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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

2009-10-13

广州文艺 2009年10期
关键词:散步领导单位

陈 然

陈 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已在全国数十家刊物发表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二OO三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事情的起因有些莫名其妙。他们正坐在那里吃晚饭。起初还有说有笑的。她给他讲刚从电视里看到的社会新闻,一个女教师的艳照被同事传到网上去了。一个老年人在超市的抢购活动中被挤死。当然这样的话题本不应当讲,但今天女儿放学后直接去了她外婆家跟表姐玩去了,在那边过夜。幸亏还有个表姐,不然孩子的孤独可没法说。他则讲着单位或公交车上的见闻。比如一个女乘客对司机大骂,原因是司机叫她给儿子买票。司机目视前方,脸却在不断发胀。他真担心司机控制不住情绪忽然把车开到河里去或撞向某建筑物。他不禁瞪了那女乘客一眼。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没学会保护自己。如果对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并且紧接着从她背后挺出一条彪形大汉,那他就吃亏了。不过也说不定他这样做正是在保护自己,正是他的怒目而视所形成的压力,使得女乘客悻悻住了嘴。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了。他又说到,有个同事他一直认不真切,在单位上他能一眼把对方认出来,可出了单位大门,他就认不出来了。刚才等公交时,看到有个人也在那里等车,很像那个人,他想跟对方打招呼,又怕认错了人,不打招呼,又怕人家说他傲慢。他看一眼对方,对方也看他一眼,这使他更加怀疑对方就是那个同事。等他终于鼓足勇气来跟对方打招呼,可对方已经上车了。他说,说不定他又得罪了人。她说,你也是,连本单位的人都认不出来。他说,我眼睛近视,又不喜欢串门,那个人在楼上办公,我也只在单位开会或搞活动时见过。这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明天要起早,单位又要开会。

她说,明天是星期六,怎么也要开会?

他说,你还不知道我们领导,学习文件最有劲了,恨不得晚上都让我们加班。

她说,人家工厂,也讲个劳动法呢,你们机关单位,反倒不讲劳动法了。

他说,嘿嘿,照你的逻辑,法院的人永远不会犯法了,可实际上,说不定他们每天都在犯法。

她说,是啊,你看省里前段时间搞的那个活动,一千多小学生,为了一个仪式,排练了一个多月,不但耽误了功课,很多孩子都练哭了,天天哭。我心疼女儿心疼得要命。

他说,关键是,还要让每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觉得有机会参加这项活动,很光荣。

她说,就是。这段时间,你好像会议特别多。

他说,什么“你好像会议特别多”,又不是我要开会。

她说,说错了,应该是“你们”。我知道,跟你说话可得小心点,你喜欢钻字眼。

他说,不是什么钻字眼,而是准确不准确的问题。现在,我越来越不喜欢人家用“我们”这个词了。比如明明是他个人或某个组织的意思,我又不属于他那个组织,所以我就请他不要用“我们”。常有人出来代表“我们”,我可没授权给他。

她笑了起来,说,看来,你越来越难说话了,难怪在单位上跟人家处理不好关系。

他说,关系是明摆在那里的,要处理干什么?上班时是同事关系,下了班,是朋友的就做朋友,不是朋友的各走各的。

她说,好是好,可是提职就没你的份了,这个先进那个先进也轮不到你了。

他说,那就老老实实当后进,我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地方有个公务员,还曾被评为先进个人呢,谁知他白天上班,晚上跑到僻静的地方去抢劫。

她说,他干吗要这样呢?赌博输了钱还是怎么的?

他说,报纸上说,那个人可能心理有问题。

她说,这倒是有可能呢,他工资那么高,犯不着去抢劫。

他说,我倒觉得,他是想故意破坏公务员的形象,你没听说,现在有一帮人,被称作夜间人,他们白天在单位上循规蹈矩,不能说的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他们就在一起喝酒骂娘(当然用的是公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家里,有许多从书摊上买来的地下读物。我猜想,这个人大概也是压抑得太厉害了。

她说,人都是复杂的。

他说,问题是,谁让我们这么复杂?有人说生活有病,人就有病。正如哪里有虐待,哪里就有受虐狂。我一看到那个新闻,马上就理解了他。你忘了吗?去年,有个人利用他单位的名义招摇撞骗,后来被抓住了,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就是要故意破坏单位的形象。还有一个银行经理,问他为什么要贪污,他说,如果他不这样做,你们就发现不了银行的漏洞。好像他的以身试法,倒像是黄继光堵枪眼似的。

她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长了不少见识。

他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也无非是过过嘴巴上的瘾。

她说,不是说明天陪我去买衣服吗,看来你又要说话不算数了。她知道,后天他要猫在家里打一天电脑游戏。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难怪很多人反对小孩子打游戏呢,大人都这样,何况小孩子。有一次,她表示了不满,结果他们吵了起来。他说,我在外面那么忙,只剩下这么一点乐趣了。一听他这么讲,她忙说,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她说得很硬。当然她这是赌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安慰她,说他是个急性子,吐枣核往往把枣肉也吐出来了。其实他这个比方打得并不恰当,她很想问他哪是枣核哪是枣肉,想了想还是算了。她只是憋着气,不理他。结果那天他没敢打游戏,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翻报纸。他们订了一份晚报,有几十个版,看快一点,一分钟可看完,看慢一点,可看上一整天。房地产广告和股票行情还有各种招租信息占了报纸的大半。推销报纸的人说,订了它,将来卖废报纸的钱比订报的钱还多。也就是说,完全是白读。也的确是白读,无论它多少版面,他看了依然什么也没记住。然而到了晚上,等她睡着了,他偷偷爬起床,跑去开电脑。她暗暗好笑,其实她哪里睡着了。

这时他说,是啊,衣服。

他忽然沉默下来。

她瞧了他一眼。他就这样。有时候,她真搞不懂他。做了多年夫妻,可仔细想来,她其实并不懂他。她不知道他又想什么问题了。他嘴里说着“衣服”,心思却绝对不在衣服上。他这人容易走神。而且还不喜欢别人在他走神的时候去打扰他。但现在是吃饭的时候,气氛可以活泼轻松一些,于是她忍不住问他:你在想什么?

谁知他忽然顶了一句:你怎么老问我这个,只要有个脑子,当然会想点什么,但内容那么多,一下子哪说得清楚?

她脸色惨白,手颤抖了一下,差点没把筷子掉到桌子上。

见她这样,他马上后悔起来,刚想说什么,她马上说,我知道了,你不用说。

他一副懊悔的样子。

两人低头吃饭。饭菜简单而清淡。不,清淡是对的,却不一定简单。在菜的荤素和颜色搭配上,她还是下了功夫的。他不吃辣,她喜欢辣,但她尽量少放辣或不放辣。他有慢性咽喉炎。因此他很讨厌在外面吃饭,可有时候,单位上的应酬是免不了的。每次回来都很不舒服的样子。他喜欢她炒的菜。她说,炒菜其实有个最简单的出味方法,那就是,用素油炒荤菜,用荤油炒素菜。他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便说,这可是一条名言。她也仿佛为向他贡献了一条“名言”而高兴。现在他故意大口地吃着她炒的菜,像是在讨她的好。他夸张地咀嚼着,一边看她的脸,希望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可她似乎视而不见,根本没看他的意思。他只好没话找话,夹了一掮菜到她碗里,说,你多吃一点。她把菜夹回盘子里,说,我吃了很多,你自己吃。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单位上的小柳又在闹离婚呢。他说,那天开会,我跟小崔坐在一起,他轻声问我知不知道,我说我怎么知道,他便把经过都告诉了我,这次小柳不是跟那个同学,而是跟一个什么公司的出纳。

她说,不到半年闹了两次离婚,看来他是一定要离了,如果我是他老婆,就毫不犹豫地成全他们。

他说,离婚还是不好,离婚有什么好,我总觉得,可能是小柳经历得少,对异性没有免疫力,不然怎么老是这样呢,你说对不对?

她说,这个只有你们男人知道了。

他故意装出失言的样子,哎呀了一声,见她果然中计抬眼望着他,他赶忙递上自己的笑脸,说,瞧我,好像我免疫力强是因为经历了很多似的。

她似笑非笑,说,这个也只有你自己清楚了。

他叫了起来,说,你看,果然,你冤枉我了吧。

他又故意把一块生姜当作肉块,夹起来咬了一口,夸张地吐出来,说,怎么又咬了一块生姜。因为有一次,他误把生姜当肉块,惹得她一阵好笑。

这次她无动于衷。

她说,好了好了,快点吃,吃完了我好洗碗。

他说,今天我洗碗。

她说,不用。

他还想说什么,见她已经起身,把自己跟前的碗筷、碟子和一个已经吃完的空盘子撂在一起,拿到厨房里去了。她已经打开了水龙头。这等于是在催促他。

他不由得瞪了自己一眼。如果对面有一面镜子的话,他肯定会看到自己懊恼的样子。他简直有些痛恨自己了。瞧啊,他又不知不觉讲起单位上的琐事来了。其实他最讨厌唠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每次讲完就后悔不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聊着的就是这些。他在单位上过得不开心,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在这样的单位。这样文气很重的单位,总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似乎到处是冷箭。一个个都是蹈虚的高手,不知道他们哪一句话是真的。在单位上混了这么多年,他的确还跟个孩子似的,一点都不成熟。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有选择沉默。他还记得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那是一个让人怀念的时代),其中写道:“必要时学会摇头/必要时学会摆手/假如头和手都不自由时/你得学会沉默。”他对这几句印象深刻。他不关心单位上的那些明争暗斗,更不会参与其中。别人告诉了他,他也只是嗯啊点点头。可即使他不关心,还是有很多事情会跑到他耳朵里来,有些事情的确荒唐好玩,比如局长每次下班时,总有几个人等在大门口抢着给他拎包或拉车门,弄得局长每次都像被绑架了似的。还有一次,门卫老邵发现一张桌子从办公楼溜了出来,向住房区悄悄移动。他听说了,也就不知不觉跟她讲了。是啊,他为什么一定要讲呢?他痛恨自己的这个不知不觉,好像这使他悲哀地认识到,他跟那些喜欢鬼鬼祟祟在背后嚼舌根的家伙其实是一路货色。

他三下两下吃完了饭,把碗和盘子送到厨房里。她接了过去,依然没说话。

他只好回到客厅里,闷头翻那份已经翻过了一遍的报纸。

按照每天的生活程序,现在他们该去外面散步。据说每天步行一万步,才能保证身体的健康指标。不知道是否可以把每天的饮水量精确到分子,这种琐屑的统计毫无意义。但他们还是习惯于散步。她解下围裙,他则重新穿上了下班回来后脱下的裤子和袜子。不脱下来很不舒服,好像把上班时的不愉快和公交上的不卫生也带回来了似的。然后她拎垃圾袋,他拿钥匙关门打好保险,一前一后下了楼。

她把塑料袋扔进了垃圾桶。每次他都提醒她不要用手掀那个桶盖,只要把它放在旁边就行,可她每次都忘了。她扔垃圾的时候,他继续往前走。路两旁停了好几辆车牌带“M”和“O”的车子,看来小区里在机关上班的人还不少。据说全国人民每人每年要为公车支付七八百元。恐怕在一些穷地方,一个成人的年收入也只有两三千元吧。不知道是看到了这些公车,还是因为和她闹了一点别扭,或者看到她又用手掀开了垃圾桶盖,他加快了脚步。有时候他会为诸如此类的事情生气。小区不大,他很快走出了大门,旁边有一家小超市,他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了。他以为她生气了,回去了,便也赌气似地进了超市,看有没有可买的东西。有一次也是这样,散步时她生了气,刚开始他以为她走得慢,便等了一会儿,谁知等了好几分钟,还没看到她。他便买了一大堆东西,弄得她心疼得不得了。因为这家超市的东西比前面大超市的要贵。这个方法行之有效,现在他准备如法炮制。可这家超市的确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买。烟,他是不抽的。这里的葡萄酒,看上去都很次。他转悠了一会儿,往门口一瞅,却见她正站在那里,不耐烦地捋着头发。他找到了借口似地忙从超市里出来,说,我以为你又生我的气,回去了呢。

她说,是啊,我本来是想生气的,你径自在前头走,不理我,但既然你已经生了气,我就偏偏不生气了。

他说,我哪是生你的气,我在想问题呢。

她刚想张嘴,马上反应过来似地及时把嘴闭上了。他们什么也没说,沿街道往前走。

他们的散步,并没什么新意,每天的老路,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绕上一圈,又回到原地。他单位的一个领导,每天都要沿附近公园的湖边疾走几圈。怎么又想起了单位。他顿了顿脚,好像把意识里的单位赶跑。有几回,他们想开辟一条新鲜有趣的路线,结果发现那里太糟糕了,路面坑洼不平,路牙子上全是店铺里泼出来的脏水。有家餐馆为了排油烟,撬开了一块窨井盖,污浊的油烟就从那里冒出。另一个路段,旁边接连开着好几家大规模的声色消费场所,老远就闻到一股浓艳的脂粉味。他们觉得还是走原来的路好,反正是散个步,就不要追求什么新意了。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街边有一伙老年人在跳扇子舞。有一次,他对她说,他们迟早也要加入到那里面去。她说,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去。他开玩笑说,是啊,想到有一天他们也在那里面,不免太滑稽了,他们又不是没事做,是不会“沦落”到那一步的。他们很讨厌做着与许多人一起整齐划一的事情。他们可以散步,看书。他们都会有一头银发,目光清澈,神态慈祥。这时,他停了下来,问她走哪边,一边往大超市,一边是一所学校,再往前走还有一个大广场。她说,随便。他说,那就走学校这边吧。他还是喜欢学校的味道。喜欢那充满梦幻色彩的灯光。过马路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马路越来越宽了,不这样他不放心。有些司机不太遵守交通规则,尤其是那些摩托。过了马路,她就把手抽回去了。他们还是一前一后走着,跟往日并排走着不同。他知道,他们之间还隔着一点什么没有消除。他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啊?她说,没有,我不生气。他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现在说不生气的样子,就是生了气的样子。她说,真的,我说没生气就是没生气。他说,那你干吗不笑?她说,好好的,笑什么,不怕别人说你是疯子啊。他说,正因为好好的,才要笑嘛。她说,笑不出来,那不是假笑吗?他说,为什么要假笑呢,要笑,当然就要真笑,笑不出来,就说明你不高兴。她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没什么要紧,人,哪能像个傻瓜似的时刻都那么高兴。他说,可我希望你时时刻刻都高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说,我没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人家问我那句话。她说,我知道,所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总是不长记性,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了。他说,你看你,还这么说,其实我说的是实话嘛,当时脑子里想了很多,你一问,我不知从哪里说起,就那样了。她说,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不要再说了。

他讪讪的,说,好吧。

他试着去拉她的手。她没让。

今天是周末,宿舍里没亮灯。这是一所重点高中,以培养文科生而著名,他有好几个领导或同事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路灯照在树上,树叶绿得发亮。小草们像举重运动员似地举着跟它们的身体毫不相称的白花。想到现在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迟早要像他一样无聊消沉,他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来。这里有很宽的人行道,他们不知不觉还是并排走着了。只是他们都不说话。

他想,的确是好笑。平时散步都是她拉他的手,而他总要找出各种理由来让自己的手逃脱。他们的手紧紧拉着,给他以窒息之感。它们互为坟墓。这句话吓了他一跳。他说,我们来拍拍手吧。就把手从她那里抽了出来。或者说,我鞋里有沙子。说着便停住脚,把鞋子脱下来倒了倒。他喜欢冷天,那样可以把手插在各自的衣袋里。天不冷,他借口要多活动。他不喜欢两只手绑在一起黏乎乎的感觉。那样,整个生活就不能透气了。当然,这一切得巧妙地进行,不要让她感觉出来。不然她会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难道你不爱我了吗?天啊,女人总是那么喜欢上纲上线,就像他单位的领导。下午,领导又找他谈话了。领导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不知道领导找他干什么。领导喜欢别人到他办公室去坐,主动交流思想。领导是这么说的,他说思想不交流是不行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多交流了,才能互相了解。他站在那里。领导说你坐啊。他记得领导以前说过,不喜欢职员站在他面前。“站着会给我压力,”领导说,“交流思想要在完全平等的状态下进行,领导和下属,就好像是一根连通器,在交流之后就会达到和谐平衡。”他点点头。这是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的。点头反正没坏处。但他经常这样点头,领导就对他的点头怀疑起来。领导说,最近在忙什么?从没见你主动来我办公室,要多交流,现在是信息社会。领导的确是领导,对一些词的理解,跟他完全不一样。比如领导从连通器想到平衡,或从平衡想到连通器。在领导看来,信息社会就是要更加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活动说出来。这一点,他当然是不会干的。他很早就读过历史。此后他就比较谨慎。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比较早熟的人,没想到还是常常得罪人,尤其是常常得罪领导。他的一些跟连通器无关的言论和想法,不知怎么跑到领导耳朵里去了。别看他在领导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可在其他场合,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难怪领导总是说,你有什么想法,可直接跟我交流嘛。起初他没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直到有一天,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既和蔼又严厉地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今天,领导还是这句话。领导从宽大的方框眼镜后面打量着他,说,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领导的宽镜框让他想起两个词,一个是宽大处理,一个是坦白从宽。真的,他怎么也赶不跑这个奇怪的想法。

他说,我什么也没想。

领导很气愤地说,不可能,长着一颗脑袋,什么都没想是不可能的,这种话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信,哲学家早就说过,人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

他说,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领导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对了吧,那你快告诉我,我们来交流交流,你知道,在我们这样的单位,互相交流是很重要的。

他说,问题是,想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领导说,这要什么紧,潜意识才是意识的真正核心。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想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值得说出来。再说现在我基本上都忘掉了。

领导重新气愤起来,说你看你,你看你,对你,我简直是怒你不争了!

他说,您要生气我也没办法,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总不能从早到晚把自己的什么想法都写出来。

领导说,要是那样就好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问,你在嘀咕什么?

他做出如梦方醒的样子,说,我嘀咕了吗?

他暗暗发笑。其实这是他用来对付她生气时的最妙一招。这一招,似乎在他们刚结婚时就用上了。如果他们吵了架,她赌气不理他,他就破罐子破摔地赖在床上,嘴里叽哩咕噜不知嘟哝着什么。他的目的是故作癫狂状,把她吸引过来。她还真被吓住了,以为他得了什么急病或神经出了什么问题,也顾不上赌气,忙关切地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才让自己的嘟哝变得清晰起来,无非是向她道歉或表明他多么爱她之类。这种方法对于解决他们的家庭矛盾有奇效,可以说是屡试不爽。难得这么多年来,她屡次中计而不后悔,一直配合默契。

他就趁机抓住了她的手。

这次她没躲。他用力把她的指尖捏了捏。

又是一个路口。过红绿灯的时候,他终于把她的手完全握住了。她的手汗津津的。那时候听人说,女人的手心出汗表明她爱你。那时,他总是急不可耐地去检验她手心里是不是有汗。他们手拉着手散步。他非常喜欢她手心的温度和湿度。像一朵小小的火苗,因富含水分而发出噼哩啪啦的响声。又像狐狸的尾巴那样俏艳。后来,不知不觉的,他们就没空手拉手散步了。即使拉手,拉的也是女儿的手。再后来他们就习惯了不拉手的散步。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们根本不散步。又开始散步了,再拉着,总觉得疙疙瘩瘩的,一点也不爽快,为此他加快了脚步,像是要甩掉生活的琐屑和平庸。

现在,她的手反过来紧紧攥住了他。像卷舌音,又快裹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想,他们的这一次小小的争执和赌气又要以喜剧收场了。以往,不都是这样的么?有一次,不知为了件什么事,他们一整天没说话。结果,等晚上终于说话了的时候,她哭得一塌糊涂,像是决堤的洪水,然后又说又笑地,跟他说了大半宿的话。他已经猜到后面的程序了:回家,舒舒服服洗个澡,靠在沙发里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心照不宣地脱衣服上床。好像随着年龄和婚龄的增长,他们的情感分泌系统已经出了问题,需要不断地去刺激,才会有所分泌。如果提起刚才的赌气,她会说,谁想跟你吵啊,每次吵,我都后悔得要命,可你的心真硬。她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啊。他忽然对自己的形象和这一喜剧性的结尾讨厌起来。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在乎那么多呢?他完全可以像在单位上敷衍了事,对谁都点头,对什么都点头。别的他不会,难道消极怠工也不会吗?他发现,现在单位上,似乎谁都在混日子、消极怠工,整个城市都在混日子消极怠工,因为这已经成了他们仅存的反抗方式。不愿开的会,可以睡觉。不愿做的事,可以随便应付一下。反正什么都有公式,谁也不会因此而犯错。他以为在家里应该不一样。他希望在家里做个认认真真的人,言行一致的人,不敷衍了事的人。不然,家庭和单位还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他刚才的一次较真,仅仅成了他们家庭或情感生活中的一个喜剧性的小插曲?难道它是一粒沙子,仅仅为了使他们互相分泌感动和刺激出一颗廉价的家庭生活的珍珠?

又一个路口。其他的路口都装了摄像头,用来监视违规车辆,可这个路口没有。他猜想因为前面就是区政府。到底是因为区政府的官员们素质高不用摄像头来监视,还是故意不装摄像头使得他们可以逃避监视呢?反正这个路口很乱,红绿灯根本不起作用。区政府旁边是刚建成的一个广场,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很多。每次经过这里他都很生气,甚至想朝某辆违规车辆冲过去,以此来给对方制造一点麻烦。

她说,真乱。

他说,是不是去广场看看?

她说,不去了。

他忽然说,去,怎么不去呢,去看看。

他们正准备过马路,一辆车忽然从左边冲了过来。她用力把他往后一拉。

他说,干吗拉我?

她说,你没看到多危险吗?

他说,是它闯红灯,又不是我闯红灯,怕什么。

她说,是你厉害还是它厉害?你的身体有它硬吗?

他有些生气了,说,你要是不拉,我们已经过马路了,再说像你这样,我往前走,你往后拉,说不定刚好被车撞上。

看来她不想轻易破坏他们已经恢复了的亲密感。她轻声说,好了,别发这么大火,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喜欢为一些事情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他甩开她的手。不过他马上又狠狠把它抓住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从车辆和行人的缝隙里左冲右突地过了马路。她把手抽出来,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她又说,你把我的手都攥痛了。

他说,对这些人不用客气,太好说话了,他们反而会觉得你好欺负。

她说,可你也太猛了。这回,她真有些怪他了。

他很高兴,说,没事,你一猛,他们反而怕你了。

她说,这样,你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他说,也许本来就没有区别。没有区别才好。

她的手用力反咬了他一下。

他一副不怕咬的样子,仍紧紧攥着。

路过区政府大院,见传达室里的门卫正仰着脸在那里看电视,一副刚刚吃了豆豉爆肉的样子(据说以前有几个老百姓蹲在一起聊天,猜皇宫里的人吃什么,一个说,我猜他们天天吃豆豉爆肉)。里面的办公大楼里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光。想起网上说一个副省长曾赞扬一个腐化干部“经常工作到深夜”,不禁笑了起来。

老远就听到了广场上沸腾的音乐。进去就见一尊巨大的钢塑冲天而起,比较抽象,看不出是个什么造型。然后是些有枪和刀的浮雕之类。一只好像煮得通红的大铁蟹在那里张牙舞爪地旋转,小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兴奋地坐在那些爪子里,蟹子像是要把他们抛下来,但马上证明只是虚惊一场,孩子们哇哇叫了起来,另一部分大人则在圈外心满意足地等着。不远处灯光耀眼,那里临时搭了一个台,一个小伙子举着喇叭喊着什么,台下的仰着脸,跃跃欲试。原来是一个故作噱头的小商品拍卖会。比如一支钢笔啊,一辆电动玩具车啊,一个按摩器啊,等等。

他们走下台阶。喷泉那边有几个大舞场。不同年龄层次的人都在那里跳舞。一些溜冰鞋和滑板在广场穿梭游弋。草坪边的各式健身设施上吊满了人。他们的运动看上去也比较抽象。还没到时间,喷泉没有开。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喷泉广场。现在什么都要搞个最大。他们绕广场走了一圈。广场中心是一个水泥筑成的高台,上面还有旗杆,适合话筒和讲演。几个小孩子在那里装模作样,大概很想像个什么伟人似地站在上面喊点什么。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也免不了有这样的冲动。他说,如果我手里有一只喇叭,说不定就站上去了。她说人家肯定会以为你是神经病。她眼盯着跳舞的那边,很想到那里去看看。她喜欢看那种快节奏的。每次看人家跳舞,她也想跳,身体的各部分好像也要跟着动起来。可她跟他一样没有跳舞的细胞,只好还停留在看的层次。

他不让她看,把她拉开了。她的手硬了一会儿,渐渐地,也就软了。远远望见刚才经过的那个有聚光灯的地方,推销正在进行。他知道她不喜欢那些地方,便拉着她往回走。她的手果然又硬了。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这时台上正在叫卖一把玩具枪。起价一块钱,已经叫到了八元。他说,二十元。没人再冲价了。他兴奋地跑上台把那把枪买了下来,气得她直瞪眼。她说你脑子有毛病啊,这把枪在地摊上顶多卖十块钱。

他说,今天高兴嘛,人一高兴就爱花钱。

她生气地在前面走,他装出鬼鬼祟祟的样子跟在后面。他喜欢漫画,有时候也让自己的行动漫画起来。如果没买那把枪,说不定她就笑了,但那把枪横亘在那里,她就不笑。她把她的手藏了起来。

他说,不就一把枪嘛,要不,我把它送给别人。

他对一个路过的小男孩说,来,小朋友,送给你一把枪。

小男孩和他的母亲,捡到了一个很大便宜似地对他点了点头,但看到她在后面,便抱着枪很快不见了踪影。

她更生气了。

他说,我们又可以手拉手了。说着,把她的手牢牢攥住。她越挣扎,他攥得越紧。她叫了起来。附近的几个人回过头来诧异地望了他们一眼。

离广场最热闹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到了僻静的地方,他忽然觉得整个场面很荒唐。每个人都在动着,似乎很有意义,却又毫无意义。看起来喧嚣,其实更像是无声。他想找个人吵吵架,比如那个抽烟的人。他闻到了那个人吐出来的混浊烟味。有时候,在公交上,看到有人在旁若无人地抽烟,他恨不得扑上去把对方手里的烟抢过来掐灭扔到窗外去,或狠狠揍对方一顿。不这样这些家伙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个恶习。问题是,他手无缚鸡之力,是否是人家的对手呢?弄不好就自讨没趣了。一个小青年恶劣地撞了他一下,他几乎破口大骂起来,但小青年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故意蹲守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经常出没于网吧、歌厅,怀里说不定揣着尖刀。其实,他是个无比懦弱的人啊。但往往是,越是懦弱的人,越会表现得像个暴君。

他忽然有些泄气了。出口处有几个卖旧书盗版书的。他没再去拽她。她说,你又要看书啊,上次不是已经看了吗。他没作声,在书摊边蹲了下来。他知道她对此头疼。知道她现在把眼睛转向了别处,身子也转过去了。这很好。他慢悠悠地翻着书。的确没什么好书,都是些养生、社交和青春小说之类的,偶尔还有一些黄色画报和不知真假的政界秘闻。不过这样的书翻翻也没坏处,至少可以知道历史的另一个版本。上次他就买了一本《×××:鲜为人知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但他不急。她提前回去也没用,钥匙在他这里。末了他还是买了一本,准备带到公交上去看。有时候,他会把在网上搜到的一些文章打印出来,带到车上看,看完就扔在那里,说不定别人也会捡起来看的。那他也做了一点点好事。真的,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把它们多打印几份,让更多的人读到。可他懒得这样。他真是懒散惯了。

他瞄了瞄四周,仍没看到她。热闹的那边,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喷泉也终于开放了。这种没有生命的水伴随着故作高亢的音乐开出了各种虚假而庞大的花。人是可怜的生物,既逃避集体,又常常两眼空洞、可怜巴巴地回到集体中来。

回去时速度快多了。他甩了甩手。他的确感到了某种自由。他很快又来到了那个故意没装摄像头的路口。这时一辆小车从红灯里令人憎恶地冲了过来。他没顾得上看清车牌上的大写字母。但他要阻止它。他忽然毫不犹豫地冲着它走去。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现在,它麻烦可大了。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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