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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的狂欢

2009-10-13许丙泉王新军

关键词:二人转狂欢平民

许丙泉 王新军

[摘要]二人转的本质特征是平民的狂欢性。这种艺术形式把现实和虚构融合为一体,宣泄着强烈的本能情感。演员与观众共同营造着狂欢的气氛,歌舞则是狂欢的主要表现形式。

[关键词]二人转;狂欢;平民

[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09)04-0087-(04)

巴赫金首先在《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了狂欢节理论,后来又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和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中作了全面的阐释。在他看来,狂欢节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颠覆等级制,主张平等对话的精神,崇尚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摧毁一切与变更一切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东北二人转浸透着这种狂欢节文化精神,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喜爱,并在当代社会生活中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对二人转的狂欢性进行研究,有助于人们更深入地理解这种民间艺术的本质特征,也有助于使得这种民间艺术更健康地发展。

一、转入转出:现实与艺术的交融

巴赫金所研究的狂欢节是欧洲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活动,“在这里,节庆性成为暂时进入人人共有、自由、平等和富足的乌托邦王国的大众第二种生活形式。”[1]西方有狂欢节文化的传统,现代西方社会还存在着各种形式的狂欢活动。如果说巴赫金的狂欢性主要指历史上欧洲的民间节庆活动,那么中国东北二人转中的狂欢性则属于当代社会,更具有表演性,更加艺术化,既有生活的现实性,又有艺术的超越性。二人转中的狂欢性的突出特点首先在于转入转出的自由,在于这种在现实与艺术之间的不断转换,由两者的交融而形成情感宣泄中的极度自由与快乐。在二人转表演中,现实的感受与虚构的表演互相对比映衬,同时这种区别又不断地被抹杀,人们在这种现实与虚幻的不断变换中感受着狂欢的气氛。这是当代二人转艺术的狂欢性的特点,也是与巴赫金所说的民间狂欢节相区别的地方。二人转狂欢性的这种特点可以说具有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某些特色:追求感性和理性相统一,要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过这种特色并不构成障碍或束缚,而恰恰是保持那种如痴似狂状态的一种方式。因为现实中的狂欢总是不能持久,也总会带来狂欢后的疲惫与空虚。对于二人转来说,这种特征成全了二人转表演的不断繁荣:与现实直接相联的情感性为演出和观赏提供了强大的动力,与现实相异的表演性则可以有更多的表现形式,可以承载更多的内容。这就是二人转“转入转出”的特点:不是变换花样,不是内容更新,而是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一种转入转出。因为转入,所以二人转有现实的真切丰富的情感支撑,表达着被压抑的情绪,表达着最真实的生活经验,并把它发泄出来;因为转出,这唤醒的情感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获得自由发泄的空间,获得更多的狂欢的机会以及更长时间的狂欢体验。不断地转入转出,仿佛使观众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不断经历生死的体验,本能情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

这种转入转出,这种歌舞表演,大开大合,情感的强烈激荡达到了狂欢的状态。但如上所说,这种狂欢是有一定节制的狂欢,它与西方民间狂欢节活动的不同之处即在于“艺术”这一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窗户纸。这一个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隔膜既提醒着表演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更多的则是让人们明白两者之间的同一:现实与艺术只是一转念之间,亦真亦幻,而生活本应和艺术一样自由欢乐。这种意识让人感慨万千,何况演员的表演还不断地在强化着“快乐”的宗旨:“人活着就是找乐”、“人活着就是要开心”。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逐渐沉浸于这种迷幻之中。当人们看到街头上声响震天、节奏明显、色彩鲜亮的服装和道具以及众多的人们所组成的群体的时候,就会知道这是东北的大秧歌表演。人们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仿佛要被驱动着去随着节奏、随着人群而投入起舞了。而二人转正是继承和发扬了大秧歌这种街头公共娱乐活动的性质,但与大秧歌表演相比,二人转有更多情感释放,又有更多的表演形式,把现实与艺术融合在一起,通过在现实与艺术之间自由地转入转出而创造着、感受着狂欢的气氛。

二、强烈情感:本能的驱动

民间的二人转表演常有一些“荤段子”,即使格调高一些的演出,常常也和男欢女爱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这些内容常常会引起观众的兴趣,牵动观众敏感的神经,引发强烈的情感体验。性感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体验,也是在现实生活中最受压抑的、有着众多禁忌与掩饰的情感。演员狂欢式的表演肆无忌惮地说着平常人们不敢说的话语,做着与性有关的一些模仿动作,从而把这种被压抑的情感解放出来。在演员的表演中,在演员与观众的交流互动中,这种情感得到了自由宣泄。人们常常因为这种“荤段子”而把二人转和低俗、色情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二人转常遭人们诟病的重要原因。其实,说二人转低俗不错,因为它就产生在平常人之间,表达着平常人的最平常的情感;不仅如此,二人转还力图把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们拉入到这种平民的情感状态中,使他们忘掉社会的各种等级界限和清规戒律,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来放纵一把。但简单地说二人转色情则不对,因为它不是为了挑逗与现实行为直接相关的情欲,而是把人引到超出现实的狂欢的精神状态中。色情是个人的隐私体验,与本能的情欲和现实的行为相联系,而狂欢则是众人所营造的氛围,是超越现实的一种精神状态。

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依德认为死亡也是人的本能之一,也是人们虽不愿涉及、尽量回避但又每每占据人们心灵,挥之不去的一种情感。无数生死无常、人生苦短的感慨都突出了死的本能的存在。既然不可逃避,索性直接面对,去和死亡开玩笑,去拥抱死亡,在对死亡的戏谑之中超越它,去感受求生意志的强大力量,感受死后重生的极度快感。于是死这个字眼成了演员常说的话语,什么“打死”、“骂死”、“恨死”、“抽死”、“死磕”等成了演员的口头禅。这种对“死”的熟视无睹,甚至对“死”的“亲近”和“亲热”,使得“死”这个字眼已超出了字面意义本身,而成为超越死亡、获得新生乃至永生的这类强烈情感的象征。

脏话也是二人转狂欢的情感表现,在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的、令人恶心的、有害的事物让人产生排斥、厌恶、恐惧的情感。这些情感也是一种与生命生存直接相关的强烈情感,而且这类情感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涉及人们最平常的心境,最为繁杂多样,所以也是二人转中要宣泄的重要情感。于是,二人转中有不可或缺的丑角,有随时随地的脏话、暴粗、耍无赖,以及对一些丑陋的社会现象的展示与批判等。

以上这些是二人转令人产生共鸣的主要情感内容,这些与生存本能相联系的情感构成了狂欢性的汩汩源泉。在不同层次的表演者那里,它们的表现并不一样,有民间底层街头巷尾的荤段子,有适合更高知识文化水平欣赏需要的都市舞台演出,也有更加“净化”了的小品、电视剧。虽然这些内容由直接到间接,到更加艺术化的表现,与本能情感有了更远的距离,但其中一以贯之的是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各种情感的抒发和宣泄,是一种狂欢化的情绪状态。在表演的过程中,演员也不断提示引导观众“活着就是要开心”,二人转的表演首先要带领观众进入那种狂欢的情绪状态中,引发本能情感的发泄和自由展现,以超越充满压抑和束缚的社会现实和各种伦理道德规范。

三、平等互动:大众的狂欢

二人转的狂欢有深层的情感表达的需要,但仅仅凭借这些还不足以构成狂欢的气氛。狂欢更来自对现实中各种压抑和束缚力量的反抗和克服,通过对这些压抑和束缚的战胜与嘲弄,获得对主体自身地位、价值和能力的肯定。巴赫金通过对加冕和脱冕仪式的分析说明了狂欢的这种表现方式:“国王加冕和脱冕仪式的基础,是狂欢节的世界感受的核心,还是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狂欢节是毁坏一切和更新一切的时代才有的节目。”[2]在二人转的表演中则表现为对事物本质的揭露、对权威的蔑视和对狂欢的大众的吹捧。在表演中,演员与观众的交流特别多,也特别重要,因为演员需要把观众拉入到狂欢的气氛中,解除心头的种种规则、戒律的束缚,而成为摆脱现实世界进入到二人转狂欢世界中的一员。“人活着就要开心”、“平常人五人六的,其实到澡堂子里脱了衣服都一样”、“人首先要有七情六欲,否则就不是人”……如此看透人生的话语,使得社会等级、贫富差距都被抹平了界限,官员和囚徒、老板和乞丐都只是以一个平民的形象出现,只是狂欢活动中的一分子。地位高的可以被嘲讽,地位低的可以被尊重,两者可以通过这种平等、有趣甚至荒诞的方式进行对话交流,共同形成狂欢的气氛。

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体会到自己的力量才更能让观众体验到狂欢的主体性,从而主动加入到演出的氛围中来,这是二人转演员在打破各种规则,使观众从现实中解放出来后的又一个任务。所以在演出中,演员常常通过自我贬低或抬高观众的方式给观众“加冕”,使观众体验到自己的至高无上:“观众就是上帝”、“观众就是衣食父母”、“观众就是裁判”,以至于在搞笑之中称观众为“爷爷”、“奶奶”、“大叔大婶”等。这些话语让观众获得了优越感,成为了被“加冕的国王”。当然狂欢之中这个王冠也会被褫夺,踩在脚下:“你以为你是谁呀”,“其实大家都一样,开个玩笑,乐呵乐呵”。在这种狂欢性的活动中,一切都失去了现实性,而成为具有双重意义的一种存在:庄严不再那么让人沉重,而是可以通向滑稽的面具;低贱不再那么让人避之惟恐不及,反而能显示出人生的崇高意义。人们处于一种主体性极度扩张、惟我独尊、鄙夷和超越常规进而重建自我世界的心理状态中。所以,对于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调动观众的情绪,是观众的参与,是人与人之间自由自在、亲切随意的接触。所以演员不时引导观众:“来点掌声好吗?”“高兴了你就鼓掌,你就大声喊,你就砸桌子,来点敲击声。”“不高兴了你也鼓掌,鼓倒掌,把他哄下去。”表演中的狂欢气氛是真正的主角,只有达到这个效果,才有二人转的原汁原味。

这种狂欢性也表现在二人转演出的艺术形式的多样化方面,即对各种艺术形式的戏仿上。如同各种各样的观众在欣赏二人转的过程中获得平等融合的感觉一样,在二人转中,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也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只是众人狂欢的各种表现形式。在这种狂欢的气氛中,一切的表演都归于一种戏谑,一种唯我独尊、以我为主、任我驱使的态度。二人转起源于秧歌表演,但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已经融进了许多其他的艺术形式,如各种歌剧、戏剧、舞蹈、杂技、流行歌曲、三弦、大鼓、相声等。众多的艺术形式都统摄在狂欢的气氛中:原来的阳春白雪可能由下里巴人来演唱,原来下里巴人的曲调却可以显出一派高雅庄严。如此,神圣的艺术被拆去了高高的祭坛,下三滥的吆喝则可以被推崇备至。二人转在各种艺术形式间的这种自由游走表现着狂欢的特质:打破所有的禁忌,拆除所有的樊篱。在这里,各种艺术形式的不同要求可以说也象征了世俗的各种规则。而冲破规则的束缚、随心所欲地践踏规则、进行戏仿也就表现了狂欢中的情感宣泄,以及以新的形式自我创造的欲望满足。

四、载歌载舞:狂欢的基本因素

古人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歌舞最能表现情感,所以是二人转表演的基本因素。二人转中最初的歌舞来源于东北大秧歌,这是东北人最熟悉也最热衷的娱乐活动。当看到街头如痴如醉的大秧歌表演时,就会很容易理解二人转中歌舞的意义了:沉入歌舞的狂欢之中。随着二人转的发展,它不断吸收各种各样的歌舞形式,如各种戏曲、流行歌曲以及节奏强烈的现代舞曲等因素,使得舞台上的歌舞内容和形式不断更新,不断有新鲜感刺激着观众的好奇心,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调动着观众的情绪。但是无论怎样花样百出,怎样的节奏旋律,怎样的手舞足蹈,却都要被纳入到观众对最简单的大秧歌的感受中,用这种最基本、最强烈、最原始的狂欢化的情感去同化其他艺术形式。这样,癫狂的情感状态因为有了新的艺术形式而获得了新的释放途径,满足了观赏者要不断扩张、占有、统治的情感宣泄的需要。所以,人们依旧看到土里土气的演员表演各式各样的戏曲、流行歌曲,看到在现代节奏激烈的舞曲伴奏下演员表演的秧歌中的动作手势。这其中的原则就是:任何歌舞都要有二人转的味道。歌唱和舞蹈不能强求专业演员的标准,如果成了单纯的歌舞表演,那么将淡然无味,破坏了演员与观众一起构建起来的狂欢沉迷的气氛。所以演唱要过得去,更要在服装、神态、与观众的交流互动方面有二人转的氛围;音乐节奏尽可以强劲猛烈,但表演者的舞动却要尽量归于二人转的简单动作。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二人转真正的群众狂欢的精神,才能使这种精神因新的歌舞形式的加入而发挥得更加自由,更加淋漓尽致。歌舞的选择也需与二人转的狂欢性相适应。所唱的歌曲一般都为人们所熟悉,与人们最基本的情感联系紧密,能够引发人们的共鸣,如爱情、忧伤、悔恨、思乡等主题。音乐也要适应二人转表演的要求,节奏明快强烈,但演员的舞蹈动作则把这种音乐变成了表演的反衬或烘托,更加突出了二人转狂欢的特征。

因为歌舞是二人转狂欢借用的形式,所以演员在表演时可以随时停下来和观众互动,或说一下自己的感受,或征求观众的意见,或拉关系套热乎要掌声要欢呼。这样做就使得观众从虚幻的意识中又回到现实中,随着歌舞的不断继续,观众就往来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体验生活的真实存在,同时又在各种歌舞之中使这种真实世界产生的情感得到自由地表现与宣泄。在这种状态中,情感轻盈而又充实,虚幻而又真切,观众在歌舞中体验着沉迷与警醒、混沌与洞察的复杂情感交织状态。歌舞使感情升腾,而二人转的本质则提供了感情不竭的源泉。正是歌舞使人们的感情得以从存在各种束缚的尘世升腾到意识活动的自由的领域,构成了情感得以宣泄的精神活动空间。随着二人转中不拘形式的歌舞,观众也就能随时进入情感的狂欢之中了。

五、结语

二人转诞生于白山黑水之间,正是这一方水土滋养了这一独特的民间艺术。许多中外文艺理论家都曾谈到过特定的地理环境对艺术的产生、发展的影响。如19世纪法国的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中曾指出,由于欧洲北方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人们受环境压迫,生活艰难,所以有情感的压抑,同时也有了情感的集中爆发。所以北方文学情感强烈,富于幻想。这个道理也可以解释东北人对于二人转的热忱。因为严寒的气候对人们的感官享受有较大的限制,所以被压抑的情感才更有喷发的力量。从文化传统上来说,东北人多是闯关东求生存的社会下层人民的后代,没有所谓的高雅艺术形式的影响,所以便有这简单朴素却又直达内心的二人转。因为是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中国人的创造,自然就有伦理道德潜意识的影响,所以二人转少了神秘、疯狂的气质,而有“乐而不淫”的追求,有了打与色、死、脏相关的擦边球的艺术。这种擦边球的闪烁其辞、半遮半掩则更促成了二人转搔人痒痒的妙处,成为二人转艺术表现的特色。同时,东北人豪放、爽快的性格也为这种艺术形式增添了特别的妙处:直爽人的小聪明更显得可爱、有趣。

二人转是东北特有的民间艺术形式,平民的狂欢是其显著的特点。现在二人转已经在全国乃至世界有了较大的影响,成为许多人关注和研究的对象。有的人特别提出“绿色”二人转的说法,以便能使其健康发展。其实,现在的一些演出已经“净化”很多了。因为这也是二人转发展的必然趋势:人们欣赏水平在不断提高,演出也要从乡村走向都市,走向世界。但净化的是一些语言或动作表演,不需净化,也不能净化的则是这种发自本能的狂欢性。

[参考文献]

[1]巴赫金.巴赫金集[M].冯瑞生,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139.

[2]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玲,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178.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3.

[责任编辑:夏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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