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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长篇小说构造的多重生存困境

2009-10-13彭丽萍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生存困境虹影

关键词:虹影 长篇小说 生存困境

摘 要:苦难、“罪”感以及存在于生存与爱情之中的悖论是在虹影的作品中循环往复、交替出现的三重门,他们架构出了小说的主人公所难以走出的生存困境。本文由此三方面切入,试挖掘出虹影小说作品在生命意义上的深刻内涵。

近年来虹影的小说备受国内外读者关注,她本人也屡屡成为媒体的焦点。

很多关于她的文学评论,都偏向于从叙事技巧方面去找寻她的作品广受欢迎的原因,但我们却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小说之所以能让读者产生手不释卷的奇妙阅读感受,却不仅仅是因为叙事技巧。深刻的生命底蕴和心灵体验,应该是作者用来承载叙事技巧的根本,就如虹影自己曾经说过的:“在叙述一个个人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人的命运的关切,远远超过了以往对艺术形式的关注。”①哲人乌纳穆诺曾说道:“既然我们必得生活在矛盾里,并且是靠矛盾才得以活下去;既然生命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胜算或胜算的希望,那么,生命便是矛盾。”②虹影小说的主人公们,都无一例外地深陷于一个个纠结深缠的困境和矛盾之中,就如同被命运之路上的藤萝之门所绊缚,越是挣扎,越是难以解脱。

第一重门:深沉的苦难

描述人们生存的苦难和不幸,是虹影小说的一个普遍性的主题。而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则可谓是虹影苦难意识有了最集中的体现的一部代表作。

《饥饿的女儿》中的主人公六六出生之时,中国正好经历了绵延三年的大饥荒,饥饿驱使着老百姓们啃榆树皮,吃野菜,冒着生命危险从长江激流中抢捞一星半点的菜叶。饥饿还使得人与人之间相互猜疑,相互排挤,乃至于相互仇视。饥饿更使得人们模糊了良心与道德,为了生存下去而不择手段。六六的表哥的母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但“他这个孝子回校以后,一字不提乡下饥饿的惨状,还写了入党申请书,赞颂党的领导下形势一片大好。他急切要求进步,想毕业后不回到农村。家里人饿死,再埋怨也救不活。只有顺着这政权的阶梯往上爬,才可有出头之日。这几乎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干部说谎导致饥荒,饥荒年代依然要说谎,才能当干部。”而只有当上了干部,才能离饥饿稍微远那么一点。所以饥饿所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营养不良,更带来了良知的泯灭,人性的淡漠,特别是心灵的扭曲和变异。

这正如作品中描述的:“大人打孩子,天经地义,看热闹的人只看不劝。就跟到江边看淹死的人,山上看无头尸体,路上突发病昏厥的人。人们的眼睛一般都睁着,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疯疯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而政治浩劫,则进一步将这种扭曲和变异推到了极端。为更清晰地看到这种极端的扭曲和变异,理解其可怕与荒诞,我们不妨来看看下面的两段令人震惊的描述:

六六的历史老师,“他个人开始挨整,就是在那时候写了一封信,向有关部门反映四川饥馑的现实情况……信被退回地方公安部门,他被宣布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拘押检查。他写的只是说这场饥荒是干部造成的。干部们都讨好上级,往上爬,集体哄瞒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们一连好几年坚持谎报特大丰收,饿死多少人,没见一个人承担责任!”

而六六“初中要毕业那一年,开公审大会,审判‘文革中得意过了头的造反派,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罪名被称作‘打砸抢分子。在派性武斗时枪炮打死人,血债要用血来还。开公审大会时,学生由老师带来受教育。起码有万人挤在这个叫广场的地方,连墙上也坐满了人。那天阳光普照,陡然响起炸雷,闪电交错,几秒钟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执行枪决的时刻。公安人员不让人撤离,大雨淋得每个人像落汤鸡,没人敢动。突然,靠马路那头的墙倾坍,随着墙土倒下十多人。即刻全场炸了窝,神经绷得紧紧的人,从倒塌的墙、从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扑逃……身后的人,尖叫着从这缺口往外涌,互相践踏。会场大喇叭叫大家镇静也没用,警车,救护车乱成一团。‘不该砍脑壳的砍了脑壳,敲了沙罐,挨了枪子,老天爷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说这话的是个蹲馆子煤灰坑的乞丐,当天就被人告发,抓走了。”

所以说这苦难既是天灾,更是人祸,是群体性的非理智的癫狂。天灾和人祸,苦难和不幸,在这部小说中不仅仅外化成为一幅满目疮痍、腐臭肮脏的图景,更内化成为一种令人刻骨铭心的精神磨难——它是六六三姨父在冷飕飕的公共厕所里饿死的时候没闭上的那双眼睛,它是六六母亲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左右肩膀抬扛子生起的肉疱,它是随处遗弃的无名尸体,它是同胞兄弟反目成仇。而这种苦难意识贯穿在虹影的诸多作品中,成为虹影笔下的精神旋律。它化作了《孔雀的叫喊》中红莲与玉通法师惨烈难申的冤屈;它化作了《阿难》中被父母拼命保全下来的那个遗腹子;它化作了《上海王》中筱月桂被亲人唾弃的屈辱;它化作了《女子有行》中女人们不断被抛的“棋子”命运。于是苦难就以一种超然而冷静的叙述呈现了出来,不是为了煽情,不是为了表演,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它拆除了因恻隐而产生的下意识回避,抹去了因理想而产生的虚幻色泽,苦难以苦难自身的形象,被真实地还原了出来,铿锵而绝断,纯粹而透彻。

第二重门:深刻的“罪”感

很多情况下,我们都难以说清,到底是苦难引发了罪恶,再由罪恶进一步地加深了苦难;还是苦难因罪恶而生,罪恶又借苦难而得以重演——这是一个类似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在虹影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人是完全无辜的,所有人都背负着“罪”的十字架艰难前行,就好似灵魂从诞生伊始就被烙上了一个“罪”的红字,要用一生的苦痛去安抚它。

在小说《阿难》中,这种“罪”的意识被表现得尤为深切。阿难生于凶杀的现场,被打碎了头颅的父亲和奄奄一息的母亲用身体保住了他的性命;阿难成长于“文革”的动乱之中,身边唯一的亲人——他的叔叔被作为“外国特务”关押,因无法交代莫须有的罪名而自杀。于是少年的阿难用火烧英国大使馆来宣泄他的愤怒,青年的阿难用震颤的音符来表达他对于整个时代的叛逆,成年的阿难则用非法手段聚敛钱财来实现他的欲望追求。终于有一天,阿难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世,最终他选择了死。事实上,阿难之罪的根源是“首先人之罪,人生即罪”。正如书中所说:“人如蝼蚁,人的罪孽真的也是蝼蚁之罪,洗洗吧,都来洗洗吧。”这种美丽的破碎的惊惧,源于对命运轮回的敬畏,源于对“罪”的悠远警示和刻骨铭心。在虹影的每一部小说作品中,每一个人都是暴力的受害者,每一个人又都是毋庸置疑的施暴者。

虹影用她的笔与“罪”对峙,直面“罪”所带来的恐惧和颤栗,正如赵毅衡说虹影“‘书中无好人,包括‘我,也包括那些失败者,都没有资格一味控诉别人”③。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参与过历史的愚行,哪怕自己创痕斑驳,也毫无疑问地参与过伤害。而回忆就如同一场殚精戮力的灵魂审判,人们在负罪的苦痛中承受着灵魂的无期徒刑。

第三重门:无休的悖论

首先是生的悖论。生即意味着苦难和罪恶,但只有经历过苦难和罪恶才算是经历了真实的人生。这就如同《阿难》中那段佛教经文里的故事,如来弟子阿难遭遇摩登伽女,禁不住诱惑,险些被毁了道行。但终究受如来所助,获无上智慧,以得禅定。这里,摩登伽女既代表着诱惑,又代表着苦难和罪恶。而在虹影的很多小说中,都漂浮着摩登伽女的魅影。

她是《阿难》中的苏菲:如若不经历苏菲,阿难不可能涉足商场成为一个涉嫌走私和谋杀的罪犯,也不可能对自己身世的谜底感到如此之震惊,更不可能引发他对自己灵魂的严酷拷问;没有苏菲,阿难就将一直是那个摇滚歌手,愤世嫉俗,不得出路,是苏菲造就了那个叱咤商场的黄亚连,也是苏菲成全了那个归宁于恒河的阿难。

其次是爱情的悖论。“不完美的爱才是最美的爱,没有实现的爱才是稀罕的爱。我永远无法爱你到完美地步,所以我逃到异国来。看见了吧,太阳出来越过地平线,你就不在我的眼里了。”这是《阿难》中阿难对苏菲的告白。阿难之于苏菲的离别是猝不及防的,似乎绝情绝义、毫不留恋。但阿难却又是深爱着苏菲的,他称苏菲是“地老天荒只出一个的绝世佳人”,“是活生生剔取灵魂的魔鬼”,且“命中是我的妻”。自见到苏菲起,阿难“此后不再理睬任何女人,哪怕他生活的世界里,真是艳色重重,美女如云”。其实阿难的离开一方面是为了求得灵魂的安宁,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那份越来越难以割舍的爱情的逃避。可以想见,当他发现苏菲的生父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弑母的仇人时,内心的震惊与痛苦。于是他选择了离开,借由一个吵架的由头突然人间蒸发,事实上也就是由他一个人来独自承担这份罪孽所带来的心灵折磨。他是在用他的离开来保护苏菲,让她远离事实的真相,他也是用他的离开来成全他们之间的爱。然后他远走印度,回溯自己来到人世间的脚步,终于在追索中获得了彻悟,在昆巴拉美节那天没身于恒河湍急的流水之中:“恒河之风清兮,可以送我圆满,恒河之水浊兮,可以令我完成。”在虹影的笔下,《阿难》中以男女主人公的死作为他们之间爱情的最终书写——苏菲追随阿难的香消玉殒,在让我们忍不住叹息的同时,又心有戚戚焉。

毫无疑问,虹影小说取材的特殊性、高超的叙事技巧和多样化的艺术风格,是其作品获得广大读者喜爱的不可忽视的原因。而虹影小说的苦难意识、历史意识、关于生存深刻的思考以及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注,则使她的作品具有了丰富深刻的精神品位。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彭丽萍,河池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讲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

① 虹影:《短篇小说与我的创作》,《危险年龄》,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150页。

② 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上海文学》,1987年第2期。

③ 赵毅衡:《惟一者虹影,与她的神》,《K》,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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