。他到过上海、武汉、广州和东北的哈尔滨。三年后,他攒了一些钱,又从老家贷款二十万元在当地搞起了企业。开始,他的企业不错……”水仙说到这里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抬起头瞅了瞅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说:“这些你不感兴趣吧?我再简单些说。在农村,你是知道的,企业干好了不是好事儿,乡领导、村干部,还有各级工商税务都来揩油。而他又是那种人,帮助困难的人,出多少钱都行;可面对揩油的人,尤其是那些领导,他却一毛不拔。这能成吗?在农村得罪了一个人就等于得罪了若干人。何况他得罪的还不仅仅是一两个人,他的企业垮了。二十万元贷款还不上怎么办?这时候,他的妹妹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被乡里一个副乡长看中,倒不是副乡长想,而是副乡长有一个残疾儿子,想让他的妹妹给自己的残疾儿子当媳妇。那副乡长找到他,帮助他还上了二十万元贷款。他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感激得什么似的,却没有想到副乡长说出要他的妹妹当儿媳妇的话。他当然不能同意。在农村借了高利贷还给了副乡长,然后,又一次外出打工。他在城里干最脏最累的活儿,还卖过血。有一次在卖血的时候被人看中,拉他去挣大钱——贩毒。他真正自己贩毒有两次,这样,他还上了高利贷。他知道干那事儿早晚是病,所以,认识我后,他想带我远走高飞,我也想和他走。可是,知道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之后,我对他说,我们现在不能这样走了。如果这里的事情不了结,我们纵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捉回来。为了孩子和我们的未来,我让他去公安局自首,以求宽大处理。可是他说,他犯的是死罪,没有丝毫可能不死。如果去自首,等于自投罗网。即使坦白交待了,也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想到了你。因为我从你母亲和你在医院时断断续续的电话通话中知道了你的情况,知道你正在负责侦破贩毒的案子,而且进行得不顺利。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说他能帮你,为侦破本市贩毒案件提供绝对有价值的线索,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放他一马,我们走后,再不因这事纠缠他。”水仙说完后,如释重负,大口喝尽杯子里的咖啡,说:“我知道的都说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说:“这样吧,他不是说想和我单独谈谈吗,约个时间我和他谈好了。”

水仙盯着我不眨眼地看,好久才说:“你……”我知道她是不相信我。所以,我也真诚地看着她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水仙还是盯着我,像要看透我一样,终于说:“好,我相信你!”又说:“不过他这个人我了解,他想说的时候,什么都说,不想说的时候,杀了他也不会说一个字。”

我笑了,说:“水仙,你说这些干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

水仙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要是真不相信你的话,我就不来找你了。我不相信的是……”她最终没有说出不相信什么。

我问:“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黄达。”

“黄达?”局长交待案子时说的那个家伙姓黄,人称“黄鼠狼”,莫非就是他?我故意放松了表情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请你转告他,让他相信我,我希望我和他能像我们这样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

水仙说:“行,你放心,一定行,等定好了日子和地点我再转告你。”

我怕夜长梦多,说:“这事不同一般,所以,我希望不要等太长时间,越快越好!”

水仙说:“我一定尽快通知你。”

我和水仙走出了假日咖啡厅。我说:“我送你。”水仙笑了笑说:“不用了,谢谢你!我们各坐一辆出租车走吧!”

我望着水仙开玩笑地说:“也好,现在我们水仙不需要我送了。”水仙的脸上现出了光彩,佯装生气道:“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你连咱们之间仅存的联系方式——那小灵通都不用了,还说这话?不瞒你说,我问了,你的小灵通根本没欠费!”我的脸肯定红了,我自觉不应该这样待她,赶紧说:“水仙,我错了,我回去就装上电池,随时听你的传唤。”

我以为听了我的话,水仙会高兴,却不想,她刚才还生动的脸一下子盛满了忧郁。像刚才在咖啡厅里一样,盯着我说:“你这家伙,若不是有他在中间牵着,你才不会把电池装上呢!”正巧一辆的士开过来,我拦下后,让水仙先上。可水仙不依,说:“你先上。”又一辆的士开过来,我说:“这回咱俩谁也别让了,一人一辆走吧!”

我真正和黄达坐到一家酒店里面对面谈话,是和水仙在假日咖啡厅分手一个月以后了。其间记不清费了多少周折,数易时间和地点。让我没想到的是,黄达就是那天我到南海湾找水仙时,那个喝醉了酒的黑大汉。他说他小我三岁,所以一见面就叫我大哥。说真话,黄达并没有那些毒贩子的奸诈相,他长得挺实在,也不善言语。我想水仙大概就是被他的这种诚实相迷住了。

我很佩服他的胆量,真敢在公开场合与我见面。其实,别看我是一个人赴约,但我不是没有做好安排,我怀里的枪也是子弹在膛啊!

一见面,他上来就问我能不能放他一马,并拿与水仙的爱情和他们的孩子起誓,说一定和盘说出市里的几个正在贩毒的人和他们藏身的地点,而且今后绝对老实为民,远离毒品。我问他:“你就是江湖人称‘黄鼠狼的毒贩?”

他说:“不是,真正的‘黄鼠狼不姓黄,姓刘。”

“姓刘?”我审视着他,问:“叫什么?”

他也直视着我说:“我再问你一遍,我全说出来后,你能不能放我和水仙走,而且今后再不捉我?”

我说:“我是答应过水仙,不过……”我也瞅着他,没有把话说完。

“是不是不相信我?”他问。

“也不是。”我说:“如果我们抓不着那个姓刘的‘黄鼠狼呢?”

“那只能说明你们无能。”他说。

这个家伙胆子真大,竟然如此和我说话。

他也许看出了我的不满,又说:“姓刘的是一个有背景的人,不是谁想抓就能抓得了的。”

“这你放心,我们对贩毒者绝不手软!”我对他在我面前的轻狂很是生气。

他笑了,“我说这样的话,你也别不爱听,慢慢你就知道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弄不好,连你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

我也笑了,说:“你就把这光明的世界看得那么黑?”

他说:“咱俩别争论这些了,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破不了这个案子?我明确告诉你,并不是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实在是他们背后有人保着。你不信?”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些?”我说。

“当然可以,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我的条件能不能答应?”

我说:“你应该知道,你犯的是死罪,可你为什么还非要缠上水仙?”

听我问这话,他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减弱了,低下头,说:“我是真的爱她,若不是碰上她,我早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我说:“你想得真美,你走得了吗?你就是一时侥幸走了,也早晚逃不脱法律的制裁。信不信?”

“我信。”他还是低着头说:“我信,所以我才让水仙找你。”

“不瞒你说,自从我见到水仙后,就想做一个守法公民,和她一起好好过日子。”他又说。

“可你现在早已经不是守法公民了,贩多少毒品就是死罪你不会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告诉你内幕,求一条生路。”

我说:“咱们都是男人,你现在看水仙年轻漂亮,以后你还会看上比水仙更年轻漂亮的女人。你说你为孩子、为爱情,我看你还是为你自己。”

他一下子站起来要走。

我说:“你要干什么?”

他说:“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抓,现在我就跟你走,但你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个字!”

我说:“你想反悔?”

他说:“不是我想反悔,是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在世界观上有太大的差距,我们谈不到一起。”

我说:“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他重新坐下来,停了一会儿说:“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男人喜新厌旧的多,结了婚就看别人家的媳妇好的人也多。可我看中水仙的不仅仅是她的长相,还有她的善良性格和为人的真诚。或者说,她更吸引我的是她的弱点,她的容易相信别人和被别人欺骗。”

我的心一震,我对水仙的好感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吗?我不得不羡慕他的眼力和福分。水仙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们的爱情在他们这种特殊经历和处境下,应该说是刻骨铭心的。我不禁为自己的虚伪悲哀起来。我的选择是纯真的爱情还是爱情之外的附加物?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最终下决心放走他们的。我说:“好吧,既然这样,我同意你的条件。只要你交待的事情对我们有用,而且是真实的,我就放你走。”

他的眼睛亮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别看他在极力掩饰,表现出来的还是十分明显。他从衣兜里掏出两页纸,说:“都在这里。”但他并不把那两页纸交给我。顿了一下,他又说:“放心,我们并不马上走,本市的贩毒案不破,那些人不抓到,我们决不走!”

我说:“好,果真如此,我谢谢你了!”

他终于把那两页纸递过来。

我不想在他面前看,只扫了一眼。可只这一眼,就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黄鼠狼”的真名叫刘刚。刘刚?我马上把这情况与上次见到王山的事情联系起来,莫非是他?我问黄达:“刘刚是不是那个戴着眼镜,样子极斯文,曾经在省厅工作过,后来在其岳父的帮助下干个体挣了大钱的老板?”

听我这一说,黄达惊呆了,问我道:“原来你知道?”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说:“当然知道,不过我们还缺少证据。”

“那你们知道他的岳父是谁?”

“当然知道。不就是上个月刚刚调到X省任副省长的……”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不是很清楚,我刚才不是说了,还需要具体的证据。”

“也许我写给你的情况,正好是你想要的。”

我还想做进一步的了解,他却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太久,这样吧,你回去看看我写的情况,有需要谈的咱们下次再谈。”

应该说这次见面黄达留给我的印象不错。但是,我知道,即使黄达提供的材料绝对真实,而且我们据此破了我市的贩毒大案,彻底打击了毒贩子的嚣张气焰,可真的放走他,只能是与情可解,与法难容。

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原来我在北京学习时的同屋室友王山,也在从事贩毒生意。他那次从上海来就是来做贩毒生意的,可能是看好了我在公安局工作,想把我也拉进来,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放弃了。

他们真的能像黄达所说的那样厉害?事情真的能有那么严重?

面对黄达的“检举”材料,我不确定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虚假的或者说是夸大其辞的。

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思想意识来书写文章,黄达为了炫耀自己的“功绩”会不会有虚夸呢?

我把黄达的两页“情况”变成了我们的“侦破成果”,打印后,先让小丁小孙看了。两个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说:“头儿,你真是天才,你能不能把获取这些情况的过程和我们讲讲,哪怕透露一点点儿呢,也让我们长长见识啊!”我说:“虚心学吧,这里头的学问大了。”小孙看我的眼睛又闪出了光,绝不仅是小丁眼中的那种羡慕和惊喜。

当我把材料交到孙光庆副局长手中的时候,他拿材料的手都颤抖了。看后,他摘下老花镜,像生人一样看着我,好半天才说:“这情况属实?”

我说:“孙副局长,你认为我有必要弄一份假材料来向你汇报吗?”

孙副局长拉起我就去找局长。

这以后,局里不断地开会、讨论,讨论、开会。最后,终于拟定出了具体的侦破方案,并按组织程序,向公安部和省厅进行了汇报。得到批准后,我们直奔目的地,大获全胜。

不好意思的是,我被水仙言中,真的因破案有功而又向上“走”了一步。

当然,具体的捉捕过程是相当惊心动魄层层叠叠的,而且还牵连了不少省市领导和我们公安系统内部的人。

当我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走向新的领导岗位,踌躇满志准备好好大干一场的时候,公安部和省厅技术人员也在梳理这起大案的来龙去脉,并在我上报的“侦破成果”材料中,发现了许多疑点——要么就是我参与了贩毒,要么就是我向组织隐瞒了真相,不然,我不可能得到这些“情报”。我说出了黄达。原来,公安部隐隐约约掌握了一些黄达的情况,但脉络不是很清。我说:“要不是黄达主动交待,我们根本破不了这个案子。”公安部、省厅和我们公安局的领导对我的话非常反感,他们说:“没有黄达的交待我们只可能是推迟破案,不会破不了这个案子!全国有多少比这还复杂的案子都破了,怎么这个就破不了?”

随着被抓捕毒贩的交待,黄达这个人渐渐显现出来。经公安部研究,在全国通缉黄达。

几天后,我得到这样一个消息:警方在我国西北的一个偏僻小县发现了黄达,由于他持械拒捕,被我公安干警当场击毙。

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我像突然被人迎头重击了一样颓然瘫软下来。黄达,黄达,你怎么会……

世事难料,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寻找水仙的消息,我甚至找种种借口去了击毙黄达的那个小县,向当地的公安同行寻问有关黄达和水仙的消息,可是,没有。他们说,只知道黄达,没有听说水仙这个人的存在。

水仙,水仙,你在哪里?我问苍天问大地,问江河问山川。我不敢想象黄达死后水仙会如何生存,更不知道水仙会怎样看我,她一定把我当成世界上最不讲信用的人了。我发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水仙,一定要找到她!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无论是满天繁星天心一月,还是乌云压城雷声滚滚,我都在心底呼唤水仙的名字,水仙水仙水仙,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如果找不到你,我的灵魂将难以安适。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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