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孩叫我“妈”(外三篇)
2009-10-10王明玉
王明玉
克里斯蒂娜跟我说:孩子是天使,他们投生以前。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俯视着人间,挑选着他们未来的父母。所以说被他们选中,成为他们的父母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克里斯蒂娜有五个孩子,两个孙子,他们的照片洋洋洒洒地占了她半个办公桌。克里斯蒂娜已经58岁了,在我们公司做一份很普通的办公室工作,她的丈夫原先在海军服役,现在一家医院工作。夫妻俩工资都不高,前年才买了一套不大的房子。孩子们性格各异,志趣不同。一会儿我听说她的儿子开了个餐馆,报纸上一个高高瘦瘦的金发男孩在餐馆前傻傻地笑着:一会儿又听说她的女儿考进了桑塔克鲁斯大学,白白胖胖的女孩有着眼她一样的浅灰色眼睛:一会儿又告诉我他的二儿子要搬回家来住,原因是他不仅失业。还跟女友吹了。女孩不仅带走了所有的财物,还找律师讨要生活费。男孩心情不好。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被警察抓住后因对警察出言不逊被拘留,需交2000美元才能把他保出来。克里斯蒂娜说她没用2000美元干这种事,他应该自己做事自己当。当然她知道她的丈夫无法忍受儿子在拘留所里受惊吓,会马不停蹄地赶去营救……对克里斯蒂娜来说,孩子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因为他们,她爱、她担忧、她喜乐、她愤怒、她劳作、她满足。
读了不少新潮文章,很为那些不要孩子的人惋惜。他们有这样的算式:孩子=填不完的时间黑洞+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责任+(需要)马拉松运动员的体魄+可能有可能没有的快乐(摘自《读者》2004年第12期《孩子和新衣服》)。我虽然不愿随意评论他们的选择,但我个人无法不对这样的公式感到不悦。人们最终会意识到。在过于强调自我价值的同时,往往会否定甚至丢失自我。当我们深深地坠入爱河。你是否在每一个热吻后面掐算它们的代价?当你与最亲爱的人共建爱巢,你是否可以捂上耳朵,拒绝那个爱的天使的叩门声9当孩子的第一声哭啼撞到我们的心上,我们的爱怎能不化为汹涌的潮水,把我们冲刷、洗涤、拍打。让我们在爱的沉浮中体味人生的繁荣?自我意识与自私有很模糊的界限,爱和功利却是泾渭分明。从“养儿不再防老”掐算到“仅孩子奶粉钱的一项支出就可以请一个很好的钟点工”(《孩子和新衣服》),这样的人不做父母也罢。
自从有了儿子,我发现了一句让我欢喜无比的话:“有个小孩叫我‘妈!”经常喜气洋洋对家人念叨、对儿子念叨、对同事们念叨,从中国念叨到美国,从中文念叨到英文。儿子如今已经是大四的学生了,每当我念叨这句话时。他都嘿嘿一笑。
“多么寓意非常的话啊!”丈夫乐呵呵地把我拥到胸前。
克里斯蒂娜对孩子和父母之间关系的比喻让我觉得新鲜。很感动。每次我抬头仰望天空。看到繁星闪烁,再看看天空下面华灯璀璨的城市,心里想的是:此刻又是哪对儿幸福的人儿被选中呢?
蚂蚁、蜜虫和菊花
我们蹲在菊花前面看着来来去去的两队蚂蚁。向着菊花进军的一队。由菊花底部的主干处兵分数路,分散在那些趴满蜜虫的叶片上。博爱的儿子为难了。蚂蚁、蜜虫和菊花要保护哪一方呢?
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曾用放大镜观看在常春藤上的蚂蚁。他看到蚂蚁用脚在蜜虫身上轻轻地拍啊拍的,蜜虫便分泌出蜜汁,然后蚂蚁将这一球蜜汁举起、咬破、咕嘟咕嘟地喝了进去。蚂蚁受甜美蜜汁的诱惑心甘情愿地为蜜虫服务。冬天把蜜虫的卵保存在自己的窝里使其安全过冬。天暖后,蚂蚁又把蜜虫从地下搬到植物上,让蜜虫从叶片上汲取营养,分泌蜜汁。当这片叶片枯死时,蚂蚁又会把蜜虫搬到另一片新鲜的叶片上。当蜜虫遇到危险时,蚂蚁会挺身而出。为保护蜜虫而战。蜜虫为了报答蚂蚁的恩情,就不断地分泌蜜汁。这样的让心柔软的甜美故事弥漫在儿子和我的心间,看着忙碌的蚂蚁和安静的蜜虫我们一时无语。
在我们家,蚂蚁的地位可不一般。蚂蚁一高兴就举家造访,儿子从无微词。甚至一两只“误入”禁区。他也耐心地将其引到纸片上,送到“安全地带”。卫生间发现蚂蚁,我大叫。儿子平静地说:“别打扰它们,它们是来汲水的。”仔细一看,可不,小小的身体胖得近乎透明,看着那小细腿飞快地驮着箱般的身体回家,不忍下手。厨房发现蚂蚁,我又在叫。儿子又说:“下雨了,它们家里肯定灌水了,就让它们避一避吧。。天晴了,蚂蚁走了。我逗儿子:“它们没来。是不是在家忙着晒被褥?”
我们的菊花也不是一般的菊花。看看那乱哄哄一大蓬自由自在生长的样子就知道主人对它有多么娇宠。儿子坚决反对“整枝打杈”,更对把花枝剪掉插入瓶中的做法深恶痛绝。所以除了“乱哄哄一大蓬”不算,那些去年的花朵还吊在枝头。当年为了保护这盆菊花,儿子可是眼我们作了不懈的战争。三年前乔迁新居。这盆菊花正处在它生命的低谷。不仅没有半片绿叶,而且也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家虽无万贯却也满满当当地拉了十几车。我和丈夫坚决反对带上这盆“干草”,对儿子的请求不再理会。最后一车时,楼上楼下不见了儿子,当我焦急地走到我的车前,但见儿子坐在装满家什的后排车座上,怀里抱着这盆可怜又幸运的“干草”。儿子的理论是:“如果是人病了,也要丢弃不管?”没想到几个月后,这盆菊花竟发出了新芽。以后每年花儿不断。不是很漂亮的花,却感觉那是一种感情的报答。
保护菊花就要杀死蚂蚁和蜜虫,怜惜蚂蚁和蜜虫就要牺牲菊花。这自然界的“战争与和平”,让我们束手无策。哲巴的故事
TGIM(Thank God it“Monday,感谢上帝,今天是星期一!)看到这个句子时,刚刚放下哲巴的电话。我马上又打过去,告诉他这个新版本的流行语是多么迎合他现在的心情。“感谢上帝,今天是星期一!我可以去工作了”,这也是哲巴在电话中的主要话题。
哲巴是俄罗斯人。我过去的同事,毕业于莫斯科大学。物理学博士。四年前,被公司解雇。记得那天,天下着小雨,当听到他和另外一位德国人的名字在解雇的名单上时,他们都脸色惨白。德国人走进我的办公室严肃地说:“Amy,记住,这就是美国!”然后钻进他银色的奔驰,头也不回地走了。哲巴默默走进他的办公室,关起门来,半天没有动静。我有些担心,就在他的办公室前走来走去。望进去。他低头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一个高大英俊博学沉稳的男人,此时此刻更显出让人揪心的凄凉。我敲敲门:“哲巴,如果谈话能让你好受些,你知道我总是很乐意的。”哲巴打开门,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搂住我的肩膀,我感到他的手冰凉,身体在颤抖。在中午的告别午餐上,他强作笑颜,但什么都没有吃。我们都知道他的情况:他不仅仅只是丢了一份工作。公司正在给他办绿卡,也就是说绿卡的事也泡汤了。如果他不能很快找到另一个公司,他的签证到
期后就可能被迫离开美国。
几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们都没有哲巴的消息。突然一天,他打电话过来说需要我们做他的reference。我问他这么久也没来电话,干什么去了?他说他刚刚从医院出来,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手头刚好有一份专利文件需要他这位专利发明人签字。我和克里斯廷决定去看他。他显得很激动,连连说:“快来、快采啊,我很想你们!”
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让我们感慨万分。哲巴为了避开每天的交通堵塞,早上不到七点就赶到公司,晚上七点才离开。而且路上要花费近五个小时!从未听到他有任何怨言,可见他多么重视这份工作。哲巴的家坐落在丛林掩映的桑塔克鲁斯。刚刚拐进那条通往他家的小路时,就看到他和太太已经站在门前等我们了。见到他。我们都大吃一惊:他足足缩小了一大圈!原来的那个挺拔潇洒的英俊男人,如今已显出了苍老。他的太太很漂亮很温存。她抱出很多相册给我们看。美丽的俄罗斯。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孩子。慈祥的老人,她说她非常想念家乡。他们惟一的儿子现在在加拿大。英俊健美一如年轻的哲巴。
哲巴的太太在附近的一个花店工作,工资比较低,也没有很好的福利。鉴于哲巴的健康状况,医疗保费高得惊人。每月要交近两千美元。他的太太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哲巴身体一直很棒。不知为什么会病得这样突然。除了心脏外,还发现他的肺部有两块阴影,需要做另一个手术,但他现在身体还很弱…,哲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太太说:不要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在家里,哲巴仍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不禁想起那天在办公室他凄凉悲伤的样子和午餐时强装的笑颜,暗想该是多么大的压力狠狠挤压着这个原本健康的男人,致使他的心脏已不能再承受,不禁眼睛一热……
从哲巴家里出来,克里斯廷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说:“我们再来一次,好吗?让我们为他祈祷。祝愿他手术顺利!”
认识哲巴时是我刚到美国不久,英语反应很慢。他跟我讲话总是出奇的耐心。而且绝不放过我的任何错误。我问他:“是不是俄罗斯人都这么认真?”他愣了愣,红了脸,说:“噢,对不起。如果我显得太挑剔,请你原谅,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刚到加拿大时。是多么希望有人给我纠正英语啊!”由于父母的原因,我很喜欢俄罗斯的文化和艺术,喜欢跟他谈柴可夫斯基、谈肖斯塔科维齐、谈叶赛宁,还告诉他少年时是如何偷偷爱上了保尔·柯察金,是如何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我说:“我们中国人的哲学是中庸之道。崇尚谦和容忍,这些在你身上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新奇。”他问:“何以见得?”我说:“那次谈《天鹅湖》,我出口说成了鸭子湖。你不仅没跟我急。还一笔一划地把Swan写在手心上给我看。换成我。要是谁碰了我心中的偶像,我嘴上即便不说,脸上也会表现出来。”他哈哈大笑:“Amy,我喜欢你的率真!”他拿出一盘磁带,说:“这是我为你录的。”原来他的大提琴拉得非常好,磁带上有他拉的圣桑的作品和一些我喜欢的俄罗斯民歌。老实说,那些俄罗斯民歌与我在中国听到的有很大的不同。
诚信的忧思
朋友“洁癖”。道德方面的“洁癖”。垂头丧气的他告诉我他做了这样一个试验:他把一种电脑配件用每组10个的单位放到eBay上卖。在发货时故意多放一个。结果这个多出来的配件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十几位购买者中没有入表示多收到一个配件。尽管半数以上的人给了他好的评价(feedback)。这让他很伤心:“诚信”哪里去了?
我崭新的Lexus在自己办公楼前的停车场被人倒车时刮伤。很明显,这样明显的伤痕驾车的人是不会毫无感觉的。公司的保安查出了肇事的车辆和车主——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同事。保安问我:“你要去问她吗?”我说“算了。”既然她没有主动承认,我已经没有兴趣去查问了。车的伤痕可以修复,但忽然之间诚信动摇了,尊重减弱了,难看的伤痕移到了心上。
儿子到一个公司去面谈,双方都很满意。来了,儿子补充说:“我计划一年后回学校继续攻读下一个学位。”对方一听自然收回offer。我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儿子根本不应该画蛇添足。儿子说:“这是事实。公司的项目都是有计划和连续性的,这样他们可以做好安排。至少我不能骗人家啊!”尽管你出自名校、尽管你身怀绝技,尽管你满腔热情。诚信的代价是没有人买你的帐!我劝他以后人家没有问,你根本不用声明。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诚信问题。天真的他原打算工作一年,积累一点实际经验,再回校继续攻读更高的学位。现实并没有给他的“诚信”多少祝福——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为参加一个征文比赛,打算翻译一篇我的旧作《Wife 1,0》。那是我在1997年用中文写的。这篇文章投稿数月后,我偶尔在上海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但作者的名字却不是我。给该杂志去信也一直没有接到回复,我自己也就懒得再伤神了。由于当时我的一些诗歌也同样被剽窃,我索性关掉了我的网站。九年后的今天。我好奇地上网Google了一下《Wife 1,0》,英文版的不仅已经存在,而且遍及整个互联网,其链接高达14.000.000处(截至08/3I/06)其中一些原版(报歉,只好这样称呼了)上用的扑克、集邮、啤酒、泡吧之外,还加上了足球、赛马等等。五花八门!而我这个1,0版本的女朋友(girlfriend 1,0)也升级到了7,0了。面对这样的汪洋大海。我已经不能再使用那篇原本出自我手的文章了!你要追究事实,你要讲求诚实吗?如果你不想毁掉你的心情,你的peace ofmind,那么你就闭嘴吧、你就缴械投降吧!
记得大约二十年前,妈妈到德国进口一套设备。两个公司竞争得很厉害,价格基本相同。性能不分上下。但是问题出在了谈判的人身上。一位极力宣扬自己公司的产品,贬低竞争公司的产品。而另一位在宣扬自己公司的产品的同时,不仅没有贬低对方,而且还指出对方比自己优胜的地方和解决方案。最后的结果是选择了后者。狭路相逢“诚信”胜!这个故事一直影响着我的判断力。可是,现在是怎么了?不想妥协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伤痕划到了心上。
朋友本打算给这些购买者一个提醒,企图唤醒沉睡的“诚信”,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怕看到更不诚信的事情。诚信是保持这个世界干净的基本道德准则,他说:你在文章里提过“Eyesfrom above”,而心中的眼睛呢?它们还在注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