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零余者
2009-10-12史元明
史元明
当一篇作品触摸到文化给人类生存带来悖论时,往往就显示出动人的艺术气魄。这样的小说,就可以称之为大小说。小说称大,不在量,而在质。《白发如咒》不到三万字,却画出了当今时代的文化冲突下的零余者形象,很是难得。
主人公唐朝一度在县政治中心如鱼得水,遭领导批评后,竟一夜白头,成为惊弓之鸟。接踵而至的是夫妻离婚、事业失败、父子危机……最终沦为孤家寡人。作家让唐朝的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建立在领导那一骂之上,自然饱含讽刺,刻画出小人物的可怜心态。不过,作家的高明之处,不仅仅在于这种戏剧性地讽刺,还在于对支撑唐朝的文化质素进行的反思,即究竟是何种文化造成了唐朝的悲剧?
唐朝的悲剧,不是个人的,而是文化的。
唐朝所秉持的文化心理主要是传统的,在时代生活中格格不入。唐朝谨小慎微,讷于言而敏于行,然而,却输给了满口黄段子而又不伤大雅的刘老师;在生活作风上,唐朝克己复礼、循规蹈矩,却让妻子觉得乏味,反而希望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在事业上,一身正气,拒绝腐败,却落得寸步难行,一事无成;在教育儿子上,他处处耳提面命,奉行“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古训,结果儿子却与自己越走越远……唐朝做错什么了吗?没有!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之为“君子”,然而,生活似乎处处在和这个老实的君子作对,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他“看上去是个怪人,处处循规蹈矩,事事兢兢业业,但又时时处处与世俗格格不入”。
当一个没有做错什么的“君子”却被视为“怪人”时,那究竟是这个时代容不下君子,还是声援“君子”的文化本来就出了问题?这个判断暗含了作家对时代和文化的反思。不同的回答,便显示出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区别。细读小说,隐约发现作家的态度游离于明暗之间。小说容纳了刘老师的“黄段子”,对马达暧昧的出轨心理也予以理解,这透露出作家对时代的默许、认可;同时,小说对“不贪不占,不嫖不赌,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坚持原则,埋头苦干”的唐朝又不无赞赏,这意味着作家对传统文化的青睐。然而,当时代与传统文化之间危机重重,必须做出选择时,作家没有做出明确的选择,显出无奈。不过,这种无奈不是作家个人的,而是我们时代共同的隐痛。在我看来,小说所能达到的最好效果,就是将这个无奈展现到大家面前,得以正视。毕竟,时代与传统文化的悖论是一个大难题,绝非某作家所能解决。如果一定要对这个难题做出粗疏的判断的话,我愿意选择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论述中国传统文化中“自我修养”时的一段话:
“中国人的自我观念大体上是适合现代生活的,但是也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传统的修养论过于重视人性中‘高层的一面,忽略了‘低层与‘深层的一面,而且往往把外在的社会规范和内在的价值之源混而不分(即弗洛伊德所谓“超自我”与“纯罪感”的混而不分。)近代的行为科学,特别是深层心理正可补充中国传统修养论的不足。”
《白发如咒》揭示了一个时代的难题,显示出作家的厚重和深刻。更为重要的是,塑造出唐朝这样一位时代的零余者形象,这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是不多见的。在现代文学史上,最早塑造零余者形象的是作家郁达夫。他小说中的“老郁”、“于质夫”等人物骨子里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然而遭遇了新文化的冲击,于是就有了种种苦恼,生活也处处碰壁。本质上,这种痛苦来源于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的碰撞。就这一点而言,小说《白发如咒》是一脉相承的。
不过,从具体的技法层面来看,小说通过唐马的作文来道出作家对人物的评判,自然含有皇帝新装的意味——让一个孩子来说出真相,可是未能给读者一语中的、恍然大悟之感。此外,小说结尾唐朝将头发重新染黑,想和马达复婚,做她最好的舞伴等等一系列转变,其内在动力也不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