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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河笔记

2009-10-13何丽萍

广州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大柱红棉懒汉

何丽萍女,196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钟山》等,部分入选刊与选本。现供职浙江丽水电业局。

1

汝河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百来户人家,李姓为多。一条河,从正中将村绕过,村名因此而得。田埂散开,眼界处开阔了许多。因为水好,这里便盛产了白桃、莲子、茶油、黄瓜和美女。从村里走到云城,一个来回大约要花去三小时。

在汝河,富得流油的要数村东头李爷家,开着一家榨油坊,又开着一家染布店,生意做到方圆几十个村。两样祖传手艺,传了十几代。李家的祖上,从安徽迁移过来,图的是江浙地域的肥沃与平和。当时,汝河还是一片荒野,祖上在山头歇息,往下一看,发现眼皮底里竟出现了太极图,心头一喜,断定此地是养人的地方。脚下像生了钉,再也挪不动步了。祖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头村尾种下风水树。与其他村庄相比,汝河的历史要浅一些,但也留下一些旧东西:一座祠堂,一处古窑,一架独木桥,还有门廊青砖上汝河村三个草体阳字,写得龙飞凤舞。李爷家的祖屋,建于清末,五开间三进式,典型的徽派味道。这样的房子,汝河还有一些,只是气势上要小下许多。

按汝河人的说法,有进钱的门道,就会有出钱的暗渠,阴阳相克,挡也挡不住的。像杀猪佬,好赌,钱从手指缝里漏出去。像裁缝佬,好女人,钱脆生生的倒在阴沟里。像算命佬,从娘肚子出来,身子骨就是败的,钱便成了保命的本。李爷却是这几样都不沾边。这样,又过了几年,汝河的许多田地都归了李家。李爷置地置上了瘾头,越发把钱看得性命一般,出了名的小气。去城里赶集,到城边才舍得穿上鞋子。偶尔吃回肉,都要给家人看好几天脸色。一群孩子中,除了儿子李大君有学上,其他几个丫头,想都不让想。三丫头不满,当面顶嘴道,“爸这辈子和谁都是生分的,就跟钱最亲了。”李爷听了,也不生气,说,“算你眼睛毒,看人看到骨头里。”又说,“女孩子,一生想过得顺,最要紧的就是管好自己的裤腰带,识了几个字,反会想七想八,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三丫上面的大丫二丫,早早的,就许给了殷实人家,怕呆在家里生出事来。

李大君回村那天,西装革履,拎着皮箱,白面上还架着眼镜,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村里人左看右看,找不出以前的模样。算来,李大君出去念书已经快十年了,从县城念到省会最后念到了北平。李爷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李大君盼回来了。汝河讲究耕读并举,重读书人,出过的三个进士,一个举人,都留下厚名。在李爷眼里,给自己长面子的,一个是钱,一个就是儿子李大君了。

李大君这次回来,满腹心事,说话都是半句头,眉头皱着,看一样东西看进一个洞。李爷不经意的一声咳,都会吓他一跳。每日早出晚归,来往的都是和家里不相干的人,有时候出去好几天不见人影。李爷心生疑问,让三丫跟在李大君的脚后头。三丫回来说,“哥一天哭了三回。见瞎眼婆婆没饭吃,哭了。见老光棍光着屁股,哭了。见懒汉睡在灰寮里,又哭了。”李爷叹出一口气,说,“也不知道读了些什么书,好端端的,读出那么多的眼泪,快变成眼窝子浅的女人了。”再看李大君,每一个地方都是古怪的。那双眼睛,整日蒙着一层水气,忧伤的表情,像受了一世的苦。有时候又会突然兴奋起来,在月光下自言自语一番。李大君从小就喜欢在月光下游荡,这个爱好,与汝河的几个有毛病的人一样。

后来发生的事情,汝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肯相信是真的。平白无故地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汝河人拿着怕烫手,不拿心里又不甘。倒是几个有名的懒汉泼皮,死猪不怕开水烫,捞到肥田好地,抢先占了便宜。几乎所有的人,都和李爷想的一样,那就是李大君脑子肯定被人灌进了黄汤,或者是得了魔怔。只有算命佬的说法稍有不同。他说,“三岁看到老,李大君开口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长大我要当皇帝。他从小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在汝河人的记忆里,李大君的命很大。5个月大小让大水冲走,被人救时,还在木盆里睡得正香。6岁从屋顶掉下来,爬起来照样会跑。紧跟着,李大君还教会汝河人几样新鲜事:呼口号、刷牙与女人放脚。这让汝河着实热闹了一番。

李爷一下子老了三十年,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这三天,李大君翻来复去就是一句话。他说,“我要让汝河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李爷听不进去,说,“你说的那些,也就是骗骗黄口小孩。你做的那些,也就是女人之仁。读书人就要做读书人该做的事,谋学问才是正经。世上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书生能操心得了的。你不是看不起钱吗,迟早有你挨饿的那一天。”李大君觉得对李爷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很失望。他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不应该做父子的。”李爷冷笑一声,打了李大君一个巴掌,说,“我算是想开了,是我前世欠了你。还是老话说得好,不是怨家不聚头。我就等你说出这句话。现在,我们两清了。”李爷突然起床,穿上那双穿了半辈子的鞋,走进城里,咬了咬牙,买下一只烧饼。

汝河的斗地主分田地,作为第一件大事,被记载在汝河村志里。李大君革了自己父亲的命。那是1947年。没过多久,李爷变了一个人,变得汝河人不再熟悉。整日穿着一件破棉袄,蹲在墙角下晒太阳,很安静的样子。他走路都很小心,怕踩到蚂蚁。性子软得像团面,由着别人来,连三岁的孩子也敢爬到他头上捉虱子。李爷是劳碌命,早先起早摸黑,生怕少赚一分钱,精神头提得高高的。失了心劲后,病马上寻上来,很快就死了。临死前,村里人听到他喊了一夜的李大君。三年后,世道变了,临村的一些地主,不是挨了枪子,就是坐了班房,比这两样下场好一点的,也都在村里低着头过日子,大气不敢出一口。这个时候,汝河人回过神来,私底下嘀咕,还是李爷命好。千好万好,不如死得好。

汝河村革命之后,李大君就走了。解放好几年,连个音信也没有。有消息说,打仗死了,也有消息说在北京做了官。汝河人走到云城就算是远到天边,传来传去的事都是作不了数的。三丫想出去打探,被她妈拦住了。李婆说,“这个儿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心向着别人,胳膊往外拐的,你想他也是白想。都说人是有根的,他倒好,六亲不认,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三丫怪李婆还是农村妇女的觉悟,跟时代慢了一拍,说,“哥不是一般的人,他的心里装的事,我们闹不明白的。”李婆说,“他再有本事,也和我不相干了。我就不相信,人能一辈子在天空里飞,不着地的。”

2

汝河成立了初级社,全村人绑在一起干活,所有的田地都姓了公。对这件事,汝河人特别想得通。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好惦记了,落个没想头一身轻。懒汉闹革命最积极,当上了汝河的干部。每天做三件事,敲钟,记公分,开会。有了点小权,村里巴结他的人就多起来,懒汉就放出口风来,说是要讨老婆了。以前是懒汉求别人,现在变成懒汉挑别人了。挑来挑去,挑了三丫。三丫嫌懒汉名声不好,一百个不情愿,李婆劝道,“跟了他,好歹有个依靠。谁叫我们没人好靠呢。也算是图个眼前宽吧。”三丫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为自己打算。”李婆恨三丫的不通人情世故,冷下脸,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也不拿面镜照照自己。”

三丫和懒汉,是全村最会吵的人家,一年365日,没有一日是不吵的,归根到底还是懒汉的懒。懒汉的懒,从小就有名的,鼻涕挂在脸上也懒得擦。用他妈的话来说,“有东西送他到嘴边,还要帮他张嘴唇。”还说,“第一懒,出门不带伞。第二懒,洗脚用脚板。第三懒,吃饭不端碗。这几句话就是按懒汉的模子编的。”懒汉妈死的时候,担心懒汉会懒死,眼都不肯闭上。三丫说,“看来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你闹革命是假,贪省力是真。”懒汉也不抵赖,说,“我本来就是吃不了苦的人。这世界,懒人最有福气。不过,我最服气的人是你哥,他是真家伙的革命。谁说你哥不好,我就跟谁拼命。”三丫脸上突然面花开起来,脾气也没了,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肯跟你把日子过到头。”在三丫心里,李大君天样大。这下,懒汉算是捏住了三丫的软处,又人样起来。

日子到了1957年,汝河人再次看到了李大君。他是被押送回来的。两个押送的人,都穿着干部制服,铁青着脸,其中的一个还带了手枪。全村人没有一个人在家呆得老实,都挤在李婆家门口,表情很重。懒汉最冲动,当着干部的面,弄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声音梗在喉咙半天,才吐出字来。他说,“你们把我头砍下来,我都不相信李大君是反革命。”天黑下来,李大君让村里人给干部做饭,谁也不肯动弹。瞎眼婆婆说,“饭给他们吃,还不如喂狗。”两个干部有些尴尬,脸上的表情冻着一般。他们对李大君说,“我们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你这个村人真是了不得,个个眼睛都长在额头上。”李大君笑了,说,“农村人一根筋起来,谁也拿他们没办法。这顿饭,就算我欠了你们。”

最为李大君担心的是瞎眼婆婆,拄着拐杖,一天要往李婆家赶十来趟,两条腿都快赶细了。生怕李大君从天上一下子掉到地里,经受不起,出个乱子。看李大君吃得下饭,也睡得着觉,才慢慢把心放下来。又寻了一空隙,对李婆说,“最好再娶下一门亲,生个拴人的孩子,这日子就踏实起来。人活着,总得有个实在的盼头。”李婆心里也正在划算这个事,只是眼下这处境,到汝河哪家都开不出口。瞎眼婆婆看出李婆的心思,说,“我家孙女红棉,是我讨饭养大的,我作得了她的主。要是李大君不嫌弃,就让她跟了他。”李婆摇着头说,“李大君头上戴着个大帽子,谁见着都是躲也躲不及的,娶谁害谁啊,这个罪孽我可担不起。”瞎眼婆婆说,“我们农村人,做事只晓得摸着良心来,其他的东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婆当即流下眼泪,说,“也不知道李大君今后是否还有出头的日子。”瞎眼婆婆说,“出头不出头,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人活着,就好了。天是塌不下来的。”

红棉原本和村里的大柱好,硬生生地被瞎眼婆婆给拆了。日子过去大半年,有一日,大柱问红棉,“你和李大君过得怎么样?”红棉说,“我们不会长久的。”大柱听了很生气,说,“你不待李大君好,我敢肯定,全村没有一个人会理你。”当时,大柱听到红棉要嫁的人是李大君,一句多话都没说,把自己暗地里置下的一只樟木箱子,一床棉花被,一个雕花脸盆架,都送给红棉做了嫁妆。大柱独自生了一会闷气,才问道,“是李大君待你不好吗?”红棉说,“李大君待我太好了。村里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待女人的,洗脚水不要我倒,衣服不要我洗,每天晚上教我识字。他还老是说,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把我娇惯得都快没女人样了。”大柱松了一口气,说,“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和自己过不去。”红棉说,“在我们村里,女人世代下来,都是被男人压着一个头的命,被人这么供着,还真有些不自在。”大柱笑了,说,“说你们女人贱也真是贱,床上不睡要睡地下,把你们当人待了,你们又作三作四起来。”红棉低下头,认真地说,“天下没有比李大君更好的男人了,哪怕只做一天他的女人,我的一辈子都是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离开他。”大柱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后来,红棉说,“我想听你说句烂话。李大君说的那些,快把我整口牙都酸掉了。”

很快地,天灾来了。汝河一片慌乱。瞎眼婆婆说,“我倒有一个好法子,组织村人分批进城乞讨,讨一口算一口。”李大君听了,哭了,当着全村人的面跪下来。他说,“是共产党对不起老百姓,解放这么多年,还是连饭都吃不上。”村里人不让李大君去讨饭,但李大君不听。瞎眼婆婆讨过多年饭,很有经验,打狗棒和破碗都是现成的。李大君跟在后头,脸上的锅灰,被眼泪流得一道白一道黑。他是最会哭的一个,讨到不少。瞎眼婆婆心疼了,说,“你别每次都真哭,会伤着身体的,装个样子就是了。”李大君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水的。”瞎眼婆婆就笑了,说,“你前世肯定是女人。”这个法子果然灵验。除此之外,李大君还拿出所有积蓄换了麦种。当时云城村庄平均死亡在三分之一以上,但汝河村只饿死了一个人,她是李婆。李婆咽气时说,“这个儿子,和我们夫妻都没有缘分的,算我们白养了。”文革期间,瞎眼婆婆曾被公社请去忆苦思甜。她在台上说,“我昨天晚上在家里想来想去,旧社会苦是苦,但还没有1959年苦。”瞎眼婆婆刚说完一句,就让人领下台了。这两件事后来都被记载进汝河的村志里。

李大君平反后,红棉就死活要和他离婚,怎么劝都没用,像吃了秤砣般铁了心。瞎眼婆婆倒是一句不劝,后来嫁给了大柱。红棉和大柱的日子和别家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红棉明显地不爱收拾了,笑起来嘎嘎响,扎进女人堆里,话比媒婆还长。大柱也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习惯打老婆,红棉挨打后,会坐在门槛上哭上一会。哭完后,照旧风风火火地去种菜、砍柴、洗衣服。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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