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
2009-10-13王振军
关键词:《我的名字叫红》 叙事 意识形态 文化冲突
摘 要: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是一部以悬疑和爱情为外在表现形式的文化哲理小说,其独特的叙事策略既显示出后现代文学的语言游戏性,也在多声部的复调叙事中暗含着意识形态倾向。小说揭示的主题之一是文化冲突:一方面,文本在繁复的细密画历史抒写中隐含了“安拉式”观察世界的方式;另一方面,以威尼斯画风强调了个人化观察世界的方式。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具有全球目光的帕慕克又通过不可靠叙事解构了“安拉式视角”和“欧洲中心论”,表达了对文化冲突中两种文化命运的哲理性思考。
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因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以下简称《红》)获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一时好评如潮。《红》是一部难以简单定位的“复调”小说:一部悬疑推理小说,一部爱情小说,一部文化哲理小说,一部繁复的细密画历史小说,或许也可称之为一部心理小说。故事发生于1591年的伊斯坦布尔,此时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尚在鼎盛时期,但由于地处东西交通的要冲,文艺复兴时期的世俗文化观念已悄然地对这一帝国的宗教文化发生深刻影响。代表苏丹出使威尼斯的姨父大人被法兰克(即欧洲)画风所震撼,在苏丹的支持下召集四个宫廷画师蝴蝶、橄榄、鹳鸟、高雅秘密绘制一本威尼斯画风的画册以庆祝伊斯兰千年盛典,并把苏丹的画像镶嵌进去。不幸的是高雅先生突然被人杀害,在外漫游的外甥黑被姨父召回来参与画册的绘制并调查高雅的死因,但突然间姨父也继高雅之后被人杀害,使案件显得扑朔迷离。
关于《红》的叙事模式,李欧梵给予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西方现代小说的模式,本来是在时间进展的次序中叙事(写实主义)或把时间次序打乱,变成心理时间或空间(现代主义),或干脆不理时间观念,而在语言的层次上做各种游戏或戏弄前人作品(‘后现代小说),但鲜有将‘前现代(一种‘全知的古典传统)和‘后现代(在这种传统的阴影下试图以叙述语言来临摹而非戏弄这个传统)合在一起的小说笔法。”①而《红》是将“前现代”与“后现代”手法巧妙结合在一起的小说。行者(王遂河)称《红》是把“民族文化元素”、“通俗小说元素”、“欧洲现代小说的客观与内省”结合起来的“帕慕克拼盘”②。詹春花也强调了《红》的多重叙事下的文化主题,认为“《红》充分利用了人物的多重、多种角色这一叙事技巧,既将爱情和谋杀等通俗元素演绎得有声有色,又将传统的土耳其文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哲学思考有机地融入到小说中,从而赋予小说高于生活的美学灵魂”③。但论者很少关注其多重叙事是如何潜意识地显示出其文化主题及意识形态倾向的。小说的文化主题在于通过两次凶杀案揭示两种绘画传统的冲突及冲突显示出来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文化冲突又是通过叙事模式潜意识中展示出来的。让我们从叙事声音的结构分析入手。
《红》一共有59章,每一章都以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叙事,59章共涉及20位叙述人。其中凶手与橄榄是同一个人,但作为叙述人却起到不同的作用;狗、树、死亡、马、撒旦、苦行僧与女人是咖啡馆里的说书人摹仿不同的人或拟人的叙述。从叙事视角来看,《红》具有复调性质,是20个叙述声音发出的众声喧哗的多声部交响乐,这样的叙事策略既不同于全知全能的第三人异故事叙事——这是经典现实主义惯用的手法,也不同于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叙事——这是现代主义小说常用的手法,而是游戏性的后现代叙事“冒险”。我们从20个不同叙事者中既可以读出一曲爱情悲歌,也可以读出对凶杀案的缜密推理,还可以读出一个儿童眼中的不可思议的成人世界等等。这种“众声喧哗”使每一位叙述者的声音似乎都无足轻重以至于有把个性化的叙述声音湮没的危险。如果帕慕克是在进行后现代语言游戏的话,游戏的结果是各种叙述声音在多声部合声中趋于沉默,几近消解,这些声音被消解后应有另一种声音超越其上,这种声音(叙事视角)就是鸟瞰式的安拉视角。小说人物鹳鸟所讲的一个故事隐喻性地说明了安拉式视角及其意义:三百年前,伊斯兰世界最负盛名的书法家伊本·沙伊尔在蒙古军血洗巴格达时登上哈里发清真寺的宣礼塔,目睹了旭列兀的士兵在城内烧杀掳掠的罪行,感到自己穷其一生为之献身的书法艺术竟不能对这种血腥杀戮与毁灭有一丝一毫的阻止,发誓永不再写书,并有“一股强烈渴望涌入心中,他要透过绘画呈现自己亲眼目睹的灾难”④。他用随身带的纸笔画下了自己从宣礼塔顶看到的一切。这就是伊斯兰绘画有别于基督教绘画之处,即“从安拉所观望的角度画一条地平线进行描绘”。
这里实际上涉及两种有关“声音”的诗学概念。在叙事诗学里,声音指“叙事中的讲述者(teller),以区别于叙事的作者和非叙述性人物”⑤。它具有结构性、功能性、符号学化、技术性强的特征;在社会诗学里,声音指一种说话人传达的思想观念,是一种意识形态化术语,两种声音的融合使得“叙事技巧看成是意识形态的产物,而且还是意识形态本身”⑥。事实上,《红》就是要在叙事“冒险”中通过细密画的历史及细密画家的命运写出安拉眼中的世界,从而使叙事具有一种意识形态意味和文化冲突的内涵。20种不同的叙事声音本身就具有消解单一化叙事的功能,在个性化的叙事声音(小说人物)中,帕慕克又不时地让死人、金币、马,甚至抽象的死亡、颜色红站出来自我解说并表达“他们”对世界的认知。这是没有直接叙述人的故事,这种的叙事策略正暗含了安拉的叙事,这样的视角与宣礼塔视角是一致的,在这里,技术性的叙事角度问题就成了一个具有文化色彩如何观察世界的问题。坚守宣礼塔视角的是画坊总监奥斯曼,他也是顽固坚守细密画传统的代表,他是从地平线攀登至宣礼塔顶的守旧派中的最后一位。
细密画兴起于13世纪的伊朗,受中国工笔画的影响又自成风格,之后盛行于整个伊斯兰世界。细密画与欧洲绘画由于认识观上的不同而在表现手法上有很大不同,“细密画与欧洲绘画表现的都是一个客观世界,欧洲绘画表现的是自己眼中看到的客观世界,而细密画描绘的是客观世界的本来面目”⑦。欧洲画采用立体透视法,犹如一台精密的科学仪器,把人物形态或事物的长宽高准确地描摹出来,细密画既不是欧洲画的立体透视,也不是中国画的散点透视,画家的视点是流动的,焦点是变化的,往往采用鸟瞰式画法把处于不同空间的事物同时展现于同一画幅。小说第11章写到奥斯曼大师让黑观看一幅尚在绘制中的庆典叙事诗插画,世界的保护神苏丹陛下“正凝视着下方赛马场里的庆典活动,脸上流露出他十分满足的表情”。这里苏丹观察世界的视角就是真主安拉的视角,“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求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因此,细密画所画的不是真实的客观实存世界,而是一个“应该如此”的神性世界。为了表现这一世界,细密画家要代代传承前辈大师的画风,他们无须表现自己对世界的观察与认识,也无须表现自己的个性,细密画最忌讳是显示画家自己的个人风格。第十二章中蝴蝶讲了三个与风格有关的故事,表明“缺陷造成风格”:细密画家忘记自己的完美图画来自前辈大师的恩赐,在魔鬼的煽动下展示个性而被大汗刺瞎双眼;精于绘画的王子由于签名流露自己的爱情而刺杀自己的父亲;绘画比赛中的画师由于自己的签名而被放逐。奥斯曼大师为找到杀害姨父的真凶要求橄榄、蝴蝶与颧鸟各画一匹马,忠实于前辈大师的蝴蝶说:“当我画一匹马时,我就变成了画它的伟大的前辈大师。”小说中也写到多位前辈大师包括奥斯曼都在年老后刺瞎自己的双眼,在他们看来,艺术大师的最高境界是用记忆而不是用眼睛回忆安拉的世界,表现安拉的世界,“一幅画真正重要的,是……让人尊重真主所创造的缤纷世界,让人了解内心世界与信仰。细密画家的身份并不重要”。在伊斯兰世界里,安拉是世界的本源,是世界的创造者,是绝对永恒的真实。帕慕克一方面通过对色彩斑斓的细密画历史揭示真主眼中的世界,另一方面还通过独创性的叙事手法把这种意识暗含性显示出来,可谓匠心独运。
不过小说的意义远非到此为止,诺贝尔授奖辞对帕慕克的评介是:“在追求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16世纪的奥斯曼帝国,细密画虽仍占据画坛的重要地位,但受到来自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世俗绘画的明显影响。细密画以描摹安拉眼中的“真实”世界为最高境界,但在反复临摹前辈艺术大师中,画家、画中人物的个性自我被湮没了,这一时期的欧洲却高扬起人本、个性的旗帜,在艺术中尽情展示人的理智与情欲,展示个性特征与个体意识,表现在艺术风格上就是个性化的创造表现个体的精神世界和世俗享乐。在20个叙述人的59次叙述中,黑占据12次,谢库瑞占据8次,这显然是和声的主旋律。帕慕克在这部文化小说中融合进一个世俗的爱情故事。12年前24岁的黑爱上表妹谢库瑞,由于姨父的反对离开伊斯坦布尔开始漫长的远游,岁月的流逝虽让黑感到谢库瑞的形象逐渐模糊,但始终难以忘记青梅竹马的情人。当黑又一次踏进姨父家的大门时,他处处感到谢库瑞的存在,似乎有千百只眼睛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注视着自己。小说还写到谢库瑞享受爱情的甜蜜,爱情给谢库瑞带来的聪明、镇定、练达、大胆,他们沉浸在甜蜜的情感中,当他们亲吻时,“好像整个世界都和我们一起沉浸在了闪亮的幸福之中,我(谢库瑞)一点都没有罪恶感”。这是冲破宗教、家庭、习俗和身份限制的世俗之爱,这是充分满足个人情欲的世俗之爱。热烈奔放的世俗的颜色“红”正是这种世俗之爱的象征。当黑12年后再次来到姨父家时,谢库瑞“沐浴在晚霞的深红色余晖中,虔敬地望着花园在这种光芒中逐渐变成浅红色,继而再成橘红色,直到傍晚的寒意把我唤醒”。谢库瑞和黑相见时反复试穿母亲嫁妆里的紫色衬衫,外婆刺绣的开心果绿棉袄,最后还是穿上发红色棉背心,红色狐皮里子外套。一连串的红色意象分明让人感到世俗的颜色,爱情的颜色,意识形态的颜色。帕慕克主要通过黑与谢库瑞的视角看世界,也通过他们的叙述显示世俗与宗教的冲突。
文明的冲突更多还是通过绘画艺术展示出来的。和竭力避免个人风格的细密画完全不同的是威尼斯(欧洲)绘画,这种外来文化的代表和忠实追随者是姨父,姨父作为苏丹的使者出使威尼斯,应邀欣赏上千幅肖像画,“他深深陶醉于这些脸的多样性,陶醉于它们的色彩,陶醉于上面的那种光线的柔和,陶醉于这些脸的怡人甚至是冷酷的样子,陶醉于他们眼中的深意。”在姨父看来,法兰克绘画与细密画的最大不同在于细密画家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们眼见的世界;而法兰克画家要画他们眼中之所见,这是一个人人都是独特个体的世界,是一个个性化的世界,是一个眼睛、鼻子、耳朵都会说话的世界,是一个具有无限丰富性的世界。
在姨父对欧洲画的推崇中,我们似乎感到帕慕克在小说中传达出的“欧洲中心意识”以及通过奥斯曼大师的死隐喻性地暗示了细密画(土耳其传统文化)的式微。但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作为一个具有全球化视野的作家,帕慕克对东西文化的冲突并没有“东风压倒西风”的一元化思维而是进一步展示了东西文化冲突中的悲剧性民族意识和对两种文化命运的哲理性思考。这种思考仍然是通过叙事方式暗含式传达出来的。《红》有20位叙述者,这20位叙述人又都受制于一个单一的叙述人——奥尔罕。小说最后,故事的主人公之一谢库瑞说,她把几十年前的这个故事告诉给儿子奥尔罕,奥尔罕把它写了下来,但她又说:“如果在奥尔罕的叙述中,夸张了黑的散漫,加重了我们的生活困苦,把谢夫盖写得太坏,将我描绘得比实际还要美丽而严厉,请千万别相信他。”显然,奥尔罕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可靠叙述者和不可靠叙述者指的是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读者之间的一种修辞关系,如果叙述者提供给读者的信息和他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是一致的,这样的叙述者就是可靠叙述者,反之就是不靠叙述者。虽然帕慕克曾谈到《红》中的奥尔罕就是他自己的影子,但从中我们分明感受到奥尔罕作为一个叙述者是不可靠的,由于他的不可靠叙述,使小说中多重叙事声音背后的“安拉观察世界”的方式也自我消解,也使以姨父为象征的“欧洲中心论”遭到质疑,剩下的是面对东西文化冲突作者深深的焦虑,这种焦虑在小说中也有一个代表,那就是凶手——橄榄。
橄榄是一个精神分裂型人物,他对是否坚守细密画传统有着极为矛盾的心理。橄榄的双重性格在小说中是通过作为画师的橄榄与作为凶手的橄榄两种叙事视角展现出来的,这正是为什么帕慕克单单让这一个人物充当两个叙事人的原因,在这里叙事声音又一次具有了意识形态的意味。一方面,他对高雅先生极力维护细密画传统充满敬意,另一方面又由于高雅指责法兰克画风“将使我们失去我们的纯正,将使我们沦为他们的奴隶”而恼羞成怒,愤而杀死高雅,行凶后又由于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在大街小巷像幽灵一样游荡,“每天夜里,总有一阵忧郁、伤心向我袭来。噢,我的弟兄,我亲爱的弟兄,我们污秽堕落,我们逐渐腐烂、死亡,我们正在毁灭自己的生命……”事实上,在四个画师中橄榄对法兰克画风最为向往,当姨父指出法兰克地区所有的居民“全都请人用这种方式画自己的肖像,只要看过那些图画一眼,你也会渴望这么看自己,你会想要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殊而又奇怪的有生命之物。要达到此种效果,画家不能以心灵所见的相貌来画人,而必须呈现出肉眼所见的形体,以新方法作画”时,橄榄心灵上有一种强烈的震撼;另一方面又由于对异教绘画向往而感到自己受到魔鬼引诱产生难以抑制的恐惧感和罪恶感,以至在毫无思想准备时砸死姨父。一方面,他竭力想放弃自己的风格追随前辈艺术大师,另一方面又在不经意间画出剪鼻马而显示了自己的风格。橄榄的矛盾实际上潜意识中折射出处在东西方文化交汇处的土耳其人普遍的心理:传统文化在与现代西方文化冲突中究竟应该如何走?是坚守?是改变?是屈服?是另寻新的文化更新之路?或许帕慕克借姨父之口说的话才是他真正要说的:“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
(责任编辑:水 涓)
本论文系“河南科技学院重点科研项目资助基金”资助,基金编号:050152
作者简介:王振军,文学硕士,河南科技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① 李欧梵.解画的艺术——关于帕慕克小说《我的名字叫红》[J].书城,2007:(6).
② 行者.帕慕克拼盘[J].青年文学,2007:(4).
③ 詹春花.论《我的名字叫红》叙事中的文化主题[J].当代外国文学,2007:(3).
④ [土]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M].沈志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83.下文凡未注明的均引自此书.
⑤⑥[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M].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3,4.
⑦ 穆宏燕.从细密画看伊朗文化的顽强性[J].东疆学刊,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