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小说的叙事策略
2009-10-13刘亚龙
关键词:谭恩美 美国华裔作家 叙事策略
摘 要:谭恩美是当代美国著名的华裔作家,其作品以丰富的文学形象和奇特的故事传说震撼了美国当代文坛,丰富了美国文学的内涵。评论界对其作品的评论大多都是围绕着两代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对对方身份的认同以及情感交流的障碍展开。事实上,谭恩美的作品所彰显的“讲故事”式的叙事结构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同样给中外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女作家谭恩美(Amy Tan)是继汤亭亭后美籍华裔文坛上的又一颗新星。她33岁时开始文学创作,1989年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也是她的成名作《喜福会》。该书先后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25种语言。后来她又陆续发表了《灶神之妻》、《灵感女孩》、《月亮夫人》、《中国暹罗猫》、《接骨师的女儿》等作品。2001年谭恩美名列“北美华裔作家12杰”,后又获得2003年度巴诺作家奖。谭恩美成了华裔作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位。评论界对其作品的评论大多都是从文化的角度或围绕身份问题展开的。谭恩美曾在报社的采访中指出这样一个阅读误区:评论界往往关注于她的小说所反映的美国移民史或中国传统文化,而忽视了作为“文学本身,即故事、语言和回忆”的美学价值①。事实上,作为语言学硕士的谭恩美在叙事艺术上有其独到之处,她在叙述结构、叙述视角等方面的安排上都别具一格。本文将从《喜福会》、《灶神之妻》、《灵感女孩》和《接骨师的女儿》四部小说入手,探讨谭恩美作品所彰显的“讲故事”式的叙事结构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
一、特殊的“讲故事”式的叙事结构
谭恩美在作品中采用中国传统小说“讲故事”式的叙事方式来反映华人母亲与生于美国的女儿间复杂的关系或亲情。她通过塑造会“讲故事”的母亲形象,让其向女儿娓娓讲述战时中国的苦难生活、封建制度下妇女的悲惨命运以及自身的坎坷经历,来表达对女性受压迫经历的同情和自我觉醒意识的呼唤以及对白人心目中的种族刻板形象的驳斥。这些故事潜移默化为一种启发教育女儿、传授人生经验、传播古老中国文化的有效方式。
小说《喜福会》描写了1949年以前从中国内地移居美国的四位女性的坎坷遭遇,以及她们与美国出生的女儿之间的心理隔膜、感情冲撞、恩恩怨怨,其中以吴夙愿和她出生在美国的女儿精妹之间的矛盾与误解以及她在抗战时期逃难的种种悲惨遭遇为主线。全书由16个故事组成,分4个部分,每个部分有4个故事,分别由吴、钟、苏、圣四家的母亲一代或女儿一代叙述。作者形象地将这些故事构筑在一张麻将桌上,使四户人家的故事在一局局麻将的“吃”、“碰”、“和”中缓缓流出,朝着母女关系对话融合的方向发展。②
1991年,谭恩美出版了小说《灶神之妻》,其叙事结构在某些程度上类似《喜福会》。全书共26章,每章开始前都有一个小标题介绍本章大意。小说仍以美国华人的生活为题材,用第一人称的复式视角讲述了主人公珍珠和母亲温妮间的冲突关系,其中五分之四的篇幅为母亲温妮回忆自己在旧中国及移民美国后的经历。故事发生在20世纪初的中国,刚刚成年的温妮由叔父做主嫁给了文福。不久,战争爆发,文福参军当了飞行员,温妮便开始了为人妻的随军生活,竭力尽到作为好妻子的义务。然而这段婚姻并不顺利,文福是个在战场上胆小如鼠,在家里作威作福的花心男人,由于不堪忍受压迫和凌辱,温妮选择投奔美国。然而,为了在这个“自由平等”的国家找到真正的幸福她不得不隐姓埋名,将过去的痛苦深埋心中,艰难地生活在唐人街,在华人小社团里维系着中国传统文化,直到经过一番努力后才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1995年出版的《灵感女孩》中,作者运用她那富于智慧、优雅和幽默的文笔,展开了一幅涉及异国爱情、隐秘感觉、幻景与现实因袭相传的神奇画卷,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小说通过两条相互交织的故事线展开叙事,继续讲述东西方文化间的冲突和母女两代人③之间年龄与价值观方面的差异。两条故事线组成了两个层面:一个是“非现实层面”,讲述阴间人物的喜怒哀乐,以死去的人物为主要对象;另一个是叙述者的“现实层面”,由奥利维亚和她的丈夫、家人组成。而邝则游走于这两个世界之间,使这两条线索从开始就相互交错地进行叙事。
2001年,谭恩美出版了《接骨师的女儿》。小说仍然以中美两国为背景,让读者穿行于过去与现在、美中两国的时空变换之间。叙述的话题虽然依旧是充满张力的母女关系,但这次的焦点变得更为集中和强烈,不是《喜福会》的母女四重奏,而是围绕一个家庭三代女人之间的独奏曲。主人公露丝·杨与她的美国男友及年迈的中国母亲路玲住在旧金山。母亲路玲患上了老年性痴呆症,记忆力急剧衰退,因此露丝的焦虑与日俱增。而路玲—— 一位中国山村接骨师的女儿——却在日记中记录了在旧中国的那段动荡不安的岁月。这段讲述使露丝了解了外婆的悲惨遭遇,以及路玲的姐妹如何在国仇家难之中幸存下来,又如何先后抛下过去的种种伤痛,最终来到美国的坎坷经历。露丝在读了母亲的日记之后,慢慢地理解了母亲的过去,得以明白母亲性格中的种种别扭与为难,谅解了母亲早年对自己的伤害,母女间的矛盾也随之冰释。
谭恩美小说中的母亲们不堪忍受悲惨命运,在实现梦想的路上付出了巨大代价。作者通过特殊的“讲故事”的方式让这些历经磨难的母亲们重拾记忆的碎片,塑造了一个完整的自我。这种叙事模式不仅暗示了文化的传承与母女关系的最终和解,而且也使谭恩美掌握话语权,以独具个性的女性视角来观察和描述世界。
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
谭恩美的小说之所以能在中外读者中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她对叙述人称和叙述视角的匠心设计。作者虽然安排女儿们为现在故事的叙述者,但她并没有使母亲们变得沉默,让“我”轻率地用第三人称代替母亲讲述故事,而是成功地采用了多个叙述者(复式角心)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把表达的权利交给母亲,让她们成为自己故事的讲述者,用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毫无顾忌地尽情讲述自己的坎坷经历,让女儿们变成倾听者。这种独特的叙述人称和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生动地再现了中美两种文化的碰撞和母女关系的冲突,又使得这些紧张关系在视角的不断切换中最终得到和解。
小说《喜福会》中的吴精妹既是叙述者又是一个重要人物。故事一开始她代替已故的母亲参加喜福会,透露了她即将赴中国寻找失散多年的姐姐这一重要情节,由此引出故事的另外七位重要人物。这八个人物都是叙述者,她们的故事时而各自展开,时而又合并在一起,都是通过第一人称“我”来叙述。这不仅让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得以真实地展露,而且可以让她们对其他人物进行自然、直观的描述,让读者获得较高的可信度。由于她们只是讲述自己的故事,叙述者就更像一个认知受到限制的人,这也缩短了叙述者与故事、读者之间的距离。④
小说《灶神之妻》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内部聚焦视角,文中出现了两个“我”,即复式角心。前两章的“我”是女儿珍珠,是主角。透过她的叙述,作者成功地呈现了温妮母女间潜伏的矛盾和紧张关系,为下文温妮秘密的揭示埋下了伏笔,使读者有了心理上的准备。而中间占据了全文大部分篇幅的“我”是母亲温妮,内容是她的回忆。当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摆脱过去被前夫虐待的沉重的心理负担,有意拉近母女间疏远的距离时,珍珠——故事最直接的受述者,逐渐了解了她的身世之谜,并体会到母亲内心里对自己深深的爱。母亲的爱使珍珠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她(母亲)把我的厚厚的保护层,我的愤怒,我的最深的恐惧,我的绝望全撕开了……我发现了希望。”⑤而最后两章中的“我”又重新切换成了女儿。两个主角,两条线,让读者充分地感受到了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两代人之间的关系。
《灵感女孩》也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但与前两部小说不同的是这一次奥利维亚是故事的叙述者,她一方面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另一方面通过日常生活中与姐姐邝之间的交谈间接讲述了邝的故事。而邝则是个全知型的隐含叙述者,她能洞察生者和死者的生活。几乎在每一章都能透过奥利维亚听到邝的声音。例如,在第一章“拥有阴眼的姑娘”,奥利维亚是这样引出她那相信鬼魂的来自中国的姐姐邝:“我的邝姐姐相信自己具有阴眼。她看得到那些已经去世、现在住在阴间的鬼,那些鬼会从冥界来拜访她位于旧金山巴尔博亚街的厨房。‘利比阿,她对我说,‘猜猜看昨天我看到谁了,猜猜看。而我根本不必猜就知道她在谈的是某个死者了。”在第二章开头,奥利维亚这样介绍邝那种与众不同的诡秘性格:“由于邝的缘故,我具有了记住梦的本事……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以为每个人都把梦作为另一种生活、另一个自我而记在心中。邝就是这样做的。在她从精神病院回家后,睡觉前她就躺在床上给我讲他们——阴间人们的故事……”然而,伴随着妹妹的声音,邝总会展开她穿越时空的中国荒诞故事,故事的开头常常设置这样的悬念:“我告诉你的事千真万确”,“我必须告诉你某个被禁止传说的秘密,再要我继续恪守秘密真是叫人不堪重负。”“我来告诉你,但是首先你得答应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决不,答应我,啊?”⑥
《接骨师的女儿》的叙述较前三部又略有不同,作者用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露丝的故事,而用第一人称讲述母亲的故事,扩大了她的素材的情感范围。“这样,当露丝痛苦挣扎来决定她究竟要从生活中得到什么还有她究竟属于哪里时,读者甚至比露丝更能理解她自己,把她放置于一个更大的私人记忆和历史变更的情节里。”⑦
不断转换的叙述视角中又同时存在着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例如《灶神之妻》的第一章这样写道:“我母亲的眼睛也湿润了,她透过眼泪朝我微笑。她知道这种悲伤不是为杜姨婆,而是为我父亲而发的。因为为了这声哭泣,她等了很久很久,从我父亲的葬礼那天算起,足足等了二十五年。那年我十四岁,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怒火。我和我的母亲、弟弟坐在客厅里,等待再过半个钟头就要开始举行的祈祷仪式。我母亲正在责备我,因为我拒绝走到棺材旁去看我父亲的遗体。”⑧在这段描写里两种叙述视角交替作用,相映成趣,一个是“十四岁的我”,即经验自我,另一个是此时此地正在“哭泣”,正在对读者讲故事的“我”,即叙述自我。十四岁的我,“充满了愤世嫉俗的怒火”,而现在的我已经长大,变得成熟,慢慢体会到母亲的良苦用心,“我母亲的眼睛也湿润了,她透过眼泪朝我微笑”。读者可以感觉到,“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认识程度不同,观念较之当年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叙述”的我已不再以“经验”的我当时的反应和态度为然了。作者巧妙利用第一人称叙述中特有的双重视角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让读者跟随珍珠穿梭于现实与回忆之中,与她一同感受两个“自我”之间那种微妙复杂的张力关系。谭恩美在《喜福会》和《灶神之妻》中大量采用了双重视角的叙述方式。
谭恩美的小说大多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成功地运用了多个叙述者(复式角心),叙述视角来回切换,让母亲和女儿同时成为叙述者。安排母亲们作为叙述者,让她们讲述自己在中国经历的故事,讲述女儿们不能亲眼目睹的情景,同时这也使得叙述者更为自然、妥帖,这些故事的内容,以及它们的喻义,为西方读者提供一个了解异域文化的机会;安排女儿们作为叙述者,来揭露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展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与此同时,第一人称叙述中特有的双重视角表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不同看法或认识程度,“我”常常是从幼稚变得成熟、起初被蒙在鼓里而后来慢慢地了解事情的真相,这种观念上的转变使“我”正朝着母女关系和解的历程迈进。叙述视角的精心设计不仅使人物形象更丰满,拓展了小说的信息容量,而且使读者更加深入人物的内心,融入她们的故事之中,从而使小说的故事产生了一种立体感,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受中国传统叙事结构的影响,谭恩美在创作的过程中广泛采用讲故事的叙事策略,通过母亲讲故事来构建整部小说的结构。为了使故事显得生动形象,她用不断切换的叙述视角,将不同的故事让不同的叙述者娓娓道出,成功地将看似杂乱无章的故事片段编织成一个有机且意义丰富的整体,使作品显得更加生动,呈现给读者一幅连贯而立体的异国风情画。
(责任编辑:范晶晶)
本论文系外研社横向课题“从文学和叙述学的角度解读当代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之系列成果
作者简介:刘亚龙,广东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① 施敏捷.文本风格与创作语境[J].社会科学,2001(11): 78.
② 张瑞华.解读谭恩美《喜福会》中的中国麻将[J].外国文学评论,2001(1):95-100.
③ 虽然母女冲突在此表现在姐姐邝和妹妹奥利维亚姐妹之间,但是由于邝始终充当着奥利维亚的妈妈的角色,这种说法实不为过,且已被评论界接受.
④ 贾琳琳.叙事的魅力——浅析美籍华人女作家谭恩美的《喜福会》[J].名作欣赏,2004(12):94.
⑤⑧谭恩美.灶神之妻[M].张德明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398.
⑥ 谭恩美.灵感女孩[M].孔小炯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6,28-29,14.
⑦ 谭恩美.接骨师之女[M].http://www.ewen.cc/books/bkview.asp.
参考文献:
[1] Said, Edward. Orientalism,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 1978.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