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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一半菜花黄

2009-10-12张天夫

湖南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菜花黄花油菜

张天夫

过年的温度还没降,天气凑趣又猛热了几天,躁得油菜花比往年提前十多天轰轰烈烈地黄起来,惹动长江以南慌了手脚,纷纷爆出广告,要搞油菜花观光旅游,说是可以拉动地方当前低迷的经济。土生土长的油菜花靠一身黄金甲,要当大任,勇赴国难了。

国人的神经跟棉线一样都是从针鼻子孔穿进穿出的,缝出来的针路也差不多。为了用“油”抢游客,四川潼南县崇龛镇在白沙村觅了块坡地,用油菜和小麦拼出了一个直径108米的太极图,油菜花和小麦受命于天,把中国老子的徽标第一次挂在了野地里,让游人老远跑去好奇。贵州安顺市龙宫风景区也很匠心,隔年在大片油菜田中种上胡豆,春天胎气一动,胡豆在菜花中弯弯扭扭地长出了条墨绿色的巨“龙”,农夫般的油菜花不仅入了道家,而且作龙的图腾,壮我中华。还是常德人聪明些,旅游节搞油菜花观赏,不弄巧,任凭菜花在原野上深深浅浅地自由漫延,不失稼穑之秀,一仍农耕之态。不修边幅的自然才是最好的自然。要让游客来武陵一趟,愿守菜花一生。

但不知何缘故,古人的《花史》、《花谱》,及今人的花卉鉴赏辞典,翻来翻去大凡高贵的都是牡丹、芍药、兰草之类,平民的有桃、李、杏花之属,唯独没有油菜花。城市公园里绝对看不到,凉台上伺弄花的太太们也不曾搬进搬出过。想起当年长安豪贵们去朱雀门大街争赏紫牡丹的盛况,杨万里写的“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那不过是一田野花,供蜜蜂、粉蝶、孩子们嬉闹罢了,作不了大观。乾隆皇帝领导编纂的《四库全书》,把书分成经、史、子、集,凡杂经、野史皆不得忝列,油菜花是农耕之花,当属杂经、野史之类吧,故入不了花道,上不了花谱的。

现在,政府把油菜花当了花,油菜花才叫花了。

油菜花却不在意官员们的兴致,从来没轻贱自己。开春,只要许它三天阳气,就会不择脚底肥瘦,一夜就喷黄了旮旮旯旯,阴雨天也不熄灭,金灿灿地代替太阳,把冷灰色的二月照得亮晃晃的。司空图下乡来,见油菜花浸入农舍、田角、地边,吟出一句“黄花入麦稀”,清人叶矫然尤为赞赏,在《龙性堂诗话》中说此句“皆足称也。”油菜花帮司空图成了诗人。刘禹锡似乎眼不疾,他说“桃花净尽菜花开”,其实菜花多半要比桃花开得早些,可能是偶尔一、两树桃红邀宠争艳,被刘司马碰上了。

我是从小就把油菜花当花看的。

老街后面是一湾水田,冬季全都种了油菜,过完年,孩子们再也关不住,喜欢溜到油菜田里摘菜花玩。这天,我拣好看的菜花刚折了几朵,就被唐家院子里的胖女人瞄到了,站在桂花树下大骂,还发动了一阵狗叫声,一慌神,甩掉手中的油菜花拔腿就往铺子里钻,缩进柜台下面不敢伸头,心疑这一定是最值钱的花。开学了,去老农会小学读书,要穿过这片油菜田,这时,菜花已高过人头,黄得密不透风,人在田埂上趱动,就像有面太阳镜对着你晃来晃去,一尊大香炉熏你的鼻子,头和两眼呛得朦朦的,一双小腿快要捉不住,有种紧张的快乐。若是夜里洒了几滴小雨,粉黄的润润的花瓣沾你一身,舍不得扑掉,以为比雪好看。有了油菜花就常迟到,立在教室后罚站,罚站可以数身上的花瓣。今天,常看见歌星在舞台上颤抖时,就有少男少女抢上台给他们怀里填上一大抱红红绿绿的鲜花,顿时,嗓音陡长……这不如孩提时人偎在菜花中好,那不是人抱花,而是花抱人;不是一束束的花,而是大片大片的花紧紧地搂住你,让人感到福气,母亲怀了我,花又怀了我一次。这是花中看花的妙处。洛阳人三春赏牡丹,杭州人三秋品菊花,都是人观花;人在菜花中,那就是花观人了。我就是被油菜花看着一天天长高的。

仰观油菜花的感觉又不同,它曾让我内心获得过一次神圣。县委办工作期间,我去石门文化乡考察,时值正月尾,油菜花正鲜活得腻人,把沿路的苍白、单调都抹杀了,给贫瘠的西北乡扑了层富贵气。走到水南渡,老远就望见一面坡上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人工梯田,沿山脚的曲线一圈圈码上云头,有金字塔壮观,但比金字塔有水墨气。梯田里全种上了油菜,菜花正烘烘地黄,上下梯田之间隔着乱石砌的挡土墙,石缝中挂满了绿色的荆条、杂草,如挑出的飞檐,把菜花一层一层的衬托得格外鲜明,路过的云抓了把阳光撒在花上面,整座山罩在一片金光中,几只阳雀鸣着从梯田前面飞过,像风铃荡漾,站在山脚仰望,酷似一座高耸的用黄金垒的密檐式的宝塔,堂皇极了。这“塔”和山西应县的木塔、河北定县开元寺的砖塔,河南开封祐国寺的琉璃塔比,这是我见到的最古老、最金贵、最大的中国宝“塔”。立在“塔”身下,沐浴“塔”的光辉,近四十年的惑与不惑都装进“塔”中。仰视天地用油菜花建筑的这座东方“佛塔”,我顶礼膜拜,在油菜花前面立地成佛了。

俯视油菜花更是一种大观。我闭在夹山三年,每次进城下山,总要从车窗里向外扫几眼苍绿的澧阳平原,借窗边的风把眠在胸口的浊气拉出去,让心浮上来。有次因出差好几天没有回城,这天午后下山,转过山嘴,澧阳平原端着巨大的一盒黄花猛然泼向你,两眼突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光堵住,撞上了用金铂铺出来的极乐世界,赶忙叫司机停下车,登上山凸眺望——偌大的澧阳平原从山脚到弯曲着天脚,才几日不见,就让油菜花覆盖了残冬的陈绿,彩了一层厚厚的金黄。天上的阳光,地上的菜花,互相献媚,将大地扮成了巨大的皇宫,金辉在里面跳跃着,流窜着。远处几团散落的农舍,像几粒纽扣牢牢地扣住这块平原,不让金光射出去。澧水河从油菜花中窜向远方,算是给菜花添了一道眉,多了几分妖娆。比东风还奢侈的花香,一阵阵袭上山来,撞晕了所有观花的人。这是人工不可为的,天底下最大的花园,是太阳小看人类施舍给我们的一点余辉。守着花坛和抱着泥钵得意洋洋的都市人,有时还不如乡下佬儿昏浊的目光多看了几回眼前天赐的富贵。古咸阳道上灞陵桥头的柳枝,不知折断了几多离别,西湖中白堤上的垂杨,也不知拂响了几多琴弦,但那都是才子佳人逼着三月的杨柳做作出来的柔情,而身边这片望不到边的菜花,无人心痛,无人雕琢,无拘无束地浩浩荡荡,你如果在它们面前故作多情,一定会被拍天的黄浪卷得无影无踪,只有隆冬铺天盖地的大雪,才有资格谈论面前铺天盖地的黄花。

我放开目光想翻过前面的青山,去追赶油菜花,我想知道油菜花是如何侵占洞庭湖的,继而又挟裹长江东去,用同样的金黄色,和同样的气韵,一夜之间刷新了金陵六朝古都,和五千年吴越,及三千里江南……我无缘看到古人是如何喜爱油菜花的,禁不住,也随口吟了几句:

天外春风天外扬,

楚国青山着楚妆。

几缕轻烟原上袅,

江山一半菜花黄。

这是2002年早春的一天,我在夹山顶上俯视到的油菜花中的江南,和与江山并大并重的油菜花。

油菜花开在春头,是春天的黄花;菊花开在秋头,是秋天的黄花,都是黄灼灼的,但我还是固执,只有油菜花才配称得上真正的黄花,因为,油菜花才可以创造出与太阳一样大的黄色。我以为,黄色才是真正的中国色,我们的国花应该是油菜花。帝王们坐在宫禁中把黄色加在身上,想独霸,三千年换了两百多个帝王,也没有把黄色陪葬进皇陵,唯有脚下的土地才能千秋万载的拥有黄色。土地才可谓是黄色的主人,是华夏真正的“黄帝”,面对土地,面对黄色,我们只能朝拜,只能称臣。

东方哲学从周易,到老子,再到程朱,诠释了三千余年,愈说愈玄,就是由于没有参透土地,参透黄色。须知土地中囊括了宇宙的全部信息和变化——太阳的色彩,华人的肤色,图腾的心理,及面前的菜花,都是土地的陪嫁。

天地借土地正举起金灿灿的油菜花,在告诉现代人——一捧黄花,就是一寸江山,一片阳光,一部东方的哲学啊!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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