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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居

2009-10-12白瑞兰

青春 2009年9期
关键词:鹅蛋小村白鹅

白瑞兰

比起从未离开过小村的人,重返小村生活,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和惬意,因而也就倍加珍惜。

小村依山而居,疏疏落落的几十户人家鸡犬声相闻;老屋背靠青山,每日晨起,一山洼的阳光把老屋浸蕴得新娘子般。太阳似乎永远在依恋着窗棂。

几份报纸,一台电视,半亩菜畦,一片随风而荡的芦苇,还有一群永远光泽亮丽的白鹅;房前的小杨树,一片片;屋后的老榆树,一棵棵;剪影般勾勒出老屋的线条。

离家许多年了,原以为父亲会把山根下石头堆垒的几间旧屋卖掉,却没有。春天花依旧开,秋日果依旧红;旧花新开,老果复结,可是日日年年在思恋着从前的主人?

离休的父亲终于和母亲、爷爷、奶奶一同回来了,把小城里的房子毫不在意的空在那儿。在父亲眼里,花钱置买的房屋是搭在树上的巢儿,人一走,剩下的只是枝条。

然而,飞鸟恋旧林。

只一小车,就拉走了父母和他们的所有:车轻飘飘的。

后来谈及搬家,父亲说:其实,我心里也挺复杂的,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毕竟,这儿留下了几个儿女。可是,想想老家,房子是自己一块一块捡石头垒起来的,园子是自己一锨一锨挖着种出来的,榆树、杨树、柳树是祖上、父母一棵棵栽上、修理起来的;房子是破了点,屋子是旧了些,可是,摊开双臂,把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精彩和无奈抖落掉,干干净净回家,真是挺好的。

“干干净净回家”这句话,令我玩味许久,有超脱也有心酸。

几十年前,父亲刚从小村出来的时候,那是彻彻底底的干净,如今要回去了,更得无瑕如初。滚滚红尘,名利场上,拂之不去的世故、庸俗、虚伪、虞诈,几十年里日复一日的浸泡着一个人,父亲准备怎样打扫和洗涤呢?

其实,这些污浊对于本性正直的人来说,它的入侵如若一层尘土,只需离开它的纷扰,并且扔掉从前的外衣。

父亲真的扔掉了。在抖落尘土的同时,也抖落了以往的酒香、盛宴。或许那种酒香与盛宴,本是父亲眼中的尘土?

几十年不拿锄头了,干农活总不是内行,常常是年近六旬的爷爷当主力,父亲打下手。家中仅有的一亩半地许多时候更像父亲的“恋人”,那么耐心地、不厌其烦地打扮她、钟情她。时而给她描眉,时而给她擦粉,时而换上节日的新装,时而着一顶玲珑的小帽。

初春是碧绿的蒜苗,在冬的气味还未散尽时,这碧绿真是娇小宜人,惹人怜爱;而那片小小苇芽则悄悄地探出头来,或淡粉,或葱绿,那份轻盈,那种娇态,世界于它们仿佛万分的神秘。

夏天的生菜、小葱儿、菠菜、豌豆角粉嘟嘟的花儿一同嬉戏着,蝴蝶不甘寂寞,蜂儿闻香而来,它们萦来绕去,仿佛大观园的金钗们。

秋天是最热闹的。满园的“红心美”,随意拔出一个,往石头上一摔,便听“咔”得一声脆响,一劈两半,几个人分食;一堆堆黄的、红的胡萝卜,如入童话王国;满架的豆角,是埋伏在叶子下面的千军万马;绿的黄瓜、红的柿子在平分艳丽。父亲笑着说:这不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么?儿子不解:您是说西子姑娘?

父亲是把这一亩半地当作画布的。他沾露而画,染霜而画;甚至鸟啼声也留下了痕迹。站在画前,他欣赏“闹春图”;欣赏春天的一波一浪,那是随手点缀的风;欣赏一串串悬挂在屋檐下红的辣椒、黄的玉米、白的大蒜;欣赏雪地里野兔深深浅浅的脚印,山鸡骄傲于斑澜花纹而咕咕地叫,黄鹂把枝条踩得乱颤动;这是一幅既不标价也不拍卖的作品。

一张电视报,在父亲手里圈圈点点,他喜欢的节目一个也不放过,无论干活多忙。从《早间新闻》到《夕阳红》,从《曲苑杂谈》到《焦点访谈》,从《人与自然》到《世界各地》,其至《天气预报》。有一次,我俩刨土豆,干得正起劲,他看了看表:“快走,看奥运会入场仪式。”这时候,土豆成了电视的花边,物质变成了精神的点缀。

老屋的右前边是大片大片的苇子,随着铺苇席的人越来越少,苇子也就被连根刨掉,成了蔬菜的温床;只有我家的那片越来越大,我建议:刨掉种菜吧。父亲却说:别人看芦苇得去白洋淀,这不是送上炕头的风景么!到了秋天,父亲就把苇子割下,一捆捆地送给编苇席的人,为此,母亲很是不满。

白鹅们一早一晚点缀在父亲的前后左右,每天下几个蛋,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挂历上;第二年,还是如此,于是,父亲就很准确地算出了同期比。邻居不解:你把买饲料的钱直接买鹅蛋多好,省得天天放鹅。父亲只笑笑,不言语。十年前父亲的愿望便是:离休后要腌一大缸鹅蛋,现在虽没有用大缸,却是满满的一个二缸。与其说是圆了一缸鹅蛋的梦,倒不如说圆了一群白鹅的梦。

父亲爱喝酒,更喜欢“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境。有客人来,小溪里的小鱼,小山下的野菜,或开怀畅饮,或轻嚼细品;自己独饮,则白菜萝卜,腌制小菜,红泥火炉煮酒,三杯两盏御寒。父亲端起酒杯,真酒假酒、好酒次酒一品即知;他不喜欢曲香味的酒,也不喝太昂贵的酒,平生最喜二种:汾酒、白沙液。但和爷爷二人相对相饮,却经常喝当地小烧,一则便宜,二则可口。拿出好酒时,多半是来了客人,喝得微醉或大醉;微醉时笑眯眯的,大醉只有大睡而已。我劝他:好酒不一定有客人才喝呀,却道:有客人才有好心情,有好心情才配饮好酒,其实,喝酒实在是喝心情。并说,你不喝酒,你不懂。继而又半劝地说:为什么喝酒多半是男人,喝醉的又多半是男人?实在是因为女人的思想不够解放;什么时候女人从心里解放自己了,那就是女人的彻底解放了;说社会束缚女人,男人束缚女人,倒不如说女人束缚女人。

那么,女人喝酒,就算是解放自己啦?我笑问。至少是开始的表示吧,说完,父亲也笑。

父亲一个月几百元的离休金,并不宽裕;即便这样,这点钱也成了小村人的“周转金”。有时候,该买些家用了,却发现借出的钱未还,便摊摊手:算了,过两天再说。我劝他:有钱不要总是借了吧,谁知道你口袋有多少钱?父亲一听就乐了:谁知道?我自己知道呀!

我哑然。

腊月的最后几天是父亲颇忙碌的日子,几十户人家的对联全他一人“承包”。刚进腊月,父亲就准备好了墨汁、毛笔,并且多买些红纸,以备谁家的纸不够或写的不好换换。父亲一家一家的写,一张一张的晾,然后卷起,包好,扎上,不到年三十,是没有功夫抬头的。父亲一向不喜欢报纸上大片大片的对联,他就把肚子里装的老对联或古诗词稍加改动,再一番斟酌地选准人家写下来,什么“又是一年芳草绿”啦,“总把新桃换旧符”啦,“二气调和”“三阳开泰”啦等等。就连平时最厌烦的求神拜佛之事,此刻也工整地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工整得近乎虔诚。他理解小村人胜于理解自己。父亲给自己写的对联是:

春前有雨花开早

秋后无霜叶落迟

仍是一幅老对子。既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又是豁达的心胸和淡泊情怀的描述。

写着这篇小文的时候,父亲又戴着草帽,拿着报纸和白鹅们走进小河边的树林里,浅浅的草儿刚好埋住父亲的鞋,那脚印自然是别人看不见的了。

责任编辑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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