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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伸长

2009-10-12朱以撒

青春 2009年9期
关键词:阿里山树林泥土

朱以撒

打开旅馆的后门,站在阳台上,阿里山上密集的桧树群就在眼前,身姿挺拔,直指蓝天。已经是仲夏了,生机勃发中让人感受到生长中的挤压和对阳光的追逐和拥抱——不做无谓地扭曲盘绕,一律地笔直苍劲,舒展向上。

到阿里山看树,似乎是进程中一定要安排的一个节目——每一个人对于老树,多少含有一些敬畏。

很不凑巧,大雨滂沱,由树顶落下,沉重而又直接。雨具抵挡不住风雨的侵入,一时上下湿漉。一伙人远道而来,看一片树林而不惜在泥水中忽快忽慢,这样的人多了,静寂山林也就多了一份异响。

年深日久的树木从树干和冠盖就可以判断,由于超越群俦,被人细细地记录着。用数字来说明问题,这是让人信服之处。从编号中可以看出,它们经过的时日太遥远,超出了人的意料,已经从寻常树木中脱颖而出,成为令人惊叹和沉思的对象。超出常规的树也是扎堆的,至今能够平安地存活,肯定是避过了许多的灾祸——山火、雷击、虫蚀,尤其避开了人的砍伐。这只能用侥幸来说道了。一定有不少桧树未及生长为巨木而倒在刀斧之下,成了某些建筑物的部件。它们脱离了湿润的土壤和雨露,剔去枝桠、皮表、头尾,按需要的尺寸裁切。没有被砍斫的桧树继续它们的里程,在缓慢地伸长中,底部越发深入土地,紧抓不放。

对于百年为限的人来说,这些巨桧以几千年计,显示出坚韧的气力,它们的年龄可追溯到秦汉,人和树此时在不同的地域同时生长。人企盼着长生,帝王派出大批手下涉洋求仙,铸金人承露台,朝野宣沸,手段用尽。树木单纯,默然兀立,抽展枝条。站姿是一株树最本质和唯一的方式,有凛然冷峻的气度从枝叶中散发。人对于树的确认,正在于它们不会像林中飞鼠瞬间遁迹,终日朝天,毫无松懈。一代代的人故去了,依旧生机勃发的桧树主干难以合抱,顶如冠盖茂密。每一株古桧树含纳着难以言说的信息,风云呼呼而过,融入了幽深的年轮里。由于同时的人、物消失无遗,后人视此为神,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了。

一些树成了枯木,树洞里积满了污水,树皮早已剥落,把死相完全展露出来——长久的没有绿意,这就是一株树的终结。一座山的韵味,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显示了生命相反的行程,这些轰然倒下的巨桧,细枝末节都被风雨蚀尽,只余下粗大的树桩,让观者揣度曾经站立时的高度,即便化为枯朽,还是一副峥嵘突兀之势。枯槁的树头原地放置着,顶上原先巨大的空白,早已让周围的年青桧树一抢而空——追逐强烈的阳光,生存的原则就是如此,没有退让,也没有谦恭,惟有争取。阳光如此宝贵,看似公平播洒,实则不然。有的领先占多了,有的必然缺失了,生长在别的树木的阴影之下,郁郁不得伸长。再珍贵的名木,倒伏枯槁之后,人们不须再抬首仰望,而是把目光敛约俯视,低下头颅,像是凭吊一位老者。一些生命出现了,另一些生命就消失了,如果不是人的干预,一座山要生长多少树木才适宜,理应有规律可循。

过了几天,我见到了米勒的真迹《拾穗者》。应该是午后了吧,在收割一过的田野上,三位衣着粗糙宽厚的农妇正以弯腰的姿势捡拾着遗穗。两位年青的农妇弯得很低,让手能够触及泥土,另一位年长者明显感到吃力,想稍事休憩,可是腰却一时直不起来了。生活的严峻让人必须以这样的一种姿势来应对,尽管十分吃力,且遗穗未多,一季的艰苦劳作难以让人乐岁。弯腰久了,身肢如青铜般沉重,使人离泥土很近。这个姿势让我看不到他们的脸,却不难猜度它们的色泽和纹路,很像开裂的泥土。倚仗这个弯腰的姿态,无数的弯腰,有一穗拾一穗,渐行渐远,贫贱的生活因此有了一些希望。

在我看来,《拾穗者》透露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人与树不同,生存如土地一般实在,人必须屈从,弯腰吧。

上次到阿里山的这片桧树林中,是一个燥热粘稠的夏日。有些年头过去了,人变了许多,而似乎林木未变。是时光把上一次细微的印象冲刷得痕迹了无,还是树木以不变应对着这个多变的世界?人如飞鸟游移不居,树则立于一处不再挪移,成为定性之物,在下一次寻访时,位置毫无变迁。如此众多的桧树拥挤纠集,结论只能是这一方水土尤其适宜它的伸展,因此大异其趣。导游带着外来的客人行走,往往不会在绿荫下过多地耗费。动静之别这么鲜明,移动的人对于不动的树,会想到风骨、大气,也会想到痴长、寂寞和枯索。未及细品,我们将穿过湿漉的山道,进入下一个里程——那是一个珠宝行,导游说在那里会停留得长一些,慷慨解囊吧,买些宝贝送给女朋友们。

以人的短暂揣度一株古桧树的前世今生,以人的仓促行脚来体味一片树林的静穆安宁,总是要发出绠短难以汲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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