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留美
2009-10-12丹娅
丹 娅
在厦大图书馆的书架间巡游,有时会碰到一本不到300页的小32开书,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此书装帧极为清丽素朴,原色铜版纸的封面中央依稀可见几枝疏落的毋忘我,浅浅的紫色。靠右行《现代闽籍作家散论》八个竖排楷体墨字,淋漓湿润,似呼之欲出。作者“任伟光”,一个没有丝毫脂粉气的名字。不识任伟光的人,也许不太会想这是一个女性,更不会想到这还是个异常美丽的女性。
不能推理她是如何让人产生如此美感的。因为她并没有飘逸如丝的长发、苗条有致的身材、细腻白晰的皮肤,她也从来不穿时装,更不沾任何化妆品。我常欣赏这世上众多的美女,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更是一些假相美女。假相美女的美需要青春,需要健康,需要身材,需要打扮,需要作态,需要角度,需要光线等等附加因素的多方相助才显得出美;但她不要,不管何时何地,何情何景,她都在显示美的真身。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里,她是美的;在看到她以后的无数时间里,她依然是美的。她的美无意着,坦露着,从来素面朝天,却摄魂夺魄,令人“绝望”。
她是厦门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她没有给我上过课。但我听上过她课的学长才子们传说,那时她还是个小助教,偶尔来给学生上辅导课,善逃课的学长们不仅是来得齐整,而且一改抢坐后位的习惯,尽往前挤。80年代中,任伟光给我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做辅导员,90年代后,她给我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上过课,印象深刻的是最野性的学生也服她的劝导,最懒散的学生也齐刷刷地来上她的课。他们像多年前的学长那样挤坐在前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着她用十分纯正悦耳的语音讲授现代文学。曾经听同学们私下里自嘲道:一任障目,耳盲心瞽。说的是光顾看她,可忘了听课。但我留意看同学这门课的作业与考试,却是出奇地认真与出色,大约没有一位同学愿意在任老师面前表现自己学业的劣等。在她最后给学生上课的那一学期,折磨她多年的癌细胞已扩散至她腰椎内,她连站立都倍感困难。她的生命之火其实已快被病魔吞噬尽了,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忍受这样的病痛的。而她的美丽又恰好掩盖了她肉体机能的衰竭。因为众所周知病人几乎是没有条件美丽的,不是有人曾专文论证过作为病人的林黛玉不可能是美女吗,以前我信这样的论证,然而经过了任伟光,我始信生命自另有奇迹。
现实生活中的病人任伟光,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直到她去世,她依然颜色如花,面容如雕,清丽而高贵——而且,还有着无与伦比的勇气。她用比常人还要自律甚严的读书、教书与写书,表现了即使是须眉男子恐也难以做到的镇定、自如与豁达。1991年12月,江泽民总书记到厦门参加特区十周年庆典,谁也没料到他会在排得满满的庆典活动中,突然提议要来厦大看望师生们并瞻仰鲁迅在厦大的故居。谁来担任2耀故居的讲解人呢。一个电话打给了任老师。很快地,她出现在鲁迅纪念馆里的中央领导们身边。每当想起此事,我不禁深为我们系能提供出这么一位学识功底扎实、且又如此大方美丽的人尖子感到骄傲,她无疑为素有“南方之强”的美丽厦大很争了光。
现在我们所能读到的这本书,字字句句,正是她用生命一分一厘的消损作为代价换来的。在这本书中,她独到地论及了十五位闽藉现代作家,包括冰心、郑振铎、庐隐、许地山、林语堂、梁遇春、胡也频、杨骚、马宁、林微因、林庚、林林、司马文森、郭风和林默涵等,其中有的作家已彪炳文学史,有的是文学史上颇有争议的或为人少提及的作家。而关于她自己的文字,全书却只占用了三个小四号宋体的字幅。这本书没有别的书常见的作者附照与介绍,如此,读者真的要对这本书的作者一无所知了。好在本书有序,序出北大亦已作古的著名学者王瑶先生之手。王瑶在对本书做了非常认真的专业推荐之外,涉及作者的内容有:王先生在76年10月间来厦大参加一个有关纪念鲁迅的学术讨论会时,他在难免还显千篇一律的会议论文中发现一篇颇有新意、写得不错的论文,署名是陌生的“任伟光”三个字,经人指点,方知是位年轻的姑娘。两年后,学校派任伟光上北大进修,王先生对她的评价是:“很用功,学习刻苦,思想敏锐,在讨论问题时多有新见,成绩很突出……她发表的论文,颇引起同行的重视”。87年王先生因参加“海外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又来厦大,见任伟光“言谈间仍然保持着她一贯的谦虚朴实的作风。”及至读了这本书稿,王瑶先生认为:“如此大的时间跨度,如此广的研究范围,如此繁复的文学现象,如此风格各异的研究对象,给研究工作带来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但正是在这些地方显示了作者的功力与成就。”“至于资料翔实,文笔晓畅,论述平实谨严,则是她一贯的作风”。王瑶先生在这篇序里没有提到任伟光非凡的美丽与她的抱病写作,前者可能是因为与学术无关,后者可能是因为远在北京的王瑶先生更不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但在我的私心里,觉得正是这二个因素,使这本凝结了她学术生命结晶的书,有着无以复加的美丽、厚重、实在与动人的内涵。
1994年冬天,我最后一次见到任老师。那时,她刚又被送进医院,因癌细胞扩散至脑而昏迷不醒。我凝视着躺在病床上垂目屏息的她,我知道生命正在离开依然美丽异常的她。但在她离开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图书馆的藏书中看到了她异常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