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
2009-10-10王离京
王离京
两年前,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我的大学同学老古,因为心脏病复发(请注意。是复发,不是突发),倒在了他心爱的讲台上,走完了自己59岁的人生之旅。听亲历者说,老古逝世之后。闻讯自发赶来为其送葬的学生及其家长,达数百人。那场面虽不奢华,但用极尽哀荣来形容怕不为过。老古,做教师做到这个份上,你可以安息了。
在大学里,老古跟我在同一个班同一小组。1978年入学的时候。他年已三十大几、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没办法,他家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很成问题,始终不渝地走在全省的后列。直到进入新世纪以后。仍是如此。凑巧的是,他的大儿子是年17岁,跟他同时参加了高考。不过。“青出蓝而胜于蓝”这句古语,没能在他们父子高考这件事情上应验。姜还是老的辣,儿子没能考过做民办教师多年的老子,被一所中专学校给录取了。我常想,要是父子俩都被同一个学校、甚至同一个系录取的话,那可真有热闹瞧了,多好的故事素材啊!
老古生就一副高高大大的身板儿,肉头黑脸,瞪着一对金鱼跟,厚唇长牙,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有几分憨厚、几分粗犷、还有几分木讷。冬天的时候,这老哥儿老爱把手抄在棉袄袖筒里,两只耳朵上还喜欢戴对狗皮护耳。那形象,同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刚们有得一比。
开学后第一次分组讨论,主题是如何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学好知识,将来为国家多作贡献。老古先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我们一干后生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末了,他老兄操着浓重的方言,冒出了一句惊人之语:“俺也是一腔惹些(热血)!”此言既出,举座雷倒。
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因为学校改建宿舍楼,我们中文系78级的全体男生,一共80多号人,统统住在一间大教室里。那一张张双层床,摆得就跟蜘蛛网似的。大家挤挤挨挨住在一起,热闹异常,无人抱怨不满。成了百里挑一的大学生,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工夫去闹情绪、提意见啊。
老古跟我邻床而居,都睡下床。看上去粗粗拉拉的老古,心倒是挺细的。天冷时,夜里他常常为我掖好蹬开的被角。我晾晒在外的衣物忘记收,也总是他帮我收回来叠好。这老哥在高兴时,还不时幽我一默:“兄弟啊。咱俩住得这个近法,就跟结了婚差不离儿啊!”当时还是毛头小伙的我,被这话整得很有些个不自在,
尽管老古自己不说,但看得出他家的日子过得很窘迫。他上学带的被褥衣物很少,冬天的夜晚,没有暖气的室内很冷。睡觉的时候,他像个虾米般蜷在薄薄的被窝里,纵然把所有衣物都压在上面也无济于事,时常冻得瑟瑟发抖。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他为何每晚入睡前,还要把身上的秋衣秋裤脱下来,小心地叠好,只穿条大裤衩子钻被窝。穿秋衣秋裤睡不是更暖和些么?为此事,我问过他几次。起先,他哼哼哈哈地顾左右而吉他。被迫问不过,方才说了句:“你不懂,这样睡舒服,习惯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打发老古爷儿俩上学,他家砍了院子里的三棵树,卖了一头猪,才勉强为他俩各自置办了一套有些寒酸的行头。老古是怕穿着秋衣秋裤睡觉。会加快磨损。一旦穿坏。可就没钱再买了。好在那时大学不收学费、住宿费,师范院校还管吃。否则,真不知道老古怎么熬完四年大学时光。
一天夜里,我们这个大宿舍进贼了。当这个小毛贼摸到老古床头的时候,老古惊醒了。就在老古起身大喊时,不甘空手而归的梁上君子,顺手抄起老古的棉袄逃之天天。等我们手忙脚乱地追出去时,早跑得没人影了。可怜的老古啊!你说这不长眼的贼,偷谁不好,单单偷了他。
第二天,我把自己基本不穿的一件棉袄拿给老古,他说啥也不肯要。我就劝他说:“老古啊,这贼本应偷我的,是你住在外边替我挡了贼啊。再者说,我有绒衣、毛衣、秋衣,还有大衣,你见我啥时穿过棉袄啊?爱俏不穿棉嘛!闲着也是闲着,你再跟我争,就是不实在了!”大约他确实没见我穿过这件棉袄,这才勉强地接受了。
第一学期放寒假前不久的一天,吃罢午饭之后,老古盘着腿坐在床上,一边剔着牙,一边打开刚收到的一封家信,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我发现情形有些不对。老古先是低着头发愣,双肩微微有些发颤。稍顷,竟“呜呜”地大放悲声,哭得涕泪横流。我被这老兄的举动吓了一跳,在一旁看得发傻。几个年龄大些的同学赶忙围了过来,关切地询问老古出了啥事。谁料,他老哥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长嚎一声:“俺想俺娘!”昕着老古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出此惊人之语,我觉得极不协调,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老古后来告诉我,他在家是独子,父亲早已过世,母亲对他很好。他离家在外,母亲想他想得不行,生病了。他的老婆就给他写信,告诉了他家里发生的事情,想必是还有日子如何艰难之类的内容。当时少不更事的我只觉得好笑,并不能体会老古心中的辛酸苦辣,以及所担负的生活重压。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老古从家里弄了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来。他家离学校不算很远,有50来公里的样子。开春之后,老古便经常骑了车往家跑,一个月总要回个一两趟。一般是周六下午走,周日晚赶回来。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蒙头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直到第二天还缓不过劲来。有时候第二天没课,拿本书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那时,已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古家里没有劳动力,他得抽空回去帮着忙农活呵。旅途劳顿,再加上地里的忙活,可把个老古给累坏了。
一天自习,刚从家里返回的老古歪在床上,嘴里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一个年龄比他儿子还小的同学见状,走过去拾起书,照老古头上敲敲,调侃道:“喂喂,醒醒!你那一腔‘惹些(热血)都快睡冷了!”被惊了好梦的老古有些不高兴,说:“别闹。别闹!没大没小的。还没我儿子大呢,你懂个啥啊。”那个小家伙儿并不买账:“小怎么啦?同学就是同学,就是你儿子跟你在一个班,上学的时候也是同学。”一通话,说得老古张口结舌,听得我们哑然失笑,
有一天,老古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弟,从今天开始。我得唆(说)普通话了,你可别笑话我!”我有些纳闷儿,老古的口音很重,对普通话有种天然的畏难乃至抵触情绪,今天怎么大梦初醒般下此决心?就问他所为何故。他说:“现代汉语老师批评我们不会说普通话,说得很对啊。咱上的这学是培养中学教师的,高中语文老师南腔北调地不会普通话,确实不能算是合格的好老师。以前当民办老师的时候,说着个方言没觉着有啥,以后毕了业当正规的高中老师,再那样叽里咕噜地连个话也说不利索,就说不过去了。再者说,朗读课文都不规范,怎么能真正把课文讲好!”一番话,竟说得我有些肃然起敬,
从此,老古不论课上课下,都坚持讲普通话。一开始,他的所谓“普通话”有股浓重的地瓜干子昧儿,被我们谑称为“X普”(某地普通话之意),没少让
人取笑。但老古不为所动,始终奉行“说自己的话,让别人笑去吧”之信条,直到毕业。老古的毅力真是让人叹服,到后来,他的普通话已经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了。当然,“十、四”、“吃、刺”不分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的。
老古是个极端节俭的人。大一的时候,我们的就餐方式是统一吃桌饭,八个人一桌。开饭时,排队领来一盆菜、一盆粥,外加每人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分了吃。看得出。老古是吃不饱的。好在分桌的原则是男女搭配,我们桌上有个小女生,饭量很小。她常将自己吃不完的窝头让给老古吃,并且处理方式很得体,把个老古感动得不行。他跟我说过多次,找对象不能光看模样,心限儿好是关键。那小姑娘虽说长得一般,但很有同情心,谁要找了她吃不了亏的。听那话里的意思,是怂恿我向她发起进攻。大约是缘分不到吧,我与她之间到底也没有发生什么故事,枉费老古一番美意。
到了大二,校方对学生的就餐方式进行了改革,变桌饭制为发饭票各自打饭制。这下,可苦了老古了。桌饭制的时候,尽管吃不太饱,但每天起码有两顿菜吃。当然了,那菜是清汤寡水一些,吃罢基本不用刷碗,但那毕竟也叫菜呵!不是有句话说,“苍蝇也是肉”么?可发了饭票,控制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老古从此拒绝吃菜,,每天早上,老古要么买块豆腐乳,要么买份咸菜,价格绝不会超过五分钱,一天的佐餐之物就算解决了。在这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基本天天如此。
为了“保证学生的基本营养水平”,校方规定,膳食科不得为学生办理退饭票事宜。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古对此自有解决之道。于是,每到快要放假的时候,老古都要偷偷地同我商量:“兄弟,反正你的莱票不够吃,去膳食科买也是买,不如就买了我剩下的吧。”哦,有件事忘记说了,住完大教室之后,老古又跟我成了舍友。每个学期,老古都要卖给我将近30块钱的菜票。而我们每个月发到手的菜票,只有区区七、八块钱而已。
拿到这些钱,老古便用其中的一部分买些衣物食品啥的,带回去孝敬老娘。安慰老婆孩子。我曾劝过老古,不能太苦了自己,老不吃菜身体怎么受得了呵。老古笑笑说:“咱这庄户人家的身子,没有那么娇贵。再说了,咱在这儿有大白馒头吃着,就很知足了,老娘和老婆孩子在家里,连这也吃不上呢!”
大二下学期,校方传达了上级的一个文件。主要内容是,鉴于77、78两级学生中,年龄大、孩子多、负担重的人员比较多,经本人申请,学校同意,并报上级有关部门批准,本科学生上完两年的,可按专科毕业进行分配。听完传达,老古立时就动了心。没法不这样想呵,他这学上得确实太难了。那文件上所列的种种情况,简直就像是照着他说的。
不过这毕竟是件大事,老古不敢擅自做主。到了星期六,他又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家同老娘、老婆商量去了。走的时候,老古颇有几分伤感地对我说:“说是商量,我估计也就这样了。兄弟啊,咱这同学怕是要当到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眶都有些潮热了。
从家里回来之后,老古神情落寞,坐在那里发呆。我问他商量的结果如何,他欲青又止,两眼隐隐有些泪光闪出来。稍微平静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俺娘说啥也不同意我早毕业。她说,考上啥就上啥,这叫顺其自然。多学点儿文化有啥不好?再难也得上。再说,俺儿子今年中专毕业,俺娘说能添补添补家里,不像前两年那么难了。唉,你说我这儿子、老子是怎么当得啊,上不能养老、下还得靠小。再不好好学、不好好干,不用说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就连自己的老娘和老婆孩子也对不起啊!”
大三那年的麦收时节,老古因为“严重违纪”,被辅导员“勒令”在全年级120多人的大会上做了一回“深刻检讨”。那个时候,动辄开会斗争个什么人的思维模式,还没有完全从人们的头脑中消失。在辅导员看来,老古的行为,是完全够得上享受这样的待遇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就要麦收前的一个星期六,老古照例骑车回了家。走之前他已经知道,按照惯例,下一周我们要到学校附近的村庄去“学农”,其实就是帮着村民们麦收,基本没课。结果,老古就耍了个小心眼儿,“未经批准,擅自旷课”,长达一周。其间,未履行任何请假手续。信倒是写了一封,不过老古都回来“接受处理”了,那信还没寄到。老古说了,发电报、打长途,要到镇上去,有十几里路,远着呢。更何况还要花钱,经济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原本应当“严肃认真、深刻沉痛”的“检查”,被老古给弄成了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的“诉苦”。其中,“沉痛”的成分倒是不缺,但“深刻、认真、严肃”等原素却没了踪影,反倒多了几分黑色幽默兼喜剧的色彩。
老古同学的“深刻检讨”,主要内容如下: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
我目无组织纪律,擅自旷课长达一周之久,犯下了十分严重的错误。在此,特向老师和同学们进行深刻检讨,并请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错误行为进行毫不留情的批评。
我之所以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是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的。第一,我的家庭观念太重,并且很不恰当地把它置于学校的规章制度之上,简直就是本末倒置。我本想利用星期天帮家里收收麦子就回来,没想到我的老婆偏偏在这个时候扭了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你说她啥时扭不好啊,单单挑这么个时候。我那刚参加工作的大儿子又出差去了外地,赶不回来,别的孩子还小。这样,家里就没了劳动力。大家都知道,熟了麦子如果不抓紧收,一场雨就全完了。俺那快70的老娘怕耽误我学习,扭着小脚领着三个小闺女儿地里场里地忙活,还催着我赶快回学校。我怎么能忍心走啊,俺那苦命的老娘!第二,我的私心太重,把自家的麦子看得比别人家的重要。我知道,麦收的这一周我们要去学农,就有了侥幸心理,觉得在哪里都是收麦子,不如就留在家里收了吧。殊不知,学农收麦子和在家收,意义是大不相同的,怎么可以相提并论!遇事先想着家里的麦子,不是自私自利又是什么?第三,我过于计较经济方面的事情,没舍得到镇上去花钱发个电报、或者打个长途向老师请假。而是写了封信了事。我本该知道那信走得有多慢的,可我为省几个钱,明知故犯,做了这种相当于先斩后奏的事情,真是太不应该了。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我的错误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影响是很坏的,教洲是深刻的。在老师、同学们的帮助下,我对自己所犯错误有了清醒的认识。今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决不再犯。敬请老师、同学们观察我的实际行动。
以上这段文字,是我根据自己的记忆,扼要整理出来的。相对于这些干巴巴的文字,老古的现场表演要丰富生动得多。他时而给人一种推心置腹之感,时而做出追悔莫及之状。说到动情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场检讨,把大家说得一会儿为他唏嘘伤感,一会儿又忍不住想笑,效果形同喜剧小品。我知道,老古并不是在刻意表演,他的举手投足间,天生就有一些喜剧色彩。再加上他那口半生不熟的“X普”,就更加强化了这种效果。到了最后,连辅导员都听得有些发傻了。
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古。有一年老古来省城参加高考阅卷,本有机会同他一见的,而我不巧临时出差去了外地。没想到。这次与老古的擦肩而过,竟成永诀。听同学说,老古毕业后,被分到了家乡的一所重点高中任教,工作很出色,后来还成了特级教师。老古教学很有一套,尤其是指点作文,几乎百发百中。他所带班级的升学率,每年都在全县名列前茅,很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爱戴。这似乎有应试教育之嫌,但乃体制之弊,怪不得老古。据说老古好几年前就查出了心脏病,并在课堂上发作过,本该休息静养的。但他却放不下自己的课堂、自己的学生。最终为此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可惜呵,再过一年他就该退休颐养天年了。
老古千古。
责任编辑: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