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福州的阳台上眺望
2009-10-12南帆
南 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用一个问题为难自己:有朋自远方来,如何向他们炫耀我的故乡?
福州仿佛是一个撤退到山坳里的城市,隐藏于一块不大的盆地之中。站在寓所的阳台上,望得见这个城市四周起伏的钢蓝色山脉。燕赵的慷慨悲歌或者赤壁古战场的云烟已经被重重叠叠的山峦挡在了北面。这个城市居民的老祖宗多半是从中原逃过来的。中原大地英雄辈出,旌旗变幻,一个又一个的王朝走马灯似地轮换;然而,刀光剑影的缝隙,一批又一批蝼蚁小民扶老携幼,仓皇奔走,东一撮西一撮地躲进了中国南部的大山皱折里面。太平盛世的时候,几个讲究情趣的皇帝抽暇会到称之为“江南”的后花园逛一逛,可是,骚人墨客“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赞颂的是杭州。杭州以南的偌大地盘一下子滑出了历史的视野,只有逃难的时候才想得起来。福州的历史上仅有过两个皇帝的足迹:南宋的赵昰和明唐王朱聿键。他们都是王朝将倾之际乘乱南逃的皇室成员,匆匆在福州登基称帝,试图在这个小小的盆地里重新拼接破碎的山河。这两个人都未能如愿,福州并没有在千古兴亡的轮回之中成为一个显眼的驿站。谈起历史,福州人只得到中原追溯自己遥远的族谱。他们对北方的朋友说,福州方言才是正统的中原古音。当年老祖宗带来的中原古音分别演变成为福州方言、闽南方言和客家方言。这时,北方的朋友总是流露出满脸的怀疑神色——是吗?
两千多年前,汉高祖封一个叫无诸的人统率闽越国,定都冶山。它就是福州城的前身。更为有趣的是另一个传说:春秋时期的铸剑名家欧冶子曾经在冶山麓设灶铸剑,淬火的池塘至今犹存。我的寓所距离冶山没有几步路。暮色苍茫之际,我时常到这一带漫步。如今这个小山坡上的楼房鳞次栉比。更深夜静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还能听得到两千多年前的青铜古剑正在地底下呼啸长吟?
这些年我不断地来到北方,许多城市的名字曾经频繁地出现于各种传奇演义之中。奇怪的是,我总是在久负盛名的异乡想起福州来。推开旅馆房间的窗户,干枯的树枝与如血的夕阳令人生悲,这多半令我想到福州的黄花槐。它们生长在我常年来往的马路两旁,从不落叶,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兴高采烈地开着小黄花。至于福州的那些根须发达的大榕树如同安详的王者,冠盖如云下面的树荫摆得了十来桌的酒席。北方的空气干燥而且粗糙,常常要把鼻腔磨出血来。福州的空气却湿润柔软,沁人心脾,那条澎湃的大江穿城而过,一丝丝的潮气挥之不去。多年前炎热的夏天,我常常傍晚泡在江里游泳,然后在沙滩上将自己晒得像一条泥鳅。福州的西湖的确只是一个浅浅的水洼。可是,那是我小时候秘密钓鱼的地方。公园的管理员逮不住这些顽童,就放出了一条大黄狗,吓得我们撒开脚丫拼命地跑……我忽然明白了过来:我不是路过这个城市的匆匆旅人。故乡是我生活的地方,而不是用来吹牛的。这如同我们不在乎父母拥有多大的官衔,或者多么英俊的外表;即使衣裳褴褛满脸皱纹,父母仍然是我们一辈子的庇荫。
定下心之后,我一下子就想起这个城市的巷子来了。我曾经说过,巷子如同一柄利刃剖开了城市底部的经络。少年时期的一些日子,我常常独自逛荡于福州许多陌生的巷子。那些阒无一人的寂静巷子总是让我涌出一种难言的悸动,每一扇门背后仿佛都含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江湖奇人?一桩惊天阴谋?一个可人的女孩儿?有些巷子两旁的灰墙特别高,夹缝之中的天空只剩了窄窄的一线。墙的高处开了一扇小小的方窗,不知什么时候那里会伸出一只苍白的纤纤素手?当然,现在这些巷子已经越来越少。铲车和推土机正在拆毁巷子两旁的老房子,这个城市要在那些尘土飞扬的工地上盖起一幢幢镶有玻璃幕墙的高楼。如今,我的大部分时间也是缩在某一幢高楼里面惬意地享受空调。但是,某一个下雨的日子,我会突然强烈地怀念那些巷子——我会突然想到,还能不能在巷子里逢上“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如同许多城市一样,无数的铲车和推土机正在像蝗虫似地吞噬旧城。福州只有三坊七巷骄傲地领到了豁免证书。三坊七巷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奇迹。这个区域大约四至五平方公里,迄今仍有二百余座始建于明清的深宅大院。这些老房子纵横罗列,形成了若干条著名的巷子。当年众多的高官大儒和名流巨商不约地云集到这里,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名字如同午后的惊雷一阵阵滚动在历史著作之中:林则徐,沈葆桢,萨镇冰,严复,林觉民,林旭,陈宝琛,郑孝胥,林纾,林徽音,谢冰心,庐隐……他们或者是师生,或者是姻亲关系,或者知己老友。如此短暂的时间,如此之多杰出的人物聚首于如此狭小的区域,这不是天作之合又是什么?历史的能量暗暗地积攒了这么久,福州终于在这一刻显出了非凡的重量。
其实,这是因为历史视野的改变。数百年来,整个中国开始缓缓地转过身来,终于看到了辽阔的海洋。当初,我们的老祖宗跌跌撞撞地向南奔来,一步三回头,北方的中原大地始终牵住了他们眷恋的目光。他们的巨大梦幻是返回故土,身后的大海从未引起他们激动的想象。少量的冒险分子爬上几艘小船闯入了浩淼的水域,飘洋过海抵达东南亚或者更远的地方。多少代之后,他们的后裔才传回了消息——这时我们终于听说海外还存在另一个奇怪的世界。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航海壮举是明朝的郑和下西洋。这个原先姓马的太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率领庞大的船队游历世界,这是历史上一个饶有趣味的谜团。明成祖朱棣打入南京,从侄儿建文帝手里夺得了皇位。可是他并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尸体。建文帝的去向湮没在各种传说之中,朱棣甚至怀疑他逃到了海外。一些历史学家猜测,郑和七下西洋的目的是查询这个前朝皇帝的下落。这种故事情节离奇,悬念丛生,以至于人们常常忽略了一个细节:福州是郑和下西洋之际出发的码头。郑和的船队从江苏的刘家港南下,泊在福州的长乐港等待冬季的东北风,通常都得逗留数月。这种故事留下的启示是,如果转身面向海洋,福州就会从历史的后排一跃而成为先锋。遗憾的是,这个启示一直到晚清才被读懂,启蒙我们的是海面上英法联军的隆隆炮声。这时我们终于意识到,历史的另一幕已经从海上开始了。林则徐、沈葆桢、萨镇冰、严复这些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能站到了历史的聚光灯之下。
当然,我在寓所的阳台上是看不到海的。我看到的是寓所阳台下方的一条八九米宽的小河。偶尔会有一叶扁舟悠然飘过,一个戴了大斗笠的人坐在船上打捞河里的泡沫、塑料袋、烂菜叶之类飘浮垃圾。听说这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竟然纵横交错着四十多条类似的小河,谁都得大吃一惊。行走于闹市之间,一转身就会发现路旁的树荫里一条小河旁若无人地潺潺流动。不过,寓所阳台下方的这一条小河非同寻常,它是福州旧址的护城河。附近的社区再度拆迁,拆毁的民房内部发现了一堵旧城墙。考古专家鉴定,这一堵城墙修于唐末。我倚在阳台的栏栅之上,遥想当年鼓角连营,旌旗翻飞,古战场风沙扑面,一将手执长矛飞马来到城门之下……当然,这种廉价的构思多半只到这里就会打住。到了这个年龄早已明白,站在阳台上闲适地吹一吹凉风,远比投入那些不三不四的英雄传奇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