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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咖啡馆之歌》的黑色幽默

2009-10-13荆兴梅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

关键词:黑色幽默 丑女人 性别身份 经济现代化 物质主义

摘 要:《伤心咖啡馆之歌》是卡森·麦卡勒斯的巅峰之作,本论文分析了其中的黑色幽默写作策略。爱密利亚小姐以丑女人的形象挑战传统,从而解构了父权体系中的男权中心主义思想。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现代化过程中,贪欲膨胀导致人性异化,使孤独和精神隔绝成为永恒。黑色幽默的使用,归根结底是作家生存困境的艺术拯救。

卡森·麦卡勒斯(1917-1967)是美国南方著名女作家,她以五部长篇小说跻身于世界经典作家之列,而《伤心咖啡馆之歌》无疑是她文学生涯的巅峰之作。这部小说写于1943年,讲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离奇故事:爱密利亚小姐外貌结实粗犷,是小镇上富有而颇具影响力的女人。矮小丑陋的罗锅李蒙前来投亲,自称是她的远房表哥;一向六亲不认、铁石心肠的爱密利亚小姐居然对他一见倾心,不仅收留了他,还提供了最舒适的生活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且为了取悦于他,把原来的杂货铺改成了提供娱乐和休闲的咖啡馆。恶棍青年马文·马西出狱归来,为了报仇与爱密利亚小姐决一死战,就在她即将大获全胜的瞬间,罗锅李蒙从天而降,把爱密利亚小姐打倒在地。接着,罗锅李蒙和马文·马西联合起来,彻底摧毁了昔日繁荣兴旺的咖啡馆,共同洗劫爱密利亚小姐的财产后逃之夭夭。

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于20世纪20年代,首次提出“黑色幽默”这一术语。黑色幽默“首先是基于本质上的不和谐——即对原本不适合喜剧性处理的材料进行了喜剧性处理,并由此引发一种特殊的反应……黑色幽默小说的表现焦点不在个人,而集中在各种经历的综合效果上;不强调个人所经受的痛苦,而强调他所面对的令人头晕目眩、哭笑不得的各种际遇”①。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卡森·麦卡勒斯运用“黑色幽默”(Black Humor)的写作策略,有效地解构了根深蒂固的父权制中心思想,颠覆了经济现代化中的物质主义意识形态,揭示出现代社会的精神隔绝状态。小说中马文·马西对爱密利亚小姐顶礼膜拜,却遭到她的无情驱逐;爱密利亚小姐对罗锅李蒙情深意重,却被他残忍背叛;罗锅李蒙对马文·马西忠心耿耿,却经历了被虐待被拐卖的下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畸形怪圈,实际上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爱情悲剧;作家所要表达的,是人性的不可理喻和生存形态的极端荒谬。对现代生存环境的绝望,对人类未来走向的哲理性思索,本应该置于严肃而深沉的叙事框架之下,然而作家却采用通俗歌谣的形式,夸张诙谐的叙述基调,现代漫画式的人物塑造,以及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情节,来起到渲染主题的作用。

一、黑色幽默和人物塑造:解构男性霸权主义体系

《国外后现代文学》指出:“黑色幽默,指一种因痛苦无法排遣,转而在痛苦中寻找乐趣的幽默。黑色幽默在西方文学中有悠久的传统,有些评论家追溯到法国的伏尔泰、英国的斯威夫特,甚至西班牙的塞万提斯。”②卡森·麦卡勒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这部小说中塑造了众多形态各异、性格纷呈的人物形象。这些截然不同的人物群像,或热情洋溢或沉默寡言,或童心未泯或老于世故,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陷入了某个程式,如同画家笔下的漫画般夸张而生动,由此作家的黑色幽默体现得淋漓尽致。

爱密利亚小姐就是这众多形象中最为独特的一个。卡森·麦卡勒斯这样来描述女主人公:“她是个黑黑的高大的女人,骨骼和肌肉长得都像个男人。”③这样一个黝黑的、长了一双难看的斗鸡眼的女人,其长相和打扮都严重缺乏女性魅力,彻底颠覆了以往经典作品中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在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学之林中,以美丽的女性作为主人公,一直是其源远流长的传统。英国的夏洛特·勃朗特塑造过相貌平平的简·爱,法国的巴尔扎克刻画了丑陋的贝姨,经受岁月的洗礼后,皆成为隽永的经典形象。然而,成功地将其貌不扬的女主人公描绘得栩栩如生,令读者过目不忘,毕竟是极少数的例外。绝大部分作家都对美貌的女主人公情有独钟,不厌其烦地进行勾画和描摹,原因何在?沃利塔斯基在《女性的画像:文学中的丑女传统——从童话和民间故事到17世纪戏剧》中,一针见血道出了这种普遍现象背后的实质所在:“综观文学发展,丑女形象作为个体,没有对男权社会构成威胁。她缺少美貌去诱惑男人堕落,仅此而已,她自己并没有争取和获得任何政治的或社会的权利。于是,她要么被作家用来表现对生活的一种担心和恐惧,要么被当成那些有魅力的诱惑者、那些红颜祸水的道德楷模。”④在此,男权体系中对女性的审美标准昭然若揭,丑女人和男性化的女人是令人厌恶的,她们的本质也必然和外貌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她们不配受到男人的追逐和关爱,更不配充当合格的妻子和母亲。这种主观而违背人性的论断,与社会公正和男女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驰。

卡森·麦卡勒斯反其道而行之。如果说简·爱超越了这一约定俗成的伦理框架,以勇气和抗争书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女性主义赞歌,那么爱密利亚小姐以其不敢恭维的怪异形象和性格,同样构成了对当时盛行的男权中心主义和男女二元对立性别观的无情嘲讽和鞭挞。她最喜欢吃的东西是鸡屁股;她的能干富有令当地所有男人自愧不如;她在父亲去世后,独自经营锯木厂和酿酒生意,并且开咖啡馆、盖房子、补鸡笼,简直无所不能;她酷爱打官司,甚至在某个时候把强悍的律师打得狼狈不堪;她力排众议,不仅收留了罗锅李蒙,还石破天惊地把他当亲密无间的爱人相待!正如王诺所阐释的那样:“丑女人宁愿丑陋难看也要像男人一样自立。”⑤与爱密利亚小姐相反,《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男性形象普遍表现得虚弱无知、不堪一击,同样充满了夸张和隐喻,漫画式的幽默和讽刺展露无遗。恶棍马文·马西从来不出汗,在赤日炎炎的夏天也是如此,实在不可思议;罗锅李蒙初来镇上时是12岁还是40岁无人知晓,“当有人直截了当地问罗锅他有多大时,他坦白地承认他也说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人世已有多久,是10年呢还是100年”⑥;而梅里·芮恩,“脸色灰黄,行动蹒跚,嘴里连一颗牙也不剩了。他身上有三天发一次的疟疾,这就是说他三天就要发一次烧。所以有两天他呆头呆脑、脾气乖戾,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就活跃起来”⑦。所有这些夸张到极致的描写,无不令读者忍俊不禁哑然失笑,正是这种张扬到几乎失真的对照,对男尊女卑的二元性别观进行了合理解构和彻底颠覆,也是作家卡森·麦卡勒斯意味深长的谋划。

二、黑色幽默和主题呈现:颠覆物质主义意识形态

卡森·麦卡勒斯的作品,涵盖着形形色色的主旨,然而“孤独”和“隔绝”是她特别偏爱并一以贯之的中心主题,从成名作《心是孤独的猎手》到最后一部《没有指针的钟》,她反复描画乐此不疲。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在《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中写道:“(她)悲天悯人,她越来越意识到,每个人在精神上都是孤立和孤独的,不管他多么渴望并努力去与他人发生联系都没有用。孤独、孤立和疏离的主题始终贯穿在她的所有作品中,并烙刻在她个人生活的各个层面。”⑧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孤独的主题是通过一个畸形荒诞的三角恋故事展现的。罗锅李蒙出现之前,发生过一段传奇般的插曲:马文·马西是个浪荡青年,某一天竟然喜欢上了高大强壮的爱密利亚小姐。他朝思暮想神情恍惚,并且为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终于赢得对方的承诺同意举行婚礼。然而新婚之夜,他备受冷落,此后遭到爱密利亚小姐的拳脚相向,并最终被扫地出门。经历了10天噩梦般徒有虚名的婚姻生活,马文·马西在被赶出家门后故态复萌,他抢劫了加油站和食品商场,是谋杀案的重要嫌疑犯,最后锒铛入狱。卡森·麦卡勒斯用谐谑的笔触,成就了最荒诞不经的婚礼,中间有一个情节很值得关注和研究。在新婚初期遭到冷遇时,马文·马西一筹莫展,后来终于“茅塞顿开”,他“买回来一些礼物——一只蛋白色戒指;一瓶当时牌子流行的粉红色指甲油;一只银手镯,上面有心心相映的图样;另外还有一盒要值两块五毛的糖果”⑨。不仅如此,他还请来律师,签署了法律文件,把所有财产转到爱密利亚小姐的名下,包括一片10英亩的林地和一块昂贵的金表。他用物质赠与的方式,试图使爱密利亚小姐回心转意接纳他。可见,在“欲望的生产和消费快感”占主导地位的现代西方社会,一切都建立在金钱和交换的价值体系之上,连感情表达都无法幸免于难,十分荒诞和滑稽。马文·马西的深情以失败而告终,爱密利亚小姐感受不到他的良苦用心,无法与他进行对等的沟通。连爱都不能战胜孤独和隔离,不能不说这是现代人性的悲哀和社会的悲剧。

而在罗锅李蒙对出狱归来的马文·马西心醉神迷之际,爱密利亚小姐感到了同样的恐慌。她对李蒙表达爱的模式,竟与当年马文·马西取悦她时不谋而合,完全如出一辙。“爱密利亚的一切产业也等于是他的,因为只要他一不高兴,爱密利亚小姐就慌了神,到处去找礼物来送给他,以致到现在,手边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给他的东西了。”⑩海德格尔曾经指出:“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被分解成市场的可以算计的市场价值,它不仅笼罩了整个大地……而且……把存在性(the nature of Being)当作交换对象,于是,所有的存在都隶属于功于算计的交易,那些不需要量化的领域都被牢牢地控制起来。”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中,人际交往是建立在物质和金钱之上的,这就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人与人关系的脆弱本质。无限膨胀的贪欲,导致个体对他者失去最起码的信任和依托,是造成暴力和反目的罪魁祸首,精神隔绝的永恒困境自然无法避免。

三、黑色幽默的写作策略:作家对生存困境的艺术拯救

黑色幽默的文学特征主要归结为以下几点:1.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2.以揭露荒诞的社会

对人的压迫为目的;3.反英雄式的人物;4.非逻辑的叙事结构和灵活多变的写作技巧。{11}卡森·麦卡勒斯选择黑色幽默的艺术表现手法,来解构僵化的社会体制,批判物欲横流的消费主义和功利主义主流文化,与她的个性化生活体验和艺术拯救是密切相关的。

首先,是卡森·麦卡勒斯对自我社会身份的焦虑。涉世之初,最令她一筹莫展的,莫过于其身高和疾病的困扰。在她的代表作《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婚礼的成员》中,女主人公爱密利亚小姐和弗兰淇·亚当斯都具有过高的身长;青春期的卡森·麦卡勒斯,也曾为同样的问题深深自卑和苦恼,以至于离群索居,小小年纪便终日沉浸于阅读、音乐和冥思苦想之中。至于疾病,那更是家常便饭如影随形,“在她30岁前,左边的身体就瘫痪了,行动受到严重阻碍。在以后的10年里,卡森的身体每况愈下,到40岁时,如果换了一般的人,早就死了”{12}。远离玩伴的生活形成了卡森·麦卡勒斯难以逾越的生存困境,从而催发了她心智的惊人早熟和早慧。所以,当卡森·麦卡勒斯因《心是孤独的猎手》一举成名时,美国文学界很难相信:文笔如此老练,对世界拥有如此深刻洞察力的作品,竟然出自一个23岁的年轻女子之手。

其次,是卡森·麦卡勒斯对自我性别身份的焦虑。作家创作的鼎盛时期,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时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如果说之前的“爵士时代”是以放荡不羁和挥霍无度为显著特征,那么面对经济危机和战火的蔓延,一种新的社会意识形态应运而生。随着罗斯福总统的就职,执行已久的禁酒令于1933年起被美国国会解禁。一方面,艺术家们有感于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哲学理念,用混乱的交往和酒精的麻痹来忘却痛苦的社会现实;另一方面,他们辛勤地奋笔疾书,对自我和人类的灵魂实行艺术拯救。作为炙手可热的文坛新星,卡森·麦卡勒斯的才华横溢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在《哈泼时尚》编辑乔治·戴维斯的邀请下,她和当时的桂冠诗人奥登一起住到了纽约的米达大街7号。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至,这个地方逐渐成为气氛热烈的文艺沙龙,也是心照不宣的同性恋艺术家聚居地。也就是在这里,卡森·麦卡勒斯经历了她终身刻骨铭心的感情纠葛,在头脑中形成了《伤心咖啡馆之歌》最初朦胧的雏形。

卡森·麦卡勒斯特别推崇俄罗斯的现实主义作家,从年少时开始,读过大量的相关作品。“在她看来,俄罗斯的作家是极富创造力的大师,他们把悲剧与幽默、伟大与卑微、神圣与淫邪,一个人的灵魂与唯物主义的细节并置,鲜明生动而又不露声色。”{13}卡森·麦卡勒斯生活于动荡年代,一生饱受身体病痛和心灵磨难。她对前人的文学成果加以借鉴和创新,用诙谐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深沉宏大的悲剧主题,用身体和心灵残缺不全的主人公颠覆传统的英雄形象,为黑色幽默注入了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她的超然和幽默不仅体现在字里行间,营造出阅读的愉悦功能;还体现在谋篇布局中,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作品主题呼之欲出。作为强劲有力的文学创作武器,卡森·麦卡勒斯与黑色幽默创作手段的结合,是适逢其时而且相得益彰。这种表现策略,大大提升了作品的道德意义和审美高度。

黑色幽默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被运用得炉火纯青,它以极大的夸张和巨大的穿透力,彰显了经济工业化和商业化进程中,腐败的社会体制和贪婪的人类欲望。作者“描画了一个颠倒的、噩梦般的世界{14}”。卡森·卡勒斯用漫画式的人物刻画方式,来解构传统的二元对立性别观;用充满了悖论的三角关系调侃和讽刺人性的贪欲,来阐释孤独和精神隔绝的普遍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伤心咖啡馆之歌》这部脍炙人口的小说,堪称是现代和后现代社会中一部卓越的启示录。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荆兴梅,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①{11} 李公昭,朱荣杰.20世纪美国文学导论[C].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2000:332.333-335.

② 唐建清.国外后现代文学[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3:53-54.

③⑥⑦⑨⑩ 卡森·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M].李文俊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 2005:4.98.18.46.55.

④ Margaret Gaffney Wolitarsky. Portrait of Lady: A Study of the Ugly Woman Tradition in Literature from Fairy Tales and Folk Tales to Seventeenth Century Drama[M]. Ann Arbor: UMIs Dissertation Publishing,1992:8.

⑤ 王诺.生态与心态:当代欧美文学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7:184-185.

⑧{12}{13}{14}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冯晓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6:13-14.14.4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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