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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泥

2009-10-10徐广慧

当代小说 2009年10期
关键词:煤块三宝二宝

徐广慧

1

北风呼啸着从大街上跑过,扬起的沙子灌了雪泥一嘴。“呸呸”。雪泥吐了几口,嘴里还是咯嘣咯嘣地响。

“咳咳咳”,8岁的女儿二宝从地摆车上欠起身子也跟着吐了几口,接着咳嗽起来。二宝感冒了,嗓子里有痰,咳嗽的时候,伸长脖子,抓着胸脯,像是要把肺吐出来。

“宝哎,慢点!别整菜上了!”

雪泥趴下身子,伸出胳膊护住地排车上的菜。车子上的菜是用塑料布盖着的。可是雪泥不放心,她把塑料布扯开,看了看,黄瓜鲜着哩,嫩着哩,头上还戴着黄花哩,没沾一点口水。雪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她一边往地下拾掇菜,一边对还在咳嗽个不停的二宝说,“叫你在家陪姐姐写作业你非不,看看,又厉害了吧?药那么贵,你知道感冒一回得……”

“娘。你别管俺,俺不吃药,俺要陪娘卖菜!”

二宝说这话时已经跳下车子,开始帮着娘往地上搬白菜。她弓着腰,鼓着腮帮子,吭叽吭叽一口气搬了三大棵。

雪泥把一块破麻布片铺到地上,破麻布片很快成了菜们的舞台。茄子辣椒西红柿,像一个个多情的模特,在舞台上搔首弄姿的。摆好菜,二宝耸起肩膀,从胸腔的深处使劲呼出一团白气,两只红萝卜似的小手在白气里猛抓了几下。二宝估计是喝了风,一个大大的喷嚏像条无形的链子从二宝的胸腔里拽出一大串咳嗽来。大街上的人在风里,都像是被狼撵着,踉踉跄跄,连走带跑的。两个挎篮子的妇女,往这边斜了一眼,拐到路口北边的那个菜摊上了。二宝不高兴地努了努嘴,“娘,咋不喊呀?”

雪泥歪在马扎上,身子向后仰着,斜靠着树。她面无表情,目光像一只受了伤的猫委屈地蜷缩在眼窝里,

“娘,娘,你咋着哩?你咋着哩娘?”二宝脸都白了。白得跟纸一样。

像一只迷路的燕子找不到栖息的枝头。雪泥张得大大的嘴无助地悬在空中。她鼻子委屈地抖动了几下,眸子里的波光化作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骨碌碌滑下来。

“好哭不是好孩子!喜喜,娘,你喜喜呀!”二宝伸出小手,用手指头把娘脸上的泪珠一个个轻轻地擦掉,“娘,你放心,爹会回来的!他说过过年的时候回来,俺们拉过钩!”

雪泥抬起头,把二宝搂进怀里,记忆滑进了十年前的深处。泪眼婆娑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男人——黑煤块。

2

也是个冬天,也刮着呼呼的北风,雪泥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大褂子,头上箍着一条花手巾,佝偻着身子,在煤窑的废渣堆上拣煤。弟弟妹妹等着交学费,雪泥想多拣点,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

“饿了吧?这个,给你!”像是一块会行走的煤,男人在她跟前停下来。

雪泥愣了下,摇着头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说不吃,可是,嘴还没张开,一整个热气腾腾的窝窝已经在她手上了。窝窝金灿灿的,上面印着黑煤块几个粗大的黑手印。现在雪泥的手印又印在了黑煤块的手印上。雪泥手里热呼呼的,心里热呼呼的,眼里也热呼呼的。雪泥抬起头,黑煤块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对白眼珠和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从此,雪泥经常去那个煤窑拣煤,虽然在山的那边,但那里总有一堆煤等着雪泥去拣。雪泥知道,那是黑煤块提前给她拣好的。有一回,雪泥在煤渣堆旁边拣到一个好看的发卡。后来。还拣到一块崭新的花布料。再后来,雪泥就嫁给了送她花布料的那个黑煤块——黄泉生。

从小到大,雪泥从没对父母说过半个不字。娘说去做饭,雪泥就去做饭;爹说去拣煤,雪泥就去拣煤。这一回,雪泥也不知道自己咋着啦,自从吃了那个热气腾腾的窝窝,梦里眼前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黑煤块。娘指着她的眉头骂:俺咋这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王八羔子!俺这张老脸都叫你给丢尽了……有时候,娘骂得比这还难听,能把雪泥的脸揭下两层皮来。但这些对于雪泥来说都算不得什么,雪泥最怕的是街坊邻居的白眼,是那两丈高的吐沫星子,是人家嘴里蹦出的一个个恶毒的字眼:柴妮子,不正经,搞对象。

雪泥想听娘的话,别说在窗屋里反思一天,就是锁她三天三夜她觉得也不过分。她已经深深地认识到。她的行为的确给她的家庭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但是,左思右想,她还是不能压制住心田上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的感情。那天天还没亮,她从反锁的屋子里钻出来,拿着她的花布去了集上。她找到一家裁缝店,让人把布料裁了裁,做了件花褂子。雪泥还把那个粉色的发卡戴在头上。黑煤块说,试试这条裤子,买了好几年啦。没穿过,还新着哩!雪泥有些脸红,说,留着你穿吧!黑煤块说,这么新的衣裳,俺穿就浪费了。雪泥想了想,就把裤子穿上了。黑煤块蹲下去,替雪泥把裤腿挽了两圈,左右看了看,说,正好,就是肥了点!雪泥抿着嘴说,没事,肥点穿着得劲儿。雪泥的鞋还露着冻得又红又肿的脚趾头,黑煤块有些发愁。雪泥把脚抓挠起来说,到时候俺这样就看不着了。

雪泥跟黑煤块去了黑煤块的家。黑煤块的爹早死了,哥哥去地里还没回来。黑煤块他娘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官椅上拣绿豆,他嫂子搂着孩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黑煤块他娘把腿上的箩筐端起来,放到旁边的箱子上。然后,把炕上烂七八糟的东西卷了卷,掖到被子后边。

“坐下吧!”黑煤块指着他娘刚刚拾掇出来的一块空地,对雪泥说,

雪泥说:“不啦,俺站一会儿就行!”

黑煤块他娘说:“坐吧妮,别拘巴着!”

雪泥抬了下头,低声说。“没事,俺不累得慌!”

黑煤块他娘伸出右手,用小拇指的长指甲剔牙,剔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问,“多大啦?”

黑煤块说:“过了年就17啦!”

黑煤块他娘把雪泥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说,“小模样倒还不赖!”又扭头问,“他嫂子,说说,你的意思呢?”

黑煤块的嫂子把左边的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把孩子倒了个头后,又把右边的奶头塞进孩子嘴里。

“就是个儿不大,不知道劳力行呗?”嫂子瞥了眼雪泥支支吾吾地说。

黑煤块他娘说,“上山下山,能扛一袋棒子(玉米)就行!”

“能能,别看她个儿不大,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能干,姊妹五个,她排行老大!”

雪泥后来不止一次地对人说,俺那时可真是一根筋啊,为了个男人连家都不要了!

“你敢!你要是再和那个挖煤的来往就和这个家彻底断绝关系,永远别想再回来!”

爹都快气炸了,他把手里的筷子捐了,满嘴的牙还是咯嘣咯嘣地乱响。爹管不住自己的脚了,他那两只大棉鞋像吃撑了的皮球,在屋地上蹦跶了好几圈,还是停不下来。他一扭头。发现了缸根下的一摞碗,就紧跑了几步,把碗高高地举起来,“啪”地摔到了地上。

她娘正好走到门口,那些碗像飞碟似的从她面前嗖地飞过去,在屋地上稀里哗啦地开了花,声音真大,真吓人!雪泥的娘一哆嗦,眼睛都跟着直了。等缓过神来,她一把抓住雪泥的胳膊用力捋拉着,“王八羔子,挖煤的其实就是个活着的死人,命早就攥在阎王

爷手里啦!再说,他比你大10岁,你要是真跟了他,以后还叫俺咋着见人啊?”

雪泥没吭气。一个月后雪泥就嫁了。嫁的时候,雪泥的娘家没来一个人。从此雪泥就从山的这边到了山的那边。

3

一晃就是十年。

十月十三日下午5点,矿上瓦斯爆炸,黑煤块被压到了井下。事故发生后,雪泥只去了矿上一回。雪泥问,找到了呗?矿上的人说,找着哩!

别的遇难家属都住在了矿上安排的招待所里,雪泥没有,她在矿上点了个卯就回来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睐,她得赶紧回去给孩子们做饭。

其实,雪泥也不是不想去矿上,是黑煤块不叫。早在几年前,黑煤块就给她立下了规矩,不叫她去矿上。几年前呢?三四年,或者五六年吧,雪泥记不清了。雪泥只记得那次去矿上给黑煤块送衣裳,黑煤块气得直哆嗦。回家后,黑煤块多少天都不给她说话。她当时纳闷,问为什么不叫去。黑煤块不说。再问,黑煤块就急眼,说,你不想叫我活了是吧?要是不想叫我活,你就把自己脱光了摆到集上展览展览去!后来有一回黑煤块他嫂子骂雪泥狐狸精,她才从嫂子嘴里知道,原来那个矿上有个怪事:凡是媳妇长得好看的矿工,命都不长。当时嫂子还举出好几个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从那以后,雪泥连镜子都不敢照了。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要是谁说她长得俊,她便觉得人家是在挖苦她。没办法。谁叫她长得好看哩?王家坪的男人愿意看她,就是小媳妇老太太都撵着跟她说话。她叫算命先生看手相,算命先生掰着她的手,眼瞪得像铜铃。她问咋着哩?算命先生摇了摇头,扔下她落荒而逃。雪泥嘴上不服气,说算命的是阴阳怪气的骗子。可是从那天起,雪泥便再也没有去过矿上。

想到这里,雪泥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黑煤块在时,总喜欢拿手指头刮她的鼻子,每次,她都会用手打开。说他老不正经。可是现在,她多么希望黑煤块再来刮刮她的鼻子啊!为了他,她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生她养她的父母和一娘同胞的兄弟姐妹,成为沦落他乡的一只孤雁。他答应过年的时候要给她买一条新围巾的,咋能说话不算话,扔下她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呢?不可能!雪泥不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月来,雪泥天天站在门口看。雪泥相信,黑煤块一定知道她在家里等着他,一定,她相信,黑煤块不会就这样扔下她不管的。

雪泥擦干泪,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空荡荡的大街被风刮得干干净净,像一只冷嗖嗖的玻璃瓶,连一片干瘪的叶子都找不到。雪泥突然想。下一场大雪该多好啊,雪花大一点,最好有天那么大,把人生的一切烦恼都埋到地底下。雪泥这样想着。仿佛真的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可是菜呢?雪泥一伸手,碰到了脚下的大白菜。今天的菜还一点没卖哩……

雪泥没有喊,就那样干坐着。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中年妇女,问了问价钱,摇了摇头失望地走开了。后来又过来一个老嬷嬷,深情地摸了摸她的菜,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雪泥沉重地叹了口气:也是。别看穷山沟,这菜的价钱比城里都要翻几番。挣钱这么难,谁舍得吃啊?!

雪泥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一下子批这么多菜,天冷得厉害,要是拉回去,在家冻上一晚上,第二天非烂光不可。

三九天,雪泥的鼻尖冒出汗来。凛冽的北风扯着路边的枯树枝在空中翻跟头,越翻越带劲,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见二宝在怀里塌眯上了眼,雪泥急忙将她晃醒。

“冻死人啦,起来,快起来跑蹬跑蹬!”

“嗯,我捡树枝去!”

二宝并没有睡,她从娘怀里跳起来,一蹦一跳地朝北边的胡同跑去。

4

“买菜!”

像天籁之音。“买菜”两个字顺着呼呼的北风卷人雪泥的耳朵,她瞪大被风吹细了的眼睛,见风里果然立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男人三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子瘦得像麻秆。风大,男人一米六几的个子在风里摇摆了好几下才站稳脚。

“买菜啊?”

雪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就像小时候手里捧着蒲公英,惟恐一呼气就会飞了似的。

“嗯,买菜!”

风突然变得那样温暖,柔和,把雪泥的心吹皱了。她把掉到脸庞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拿起秤,柔柔地问,“要哪个啊?”

“一样来点儿。”

雪泥听了一愣,愣过之后,嘴角扯出一丝笑。她端着秤盘子,等男人挑菜,可是男人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点儿没有动弹的意思。雪泥想,天忒冷,男人是想让她替他来拿菜吧。于是雪泥窝下腰挑起了黄瓜:粗的不要,细的不要,弯的不要,不带刺的不要,没花的不要……挑了一会儿,雪泥的动作就慢下来,她不知道到底该装多少,就抬起头看了眼男人。

“你……”男人指着雪泥突然叫了一声。

“啊?咋着哩?俺……俺……您看这些菜……新鲜着哩?……”雪泥仿佛受了惊吓,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整旬的话来。

“啊?你是……”男人拍着脑门,脖子朝一个方向使劲拧着,那架势似乎在一条很熟悉的路上寻找刚刚丢失的脚印,因为离得太近太熟悉,反而怎么都找不到。

“啊!想起来了!你是……你的酒窝……哦……真的,……真好看……!”男人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泥。雪泥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挑菜。

“天这么冷,要多了会冻坏的。”雪泥说。

“没事,装吧!多装点!”男人声音亮了许多。

男人要了黄瓜、茄子、土豆、白菜。还有一大堆红辣椒,共五十八块九,雪泥收了他五十块。

还有一些,晚饭的时候串串胡同就完了。雪泥这样想着。突然发现风竟小了许多。

“娘——娘——这下可有柴火烧了!”

二宝像个凯旋的士兵一样,身上插满铠甲似的树枝,从胡同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出来。二宝把树枝捆起来,搁到车尾巴上,然后帮雪泥把最后的一堆菜收拾到车里。

5

大宝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写作业,见娘回来了,把手里的作业本举得老高,“娘,作业快写完啦!”

雪泥走过去,弯下腰,在大宝的脸上啵地亲了一下,“好!”

“娘,俺在校里就写完啦!”二宝坐在地摆车上,一边往车子下扔树枝一边扭着头朝娘喊。

“好,好,都好!”

“娘,三宝好呗?”三宝在窗台底下玩泥巴,见娘亲了大宝。又亲了二宝。噘起嘴,不满地白瞪了娘一眼。

二宝说,三宝,你拿手指头摸一下鼻子,乖孩子都能摸着自己的鼻子。

三宝忽闪着大眼睛想了想,伸出沾满泥巴的手在鼻子上摸了一下,二宝跑进北屋,很快叉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她把手里的镜子递给三宝说,三宝,快照照镜子,看看好看不?三宝把头伸过去,朝镜子里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大家都跟着笑起来,雪泥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大宝捂着肚子出溜到了椅子底下,二宝指着三宝的鼻子,笑得像个不倒翁,前俯后仰的。

天黑了,没有月亮,雪泥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呆滞的目光像两枚钉子,深

深地钉在眼前的黑里,一只蜘在外间屋的缸根下吱吱地叫了老长时候,不知是困了还是累了,叫着叫着突然就不叫了。这时一种比蜘的吱吱声更响的声音传人雪泥的耳朵,那种奇怪的声音一直持续了老长时候,雪泥在那种说不清是什么声音的声音里看到了一丝光亮,很快,那光亮点燃了整个房间。

“咋还没睡?”

黑煤块立在炕根瓮声瓮气地说。

“你呀,咋才回来?渴了吧?俺去给你倒水!”

“别价,俺不渴!”

黑煤块摆摆手,叫雪泥躺下,然后把肩膀上的尼龙袋子撂在炕头上,解开,掏摸了半天,从里边拽出一条方格围巾。

“快箍上试试,可软和啦!”

黑煤块说真真切切。雪泥抬起身子,伸手一抓,又一抓,什么都没抓到,再抓时,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到了。亮光没了,黑煤块没了。雪泥的手里眼前全是黑。

“狐狸精,克夫精!有你一天,我们王家就别想安生!一张白萝卜脸,整天晃过来晃过去的,现在得(dei)了吧,把自个儿男人咒死就歇心了!”

嫂子的破锣嗓子夹杂着深夜里那一声声难听的吱吱吱声,充斥了雪泥的大脑。把雪泥的头盖骨掀得一鼓缩一鼓缩地疼。窗户从黑夜里冒出来,天还没亮,雪泥却再也睡不着了。

桌子上,那面丢失了许多年的长方形镜子,发出幽暗的光。打在雪泥张皇失措的脸上。炕早就不热了,屋子里清冷清冷的,雪泥只穿着个小汗褟竟一点都没觉得冷。雪泥下到地上,趿拉着鞋坐到镜子前。

“脏脸!臭脸!妖精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雪泥猛地伸出两只手,在脸上一阵乱抓……随即,一道道血波淋像跳跃的五线谱,在雪泥的手指下滑开……

“别——别呀娘——别——”

二宝从被窝里爬出来,从后面拽住雪泥的胳膊,

“喜喜,求求你啦娘!快喜喜,娘哎——,你别这样地,俺怕呀娘,你快喜喜呀娘,二宝最好看娘喜啦,快喜喜娘,娘喜起来岗好看啦……”

6

三四点钟。到处黑灯瞎火的,雪泥在院子里摸着地摆车,小心地推到大街上,借着从户家漏出来的一点微弱的灯光,晃晃悠悠向十几里地外的批发市场移去。批发市场的老六告诉过雪泥:卖菜,一是菜好,二是嘴好。雪泥嘴不行,不会吆喝,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大街上死等,所以,雪泥就把心思放在了菜的质量上,去得早了批点好菜,也好出手。雪泥咬着嘴唇再一次下定决心。等黑煤块回来了要给他个惊喜,让他看看,女人也是可以养家糊口的,叫他从此不要再到矿上去了。

“卖菜的来啦——谁要菜?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白菜豆角菠菜土豆,有要的不——”从东街到西街,从南街到北街。雪泥推着地摆车,一路走一路喊。雪泥把天喊亮了,把嗓子喊哑了,也没卖掉一斤菜。以前经常买她菜的二大娘,开开街门,见雪泥立在门口,迈出门口的一只脚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脚跟还没立稳就慌里慌张地缩了回去。

“二大娘,来,剩下这几个西红柿也不值当地卖了,拿回去给孩子炒炒吃吧!”

雪泥朝二大娘大声喊。雪泥的话音没落,“砰!”二大娘身后的大门就关住了。

“熊孩子,没眼色,快点回去!”

胡同那头,迎面走来的春生媳妇揸着两只手,像撵小鸡一样把两个孩子赶回家……

“自给啦!大白菜新鲜西红柿,白给啦,一分钱不要!……”

雪泥冲着春生家的一扭一晃的大屁股可着嗓子喊。喊得二大娘院墙上的碱土刷刷地往下掉。

7

这天,雪泥卖菜回来太阳都上到二黑家的房上了。

“都什么时候啦,咋才回来?”

嫂子站在太阳底下和二黑家的说话,看到雪泥突然抹着腰蹦跶起来。

“咋着哩?”

雪泥以为孩子们怎么了,回答的声音有点慌。

“哎呦呦……你脸……咋整地?被谁啃的?泉子走了没几天……你……你就……你起这么早?到底干么去了?"

雪泥不说话,低着头去院子里拤柴火。嫂子跟在雪泥后边,像个青蛙似的一会儿跳到院子里一会儿蹦到北屋,嘴里呱呱呱地叫个不停。

“都半个月了,泉子到底是死是活你快去看看呀?别整天价装憨扮呆的,到底什么意思啊你?……”

“找到了呗?”雪泥说这话时并不看嫂子,雪泥急着烧火。那些柴火才经了雪,很潮,雪泥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着。

“没找着?没找着你就不去了是吧?你哥哥一个月都没揭石板啦,天天在矿上盯着,你倒好,不疼不痒的,在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跟没事人一样!哎呦呦,俺兄弟娶了你可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啦!”嫂子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肚子一鼓一鼓的。

“孩子得上学,吃饭,俺耗不起!”

“耗不起?熊舅子,你咋是这样的人啊?你耗不起你哥哥耗起了是吧?你知道你哥哥这一天得搭进去多少钱呗?”

“叫哥哥回来吧,泉子认得家,等找到了他自己就回来啦。”

“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在那儿等也没用!”

“你?你?去!熊舅子,你今个儿就给我去!要是不去,现在立马从这个家里给我滚出去!”

孩子们都起来了,听到外间屋的喊叫声,扒拉着门帘往外看。脑袋挤成一排。

“嗯,俺去!等孩子上学走了俺就去。”雪泥趴在灶火坑里一边吹火一边说。

火烧着了,滚滚的浓烟翻卷着在屋子里横冲直撞。雪泥捂着鼻子,呀呀叫着。退到门外。嫂子还想说什么,可是那些烟不叫嫂子说话。

“哼,熊舅子,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真是气死俺了!”

嫂子捂着鼻子,扭着超级大屁股,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

8

打发孩子们上学后,雪泥把三宝送到婆婆那儿。跟着嫂子去了矿上。

煤窑离王家坪不远,但四个小时的山路足以让雪泥窒息。下了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便进人了永宁煤矿。路是黑的。两边的山都被一层黑色的煤粉覆盖了。嫂子在前边,雪泥在后边,拉煤的车一辆接一辆从她们的身边轰隆隆地驶过,扬起的尘土像一团黑雾。不久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看来矿上已经正式开工了,雪泥的步子有点急。

“到那儿就哭,哭厉害点!”

到了一排破房子跟前,嫂子小声嘱咐着。雪泥点了点头,心想这哭还用教吗?说是这样说,可是雪泥到底没哭。在那栋破房子里,雪泥见到矿上的一个领导。黑煤块的哥哥也在那里。

“这就是俺弟妹,她有心脏病,稀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家里还有仨孩子,都指望俺哥哥活命哩!”

黑煤块的哥哥指着雪泥给领导介绍。雪泥有点吃惊,心想自己哪有什么心脏病呀?为什么要说自已有病?嫂子使眼色叫雪泥哭,雪泥想哭,可咋着也哭不出来。这次瓦斯爆炸,死了13个,伤了4个,失踪2个。黑煤块就是失踪的两个人中的一个。雪泥心里明白,一个月都没找着,失踪其实就是死亡的意思了。矿上对失踪人员的赔偿跟死了的一样。

领导又给黑煤块的哥哥说了些什么,然后叫雪泥在一张纸上签字。雪泥

有些犹豫,说希望领导能再找找,找到就叫他赶紧回家,说俺和孩子在家里等着他哩。

领导说行,还找着哩。雪泥说,真找着哩?领导说,真找着哩!雪泥这才哆哆嗦嗦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雪泥。看着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名字,雪泥的眼泪终于出来了:孩子们喊她娘,黑煤块喊孩子她娘,婆婆喊她泉子家的,哥哥嫂子喊她你,卖菜的时候人家喊她哎。多少年了。很少有人叫过她的名字,要不是今天叫签字,她还真忘了自己叫李雪泥了。

回去的路上,雪泥记起十年前自己和黑煤块在矿上相遇的情景,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嫂子气哼哼地白瞪了她一眼,说贱骨头,刚才叫你哭你不哭,这会儿又装开蒜了!

回到家后,雪泥蒸了一锅窝窝头。一个人跑到矿上,手里捧着窝窝,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呆呆地坐了一天。雪泥说,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得告诉俺,以后俺上哪儿找你?

9

雪泥又去卖菜了。

这是雪泥从矿上回来后的第一次出摊。还是在王家坪村西的十字路口。王家坪是个小镇,处在几个村子的中央,虽然没有大的集市,但是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出摊后雪泥又碰见了那天买她菜的那个男人。男人穿戴整齐,鸡窝一样的自来卷头发硬生生地被拉直了。那一根根倔强的头发极不情愿地歪向一边,像是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尽管眉头的皱纹里还有没洗掉的黑泥,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各部分的界限总算是明确了。不像上次,从远处看,整个脑袋黑乎乎的。就像漂在污泥上的一堆烂草。

“李雪泥,”

“嗯?”

雪泥抬起头,正好碰上男人火辣辣的目光。男人翻天覆地的变化令雪泥惊讶不已。此时的男人仿佛成了一篇扣题严谨的议论文,每一言每一语都在告诉雪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一层意思一旦被悟出,雪泥马上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垂下眼,低声说,买菜啊?

男人眯缝着眼睛说,买菜,矿上今天要来人!

雪泥抬起头问,原来你是矿上的啊?

男人说,嗯,俺叫张大鹏,永宁煤矿的。

雪泥瞪大眼睛,吃惊地说,噢,张大鹏,你,你也是这个矿上的啊?

男人使劲点点头,是啊,夹在石板缝里的肉饼!

雪泥不吭气了,开始称菜,还像上回一样,男人一样要了些,总共九十九块六毛钱。男人给了一百,坚决不让找了,雪泥摇着头说,不行,没那么多!男人说,咋不行?上回不是还少要了么?这次就算是把上次的零头添上了。

雪泥说不过他,跟他夺扯了一会儿便不再夺了。雪泥把钱塞到一个蓝布包里,冲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二天雪泥又碰上了那个男人。男人说,雪泥。你今天菜我包圆儿了!

雪泥惊讶地说,这么多你能包圆儿?男人说,咋不能,矿上好几千张嘴等着吃饭哪!

雪泥高兴坏了,那俺批发价给你!

男人笑着说,真的?

雪泥说,你这么照顾俺,俺再不给便宜点就说不过去啦!

“雪泥……”

男人的目光色迷迷的,在雪泥身上到处乱拱。雪泥羞怯变成了愤怒,她把菜上地摆车上一甩,说,“你走吧,这菜俺不卖啦!”

男人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雪泥的手说,“泉子不会再回来了,让俺替他照顾你吧!俺是认真的,要是骗你俺就是狗!”

提到黑煤块,雪泥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一塌糊涂。男人撩起褂子角,一边帮雪泥擦脸上的泪一边说,“雪泥,求求你别哭啦!都是俺的错,俺向你道歉好不好?你打俺骂俺都无所谓,但是你自个儿别哭,哭坏了身子孩子谁管?”

雪泥不哭了,说,“你,咋什么都知道啊?”男人说,“俺们一个矿上的啊,出事后别的家属都去了,就你没去。后来,你去了一趟就匆匆走了。那回,矿上的兄弟都去看你了,就你自个儿不知道。”

“真的?你真是永宁矿上的?”

“哄你干么?不是永宁矿上的,还能知道你和泉子的事吗?”

“咋到这儿来买菜,多远啊?”

“因为你的酒窝好看,真好看!俺看了后什么都干不成了,光想着……”

10

这天,雪泥没去卖菜,雪泥家里失盗了,值钱的东西不值钱的东西全给人拎走了,雪泥卖菜的地排车也没了。雪泥去了黑煤块哥哥家,见地摆车在哥哥家院子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侄女在院子里踢毽子,脖子上的杏核项链随着她那两个飞舞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

“红红。”

雪泥喊了一声。红红把掉到地上的毽子捡起来,不屑地看了雪泥一眼,继续踢起来。

“给婶婶!婶婶去给你买糖!”

“不给!这是爹给俺的,为什么给你?”

“给你买糖,婶婶这就去给你买,行呗?”

“谁稀罕你的糖!”

红红脖子上的杏核项链是雪泥结婚那年黑煤块用杏核和红毛线给她穿的,多少年来一直藏在箱底的。那条项链是雪泥惟一的一件首饰,如今黑煤块没了,项链一下子变得更加珍贵。看着项链就要掉下来的样子,雪泥急得直跺脚。

“昨着哩?喊吵么?”

嫂子大声叫唤着从屋里跑出来。雪泥不好意思再给小侄女要,就站起身,一只手抓着地排车车把。一只手扶着座子说。“嫂子,俺把车子推走啦?俺得去卖菜!”

“哼!卖菜?回家照照你那白萝卜脸,看看王家坪谁还买你的菜?!”

嫂子把车子从雪泥手里扯过去,一脚踢到了墙角。

“你?这是俺卖菜的……”

“什么是你的?你自己说说,王家坪的哪一样东西是你的?泉子下煤窑卖血卖汗养你这么多年,你呢?一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你说你昨还有脸在王家坪待着啊?”

雪泥的脸刷地白了,心像刀割一样,一鼓缩一鼓缩地疼。嫂子说到了雪泥的痛处。这辈子,雪泥最大的愿望就是给黑煤块生个小予(男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生一个是闺女生一个是闺女。连续生了仨,雪泥便不敢再生了。计划生育罚款一次交好几千,黑煤块给罚怕了,就说算了,闺女小子都一样。可是说归说,哪能一样?看见邻居家的小小,黑煤块眼里射出的亮光跟见到金子一般!

卖不了菜,雪泥就上山砍柳条。雪泥见嘎子编过柳筐,一个能卖七八毛。编柳筐不需要什么本钱,也不需要什么力气,仗着工夫上就行,比卖菜不次。雪泥天天上山,不久,家里的柳条便堆成了小山。编柳筐时,雪泥编一会儿愣一会儿,总是恍恍惚惚的,静不下心来。令雪泥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雪泥正坐在门限上编箩头,嫂子突然进来了,后面跟着个中年男人。雪泥认得,是村东的老万叔。

“老万叔,您今个儿咋这么稀罕?”

雪泥站起身招呼。

“俺,…,,看看房子……”

老万叔看着雪泥。结结巴巴地说。

“看房子?看什么房子?”

雪泥手一哆嗦,编了一半的箩头掉到了地上。

嫂子和老万叔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开始在院子里砍价钱。“七千二!要就要不要拉倒!”嫂子很响地拍了下巴掌,斩钉截铁!老万叔没再吭,跟着嫂子出了门。

“别!你们不能这样!这是俺的家,

把房子卖了,以后叫俺跟孩子住哪儿啊?”

雪泥撵出去,对着那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两个背影大喊。那两个影子都沉迷于各自的小算盘里,没人理会雪泥那空洞而苍白的哭喊声……

自从老万叔来看过房子后,雪泥便再也无心编柳筐了。她锁上门,随着自己的脚步来到大街上。别的女人在婆家受了委屈。跑到娘家哭一番,诉诉苦,或者叫娘家人来出出气,可是雪泥早就没有娘家人了。从出嫁后变为女人,雪泥便成了风中的叶子,风怎样吹,雪泥就怎样旋转。雪泥没有根,雪泥跟自己的根断了。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雪泥听说她娘得了心脏病,便提着一大嘟噜东西去看,刚到门口,就被她爹看见了。,

“找谁?俺们不认识你!”

雪泥的爹把雪泥的东西夺过去扔到大街上,砰地关上了街门。雪泥一直等到天黑,在门外跪了一晚上,喊了一晚上娘,最终没有走进那扇黑木门。女人是泼出去的水,那扇门对她关闭后就再没有开开。

不知怎么就到了以前卖菜的地方,雪泥在十字路口歪脖子树下的那个大磨盘上坐下。猛然发现对面柳树的枝条已经垂到了矮墙上。那绿色荡漾的柳条,像女人散开的辫子,那样长那样柔和。春天已经来了老长时候了,雪泥竟浑然不知。小鸟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家的屋檐跳到那家的屋檐,叽叽喳喳,炫耀着它们美丽的歌喉。眼前的美景雪泥没心思欣赏,她抱着膝盖,头无力地垂在胳膊上。

“你三轮呢?”

雪泥抬起头。见张大鹏立在跟前,不知咋的,看到张大鹏。雪泥的眼泪呼啦啦地就来了,她低着头,捂着鼻子。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你哭么?别哭!有什么事兄弟给你挡着!”

张大鹏去抓雪泥的手,这一次雪泥没躲,张大鹏就把雪泥一下子搂进怀里。雪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给张大鹏说了。张大鹏看着泪水涟涟的雪泥说,今个儿就跟俺走吧,去俺家看看。你要是满意的话就留下来,要是不满意就立马走人。

雪泥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行!孩子还得上学。

张大鹏说,有她奶奶怕么?再怎么说也是她孙女,她能眼看着不管?

雪泥想了想,说,俺回家换件衣裳。

张大鹏说。不用啦,我看你现在这衣裳就挺好。还换什么啊?咱们快去快回,你要是满意就回来接孩子,把她们全接过去,去那边念书。

雪泥眼泪汪汪地说,俺真是遇见好人啦,谢谢你呀!

张大鹏摸着雪泥的胸脯说,傻瓜,马上就是一家人啦,还谢么?

张大鹏的家在河北西部的一个小山村,雪泥跟张大鹏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然后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三马车,终于在第二天天擦黑时到了家。

11

五间石头房坐落在口子村中央,远远看去,断壁残垣,一片破败的景象。院子里的草长疯了,屋顶上、墙头上、墙根下的破瓦罐里,到处都是。屋子里情况更糟,八仙桌子上、椅子上、书条板上、中堂上、屋梁上,到处是厚厚的尘土。他们进去时,一只肥大的老鼠从八仙桌上扑通跳到了地上,穿过雪泥的两只脚蹭地蹿出北屋,钻进草丛里。雪泥嗷地叫了一嗓子。

“丽南这个死妮子,什么都指望不上。说叫她回来拾掇拾掇,就是不回来!”

张大鹏一边骂一边用手里的扫帚把子在空中飞舞。顿时。五间屋子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雪泥被灰尘呛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得退到院子里去拔草了。

“丽南是谁?”

吃饭的时候,雪泥终于把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张大鹏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老白干,一边喝一边给雪泥讲自己的过去。张大鹏说,俺媳妇半年前死了,丽南是俺大妮,在城里给人家干活。小子叫苗苗,三岁啦,在他奶奶那边。

开始时张大鹏还能说清话,半瓶酒下肚后就开始结巴了。雪泥去夺他手里的酒瓶子,没夺过来。他哈哈笑着,仰头把剩下的半瓶全倒进了肚里。

雪泥生气地坐到炕上,张大鹏便一下子扑过去,开始剥雪泥的衣裳。男人有的是力气。酒精更膨胀了男人的野性,三下两下,雪泥的衣裳就被剥光了。

雪泥满炕上乱跑。捂着自己的那个地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可是不大一会儿,雪泥就屈服了。虽然结婚十年了,可她这辈子跟男人做那事也才不过十几回。黑煤块整年都在矿上,偶尔回到家,急匆匆地压到她身上,三五分钟就把事办了,办完事,就呼呼地睡了。眼前这个男人不同,虽然已经烂醉如泥,但他的勇猛却带给雪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那种体验令雪泥销魂。

本来打算来看看,第二天就走的,可是走不了了,雪泥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一住就是三天。

“你真愿意把仨孩子都接来?”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雪泥一边收拾回家的东西一边问。

“那还有假?不把孩子接来,你还准备让孩子去哪儿?”男人从后面搂住雪泥的腰,一只手穿过褂子伸到雪泥的胸前,用力揉搓着。

“那俺到这边还卖菜!”

“不用,我不叫你吃那样的苦!我发誓要叫你享福!”

“那么多孩子。哪个不得上学,要是不正儿八经地干几年,连吃饭都是事呢。”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想那么多干么?我给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自然有办法的。对了。这次回去你可得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你那嫂子忒精,别叫她把你糊弄了啊!”

雪泥说,没事,俺知道该咋整。

男人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你一个人,连个商量的都没有,要是你那疯婆婆不叫你走可咋办?

雪泥说,没事,俺婆婆她人其实挺好的,只是俺嫂子脾气暴了点。

男人皱着眉头,倚在门框上吸烟,一根又一根。

雪泥夺过他手里的烟,说,你今个儿也回矿上吧!等俺把事处理好,你就把俺和孩子送回来,

男人把烟屁股狠狠地扔到地上,用脚踩住,抬起头盯着雪泥说,“我给你说哈,你回去后一定不要错主意,关键的问题一定不要轻易松口!世界上没卖后悔药的。把事办砸了可就没法收场了!”

雪泥说,行行行,你就别再婆婆妈妈的啦,俺说能处理好就一定能处理好!

12

雪泥理解的关键问题是孩子,在雪泥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所以,当黑煤块的嫂子问雪泥要不要孩子时,雪泥斩钉截铁地说。要。

“要孩子的话,那些钱就一分拿不到了!”

“钱?啊,什么钱?”

“装什么憨啊你?矿上给的那三万啊!”

三万?提起那三万块钱,雪泥脑子里乱哄哄的。矿上给了三万块钱的抚恤金。这雪泥知道。这钱在嫂子手上雪泥也知道。那是黑煤块的命换来的,雪泥不知道拿了那样的钱该咋着花,所以一直没跟嫂子提过。现在那笔钱像块沉重的大石头,把雪泥的心堵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跟灌了糨糊一样。恍惚中雪泥似乎又看到了黑煤块:黑煤块站在门口,正咧着嘴冲她喜呢。雪泥揉了揉眼,没看到黑煤块,倒看到窗台上的一只烟袋锅。啊!那是黑煤块经常捧在手上的啊!雪泥扑过去,把烟袋锅轻轻地拿过来,紧紧地攥

在手心。

“她是谁?你们……看看……她谁呀……”

雪泥的婆婆从里间屋的炕上出溜下来,扒着门框,仰着脖子,盯着雪泥的脸晡喃着。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知道你舍不得……”

嫂子有点想讨好雪泥,又有点不耐烦。这种复杂的情绪,把她的脸弄得像个夹着头发的馒头,想叫人看了不难受,真是太难了!

“到底咋着办?你快点!反正要是把孩子带走就得把钱留下!”嫂子压抑了半天的破锣嗓子终于爆发了……她把婆婆领到八仙桌跟前坐下,冷着脸说,“你也看见她这憨不拉叽的样了,疯疯癫癫的,还浑身是病。以后也就靠泉子那点钱养老啦!”

看到婆婆,雪泥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擦了把泪,使劲点点头说,“钱都留下,泉子活着时最疼他娘啦,把钱留给她老人家泉子知道了心里也好受点!”

婆婆七十九岁,头发稀疏。身子罗锅着,已经分不清是男是女了。婆婆不知道小儿子已经被阎王爷叫走了,也不知道儿媳妇马上就要改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像个小孩儿一样抓着雪泥的手说,俺想吃糖,你领俺去买糖!婆婆已经走不动了,每迈一步,都像才满周岁的孩子一样。左右摇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雪泥擦了把泪,把两块钱塞到嫂子手里,说时间来不及啦,嫂子去买吧!买点冰糖,吃了不上火。

雪泥把烟袋锅装进兜里,然后叫来了大宝二宝三宝。雪泥扑通跪到婆婆跟前,几个孩子也紧跟着跪下了。

“给娘磕头!”雪泥说。

“给娘磕头。”三宝跟着说。

“奶奶,给奶奶磕头!”二宝拽了拽三宝的衣裳。三宝愣了一下,就跟在姐姐们后边又说了一遍“给奶奶磕头,奶奶长命百岁,越活越年轻!”

“哎呀,天不早了,赶紧走吧?要不就赶不上车啦!”

其实嫂子并不知道雪泥要去哪里,等雪泥和她的孩子们和灰蒙蒙的天连到一起,在天幕上彻底消失,她立在村头的那半个破磨盘上。手心里还攥着汗。

张大鹏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等着,雪泥的准时出现令他兴奋不已,他把提前买好的饼干给大宝二宝三宝一人分了一个。孩子们没吃过这玩意儿,拿饼干的手直哆嗦。雪泥笑着说,吃吧,这是你们的新爹爹,以后要听他的话。大宝二宝没吭气,三宝听说搂着她的男人是她的新爹,讨好地抓住张大鹏的手说:爹,俺听话。

在站台上等车的时候,张大鹏小声对雪泥说,车上人乱,把钱搁好!雪泥一愣,说什么钱?张大鹏说,还有什么钱?那笔抚恤金你带的是现金还是存折?

雪泥慌了,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火车来了,雪泥和张大鹏拎着包袱,扯着孩子随着人群上了车。

火车启动后,雪泥感到一阵晕眩,她看着对面的张大鹏,突然觉得他好遥远好遥远。

“俺什么都没带,那些钱全留给婆婆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遍!”

张大鹏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站了大概有一分钟,他突然坐到座位上。深深地垂下了头。

13

一进门,张大鹏就扑向盛酒的柜子,他从里面掏出一瓶白酒,用牙把酒瓶嗑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没离地方,一口气干了半瓶。半瓶下肚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坐在椅子上一边往嘴里灌一边哭起来。“钱哪!到手的钱就这样没了,我他娘的咋这么糊涂啊?我不该叫她一个人去呀……哎呦!你把我的心弄得生疼……”

雪泥红着眼圈说,“那不是钱,那是黑煤块的命,俺不可能去花那样的钱!”

张大鹏已经听不清雪泥在说什么,他从椅子上瘫倒到地上,滚到水缸边,哭得满头大汗。雪泥去扶他,刚蹲下身子,张大鹏手里的瓶子就在雪泥头上开了花,雪泥捂着血流不止的头赶紧往外跑,没跑及,被张大鹏拽住一只脚,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钱,狗操的,你还俺的钱!现在立马去把钱给俺要回来!”

张大鹏抡起拳头,在雪泥的背上一阵猛打。

男人到底是拿得起放得下,晚上,雪泥钻进被窝里生气,张大鹏撩开被子骑到了雪泥身上。张大鹏有的是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雪泥弄成了一摊软泥。他一边把泥往身上贴一边喘着粗气说,狗操的,你咋这么憨呀?到手的钱白自给了人家!天底下咋还有你这样的子憨熊。狗操的,你憨得还不是一点半点啊!你做事都不动动脑子,你带着那么大一嘟噜,没钱去喝西北风啊?

雪泥认真地说,俺真不想要那钱,那是黑煤块的命!

张大鹏说,你好!你是大好人!你有那个什么高风亮节!但是,求你以后做事多动动脑子!爹好娘好,不如钱好!一个人来到世上。整天费劲巴力累死累活的,不就是为了挣俩钱么?

你不嫌弃俺了?雪泥仰起脸,泪眼婆娑地说。

雪泥的酒窝里斟满了清澈的泪珠,张大鹏被那抖动的泪珠感染了,端起枪一阵猛烈地进攻。张大鹏在雪泥身上大声喊,你是个宝,是一座永远挖不完的矿藏,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一个月后。雪泥的亲家没来,第二个月又没来,雪泥慌了,告诉了张大鹏,张大鹏听了哈哈笑了起来。雪泥说,人家都急死了,你还笑?张大鹏在雪泥的酒窝上亲了亲说,你不是怀上了吧?雪泥着急地说,俺说叫你注意点你说没事,现在得了,要是真怀上孩子可咋整啊?张大鹏眯缝着眼说,咋整?女人就是一块地。该播种的时候就得给她播种。种子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就拿布袋去收!

雪泥皱着眉头说,咱现在都五个了,再生一个六个。你养得了?

张大鹏提高嗓门说,我不管!我是男人,男人的任务就是在女人身上流汗。种出一个又一个的金元宝。

院子里爬山虎碧绿的叶子像少女羞红的脸,在雪泥的目光里一天天成熟起来,那细长的触角抓着雪泥那扇小小的心门。为了躲过计划生育,雪泥在屋子里藏了九个多月了。雪泥坐在窗户前,一只手捂着又圆又鼓的肚子,一只手搂着苗苗,大宝二宝三宝盘着腿围坐在雪泥身边,跟着雪泥呜里畦啦地唱歌。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

在歌声里雪泥像飞翔的燕子,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漫山遍野的绿树红花。河滩光滑的石板桥,桥下清澈的河水,水里跳跃的小鱼,石头缝里发呆的小螃蟹,石头房,柿子树,萤火虫,家乡一切的一切都令雪泥心醉神迷。雪泥突然一阵难过,有一回,人家问她家是什么地方的,李庄?王家坪?口子村?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家?她竟然没有回答上来。家,哪里才是她的家呢?有时候,连她自己也闹不清了。

14

“到时候了,得赶紧走!”张大鹏说。

雪泥很吃惊,多少天都没有音讯,雪泥以为张大鹏把自己生孩子的事给忘了,半夜里突然跑回来,这样说,不但没忘,而且记得很准,预产期算得比医生说得都精确。在那个阴云密布狂风怒吼的夜里,张大鹏背着铺盖卷踮着脚尖像个小松鼠一样捋着墙根走在

前边,雪泥踮着脚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边,天不明两个人就出了村子。

第二天下午,在外地的一家医院里,雪泥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

“小!”

医生笑眯眯地对躺在产床上的雪泥说。雪泥“啊”了一声,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滴泪顺着她的脑门骨碌碌滚到枕头上,碎成了两半。

回到病房后,雪泥一直愁眉不展,雪泥突然想起了黑煤块,这些年来,她多么希望能给黑煤块生个小子啊,黑煤块盼了那么多年她没有生小子,现在黑煤块走了,她一下子就生出小子来了。老天爷咋这么会开玩笑啊!

“来,喝点红糖水,补血!”病房里,男人坐在床边,无限温柔地看着雪泥。

雪泥喝不下去,闭着眼泪水还是从眼缝里挤了出来。

“哭什么啊?你不就喜欢小子么?”

雪泥哽咽着说,“六个孩子了,以后可咋过啊?”

“该咋过还咋过,你还想咋着啊?”

“俺想叫大宝二宝去上学,尤其大宝,夜里做梦都说要念书啊!”

“宝贝!你真的想叫她们上学?”

“叫俺去死俺都愿意,只要能叫孩子们上学!俺当初跟着你来,就因为你说叫她们过来上学啊!”

“我知道,可咱这不是钱紧吗?你不想想,丽南那么小,要不是钱紧,我还能让她出去干活挣钱吗?”

“那,孩子呢?快抱过来叫俺看看!”

“还在产房,正打疫苗呢。对啦。有件事给你商量下?”

“么?”

“前几天有人到矿上找孩子,说要个男孩儿,给一万。”

“找孩子?一万?什么意思?你想把孩子卖了?”

“看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呢?你也知道,多这么个孩子多多大的负担。那五个孩子还不够咱奶的啊?你还想叫她们上学,没钱咋上?”

“那当初俺说做掉你咋不叫?”

“我这不是怕你受罪吗?做掉孩子,那是从你身上刮肉啊!我能舍得吗?”

雪泥捂着脸突然放声大哭,“娘哎!那是俺的孩子,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不能把俺的孩子卖了……”

“够啦,别叫唤啦!”男人站起身,把手里的红糖水哗地泼到窗台上,然后把空杯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摔,咬牙切齿地说:“给你说半天咋就不明白呢?我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问题是,咱现在孩子太多!你带来仨,我这儿俩,五个孩子,再多一个就六个。六个孩子,你想想,你拿什么养活他们?你拿什么叫她们上学?”

“哇哇哇……”

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男人出去了。雪泥躺在病房的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泪水像决堤的河奔流不止。

过了很长时间,孩子的哭声渐渐远了,最后彻底消失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雪泥的心头,雪泥打了个寒颤,从床上出溜下来。雪泥没有找到裤子。也没有找到鞋。就披散着头发,光着下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你疯啦?你疯啦是吧?”男人突然横在门口,一脸的愤怒。

“孩子呢?快给俺孩子!”雪泥哭着说。

男人把雪泥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含着泪说,“宝贝!那是咱俩的亲骨肉,是咱俩的!你想想,咱家那么多孩子。哪个是咱俩的?没有。只有这个才是咱的亲骨肉,是咱俩爱情的结晶。把孩子给别人,你以为我舍得吗?我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给别人吗?啊?不!舍不得!其实,我心里比你还难受。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咱现在这几个孩子啊?你说说,咱这五个孩子,大宝二宝三宝,丽南苗苗,哪个不乖?哪个不是咱的心肝宝贝?我的意思是说,咱得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咱这五个孩子身上。回去后。我就去给大宝找学校,叫她立马去上学。”

雪泥渐渐安静下来,“孩子呢?叫俺看看。”

男人伏下身子,在雪泥的酒窝上亲了下,软软地说,“宝贝,别看了,他已经跟人家走了。”

雪泥一哆嗦,她挣扎着坐起来,“俺只是想看他一眼,他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俺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男人说,“你别折腾啦,咱现在得赶紧走!他给一万,我给他要了一万二,我怕他后悔了再找回来。”

男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得意地说,“宝贝,你知道呗?现在一个小小最多也就七八千。”

男人话还没说完,雪泥盯着男人手里的衣裳突然惊叫起来,“你?俺给孩子做的衣裳咋没拿走?”

男人仿佛没听见,把手里的兜兜肚和旁边的花棉裤棉袄麻利地塞进包里。

雪泥带着哭腔喊,“去,你快去撵他们,叫他们把衣裳带走,那是俺给孩子做的啊!”

男人瞥了雪泥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闲操什么心?人家早就把衣裳做好啦,比你做得还好!再说,孩子是他们的了,缺什么叫他们自己去买,咱就别再在这上边花闲钱啦!”

听了男人的话雪泥的心顿时凉了半截,雪泥没再说什么。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雪泥不吃不喝,更懒得说话。没人的时候,雪泥就去柜子底下,把那个红色的兜兜肚和孩子的花棉裤棉袄拿出来。每一次,雪泥的眼睛都泪水汪汪的,仿佛抱在怀里的不是衣裳,而是她日思夜想的孩子。

15

“雪泥,雪泥。”

男人刚一进院子就像个孩子一样。一声连一声地喊起来。

“雪泥,走,咱们去赶会!”

男人上去抓住雪泥的手。雪泥手里拿着铁锨,被男人一扯铁锨一下子掉下去,砸到了雪泥的脚背上。雪泥嗷地叫了一嗓子,嘴里喊着,“发什么神经啊你?俺浇水去睐。”

“没事吧?”

男人蹲到地上,把雪泥的脚搂到怀里,大声说,“雪泥,你比玉根家的那个骚娘们好看,真的,那个熊娘们长着一张猴腚,牙噘噘着能把天戳个窟窿。就那熊操的模样,还穿着吊带背心,花裤子。我操她娘,我今个儿就要给她看看,我张大鹏的老婆才是口子村的金枝玉叶。我今个儿豁出去了,我也要给你买个花裤子,也买个吊带背心。操她娘,一定要叫她知道,我张大鹏有的是钱。一个破裤子,我张大鹏一下子能买一百个一千个!”

雪泥见男人情绪激动,就知道一定是街上的人又捉弄他了。雪泥来了后不久就发现,在口子村,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没有一个拿男人当回事的。雪泥跟男人一起出去时也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人家跟在男人后面。嘴对着他,眼睛却拐到了雪泥这边,“你说你这样的熊鸡巴,命咋这么好啊,死了一个好看的,来了一个更好看的,你说说。你这个熊,这兔子咋都上你地里跑,是不是你的枪跟别人不一样啊?”话没说完,就有人上来,猛地在男人的裤裆里摸一把。

“走。快走哇!”

男人去屋里换了件干净背心,手里提着篮子出来了。此时的他。头发湿漉漉的,亮光光的,目光里充满了坚定和白信。

“俺不去!”

雪泥去屋里抓了把谷子,撒到院子里,那些鸡们哇啦哇啦撒着欢跑到雪泥身边,嘴对准地上金灿灿的谷粒,嘣嘣嘣地叨起来。

“你到底去不去?别磨蹭啦行不?”

男人生气了。他咬着牙,瞪着眼,似乎要把地上的老母鸡一只只吃掉。雪泥不看男人,上屋里去了。男人彻底败了兴,把篮子往地上一扔,蹲到门限上吸起了烟。

“李雪泥,我最后问一次,你到底

去还是不去?”

“去做么?会上有什么意思?要去你自个儿去吧!”屋里传来雪泥夹杂着咳嗽的声音。

“你啊你,不是给你说了么?我想好啦,去给你买新衣裳,买一件,啊,不,买一身。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要是不去可别后悔哈!”

“大鹏。”雪泥从屋里出来了,“说实话,俺不稀罕什么衣裳!你要是真的对俺好,就让大宝二宝去上学。你说说,你答应俺多少回啦,俩孩子到现在还在家里荒荒着。”

雪泥的话把男人撂了个跟头,男人像烧着了屁股,从门垠上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念书,我说过了吗?我说叫她们念书了吗?你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男人苦瓜着脸,都快哭出声来了。

雪泥没说话,噔噔地进了里间屋。男人紧跟着撵进去,“雪泥,你听我说……”

“不听,俺么也都不想听!”雪泥爬到床上。拿被子捂住了头。不到一分钟,雪泥的身子就开始抖动起来,雪泥哭了。虽然没有电闪雷鸣,但那形势却能把整间屋子掀翻。

“好好好,我答应你!叫她们去上学!”

男人有气无力地说。雪泥从被子里露出一张泪水汪汪的脸,“真的?”

“骗你是狗!”男人把雪泥搂到怀里,“不过,咱可先说好了,不能都去上,大宝二宝,只能上一个!”

“可是大宝二宝都想着上,到底叫谁去呢?”

“好办!比赛,比赛唱歌,谁赢了谁去?”

男人的话音还没落,大宝和二宝就从外边回来了。俩孩子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大宝二宝,叫你们比赛唱歌呢,”三宝从秋千上下去,跑到大宝二宝身边。

大宝二宝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谁先唱啊?快点,一会儿还有事呢!”

男人点燃一根烟,不耐烦地吐着烟圈。

大宝红着脸说,“俺唱不好!”

“没事,唱吧!”雪泥说。

大宝犹豫了一下,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大宝唱的是娘经常唱的《妈妈的吻》。大宝的嗓子不好,有点粗,但是她唱得特别卖力气。轮到二宝了,雪泥说,你唱《种太阳》吧,雪泥知道,二宝《种太阳》最拿手。可是,二宝没昕娘的,清了清嗓子,也唱起了《妈妈的吻》,唱了几句,突然不唱了。三宝搂着雪泥的脖子,对二宝喊,唱吧,可好听啦。雪泥也说,接着唱!二宝不唱,跑到屋里,趴到缸上,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凉水。

“还唱不唱啊?不唱算输哈!”

男人站起身,扭着脖子朝屋里大声喊了一嗓子。

“不唱了,不唱了,嗓子疼。”二宝钻进屋里,再也不出来了。

“大宝去上吧!就这样定了哈!”

男人像个元帅一样,站在院子里,对他的士兵郑重地宣布了结果。

孩子上学的事定了,雪泥的心里踏实了许多。那天,她跟着男人去了上庄。庙会上的人可真多啊。商品琳琅满目。叫人应接不暇。男人领着雪泥,在人群里穿梭。他们一开始就直奔买衣服的地方了。刚开始先不买,一直转,把所有的衣裳都看一看。裤子要买自底红花的。背心要买蓝色条格的,吊带的。男人领着雪泥在人群里来来回回挤了三趟,弄得大汗淋漓,眼睛肿胀,还是没有发现那样的衣裳。

“别买啦!俺有衣裳!”

雪泥浑身是汗,衣服都裹身上了,她在路边的一点可怜的树阴里站住,一步都不想走了。

“哈哈,那儿,那儿!雪泥,快看!”

正当雪泥心灰意冷时,男人发现了目标。是啊,在拐弯的那个摊子里边,挂着一溜花裤子。其中有一条就是白底的,上面印着火红色的大朵玫瑰花。男人拉着雪泥挤到了摊子跟前。

卖衣服的很快把那条裤子拿过来,递给了男人。男人瞪大眼睛,很夸张地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算啦。俺不要,俺有衣裳!”

见男人变了脸色,雪泥扯着男人的胳膊就走。男人一动不动,脚就像钉在了地上。

“大姐,便宜点吧?一个裤子就25。也忒贵了吧!便宜点多少钱?啊?给便宜点吧?”

男人几乎用了哀求的语调。卖衣服的是个娘们,她看了男人一眼,又看了看已经走出两三步远的雪泥,摆出一种豁出去的表情说,“看在这个大妹子的份上,二十三!”

“我娘哎?咋才便宜两块钱?”男人快要哭了,“哎,我说大姐,乡里乡亲的,照顾照顾,再便宜点吧?”

“二十二。”

“贵!忒贵!”

“多少钱不贵啊?都大晌午的啦,我也没时间给你瞎啰嗦,你给出个价。不赔钱我就给你啦!”

男人咬了咬牙说,“十块,十块钱我就要!”

卖衣服的娘们瞪了男人一眼,一把扯过裤子,上摊子上一扔。生气地说,“算啦,算啦,不卖啦!十块?想好事吧你!这么好的质量,十块你有多少我买多少!”

男人翻白了一下眼,说,“大姐,十一!十一块钱行不?”

卖衣服的娘们把裤子重新挂上去,热情地招呼起别的顾客。

“十一?到底卖不卖?不卖俺可走了啊?”

“给你说吧,十五块钱,我都批发不来,想十块钱要,你想得也忒美了吧?”

“再加一块,十二。你卖就卖,不卖拉倒!”

男人拉着雪泥,作出随时都要走掉的样子。

“我说,你这个男的,咋这么娘娘们们的?你要真想着要就再添添,再添添我就给了你!”

“不添啦。多多少少就那些。你卖就卖,不卖拉倒!”

“十六,十六块钱就给了你。一分钱不挣。算自给你捎一条。”

“十三!十三俺就拿着!”

“我给你说吧!十六。少一分你也拿不走!”

就在男人和卖衣服的娘们争执不休的时候,雪泥突然呀地叫了一声,钻进了人群。那个时候,男人还在跟卖衣服的讨价还价,到天黑,关于那件衣服的价格都没谈妥。庙会被黄昏的薄纱笼罩着,开始变得模糊,冷清。街上只剩下零落的几个人,卖衣服的娘们开始卷摊子了。

“卖一件吧?就算照顾照顾!你们这么大的买卖,也不在乎这一块两块的是吧?”

男人站在摊子前,苦苦哀求。

卖衣服的娘们自顾自地收拾摊子,不再理会男人。男人不甘心,继续说,卖吧!便宜点吧!

“滚!快滚一边去!”

发话的是卖衣服那个娘们的男人,他胳膊朝外一拐,把男人拱出了一米多远。男人没再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他碍人家收摊子的事了。

男人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没精打采地回到村子。王铁匠的媳妇胖大婶在代销点门口纳鞋底,旁边站着穿着白底红花裤子的玉根媳妇。

“哎呀,你家雪泥到底昨着来?要不是俺家老头子在会上看着,非让人家打毁不可!”

男人走到口子村东口的土岗子,听见胖大婶喊,急忙紧走了几步,“咋着睐?她跟俺一起去赶会买衣裳,后来自己回来了呀?”

男人把买衣裳仨字说得特别响,他是说给玉根媳妇的。玉根媳妇正跟另一个妇女看胖大婶的绣花鞋垫,头抬都没抬一下。

“哎呀,你还不知道吧?她不知道昨着啦,在会上跟人家抢孩子,说那孩子是你们家的。真是疯了,还去人家大人

怀里夺,差点被人家打了!俺家老头子正好看见,给人家赔了不是人家才算放过,要不,哎,还真不知道会咋着睐!”

男人心一紧,急急忙忙往回走。回到家,见雪泥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这才松了口气。

“大鹏,俺今个儿看见个小小,长得跟咱三宝一模一样。”

雪泥的话音没落地,男人的脸就跟着刷地白了。男人扑过去,伸出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死死地堵住雪泥的嘴,压低嗓门说,“我的娘哎,你神经了么?”

雪泥推开男人,笑了笑说,“你才神经了呢!真的!那个孩子真像咱小小。不过人家说俺认错人了。那孩子的爹娘都跟着呢。俺后来想了想,也当不住是认错了!人家那个小小都一生(一岁)了,咱小小才七个月零十三天。”

“别!雪泥,求求你!别光孩子孩子的,叫街上的人听着了可就完了!”男人跪在雪泥身边,苦瓜着脸,双手交叉着紧紧捂在胸前,生怕里边的东西蹦出来似的。

16

立秋了。

这年的秋天还是和往常一样,虽说到了秋天,天气还是热得要命,就是坐在树荫下不动,也浑身是汗。

二宝10岁了,她穿着件方格汗榻,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汗榻有些大,把二宝的黑色小裤衩盖得严严实实。小兔白白就坐在二宝好看的汗榻上,小兔白白是二宝在山上摘酸枣时见的,白自耳朵破了。流了那么多血,躺在一棵杜梨树下浑身直哆嗦。二宝把白白抱回家,天天给它喂水、割草,白白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二宝高兴坏了,没事的时候就搂着白白上街玩。白白像个清白的雪球,红灯笼一样的大眼睛见人就友好地眨一眨,把街上的孩子们弄得给吃了迷糊药一样,紧紧跟在二宝屁股后边,嗷嗷直叫唤,大人咋着喊都喊不回家。每到此时,二宝的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昨天下午,娘把二宝的两个小辫子剪了,剪成了标准的学生头,二宝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白白,你看我的头发好看不?像个学生不?”

“白白,我给你唱首歌吧!”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

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

二宝唱了一会儿就不唱了,她低下头,又看见了白白满眼的泪。不知咋回事,白白最近眼睛光流泪,问娘,娘说,白白困啦,想睡觉啦。二宝想让白白睡,白白又不睡。一回,二宝半夜里起来解手,见白白还是大大地睁着被泪水蒙着的双眼。白白到底咋着睐?二宝抱着白白,轻轻拽拉着它的耳朵,呆呆地望着远方。

“二宝,咋着睐?咋不去坡上摘酸枣啦?”

胖大婶扛着板镢远远地走过来。胖大婶的嗓门真大,把二宝和白白吓了一大跳。

“胖大婶,去捌地啊?”

“嗯,二宝啊,给你娘说,快去把你家地里的草捌捌,都长俺地里来啦!”

“知道,胖大婶。俺天天去捌,捌不及!”

“你娘?又老长时间没见她啦!咋也不见她去地里干活?”

“没在家。”

“上哪儿啦?又回你姥娘家了?”

“嗯,俺姥娘想俺娘啦!”

二宝的嘴好使,没几句就把胖大婶支开了。爹爹嘱咐过,谁问都不能说娘在家。娘又怀上小宝宝啦,这让二宝发愁。二宝知道只要娘怀上小宝宝,她就不能上山给白白割草啦。二宝得坐在门口看人,要是木头他爸爸来了,就赶紧关门,然后告诉娘,叫娘赶紧藏到地窖里。木头他爸爸是管计划生育的,专抓大肚子雪泥。

一月菠菜刚发芽

二月钻出羊角葱

三月芹菜长得好

四月韭菜嫩青青

五月黄瓜头顶花

六月西葫弯似弓

大宝斜背着新书包,甩着两条大辫子,一蹦一跳。摇头晃脑地闪进了胡同。

二宝扔下白白兴颠颠地跑过去,她把大宝的书包抢过来,挎到自己肩膀上,抓住大宝的手说,“念的么?真好听!”

大宝说,“《十二月菜》,今个儿老师才教的!”

二宝背着书包跑回家,翻开书包去找姐姐的书。大宝一看急了,她把二宝已经捧在手上的语文课本一把抢过去,小心地放在膝盖着,用手掌把书角压了又压。

“你咋那么大劲?看看脏了不?”大宝嘴噘得老高。

雪泥正坐在老枣树下绣鞋垫,突然看见二宝眼里闪过的泪光,针一下子戳到了手上。雪泥把二宝叫到身边,说,二宝,你想上学去,是吧9--宝说,俺不想上。雪泥说,不想上咋翻腾姐姐的书,娘知道你想上学,过年娘就叫你去上去。

肚子一天天变大,雪泥的心事也越来越重。雪泥瞎字不识几个,雪泥最大的愿望就是叫孩子们上学。二宝在王家坪上了一年学,要是继续上的话,该上j年级啦。那天晚上,雪泥用碎花布给二宝缝了个书包。雪泥发誓,过年一定要让二宝去上学。

17

雪泥突然又想起了四宝。雪泥抬头看了看窗户边上的那几个字:1978,9,27,四宝。那是去年从医院同来后雪泥用小刀刻在墙上的。1978年9月27日,雪泥生下一个男孩儿,雪泥记下了他的生日,并给他起名叫四宝。

这次怀孕,雪泥本来是想去做掉的。雪泥背着男人去了医院,可是走到半路被男人抓了回去。

“你想死啊?看看你的肚子,这么大。这么尖,一看就是双胞胎!啊!哈哈,怀了俩小子!哈哈哈哈……”男人笑得有点夸张。

雪泥含着泪说,“你也知道,这些天俺是咋着过来的,俺想四宝!要是再有了五宝六宝,再把他们卖了,俺就活不成啦!俺的眼非哭瞎不可!”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你这死脑袋瓜子就是不开窍,孩子到哪儿不都能成人!守着你咋着?不守着你咋着?”

雪泥把胳膊从男人的怀里抽出去,两只手托着肚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挪到院子里。

“二宝!二宝!”雪泥喘息着朝门口喊,“快去喊木头他爸!”

二宝听到喊声,急忙跑到院子里,“么,娘,你说么?”

“去,快去给木头他爸说,说俺娘有了,想去医院找不着车!”

“别,快别,快别听她胡说八道!二宝,你听话,爹明个就叫你去上学!爹想好了,不叫大宝上了,叫你去上。爹知道,你歌比大宝唱得好!傻闺女,你那天咋着来,叫你唱你咋不唱啊?”

二宝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看看披头散发的娘,一会儿看看苦苦哀求的爹爹。爹爹苦瓜着脸,鼻涕跟泪争先恐后地过了河。二宝从没见过爹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二宝,爹知道你想去上学,爹发誓明个儿一定叫你去上学!”

男人蹲下身子,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不知所措的二宝。二宝嘴角往下扯了扯,伸出小手在男人的脸上擦了又擦。

“不去喊是吧?好!俺自己去。不管咋着都不能再生了!”雪泥扑棱着头发,挺着肚子,向大门口冲去。

“他娘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男人扑过去,揪住雪泥的头发,把她拽到院子中间的老枣树上,“你个憨熊!大把大把的钱给了人家,我都没怎么着你,现在你还好意思给我闹?你不想想,要是没那些钱,我当初怎么能看上你啊?啊?没钱吃你娘*啊,你那一嘟噜孩子还想上学,你他娘的不是做梦

啊?”

男人瞪着眼,咬着牙,抓着雪泥的头啪啪地往树上碰。二宝吓坏了,抱着头,两条腿不住地哆嗦,直到血从娘的脖子流下来,她似乎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于是,撒腿向门外跑。

“小杂种,上哪儿跑?”

男人撒开雪泥,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攥住二宝的领子,把二宝提溜起来。

“小杂种,你他娘的想害死我啊?”

男人眉头的青筋绷得老高,眼里喷出的火焰嗤啦啦地响着。

“放下!快放下二宝!”雪泥艰难地爬到男人脚下,搂着男人的一条腿,仰着脸苦苦哀求,“你快放了二宝!俺生,俺生还不行吗?!”

晚上,雪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男人说,“你呀,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意!我爹是个老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只会撅着屁股刨大地,那脑袋瓜子死的啊,哎呀,真是个枣木疙瘩,一点弯都不会拐!唉,提起那个不争气的老家伙我就气得头晕,要不是他没文化,思想落后,我们家在口子村也不可能这么受气。这人穷了,没人瞧得起。我现在就一个心思,赚钱!用事实说话!总有一天我要告诉他们,我张大鹏才是口子村的一把手。还有,我告诉你,这人啊。赚钱就得动脑子。使巧劲,只会动手的木头疙瘩是永远发不了大财的!我张大鹏初中毕业,好赖也算个文化人吧,我绝对不会再重复我爹的命运的,我要靠我的脑袋,靠我的聪明智慧发家致富!我有个愿望,就是在50岁以前一定要攒100万。这样我死的时候才能闭上眼睛啊!这些都是我的秘密,除了你以外,我谁都没说过。雪泥,你知道吗?当年我买你那些菜,根本不是矿上要。第一次确实是给矿上买的。可是以后都不是!你不想想,矿上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流血流汗吃草啃泥的土坷垃命,谁会给他们吃那么好啊?!”

雪泥挣扎着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那。那些菜呢?”

男人轻轻划拉着雪泥尖尖肚子,甩了一下自己的小分头,歪着脑袋说,“想知道?”

雪泥点点头。

男人又甩了一下自己的小分头,压低嗓子说,“我都拿集上卖了。你还记得最后那一回吧?我赔了十几块钱呢?当然。算上前边赚的,其实也没赔多少。不过,从这里你可以看出我对你的诚心了吧?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

孩子已经6个多月了,知道调皮了,老拿脚丫子踢雪泥的肚皮,雪泥摸摸右边的疙瘩,左边又起来了,雪泥去摸左边,疙瘩又到了右边。

“哈哈,俩熊孩子捣蛋得很,在娘肚子里练拳呢!”男人得意说。

雪泥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丝笑。

男人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小分头。男人的头发其实很短,根本甩不起来,可是,男人总喜欢在说话的时候甩一下自己的头发。看到雪泥笑了,男人也笑了起来。男人说,“雪泥,你的酒窝可真好看!”

雪泥说,“什么时候叫二宝上学去?”

男人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说,“上,上去!等你生下这俩孩子,就叫二宝上学去!”

18

男人算得很准,三个月后,雪泥真生了双胞胎,俩都是小子。俩小子一起给了一对结婚多年但不生孩子的夫妇。

在医院里,男人很体贴地伺候雪泥。男人说,这是咱自己的亲骨肉,我可真有点舍不得。雪泥沉默了一会儿说,给多少?男人说,两万五。雪泥不吭气,眼泪扑棱棱溅了一枕头。男人把刚刚含到嘴里的一口水小心地吐到雪泥嘴里。柔声细气地说,咋着睐宝贝?你想看看孩子?雪泥摇摇头。男人说。两万五,是不是少了?雪泥使劲点点头,说,俺想让二宝去上学。男人甩了下自己的小分头,笑着说,宝贝,刚才是哄你的!我没那么傻,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啦。孩子还不一样。俩孩子。我给他们要了三万。听说他们家是开厂子的,有的是钱,不要白不要,要得越多,孩子在他们家越金贵!

这一次,回家的时候,男人用刚刚拿到的钱给雪泥买了一斤鸡蛋,还给孩子们买了半斤果子(油条)。娘回来啦,最高兴的是二宝,二宝撂下白白,挎起篮子就往外跑。娘说,二宝,天快黑啦,别出去啦!二宝看了看西边山坳里橘红色的太阳说,太阳还老高睐!俺一会儿就回来!苗苗和三宝都在屋里吃果子,见二宝要出去,三宝就拿出一根果子倚着门框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喊,二宝,可香睐!二宝摇摇头说,俺不好吃果子!苗苗跑到院子里举着手里的半截果子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尝尝试试?真的可香睐!二宝摇了摇头,挎着篮子,飞速向山上跑去。

雪泥在屋里抹起了眼泪,雪泥知道,二宝是去山上摘酸枣啦。最近,大队里收酸枣,五分钱一斤,二宝知道后。就天天挎着篮子去山上摘。二宝说,她要摘很多很多的酸枣,那样她就可以像姐姐一样去上学啦。

没多长时间,男人从矿上回来了。以前黑煤块在矿上千时,虽然只有一百多里的路,可黑煤块一年才回家一趟。男人不一样,一千多里地。三天一趟,两天一遭。没事就往家里跑。

晚上,男人骑到雪泥身上,亲着雪泥的酒窝,低声说,“宝贝,我在矿上呆不住,老想着回来抱你!雪泥说,“你在矿上千了这么多年,钱呢?”

“有你吃的有你喝的就完了,你问那个干么?”

“你答应了让二宝上学啊!”

“操,你咋老来这一套啊?我给你说多少遍了?大宝二宝只能上一个!我当时说叫二宝上,你说叫大宝,我说叫大宝上,你又说二宝,你他娘的可真够烦人啊!你给我说说,这女的上学有他娘的什么用?噢,你把她供成大学生,你给她贴金戴银,她早晚不还都得带到婆家去,跟咱还有一点关系吗?你呀你,你这死脑袋瓜子咋老解不透这个理呢?”

“钱呢?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总得叫俺明白明白吧?”

男人加快速度,一边运动一边喘着粗气说,“等着吧,等攒够100万就全交给你。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别老再给我上学上学的了,大宝已经把我的筋抽得不轻了,你就别再叫二宝折磨我了!”

19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从外面回来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卷子烧纸。雪泥扑过去,抓住男人的胳膊,去扒男人褂子上的挎兜。

“钱,俺的钱,快把俺的钱给俺……你个王八蛋,快把俺的钱给俺……”

男人很气恼,把雪泥推倒在地上,在雪泥身上狠狠地踢了几脚。雪泥挣扎着爬起来,扯住男人的衣裳不撒,“钱呢,把钱给俺,那是二宝上学的钱,你快点给俺,王八蛋,快把钱还给俺……”雪泥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喊着。

“贱东西,竟敢搜钱!我正要好好教训你呢!”

男人抡起巴掌,对准雪泥的脸左右开弓,一阵猛打。男人打了一阵打累了,就趴到缸上,拿起马勺,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凉水,然后从墙上摘下他那个黑色的破皮包。骂骂咧咧地出了门。男人走后,二宝从门后里跑出来,洗了块热毛巾,敷到娘的脸上。她一边帮娘擦脸,一边细声细气地安慰娘。

“娘,你别怕。那些钱没了也没事,山上的酸枣多的是,我再去摘!”

“娘,我夜个儿发现了个好地点,

那儿酸枣可多啦!”

“娘,等我长大了,领娘去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永远不会有人挪娘,也永远不会有人叫娘生气。”

二宝在娘又红又肿的脸上亲了下,然后给娘倒了碗水,用勺子一点点灌到娘嘴里。二宝知道娘最喜欢听二宝唱歌,于是爬到床上,用手指慢慢地帮娘梳头,一边梳一边唱: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

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以前生完孩子,雪泥立马就下地干活了,什么都不误,可是这一次,雪泥感觉自己像刚刚死了一回。那天晚上雪泥没有吃饭就睡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窗户都拿被子捂着,屋里黑咕隆咚的。恍惚中,雪泥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立在桌子前。

“丽南?你是张丽南!”雪泥说。

大眼睛,瓜子脸,扎着个时髦的马尾辫,这是男人前妻的闺女,雪泥在照片上见过。

“出去多长时间了,咋一直不回来?在外边都不想家?”

雪泥用微弱的声音问。

“……”

“你在外面干什么活?这么小年纪,不念书能干么?”

“喝点水吧?我给你沏了碗黑糖水!”

丽南把桌子上的一碗水端起来,递给雪泥。

“啊,水!俺还真渴得慌了!谢谢你呀丽南!”

雪泥接过去,咕咚咕咚,把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

“嚯!这些奖状……”

见丽南回头盯着墙上的奖状,雪泥眼前一亮。她一只手摁住床帮,一只手抓着丽南的衣裳,吃力地坐了起来。

“这些啊,都是大宝考试得来的,大宝在校里回回第一!”

雪泥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肿得老高,她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上面的话,说完后,她长长地出了口气,一下子歪在了身后的被子上。“唉!以前生孩子像解了个手,生完后一点事都没有,可是这回……哎呦……咋这么难受……俺恐怕活不成啦?……”

“您别怕,我娘,,,…”

“你娘咋啦?”雪泥抬起头,从窗户缝里看见一丝阳光,高兴地对丽南说,“俺想出去透透气,屋里忒热,忒闷得慌啦!”

丽南说,“别啦,这会儿出去会着凉的!”

丽南用忧郁的眼神盯着墙上那一溜数字和名字,叹了口气说,“我娘一共生了十一个。”

雪泥说,“你娘,她……咋死的?”

丽南说,“不知道。生完第十一个就再也没醒来。”

雪泥笑了起来,“丽南,俺的命还长着睐,俺才生了七个!”

在丽南的搀扶下,雪泥来到院子里。地上落满了树叶,踩上去哗啦啦地响。院子四周的墙头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有白色的雪莲花,紫色的风铃草,淡黄的九月菊,蓝色的山蛋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些花装在破盆子里,烂罐子里,半截酒瓶里,牛皮纸盒里,三尖瓦片里,篮子里,扁平的箩筐里和咧开嘴的洗衣粉袋里,这些花们,像一道挂在墙头上的彩虹。把院子装扮成了美丽的伊甸园。

“这都是二宝栽的!哦,你还没见过二宝吧?”雪泥指着南山坡对丽南说,“看看,前面这座山多高,二宝就在这座山上睐……”

20

三宝和苗苗坐在门限上专心致志地嗑瓜子。瓜子是丽南买的,俩孩子从丽南的背包里翻出来后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雪泥说,你俩慢点,别卡牙了。“卡不了卡不了!”俩孩子异口同声地说。雪泥说,我是说,别撑着了,慢点吃俩孩子的手没停下,一边嘎吱嘎吱地嗑,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没事,撑不着撑不着!

丽南笑了,走过去,夺过瓜子袋子。说。别光想着自个儿,给大宝二宝剩点!俩孩子没瓜子了,跑到雪泥身边,拽着雪泥的袖子扬着脖子看雪泥的脸。

雪泥抚摸着她俩的头说,今个儿八月十五,咱包饺子!俩孩子一听拍着巴掌跳起来,“噢,吃饺子喽!噢,吃饺子喽!”

丽南一来,雪泥突然觉得身上有劲了。雪泥想去抹柴火,被丽南拦住了。

“您去歇着吧,我来做!”

雪泥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晕眩,只好随丽南去了北屋。雪泥摸着墙上那一溜数字,想着自己的那些孩子,要是全站到这里也能排成一排了吧!

“我的多!”

“我的嫩!”

院子里,孩子们尖叫着,乱做一团。雪泥隔着窗子,看到三宝和苗苗一人抱着一抱野菜。兴冲冲地进了屋里。

“杏仁菜!我们弄了那么多杏仁菜!”

三宝跑到里间屋向雪泥汇报。她气喘吁吁的,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汇报完,见娘脸上露出了笑容,就一蹦一跳地唱着歌出去了。屋里,丽南正在煎鸡蛋,丽南开始磕了两个,犹豫了半天终于又拿起一个磕到了锅里。这样便有了三个空鸡蛋壳,三宝抢了两个,苗苗抢了一个。两个人凑在锅底下,把鸡蛋壳放到火边烤,随着哧啦一声,剩在鸡蛋壳里的那一点点鸡蛋汁,便很快凝固了。俩孩子坐到灶火坑里,专心致志地吃起鸡蛋来。三宝用指甲把鸡蛋小心地抠出来,放到嘴里,用牙齿一点一点小心地切,然后放到舌头上,细细地咂摸。虽然鸡蛋只有小拇指甲那么大,但她吃了好长时间才吃完。

“杏仁菜配鸡蛋包饺子别提有多香啦!”虽然只有16岁,但丽南俨然一个大人了,她一边盛饺子。一边絮叨着怎么调馅,“先把菜洗干净,然后用开水潦一下,把菜里的怪味去去,再把煎好的鸡蛋弄碎……”

哈哈,用野菜包饺子,雪泥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果然不错。当饺子端上桌子时,屋子里立即飘起一股扑鼻的清香。

苗苗迫不及待地搂住一碗就吃,可是没吃几口突然哇哇大哭起来。雪泥着急地说,咋啦?是不是烫嘴啦?苗苗张大嘴,哭得跟泪人似的,“娘呀,娘呀……”不管雪泥怎么劝,苗苗就是不听。嘴里一个劲地叫娘。雪泥皱着眉头,着急地问丽南,“咋啦?苗苗哪儿不得劲儿?”丽南把苗苗搂到怀里,说,“他想俺娘了。娘活着时,经常给俺们包杏仁菜饺子,苗苗最爱吃娘包的杏仁菜饺子啦!”雪泥一听,眼圈都红了,雪泥搂着苗苗的头说,想吃以后咱就天天包杏仁菜饺予。

三宝馋得直咽口水。雪泥对三宝和丽南说,你们赶紧吃吧,我等等二宝,三宝实在禁不住饺子的诱惑,就狼吞虎咽地开始了,整个过程头都没抬一下。

一大块阳光从门口跑进来,铺在北屋的西墙上。那阳光像长了脚,从西墙跳到北面的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蹦到东边的窗台上,最后悄悄地溜到了院子里的树上,变成了挂在树梢上的红纱巾。三宝端着簸箕嘴里咕咕叫着喂鸡,苗苗在老枣树下荡秋千,丽南端着半盆子水浇花。大宝放学了,二宝还没回来。

“娘。你先睡一会儿,我去摘酸枣,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可有意思啦,保准你满意!”

雪泥模模糊糊地记得二宝出门时给她说过这样的话。当时雪泥睡着了,怎么可能听到二宝给她说的话呢?可是雪泥分明记得二宝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就是在梦中了?后山?莫非二宝去后山摘酸枣了?那里酸枣多,可是上山的路很难走。想到这些,雪泥的心一抽。

“大宝,跟娘去找二宝!丽南在家做饭。”

雪泥找了块方巾,把又青又肿的脸包住。跟大宝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天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天边的黑云像磙

砣子,翻着跟头,飞速向王家坪的上空跑来。雪泥和大宝出门不久,雨就哗哗地下来了。丽南无心做饭了,就锁上门,沿着河滩上的水坝,一步一滑地上南山坡跑去。三宝和苗苗披着塑料布,紧紧地跟在后面。

“二宝——”

“二宝——”

“姐姐——”

雨越下越大,几个人的喊声很快被哗哗的雨声淹没了。大家的衣服很快湿透了,还没到山脚下,一个个便全成了落汤鸡。尤其苗苗。两只手提溜着湿漉漉的裤腿,每走几步就会摔一个跟头。天很快黑下来,整座大山在倾天而降的雨水里,变得苍茫而迷离。

“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别乱动!”

丽南把三宝和苗苗安排到山脚下的一个土地庙里,头上顶着块塑料布冲进了雨里。

外面下大雨,土地庙里下小雨,三宝和苗苗挤在一起,冻得浑身直哆嗦。苗苗盯着土地爷的神像说,三宝,我怕!三宝伸出一只手捂住苗苗的眼睛说,别怕,那是土地爷,是帮助人做好事的!苗苗推开三宝的手说,真的?三宝点点头说,真的!你没见过《西游记》上的土地爷啊?是好人!苗苗上牙打着下牙,哆哆嗦嗦地说,那咱俩去给二宝祷告祷告吧,求土地爷保佑二宝平安无事?三宝说行。于是,俩孩子手拉着手向土地爷爬去……

21

三宝和苗苗紧紧地抱在一起,在土地庙里睡着了。他们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三宝和苗苗跑回家,见大铁锁把门,就知道娘她们整个晚上都没回来。三宝坐在门墩上,嘤嘤嗡嗡地哭起来。苗苗说,别哭,得想办法。三宝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想什么办法?苗苗眼珠转了几遭,大声说,快去给奶奶说!苗苗说完,撒腿朝胡同北头跑去,三宝紧紧地跟在后边。很快,奶够知道了,胖大婶知道了,王铁匠知道了,然后整个小山村都炸了锅。街坊四邻纷纷向山上跑去。

黄昏的时候,王铁匠在大理沟找到了二宝。

“在这儿,在这儿,二宝在这儿!”

王铁匠站在山头,亮开他的大嗓门一喊,山沟沟里那些寻找的百姓,像一条条鱼,很快浮上来,迅速游向大理沟的山崩。二宝躺在一棵已经干枯了的柿子树下,满头满脸的血,鞋也不知哪里去了。很显然,二宝是从斜坡上的那棵酸枣树旁边掉下去的,那里放着二宝的篮子和半篮子酸枣。二宝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书已经湿透了,在二宝的手里像一把生锈的菜刀。那本书是丽南从城里的垃圾堆上捡的,没有皮,也没有尾,谁都不知道上边写着什么。人们摇头、叹息,胖大婶一个劲儿地嘟囔:老天爷这是咋啦?多好的孩子啊!

大宝往袖子上吐了口吐沫,用袖子把凝结在二宝嘴角上的血块擦了擦,又用手把二宝的湿头发拢了拢,哽咽着说:

“二宝,你的歌比我唱得好,我不该去上学,该叫你去!真的,姐姐对不起你……”

三宝和苗苗抱着半篮子酸枣在旁边的草丛里哭作一团。

雪泥从后山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两腿一软,一下子瘫到了地上。雪泥两眼发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胖大婶和木头他娘去拉她,她像一摊泥起都起不来了。胖大婶和木头他娘一人扯着她一只胳膊,才勉强把她拖到老柿子树下。

“二宝。”

雪泥抱着二宝,用沙哑的嗓子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二宝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被雨水冲刷得像一张白纸。不管娘怎么喊,她都一动不动。

“不行了!在山上都待了一天一夜了。”

人群中,不知谁小声嘟嚷了一句。雪泥这才仿佛从梦中醒来,她嗷地叫了一嗓子,搂住二宝的头号啕大哭。

“二宝,我的妮哎,你在干什么?你不能吓唬娘呀!……”

雪泥凄厉的哭声冲破云霄,在大理沟的上空久久地回荡,引得在场的人无不伤心落泪。一个多小时,雪泥直挺了三回,胖大婶掐着雪泥的人中说,你个傻女人,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呀,二宝没了不是还有大宝三宝,还有苗苗,你总不能再叫这些孩子没娘吧?他们都还小,哪个离开你能活啊?

太阳出来了,雨后的山谷,流岚雾霭氤氲飘逸,瓜果鲜亮,四处飘香,但是人们的脸上却笼着一层雾,村里的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把哭得死去活来的雪泥抬下了山。

男人从河南回来后,二宝已经在南山坡睡了一个月了,为了防止被人偷走,雪泥的婆婆花钱雇人在山坡上住着,看着二宝的尸体。每天晚上都有两个人守着,一个人一晚上lO块钱、二宝死去的当天下午,一下子来了六七个媒人,他们是来给二宝说亲的。按照当地风俗,没有成年或没有结婚的女子死去,都不能埋到自家的坟地里,都要跟没有媳妇的已死男士结成阴婚埋到一起。

男人到家后,迅速把媒人召集到一起。雪泥想让二宝嫁给阿呆。阿呆家里给的财礼虽然少了点,但是阿呆死时才24岁。从岁数上来看,阿呆是最合适的一个了。可是男人坚决不同意,男人要把二宝嫁给鹿村的老憨。他虽然已经50多岁,活着的时候智力上有点问题,但家里条件好。老憨在外面当官的弟弟亲自出面,张口就给i万。男人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最终三万八成交。

老憨的兄弟有钱,把场面搞得大得不行,不仅棺材厚实,而且新娘子身上的衣裳都是好质量的绸子缎子。迎娶的时候。还请了吹打的,咿咿呀呀在女方的家门口又吹又唱闹腾了两三个小时。红砖瓦房,碗橱沙发,电视机,洗衣机,小汽车……人间能享受到的人间享受不到的,二宝那里全都有了。按照雪泥的要求,老憨的哥哥还专门派人给二宝盖了一所学校,随着其它东西,一并搬进了二宝的新家。村里人随着花轿和灵车把二宝送出村子老远,大家都说,二宝的命真好!

责任编辑:李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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