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中国电影的一面旗帜
2009-10-12梁俊英
梁俊英
他是一位热爱人民的,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导演;他的作品具有珍贵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他是中国拥有最多观众的导演,几代观众在他的电影的伴随下成长……
2008年10月18日,在浙江上虞,85岁高龄的中国电影泰斗——谢晋走了。消息传来,中国电影界为之悲痛。
谈起谢晋,著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在《足迹》一书中曾这样评述:“回想一下,在这风风雨雨的半个世纪中,在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如果没有谢晋,如果没有他导演的那一大批电影可看,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失落?在我看来,评论谢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早已成为了当代中国人集体审美历程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回望中国电影百年历史,“谢晋”都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名字。有人评价,谢晋的电影“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面镜子”,“他以胶片纪录了时代”。谢晋一生拍片36部,艺术生涯长达60年,他的作品在中国电影画廊中留下了最光彩夺目的一笔,他塑造的一个个富有时代气息的艺术形象长久地在观众心底里留存。谢晋的影片还足足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在他身后,留下一连串闪光的足迹,成为中国百姓心中深刻的时代印记:展现女性善良、美丽和圣洁的《女蓝5号》、《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饱含人性、人情和人道精神的《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以宏伟场面、雄浑气势和强烈爱国主义情怀令千万观众热泪盈眶的《高山下的花环》、《鸦片战争》……人们不会忘记,当年在电影院里品读他的影片时曾泪流满面、义愤激昂、感慨万千的情景。看谢晋的电影,人们仿佛是在品读自己所走过的那一段不寻常又极其真实的人生道路。
投身电影志不渝
1923年,谢晋出生在浙江绍兴的一个书香门第,老家庙台上越剧艺人的演出给了他最早的艺术启蒙。谢晋的祖父是辛亥革命时期秋瑾、徐锡麟的好友。祖父对作为长房长孙的谢晋抱有很大的期望,希望他能进名牌大学,将来留洋回乡,光宗耀祖。谢晋10岁生日时,祖父的礼物是一套小学生万有文库,谢晋说就是这五百本书影响了他的一生,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骨子中注入了人文主义的情结。《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伊索寓言》、《鲁宾逊漂流记》,在他眼前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世界,带给他一个又一个的梦想。
后来,谢晋随父亲举家迁居到上海。上海——这个热闹繁华的大都市带给谢晋的不仅是眼花缭乱,还有对成人世界的审视和对电影最初的迷恋。谢晋经常跟随母亲去看电影,从《渔光曲》、《魂断蓝桥》到大师卓别林的喜剧电影,他几乎看遍了20世纪30年代能看到的所有电影作品。从此,电影的魅力深深勾住了谢晋那颗年轻的心,坚定了他投身电影的愿望。1941年夏天,刚刚读完高中二年级的谢晋,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报考了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这个学校集中了当时中国戏剧界的一批名流:洪深、曹禺、焦菊隐……他们犹如束束火把,引导谢晋进入艺术的宫殿。“这些都是大家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师恩难忘。”谈及往事,谢晋满脸上充满了对恩师的感激之情。
谢晋拍了半个世纪的电影,并开创了以自己命名的电影时代,在中国内地电影史中,他是第三代电影导演中无可辩驳的佼佼者。其自成系列的影片几乎成为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中国电影不可逾越的经典。谈及谢晋的电影甚至有人断言:“如果把20世纪分成前后两半,要举出后半个5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些中国文化人,那么,即使把名单缩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谢晋。”谢晋曾多次说“要拍能够留得住的电影”,并希望“生命结束在摄影机旁”。在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他导演的电影,其中不乏里程碑式的传世之作。1957年,年仅34岁的谢晋执导了《女篮五号》,这是新中国的第一部彩色体育故事片。从此之后,谢晋成为新中国导演的代表;“向前进,向前进……”《红色娘子军》的歌声几代人都耳熟能详,影片获得过第一届“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女演员奖、最佳男配角奖、1995年“中国电影世纪奖”;《大李、小李和老李》:谢晋一生中唯一的喜剧片,至今还是中国喜剧电影的经典;《舞台姐妹》是谢晋炉火纯青之作;《天云山传奇》则首次大胆揭示了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获得第一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最佳导演奖,是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的重要影片之一;《牧马人》是永不消逝的爱国情怀的彰显;《高山下的花环》让不知多少人为它流泪;《鸦片战争》投资创下了国内电影的投资纪录,是“中国大片”的第一次尝试。
在谢晋漫长的艺术探索道路上,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潜心致力于对生活的独特发现,呼唤被历史扭曲的人性美,呼唤常被遗忘的高尚和正义。电影已经深深融入了谢晋的骨髓,流淌在他的血液中,用他的生命造就着艺术。面对生命和电影,他深信“艺术高于生命,一部电影必须倾注导演最大的激情,是艺术家人品、修养的结晶,也是一次生命的燃烧”。
2003春夏之交,当时北京的“非典”还没有解禁,谢晋因病在上海刚刚出院。他急切地要前往北京与有关方面商谈《我的母亲与末代皇帝》剧本修改一事。有人劝他等北京解除疫情后再去,但他主意已定,毅然决然地登上了飞机。下飞机时,他拒绝戴口罩。去采访的记者说:“您的这一举动是给北京疫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谢晋说:“‘非典我不怕。我要工作,要看剧本,要拍电影!”80岁的谢晋,不安享清福,不止于成就,万难不惧,信念如钢。他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对电影艺术竭诚尽忠。
谢晋是尊重编剧的。他说过“导演和作者的合作,这个知音非常重要。一台戏合作的成功是创作中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没有谢晋与编剧梁信的合作,就没有“吴琼花”和“洪常青”的艺术形象;正是谢晋三顾茅庐请来编剧李准,才有《牧马人》以及之后的《高山下的花环》、《清凉寺的钟声》等等。谢晋用他60年的艺术实践证明,电影艺术百世不悖的道理实际上很简单,那就是“一剧之本,本中之本,就是人物”。由于谢晋抓准了剧本中的人物形象,所以即使像丛珊那样第一次走上银幕的学生也会成为亿万观众喜欢的明星。
进入90年代,谢晋已届古稀之年,但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几年前,他因摔伤住院,病情刚有好转就吵着要出院,他说还要拍一部《我的母亲与末代皇帝》,讲的是与溥仪离婚的李玉琴的故事。他说:“这部片子反映的是伪满洲国的那段国耻,今天的年轻人对历史越来越淡漠了,所以拍这部片子是件大事情。”其实年事已高的谢晋完全可以不出门让别人去干。可是,他却坚决主张打磨剧本一定要到生活中去。于是,他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赶赴长春,到伪满皇宫里深入了解人物,感受当时的环境,察看李玉琴当年住的房间,还访问了李玉琴的儿子。后来他发现皇宫里的一个蜡像的年龄感做得有些不对,于是就对馆长严肃指出:“博物馆一定要尊重历史,不能有差错,经不起考证,那样就会误导观众。”谢晋对剧本要求很严,甚至连一个小小的角色也不肯放过。为了拍最后一场李玉琴在抚顺战犯监狱与溥仪离婚的戏,他坚持要到抚顺去一次。他说:“李玉琴当年借路费,六次来抚顺探监,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他冒着盛夏的酷暑,从上海赶到抚顺,在囚禁末代皇帝溥仪的小屋里,默默地感受着溥仪的心理,进行着角色和自我心灵的换位思考,就连囚室的厕所他也观察得很细致。当年为了沟通李玉琴与溥仪的感情,监狱破例让溥仪与李玉琴同住了一夜,在那间卧室里,谢晋驻足了很久,还找来了监狱最老的管教介绍当年的一些细节。谢晋说:“我要把这场戏拍得动人心弦,让人感受到党在改造战犯时的人道主义温情。当溥仪走出监狱,特赦后成了公民时,他是不会忘记这一夜的。后来他不也成了我们的政协委员了嘛。”
“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
“金杯,银杯,不如观众的口碑。”这是谢晋流传最广、最被艺术界认同的一句名言。纪念中国电影百年评选出的100部优秀影片中,谢晋独占8部之多。专家们说,谢晋的电影既能把握大时代的脉搏,又注意刻画个体人物的命运,“赋予中国电影以瑰丽的色彩,创造了既属于他自己同样又影响着中国电影的美学观念”。网友们说,谢晋的电影投资不大,“没有无休止的炒作,没有天花乱坠的特技,没有紧张激烈的打斗场面,更没有任何绯闻,甚至没有什么‘国际大奖,却成为一个时代的经典”。普通观众觉得,“尽管谢晋曾经承受过许多现实的痛苦,但他热爱生活,在电影中不断传达浪漫和积极的气息,励志而进取”,他电影里的女性吴琼花、李秀芝、胡玉音,善良、坚韧,敢爱敢恨;他电影中的男人秦书田、许灵均,“在命运的沉浮面前怡然自得,胸襟宽广、傲然,心中永远抱有信心和希望,就像导演本人一样”。
2003年,在谢晋80岁生日时,前来祝贺的人尊称他为新中国电影的“泰山”、“拓荒者”、“现实主义大师”……自从1953年拍摄电影以来,他拍摄的诸如《女篮五号》、《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牧马人》、《天云山传奇》、《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最后的贵族》等35部影片,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经典。尤其是电影《芙蓉镇》,它从一个小镇上几个普通人物在“文革”前后十几年命运的升沉变迁,从他们的个性不同程度的被扭曲、被异化,来探讨极“左”思想的渊源,反思民族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他开创了中国电影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对于新中国电影而言,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在那个盲目崇尚英雄主义、革命主义风行的时代,谢晋以他自己的叙事风格颠覆和结束了它,开启了一种新的观影习惯。对于新中国的电影,他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他的电影与这个国家政治的生活同步前行。
“我拍电影成功的诀窍没有什么,只是把人放在了第一位。”谢晋说。
谢晋一生得过的奖很多,单是金鸡奖和百花奖的奖杯就摆满了一大柜子。不过在他的书房里,放的不是奖杯,而是堆积如山的报刊杂志和观众来信。上了年纪后,谢晋的记忆力大不如前,但他对时事新闻却了如指掌,每每都有自己的见解,这得益于他常年的日积月累。人们可能还不知道,谢晋还获有三个“意外”的奖,那就是“全国先进体育工作者”、“上海妇联挚友”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说到这三个奖,谢晋一直津津乐道:“因为我拍的写中国妇女的影片很多,比如《女蓝五号》、《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秋瑾》和《芙蓉镇》等。所以妇联的同志说我们应当给谢导颁一个奖,这就是那个‘上海妇联挚友奖”。至于“五一劳动奖章”,谢晋说:“我是搞艺术的人中惟一得过‘五一劳动奖章的人,这是观众给我的最朴实的奖励。说到评奖,我自己总结了一句话,得奖是件好事,值得祝贺,但是我认为,金杯也好、银杯也好、不如观众的口碑。我常常碰到很多观众对我说,谢导,我是从小看着你的电影长大的,我太喜欢你的电影了。我深深感到这话对我的激励比捧回一个奖杯还重啊!”不久前,谢晋重返了当年拍摄《芙蓉镇》的湘西王村,一路上,无数的观众将小小的王村挤得水泄不通,乡亲们争着拉他和姜文去家里坐,告诉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咋样,他一次次流泪了……回程的路上,谢晋对姜文、徐松子等演员说:“做一个电影人,这才是真正的奖杯。”谢晋之所以在艺术上锐气不减,雄风长在,归根结底是在“人民”二字下了功夫。是人民最丰富的生活给了他无限的创作源泉。谢晋十分清楚:伟大的艺术硕果不是在评奖中诞生,也不会在权利的话语下轻取,只能在震撼人民的心灵中分娩!
回顾自己的电影作品,谢晋充满深情地说:“我每导演一部影片,都是我一次生命的燃烧。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要呼唤自己的英雄,都要为自己的民族塑造形象。如果20世纪中国电影还没有美好的形象留下来,并且被全世界都能接受的话,那我们这一代电影人就没有尽到责任。”1997年,谢晋执导了历史影片《鸦片战争》,获得了第17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故事片、最佳摄影、最佳录音、最佳道具、最佳男配角奖,1997年度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等一系列的荣誉。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第四、第五代导演开始以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影片在电影界崭露头角。谢晋是慧眼识才的,他为中国影坛发掘了三代演员,从老一代的秦怡、祝希娟等,到中生代的斯琴高娃、陈冲、王馥荔、朱时茂、丛珊、刘晓庆、姜文等,再到新生代的赵薇、范冰冰等。由于谢晋对他们演戏、学习甚至是生活上的严格要求和悉心教诲,使这些人初入电影圈就对影坛和自身有比较准确的认识和理解,确立高标准,成功便是迟早的事。演员王馥荔称谢晋是自己的“严师”、“恩师”;著名导演翟俊杰至今忘不了40年前,在谢晋家里,两人用一个铝盆边吃涮羊肉,谢晋边教自己如何分镜头的情景,他说自己是“谢晋没有经过拜师仪式的徒弟”;演员朱时茂则感慨,谢晋不仅通过电影展现艺术魅力,更有独特的性格魅力,走到哪里都像“一团火”,深深感染周围所有的人。
大师的脚步
早在2004年,谢晋在四川青城山接受媒体采访时,就发出了“我永不收山”的坚定誓言。他说:“最能衡量一个艺术家、演员、音乐家的是时间,不是说你今年怎么样,明年怎么样,而是要在3年、5年、10年后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像现在一些导演,一部片子刚一火就被说成是著名了,我觉得这种现象不可取。我自己的一些电影过了十几年,大家说还那么好看。我也跟他们开玩笑,我最好的戏确实没有拍出来呢,因为很多现实环境的缘故,艺术得不到最好的表现。在艺术上,我永远年轻,我永不收山。只要身体许可,我就会继续拍下去。”
如今,大师已经谢幕。不少人还记得他在中国电影百年纪念活动时说的话:“作为一个电影老兵,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电影事业的热爱和追求。我们的电影应当责无旁贷地承担起社会和时代的责任,在创作中应当特别注重对人的命运和民族命运的思考,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在新的电影百年里,冀望新一代电影人关注文化、研究历史、投身火热的生活,拍摄出有社会影响力、能让人民群众能记得住的电影。”谢晋曾说:“我要拍到100岁,现在不过是中年吧。”著名演员谢芳说,“每次见到他,永远是在工作、忙碌着。这么大年纪了,我心里一直佩服他怎么有这么多使不完的劲”。在上影厂,谢晋有很多外号,但不知从何时起,大家众口一词开始叫他“老伯伯”。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脸认真地说:“我要拍到100岁,现在还不过是中年吧。”后来他也释然了:“现在要看姜文、张艺谋、陈凯歌他们了,姜文是个人才,我早预言他以后会是个好导演。”谢晋经常对人说,我从小伙子燃烧到现在老头子,还要燃烧下去。2006年初,83岁的谢晋出任歌舞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总导演,并率领刘晓庆等人走出国门,在新加坡等地进行演出。2008年6月,谢晋参加了《2008分之1》公益短片行动,同时还为四川地震灾区拍摄了公益短片《中国站立成树》,怎料这部影片竟成了他的遗作。
大师已离我们远去了,他走得是如此匆忙,我们甚至还来不及唤起他的名字。然而,当人们从那些旧胶片中回味他留下来的影像时,深信所有喜爱他的观众一定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大师的音容笑貌;那些仍然奋斗在电影事业上的人们,也一定会铭记他曾经为中国电影事业书写下的不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