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聚会
2009-10-12苏唯治
苏唯治
一
泰华城四楼,在商店林立的长廊中央,在半人高的立式广告板前,楠君和我坐在一张木质长椅上,看路过的男女,吃一种环状脆饼干。吃得满嘴粉末,犹自醉生梦死。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提着花篮走了过来。“叔叔,买束花送给阿姨吧。”这句话说得娴熟、伶俐而又饱含情理,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好掏出钱,买下一束花,递给楠君。楠君幸灾乐祸地看我,朝我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是真心实意买花送她,即使那女孩不走过来也会。
“无所谓。”她说,“你买也好,不买也罢,我都无意邀宠。”
“可在于我,是一定要送你花的。”我说。
“为什么要送呢?”她略略低着头,像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的,”我说,随即把手放在左胸口,“你在我这里存在过。”
“那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了,”她说,“那时我们年轻幼稚。”
我一时语塞,并逐渐感觉到伤心。这伤心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始终潜伏于我内心深处,现在由于情境的需要才毫无顾虑地施虐起来。
“那时我们整天无忧无虑的,吃两三毛钱一根的冰糕,还躲在森林里抽烟来着。”我没头没脑地说,仿佛惟其如此才能驱逐悲伤。这种悲悯与失望间接导致的往事追悼,仿佛汹涌而来的海水激起的巨浪,升起降落,一下子层出不穷。水电站附近的春游,养过的猫,去北海的旅行,冰糕,从抽屉里偷来的烟,在附近森林采集的大串野花,南方的火热骄阳,还有穿着男式衬衫一脸坏笑的楠君……它们不约而同地,如同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从记忆深处纷纷涌了出来。
“早上我从爸爸的抽屉里偷来香烟。我们花了整个下午才把它抽完。”我说。
“抽得满嘴烟味,手指焦黄,也在所不惜。”她笑了。
“那个时候我七岁,你才五岁。”
“年幼无知,所以会义无反顾。”
“现在呢?”
“不知道。”她说,“我喜欢的是你的无名野花,胜过此刻我手中的玫瑰。”
我沉默不语。这些天,我分外努力地去想起一些事情。它们遥远得让人触手不及。它们不是反复传唱的流行歌曲,贴上标签的青春文学偶像,名牌垃圾食品,拥挤的城市大巴,糜烂的午夜场电影,尘土飞扬的夏季,高谈阔论,人潮涌动的商业街,穿着怪异的青年男女,网络游戏,迂腐过时的权威人物……它们如老邮票般被存放在一个特殊位置,并随着时间的消逝褪色发黄,越发显其可贵。
“你看,广告板上的这个女郎,眉毛乌黑挑起,嘴唇涂得血红,如果再把头发烫成卷,就成玛丽莲·梦露了。”楠君说。
“艳俗文化的代表,正因为极度艳俗反而成了一种时代象征。”我说。
“是现代艳俗艺术的象征。”她说,“物质社会是摆脱不了艳俗的,不管你喜不喜欢。”
“咱们说得太严肃了,人家穿不穿高跟鞋画不画眉,都是她们自己的事。”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了。于是我说:“我们一起去逛逛吧,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影响情绪。”
然后,我们从泰华城出来,坐上公交车,打算去一个叫“潘多拉”的酒吧。我的酗酒是在两年前开始的,那时我还在我那名气不大的大学里读书。读书未免是一件坏事,它培养了一大批教授、工程师和白领阶级,也不乏大量混迹在世间的小贩、民工、服务生……可在于我,在别人眼里我是很不思进取的一个人。我逃课、抽烟、酗酒、打着几份零工,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课外书。除此之外,要是别无他事,又无聊至极,我便独自一整天地东游西逛。这种生活不言而喻地乱成了一团。很多人见我生活颓废,又总是一个人捧着书看,便料定我想当作家。这在于我却是无所谓的,我什么都不干也成。只要不去上那浪费时间的课,不参加那些莫名其妙的“锻炼人”的交际活动,我颓废也罢,想当个作家也罢,在我的观念里都是合情合理的。
公交车沿着东风街缓慢前行,建筑群,汽车,行人,都从眼前一一掠过。楠君坐在我旁边,映入她眼帘的无非是米线连锁店,肯德基,巨幅楼房促销广告,以及一些自鸣得意的名牌轿车。“潘多拉”酒吧就隐没在这些无聊什物当中,午夜在那将会淋漓释放,任凭人们醉生梦死或超然解脱。下了车,拐过几个路口,穿过楼群夹杂的巷子,就是“潘多拉”了。我们走进去时,形形色色的人正举杯啜饮,相谈甚欢。侍者端着盛着酒杯和葡萄粒的托盘穿梭在错落有致的酒桌间。我找定一个座位坐下,楠君把她的碎花纹布包放好,坐在了我对面。
“你是怎样看我的?关于我和那封信。”她双手托腮,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
“那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你是个好姑娘,我是浪子一个。”我说。
我是在一个星期前看到那封信的。朋友把信给我时,我正用剃须刀在涂满泡沫的脸上刮来刮去。信封落款是上官楠君。我停下手中的活,打开信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卫小森,请允许我这样称你。离别已久,思汝甚笃。盲目游历数月,所见高楼广宇且忽略不计。七月上海犹如蒸笼,让人不免思归,所幸有黄浦江和崇明岛为游子消暑。王阳明待我不薄。每日清晨,我们亲自调制红莓冷汁,欢畅对饮。白日我们驾驱蓝色牧马人于上海内外兜风,好不惬意。傍晚则是我独处的时间,我时常在淮海路一家顾客稀少的星巴克要上一杯咖啡,看书写字,静享几个小时的清闲。那段时间,王阳明正忙于处理各色杂乱文件(也许你和我一样看书写字?)。待我回去时,他已把一切收拾干净,工作清单笔墨清晰,表明任务分配也颇为妥当。闲话少说,我们三人认识已久,关系亲密,恐怕胜过恋人。如今王阳明也事业有成,唯独你我沦落世间,一事无成,望君与我共勉。信的末尾说说我写这封信的缘由。在这个媒介发达的时代,信件是落伍不少。但我要告诉你的,却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得用信件才能表达出我的郑重其事。经过认真商讨和征求各方亲友的意见,我和王阳明准备于下月完婚。特传喜讯,望君共享。上官楠君,丁卯年七月于上海星巴克。”
看完信,我怔忡许久,接着装作若无其事地洗掉泡沫,擦干净脸。我看了看镜子,我的脸苍白无力,并无多少血色,只有一些未剃净的胡渣杂乱地生在各处。
亲爱的楠君,你是怎样理解存在?
存在犹如立于日光之下,孑孓于旧愁新事。
存在犹如你我逡巡世间,梦境生成或幻灭。
侍者走了过来,把一页清单放在桌上,问是否需要酒水饮料。我点了冰镇兑水威士忌,楠君则要了橙汁和切片西瓜。“不介意我抽烟?”我问侍者。“请您随便。”侍者朝我微笑。于是我点燃了一根烟,开始吞吐起来。
“给我一根。”楠君说。我递了一根烟给她,用打火机点燃。她嗞嗞地抽着。
“是双喜。”她说。
我点头。从上大学起就是抽这个牌子的烟,至今未变。
“我认识这个味道。”她笑了。
“确实。”
“你恨我?”
“无所谓恨不恨。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也会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
“那也是冥冥之中上苍为你做的决定。”
“你不认为我是贪恋物质的一个人?”她说着,眼泪忽然滑了下来。
我闷头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吐成圈状。空气中立即浮起一筒筒堆叠起来的圈式饼干,随即又碎裂成细小粉末扩散开去。侍者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把冰镇兑水威士忌,橙汁,和一盘切片西瓜一一放到桌上。“这是你们点的饮品水果,请慢用。”他露出了一个职业性质的微笑,便拿着空托盘离开了。
“无邪年代,已经离去。”我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就像我现在喝的水,吸的空气,都觉得有股腐臭的味道。”
“呵呵,时过境迁。”她擦了眼睛,装作漫不经心样子说,“嗯,我是喜欢物质,喜欢钱,所以我要和王阳明结婚。尤其是在这个不断物化的社会,人是不得不妥协一点的。”
“我无话可说。”我猛抽了几口烟,瞬间被烟雾围住了,呛得眼泪也出来了。
她把吸管放进橙汁里,顺时针摆弄了几圈,慢悠悠吸了一口。我不好意思看她,只好盯着高脚杯里浮着的冰块。它们在慢慢融化。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问。
“应该有十几年了。”我说。
“觉得我怎样?”
“挺好。”
“口是心非吧!我不见得有多好。”她朝天转了转眼,随即哈哈一笑,“其实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从你小时候起。”
“嗯。”
“你记得吗?你给我收集的小石子,我现在还保留着。”
“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东西罢了。”
是那个南方小城,在一个石子非常多的矿产区,我和楠君整天地暴晒在烈日下,在马路上、草堆里以及有不同形状石子散落的地方,收集一些大人们看来无用的小石子。我们把每一颗石子都取上名字,然后放到一个空铁盒里面。“这颗叫马克思。”七岁的楠君说。“为什么?”我问。“你看它长着智齿,当然就是马克思啰!”她指着石头上突起的一部分给我看,确实像颗牙齿,至于像不像智齿倒不甚明了(那时大概只是听说有“智齿”那么一个词,并不见得有多了解)。她的理由很简单,马克思是智慧的象征,理应有颗奇异的智齿。于是我们把其他的石头一一命名。有红领巾印纹的被称为“刘胡兰”,长着八字须的叫“皇军”,略有三围的石头是“妈妈”……
我一口气把杯里的威士忌喝完,向侍者招手要他再来一杯。楠君依然在摆弄着吸管,好像在吸管和橙汁中要寻求某种平衡。她眼神黯淡无光,确切地说是满面愁容地盯视着前方。一个星期以前,我打电话给她,切入主题地说想和她见一面。她毫不含糊地从上海乘坐着飞机在五个小时内来到这个北方小城。至少在这一点上,是让我感激和欣慰的。
“你应该知道我爱你,至少是比王阳明更让你感觉快乐。”我说。在这种情况下,虽然爱是个颇为肉麻的字眼,但我终究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我知道,”她说,“而且我们在一起确实能感觉到彼此的快乐。”末了,她又悠悠地说,“虽然你是陪伴我的小棕熊,可我还是说不出我的难过和寂寞。”
“小棕熊”是她给我取过的外号。我们纯粹呆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年,但互相取的外号却有几十个,彼此成了对方的“名字输出机”。这可能是日常生活的某种乏味所致,虽然这并未见得有多大的乐趣。
“所以你和王阳明结婚。他知道你的难过和寂寞。”我说,夹杂着相当抱怨的语气饮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接着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对着旁边大吐了几口烟圈。旁边坐的是一位光头的胖子,正瞅着他的女伴眉来眼去。烟雾顺着门口吹来的微风飘在他脸上,使他调情的面孔扭曲起来。他不得已把肥胖的身体向后仰了仰,以致差点摔倒。他瞪了我一眼,我抱以一笑说对不起。
“能把你的烟熄了吗?”他颇为不快地说。
“这个酒吧是允许抽烟的。”我说,“这应该是我的自由。”
“可是你的自由影响到了我。”
“影响到了你的调情?”
我的藐视和挑衅是心情失落烦躁的一个外在反应。结果我和那个光头动起手来,额头被他的肘部撞出一道小口子。接着我被保安拖开并与那胖子一起被请出了酒吧。胖子在保安的注视下骂骂咧咧地挽着他的女伴上了车,鸣笛两声后把车慢慢开走了。楠君去服务台结了账,带着责备的脸色走了出来。
“你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她说,用手帮我擦了擦额头渗出的血迹,“刚才是你的不对。”
“消灭反动派,自由属于人民。”
“你的自由妨碍了其他人。你没有资格这样。”
“嗯。我没有资格。凡事都不能凭个人主观意愿行事的。你尽管结你的婚,我也不可能把你劫持了。”
她笑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天真地看着我。
“你的意愿?你的意愿就是把我劫持了?你醉了。”她说。
我点点头。街上灯火通明,过往汽车的前灯尾灯不时闪来刺眼的光线。这样,我们便走进街边一个看起来树木茂盛的公园,找到一个长条藤椅坐下。
“抱着我。”她说。于是我抱紧了她,就像雅科夫抱住集中营电网一样,绝望地渴求着某种解脱。
从某个意义上说来,雅科夫是个浪漫主义者。尽管他是斯大林的儿子,也不得不与那些英国军官们共用一个马桶。这是毫无异议的,他是没有自由的俘虏。他的自由便是把马桶弄得脏兮兮,然后在人们的责备与嘲笑声中扑向电网触电身亡。这在我看来,他确实应该被载入史册作为反法西斯、追寻自由的一个典范人物。然而追寻自由的浪漫主义者往往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嘲笑者本身并没有感觉到他实际上是在自嘲,那便是循规蹈矩的懦弱。死在这里升华成了最原始的解脱和对自由的仰望。他不能再回到那个憧憬的美好共和国,便只能选择死。
与此同理,当一个人厌倦世俗,他同样不能回到有着美好回忆的牧歌童年。于是,我抱着楠君的身体,就像沉睡在死亡中一样,了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二
我做了一个梦。梦的近景是一片森林,逐渐延伸过去是一群鳞次栉比的高楼。楼群以半圆环状包围着森林,仿佛巨型动物正抱着食物在不紧不慢地用膳。首先是以一个俯视的镜头慢慢向下前方推进的。镜头靠近了一棵树,树的下面站着两个年轻人。对好焦后,人物开始清晰起来。一个是睁着眼的我,另一个是闭着眼的上官楠君。我正对上官楠君说着什么,拿着一根木棒手舞足蹈着,活像原始人类在举行着某项宗教仪式时的伴舞。“我岂能不如醉如狂,让绝代美人重见天光?(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二部,作者注)”我说。楠君没有睁开眼,而是行尸走肉般地向后退,嘴里说:“你的自由不过是根断棒罢了。”我看了看,手中的木棒果真是断成了两截,一节耷拉着快要坠地身亡。那节木棒也开口了,它尖锐地喊着:“这就是你的世界!这就叫世界!(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一部,作者注)”楠君继续后退着,一阵大马力发动机的引擎声慢慢由远而至。我循声望去,只见寸板头的王阳明从车上下来,提着一个精致黑色皮箱——估计里面装满了钱——也是闭着眼睛。他一把拽上上官楠君。他们迅速上了车,驾驶着蓝色牧马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这样的梦醒后,我心里一阵凉意,酒后微熏的眼睛渐渐睁开。触目望去,并不见上官楠君。我起了身,衣服里的一张纸条掉在藤椅上,拾起一看:“把你落在此处固然不好,却不得不离开。见你睡着,不忍打扰。致爱,上官楠君。”她确实是走了。我把纸条捏成了团状扔进了垃圾筒,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可乐,边大口喝着饮料边沿着街一个劲走了起来。
“致爱,上官楠君。”我回想着纸条的最后一句,略微察觉出这句话包含的浓浓情谊。这样,我从东风街走到了胜利街,并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火车站的售票厅大门。在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去走走,到无论哪个地方都行。此时旅行已经不再计较目的地,而在于它带来的个人改造,当然改造能否成功还有待验证。排了几分钟的队后,我到了售票口。
“最近的火车是哪一辆?”我问。
“你要去哪?”售票员不耐烦地说。
“随便哪个地方。”
“十点零五分,终点站乌鲁木齐。”她疑惑地看着我。
“给我全程票。”于是我掏出钱递给她。
“一共一百六十四,找你三十六,”她瞪着眼在我脸上上下打量,像看怪物似的,又好像在辨认某个在逃嫌疑犯。
我拿着票转身离开,听见售票员在后面小声自言自语,“真是个怪人”。我笑了起来,似乎得到了一个级别凑合的嘉奖。
火车晚了十分钟才到。这期间我抽了一根双喜,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约我去拍摄婚礼的雇主打来的。得知我马上要上火车后,他不无惋惜地说:“哦,这样啊,那我只能另找他人了。”挂了电话,我从冷清的候车室通过检票口去了站台,不慌不忙地上了火车找到了座位。
火车缓缓地驶离这座小城。从车窗往外看,一些破败的高低不等建筑物像杂草一样顺着铁轨一路蔓延过去,有着巨型烟囱的化工厂发电厂正在排放各种有毒气体和固态粉尘,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种着杂粮的旱地和越来越显广阔的平原。原来我是在这么一个毫不出奇的平原城市上生活着。这座城市在不知不觉地发展着,不断地制造与接收物料,输入与输出劳动力,像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并无奇特之处。然后我想象,一个人身处于一个大而庞杂的平原上,举目望不到边,那时是否会切实地感受自身的渺小,以及对某些事情的无能为力?想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个体并非属于个体本身,而是杂糅在无限个体中。
这么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几个小时,我越来越悲伤起来。于是我起身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洗脸,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但我孤身一人,而且只穿着便装,身上除了一个钱夹子连个消遣的东西都没有。百无聊赖之际,我打量起周围的人来:坐在我身旁的,是个长头发的圆脸少女,正捧着一本文字细密的书看得出神;对面坐着的是个务工者模样的中年夫妻,正靠在一起闭眼休息;其余座上的也大抵如此。总而言之,凡是坐上火车的旅客,无不带着他们各自的目的——学业、工作、旅行或其他。这些目的的终极目的,都是生存。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加强其存在感罢了。
“你在看什么书?”我问了问身边的姑娘。
她抬头看了看我,一下子羞红了脸,小声地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哦,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我说。她羞红脸可能并非出于对陌生人的害羞,而是出于对书的害羞。这本小说虽说是昆德拉比较重要的一部作品,但里面的某些内容是带着些“少儿不宜”的成分。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可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而言,多少会有点怕人耻笑之感。我觉得我有安抚她的责任,于是说:“是部挺不错的小说,确实值得一看。”
“嗯,小说很让人深思,虽然我没看完。”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
“你觉得托马斯怎么样?”我问。
“作风不怎么样,但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男人。”
“特丽莎呢?”
“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单纯到骨子里有种叛逆。”
“理解正确。”我夸她。这并非奉承话,现在读书并且能读懂的人确实不多。
“你也喜欢看书?”她问。
“多少看一点。”
“学生?”
“工作了。”
然后她折好书,专心我和聊了起来。她是青岛某大学的学生,学的是会计和统筹,这次去乌鲁木齐是因为看望在那边工作的男朋友。我告诉她我毕业一年多了,眼下干着自由摄影师的工作(或许不能称之为工作),只是碰巧去乌鲁木齐,为了散散心。
“碰巧?”她疑惑不解。
“是因为感情方面的问题,随便找了辆车。”我说。
“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她说,“不过摄影师是个很浪漫的职业嘛,怎么有女孩忍心——”她停了一会儿,似乎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我是说,很多女孩做梦都想找个摄影师男友嘛!”
于是我向她解释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我和一个叫上官楠君的女孩谈了几年恋爱,另一个叫王阳明的男孩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后来叫王阳明的男孩长大了,开了家公司,挣了很多钱。而长大的我,也就是卫小森,做了自由摄影师,由于经常性的赋闲游荡,收入仅够自己吃喝。于是叫上官楠君的女孩半年前便离开了我,奔向了王阳明。
“那么说,是情人和朋友都背叛你喽?”她说。
“算是吧。”我点点头。
“我还以为摄影师都挺有钱的,”她转折了一下,“没想到你会这么落魄,也难怪。”
“请加上‘自由两字,”我说,“因为享受了充分的自由,所以才收入不多。”
“换作是我,也会往钱堆里跳的。”她带着一口玩笑的语气说。
我一下子沉默起来。她的脸又红了起来,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于是安慰我要我别灰心丧气,好女孩很多,不值得为一个背叛者伤心这么久。
“她下个星期就结婚了。”我说。
“哦,那真的是很遗憾。”她同情地说。
我说我还没吃早饭,这会儿要去餐车吃点东西,问她去不去。她说她带了泡面,而且不是很饿。于是,我独自起身去餐车狼吞虎咽了一番,喝完一厅罐装啤酒,回到座位后便睡下了。
火车在我半睡半醒中往前开去,间或停在某个站点,让旅客涌出与进入。这期间,女大学生与我时不时聊天,使我原本悲伤与无聊的心情减轻不少。她用尼采的那套分析法试着给我定性,说我是个感性的人,性格里的酒神气质占据很重要的比例。“也就是说,你的才气是由于酒神的作用在你人生中恣意发挥,而阿波罗的缺失导致了你目前一贫如洗的状况。”她小心翼翼地说,使话语里略微有些咬文嚼字的成分。我点头表示赞同,并讲了早年的一些经历给她听。这样我又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过了些失意的生活。
“诗意?”她一时不知道我用的是哪个词。
“是失意,失去。”在后一个词上我加重了语气。
“哦,明白。”她说,“我的失意是和男友相隔两地,见上一面非得奔波个十万八千里不可。”
“相对我而言,你是比较幸福的一个人。”我安慰她。
她笑了笑,露出少女常见的包含着幸福的羞涩表情。我把头扭向窗外,悲悯倏然铺天盖地而来。
抵达乌鲁木齐是第二天上午八点多。与女大学生告别后,我独自走出了站口,沿街逛了几十分钟,买了泡面和啤酒,然后在一个简易的小旅馆住了下来。躺在生硬的胶木单人床上,我认真想了想那个梦,仿佛又看见了拿着折成两截的木棒和闭着眼的上官楠君,头脑便胀痛起来。也罢,不去想它为好,想来想去无非是自寻烦恼、多此一举,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乌鲁木齐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除了几座带有伊斯兰风格的圆顶建筑物外,大体与东部城市无异。从旅馆出来,沿街是些卖生活用品的小商店,同时也向游客兜售各种当地特产和纪念品。我随便走了几个小时,依旧一点旅游的心情也没有,便折回旅馆喝起酒来。
在盛夏的炎热不安和我的酗酒无度中,几天就迷迷糊糊过去了。这无疑是令人伤感的,时间在我的意义上静止不动了。也就是说,我已掉入某一时刻的窟窿里,徒然看着他人大步向前而不能自拔。
电话在这种状况下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名字赫然显示着“王阳明”。
“结完婚了?”我没有任何开场白地说道,下意识切入了主题,带着不屑的语气。
“你到上海来。”王阳明声音很小,带着轻微的哭腔。
“怎么了?”
“出事了。”他声音沉重起来。
“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不妙。
“她死了。”
我头脑一片空白,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抖动起来,嘴里说不出一句话。电话在沉默中挂断了,寂静一下子注满了整个房间。
上官楠君的葬礼在我回去后的当天便举行了。尸体火化后葬在上海近郊的一个公墓里。在各自深深的悲痛中我和王阳明冰释前嫌。他详细地告诉了我有关于上官楠君的一切。
“她是爱你的。”他说,“我不及你。”
“已经没用了。”
“她死的时候,房间里的药盒碎片撒了一地,用她心爱的小石子摆成了你的名字。音乐开得震天响,是爱乐团演奏的第九交响曲。”
我低着头,眼泪流了出来。
“有一封信,在她的上衣口袋里找到的,是给你的。”
他从文件包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是牛皮纸的大号信封,还没有拆开。信封上写着“卫小森。致爱,上官楠君。”我小心撕去信封开口,拿出信。
“亲爱的卫小森,请允许我这样称你。离别已久,思汝甚笃。七月上海如蒸笼,好想回到我们原来的地方,回到我们原来的童年。请你允许我,允许我矫情一回。虽然你是陪我长大的小棕熊,可我还是说不出我的难过和寂寞。这几个月,我固执地回想从前,想着我们的那些事。纵然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不尽人意,我还是欣赏并喜欢着你。喜欢你的自由洒脱,你的酒精气味,甚至你的焦黄中指。可惜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完结的时候,至于我呢,恐怕是红颜命薄。王阳明是我们的好同志,在我染病期间,空出大量时间陪我,任我做什么,只要我喜欢、高兴。我始终没有勇气再面对你,请你原谅我。我知道,有一天你终会明白我,这样我便会感到欣慰。病痛是个可怕的东西,我想,我对于生命的勇气怕是慢慢地低了下去。我们始终在思考存在本身,不管你庸俗透顶也好,独立特行也罢,我们都在思考到底那些是值得我们为之存在的。不过,不管是一事无成,还是财富满车,死是对所有存在的一次大清算。
一个人临死前大抵都会做这些感悟吧,希望你看后不要见笑。我恐怕是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有一天我会突然自己走掉的。那么,我想告诉你: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你无须担心也不必害怕,我不会介意你的穷(在这点上你一开始就对我存在误解),我会一直,始终,永远陪伴你,让你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致爱,上官楠君。”
泪水彻底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抹去眼泪,把信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我出了门,一个劲地沿着大街走着,任凭王阳明开车在我身旁逡巡也不管。我大步地走着,走得既轻盈又沉重。我走到花店买了一大束红色玫瑰,不等店员找钱就走了出去,大走特走。就这样,捧着花的我朝着公墓的方向走去,车流丝毫不影响我前进的步伐。我把一栋栋高楼甩在身后,朝着墓碑群走去,仿佛走向一片向往已久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