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
2009-10-10沙石
沙 石
她是一个喜欢遐想的女人,所以我才经常和她见面,在她睡着了却像醒着的时候,或者醒着了却又像熟睡的时候。她说她喜欢我面目不清的形象和我变化无常的身份。“虽然你神出鬼没的。像个野鬼,可是你用起来方便。”她就这么说我。
至于我,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无牵无挂,以四海为家为乐,以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为荣,更何况我可以吃在睡在一个女人的心灵里,想看就看,想摸就摸,尽管我要受她的摆布,不能有自己的主见,也没有什么思想,可是要知道能够享受一个女人的灵魂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的房间里挂着一幅画,笔调很浓重,像油画,可配色又有些凌乱,像水粉,实际上它是一张水彩画。“知道这画里画的是什么吗?”她说话的语气中带着挑衅,挑逗,还略有几分调侃。这分明是考我嘛。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去,画的中心是个旋涡似的黑洞。周围是起伏的山峦,流水一般的沙漠,还有天上翻卷的云彩和低垂的地平线上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浸泡在桔子皮色的黄昏里头了。
“应该是暮色中的沙丘吧。”我没头没脑地说。
“连边都不沾。”她笑得像流水一样。
不管在什么场合,她都喜欢占上风,喜欢让人下不来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优势都能让她沾沾自喜,我问她这画里究竟画的是什么?她的下巴向上扬了一扬,说是裸体女人。这让我吃了一惊。接着,她用手指着画面上的每个部位说,黑洞是肚脐,山峦是乳房,云彩是头发,圆形的沙丘是她的腰身。我仔细一看,果然不错,是个侧身而卧的美女。只是线条过于夸张,几乎变形,色调有些晦涩,太过浓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一幅稍有灵气的印象派画竟让我看走了眼,亏了我还是个画画的,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沉重。
“知道吗?这画画的是我,我就是画中的裸体。”说完这话之后,她停顿了一下,分明是想让我恭维她几句,我心里气不过,所以什么话也没说。
“我身上的线条是不是很美,不说话就等于是肯定的回答。”她就是这样的人,自信,自负。为了获得良好的感觉,霸道得让人无法忍受。
每次在自我膨胀到极点的时候,我都会默不作声,或者悄然离去。我清楚地知道,过分奉承女人的结果是自我渺小,女人需要奉承,但更需要心目中的男人强过自己。所以在她面前,更确切地说,在她的内心深处,我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即使我是比影子还要轻的幻觉,我也有男人的自尊,也有男人的威严。虽然我没有体积,但我有重量。我的重量和我人一样,是一种无形无体无色无味的幻体,只有依附在精神上,才会给别人造成压力。这既是我置他人于死地的武器,也是危害我自己的生死陷阱。也许就为这,她才更加迷恋我,更加痴情于我,她才要千方百计地和我接近。其实我对她了如指掌。
对了,她的名字叫徐丽。至于我的名字是什么,这不重要,不过要记住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在中国时还有身份,还有形象,可自从到了美国以后,她把我抽象化了、淡化了、异体化了,我已经面目全非,嘴巴移植到了脑门上,眼睛长在了下巴上。鼻子和耳朵的地位未定,我无法辨清自己,就像不能辨清这个世界一样。
这天晚上,我在旧金山市中心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优哉游哉的,活像个幽灵。先在中国城吃了一碗牛腩面,后又来到联合广场边上的梅西店,一边浏览货架,一边和那些长腿细腰的金发女郎眉来眼去。突然,我感到一种类似磁场发出的磁力在拉我拽我。当时我正在士德顿街上由北向南而行,那股强烈的引力从我背后扑来,显然磁场是从电报山上那座坐北朝南的公寓楼里发出来的。一股股磁波滚滚而来。带着合磁共振的震撼。我知道她叉来劲儿了,便立刻腾云驾雾般地朝那座公寓楼驶去。
我走进她的房间,没有敲门,没有开锁,甚全连门槛都没有跨过,要知道飞檐走壁穿墙人室是我的一贯作风。
进了门就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她在放水洗澡。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我犹豫起来。从理论上讲,男人闯进女人的浴室会有两个后果:一,她会惊恐万状,并且大呼小叫,说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然后一阵乱拳把你打出门去:二,她在惊恐中把你接纳,和你卿卿我我,在一团和气中各图所需。以我对徐丽的了解,她与我以拳相对的可能性不大,这从磁场的震撼中就觉出来了。
我走进浴室里。说了声:我来了。
浴室里的流水声立刻欢快起来,在镜子里,我看见了旋涡、山峦、沙丘和飘逸如梦的云彩。今晚她漂亮得和月亮一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徐丽怎么也画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她为此烦躁,苦恼,可是越是烦躁,苦恼,手中的画笔就越不听使唤。每次斐利蒙蒂教授看了她的画都是摇头,太实了,简直和钢筋水泥一样坚实。意识要虚,下笔要虚,画面虚起来才美。徐丽低下头说,可我就是虚不起来。斐利蒙蒂教授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掌握物态的神韵,多练写生吧。于是她开始埋头苦练,逮着什么就画什么,男人,女人,老头,幼童,乌龟,金鱼,苹果,面包,垃圾箱,马桶。她画疯了,画昏头了,可是画却越画越呆,越画越死。斐利蒙蒂教授终于看不下去了,索性和她说了实话。画,画得太实在是因为你的心里太枯燥,太空虚,你需要填补内心的空白。
听了这句话,她竟然哭了,哭得气壮山河。哭得天昏地暗。等哭得差不多了,她问自己,这眼泪到底是从哪来的P斐利蒙蒂教授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不是说扭曲的东西才美吗?天上飞着一只狗熊,水面上游着一只乌鸦,鸽子落在树枝上了,从草窠里蹦出来的蛐蛐追赶着一只芦花大公鸡。想起过去眼前就升起一片火焰,她只能用这些来形容她过去的经历。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站在斐利蒙蒂教授面前,不停地用手绢抹眼泪。眼泪流得哗啦啦的,就像窗外飘下来的雨水一样。斐利蒙蒂教授先是拍拍她的肩膀,后又拍拍她的头发,最后把热烘烘的手掌放在她的脸庞上,说,我很同情你。徐丽把目光锁定在教授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上,粗糙的黄毛中掺杂着少许银丝般的发须。她的视线慢慢往下移动,移到他领子上的蝴蝶结上,停下来。丝纺的蝴蝶结红得发紫,我的妈呀,这嫣红姹紫的颜色快要把我淹没了,吞并了。蒸发了,融化了。斐利蒙蒂缓缓地说,其实精神上的空虚是要靠肉体上的享受来满足的。
徐丽两腿一软,一头扑到斐利蒙蒂的怀里,说,那就快点把我融化吧。
斐利蒙蒂教授扶了扶滑到鼻子尖上的眼镜,干咳了两声,说:“但是在这不行。这里是学校,我是你的教授,你是我的学生,学校明文规定教授和学生之间不能发生那种关系。我不能为这丢掉饭碗。你也不能丢掉学籍。”
饭碗和学籍,对于一个把艺术看得高于一切的人是何等重要。她噗哧一声笑了。他不愧是艺术界的知名学者,艺术学院的权威教授,头脑是如此清醒,思路是如此严谨。她把脸涨得通
红,后悔不该这样主动。我在一旁提醒她说,有理智的人通常是冰冷的人。她一把推开斐利蒙蒂。哼。聪明的人,有理智的人,你的心肝肺到哪去了?我赶紧说,那还用问吗?一定是泡在福尔马林里了,要么就是展放在抽干了空气的玻璃盒子里了。这种人不值一理。她傻傻地点点头,然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的画怎么办?我的空虚怎么办?我实在想画出有灵气的画来,不然我真的觉得对不起我老爸,当然也对不起那个土里土气的穷小子。
想到这些,眼泪又来了。
她上小学时迷上了画画但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迷上画画,只是当时觉得教她图画的男老师留着分头,很好看。那年她刚上六年级。一天她突然闹肚子疼。疼得她直出虚汗,跑到厕所一看,坏了,不好了,我长大了。
其实,她没有长大。你呀,一辈子也长不大,我常常这么说她。直到有这么一天,她稀里糊涂地闯进那个桔子皮色的黄昏里。她始终不知道那个坐在破报纸上的穷小子的姓名,只记得他让她叫他“饼子”。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想到那个穷小子,她心里就发酸,眼泪就泉涌,嘴里就像嚼着一块萝卜咸菜一样。虽然斐利蒙蒂教授身上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但他无法给她带来桔子色的光感。
斐利蒙蒂教授直挺挺地站在讲台的旁边,沉着得近乎冷酷。沾满油彩的白大褂罩在他消瘦的身上。略显肥大。他的个头很高,后背微微驼起,在这个几乎两倍于她的身体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娇小得微不足道。教授的眼镜后边总算闪出了一道光亮,他拉了她一把,说,跟我来吧。
他们走出教室,穿过安静的楼道,来到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天上还滴着蒙蒙细雨,穿着皮鞋的四只脚踩在汪着水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带水的声响。他们一前一后往前走。他的肩膀端着教授的尊严,她的筒裙轻微地摆动着,带着学生的谦卑。他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不远不近,是绝对的教授和学生之问的距离。
我在她脑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对她说,你不要这么轻易跟人家走,别忘了卖得太贱,他反而瞧不起你。但是她没理我。
斐利蒙蒂教授在一部肥大雪亮的SUV体育用车前停下,打开车门让她坐进车里。然后他也钻进车子,坐在司机位子上,发动了引擎。汽车开出了校园,兜上学校后边的山路,开到半山腰的树林里停下。车窗外的雨点密集,烟雾缭绕,这是最理想的地方。
斐利蒙蒂说,虽然我们已经不在校园里了,但我们依旧是师生关系。
徐丽解开扣子,脱去上衣,又解开腰带,褪下裙子,等到该脱丝袜时,丝袜挂在安全带的铁环里,脱不下来,她显得手忙脚乱,斐利蒙蒂探过身来,沉着地、不慌不忙地帮她解开丝袜,脸上始终带着吃过见过的表情。等身上一丝不挂了,她说现在我不再是你的学生了。斐利蒙蒂也像剥皮一样脱去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他也原形毕露了。他说,我也不是你的教授了。他还是一脸的沉着。
徐丽第一次看到不戴蝴蝶结的斐利蒙蒂教授。他很滑稽,也很性感,毛茸茸的身子比穿衣服的时候更近人情。她感到了异性异族带给她的刺激。
我只好转过头去。
徐丽坐在浴缸的边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斐利蒙蒂今天下午突然打电话来说,圣诞节快到了,在外地上学的女儿回来了,他得多陪陪女儿。陪陪女儿?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要陪陪太太。徐丽拿出一束迷迭香花,把枝叶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掰下来,抛洒到浴盆里,登时周围的蒸汽里塞满了香气。她抬腿迈进浴缸里。坐下,让漂着花瓣的水漫过脖颈。她努力集中精力,好让“他”具体化,形象化。快点来吧。她闭上眼睛。显然是在想我,她要的那个感觉快要来了。
这一整天徐丽过得没精打采,思绪在四处漂泊,像一条没有舵的船。很明显,近来斐利蒙蒂一再躲避自己,不是说为了女儿,就是为了儿子,要么就是要照顾家犬,家猫,家花,家草。自从和斐利蒙蒂建立了那种朦胧的关系,她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她的画被旧金山美术馆收藏了,她的名字见报了,可是她的心情并没有好转,情绪依旧败坏,高兴的时候想哭,悲伤的时候想笑。没有办法,她只好毫不留情地责怪自己。没出息,真是没出息。不是想到美国吗?你到了。不是想享受美国吗?你享受了。现在什么都有了,还苦恼什么?还嫉恨什么?它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有那条无舵的船知道。可是无舵的船只会漂泊,它不会航行,也无法靠岸,也不能进港。问题就在这里。
暑假一开始,艺术学院的外地同学就像奔丧似的往家赶。虽然徐丽也想家,也想老爸和他那辆丁当乱响的自行车。她还记得那个自行车和它一样重要的年代。徐丽没有回家,她决定留在学校练写生,因为老师说她画的画太没魂儿了。她给老爸写了封信说:“魂不来兮。追魂而去。”吓得老爸连夜坐火车赶到学校,一见面就说,闺女呀,画画不好怕啥?大不了咱到幼儿园教孩子们画图画,总够资格吧?可说出大天去,咱可不兴自杀。一句话,差点让徐丽把肚肠子笑断了。她送走了老爸,就一心扑到练画上了。直到遇到了那个叫“饼子”的穷小子,才让她今生今世不得安生。
这天,她背着画夹,带着干粮,爬到了离学校不远的土山上。土山上有很多怪石、枯树、地鼠、麻雀和练习写生的人。怪石枯树看上去很像斐利蒙蒂身上的骨头骨架。从土山上望去,可以看到远处的蜈蚣河和河边的那座狸子塔,一切的一切都泡在桔子皮色的光线里了。这就是美妙的朦胧,斐利蒙蒂曾经对她说。
徐丽坐在一块石头上,画了骨头,又画骨架,画了地鼠,又画麻雀。突然,她看见了坐在黄昏里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大学生。他穿着一身蓝布裤褂,头发很长,没过了耳朵,挡住了眼眉,他屁股底下坐着一张破烂的报纸,他也在画画。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呢?她把斐利蒙蒂的骨头骨架抛到了脑后,开始研究坐在破报纸上的那个人体,他的后背微微驼起,显得老成持重。在她看来,男人有个微驼的后背,说明他粮草充足,从这一点看,男人的驼背和骆驼的驼峰有异曲同工之处。从那以后,她特别看重男人的后背。
那天夜里蛐蛐叫得像往常一样响。可她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眼睛盯着弯弯的月亮,心里想着白天见过的那个弯弯的后背。她隐约希望自己是一只麻雀,或者是只乌鸦,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她在那头蓬乱的头发里盘窝筑巢就行。
第二天,徐丽多带了一个馒头,多买了两个茶鸡蛋,一路爬山一路想,今天一定找机会和他说话,问清他的姓名,问清他的地址,定好下次见面的地点。是去美术馆,还是电影院,或者去跳舞厅?她开始后悔平时没在跳舞上多下功夫。徐丽在同一个地点看见了那一头乱发和粮草充足的后背。徐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打开画夹,取出画笔,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不是在画画,而是在涂鸦。
没想到主动出击的计划难以实
施。她几次要和他“哦”一声,可是嗓子眼又干又黏,出不来声。她很想把馒头和茶鸡蛋送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吞下去,光是这个想法就已经让她感到幸福了。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勇气。最后,她把目光投向他的屁股底下的那张破报纸。她怯生生地走过去,真的“哦”了一声。他转过脸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足足看了十秒钟。
“借报纸看看。”她终于说了一句。
报纸?什么报纸?她用眉眼指了指他的屁股底下,他这才恍然大悟,把报纸递了过来。她扫了一眼版头,上边印着黑鸦鸦的字。她没心思看报,说,我有馒头和茶鸡蛋,你要不要吃?他点点头有点半信半疑。她脚不沾地地跑去叉跑回,拿来馒头和鸡蛋。放到他手里,响亮地说了声:“吃吧。”
他一口一个鸡蛋,两口一个馒头,一边吃还一边说,你怎么不吃?她说我不饿,就想看你吃。看?光看就能看饱了吗?他从脚下的书包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饼子和一块萝卜咸菜,说别客气。请吃吧。说完,先在咸菜上咬了一口,然后才给了她。
她笑得略咯的。她接过那块咸菜,在印着他牙印的地方舔了一下,又咸又辣还带着土腥味。她笑得可甜了。她说,我叫徐丽,你呢?他看了看手里的干饼,说,你就叫我“饼子”吧。她使劲在饼子上咬了一口,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说。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说吧。
我想让你给我画张像。
没问题,行呀。
说着她开始解开衣扣,脱去了外衣。又脱内衣。她就这样把自己展现在他的面前,他把眼睛都看傻了。
今天,情况有点不妙。我一跨进她的脑海,就看见一幅阴云密布的心理地图。怎么又姗姗来迟了?她问我。我迟疑了一下,说,这要问你了,是你精神不够集中的。是不是心猿意马了?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有意和她开个玩笑。
她说了声“贫样儿”,然后转过身去。
我对她转身的动作相当熟悉。通常女人给男人一个后背,就是示意让他主动出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慢慢揉搓,她肩膀上的肉很紧很硬。我说,你太压抑了,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忧郁?要知道心情不好就等于糟蹋自己。说着,我摆出非常尽职的样子,继续给她按摩。她眯缝着眼睛。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在脑海里调整我的形象。我心里明白,今天我是来当替身的,即使拿出十八般武艺,最后领奖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他说要陪陪他女儿,其实他是陪他太太,他分明心里没有我。”看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积满了怨气。以我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期待着什么。她想让我说:凭你这般美貌,他怎能不把你放在心里呢?不然,他怎么会给你买那块劳力士的钻石手表?又怎么会给你买那个白金项链?女人脑子里盛的那点玩意儿是瞒不过我的。可是我今天也有点心思不整,作替身的滋味让我感到憋气,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的手脚还算勤快,从她的前额,到两穴,再沿着后脖颈往下走。一直到脚趾头,我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给她按摩。她呢,一个劲儿地说上边点,下边点,手劲点,手重点,这个那个的没个完。因为我是她的幻觉,所以她对我享有相当大的控制权。
她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前胸上,然后露出一副享受的模样。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尽快进入角色,可是我还在为给他人做嫁衣而耿耿于怀,所以产生了偷懒耍滑的心理。
近来,她越发觉得斐利蒙蒂有些阴阳怪气,他的表现让人捉摸不透。虽然他说话的声音里带着胸腔共鸣,瓮声瓮气的,很动听,可是他的语句里的做含意是什么,表意是什么,寓意又是什么。她却常常摸不到头脑。面对他就像面对一团雾气。还是饼子那小子说得对,变形是印象派的基本技巧,掌握了变形,就算掌握了抽象派艺术。
就中国和美国的民主问题发表了一通看法以后,斐利蒙蒂从床上站起来,一边穿衣一边看手表。她说这么快。她坐起身来,拉过一件被单,盖在自己身上。
他说,你应该跳出箱子外边去考虑问题。
箱子外边?什么箱子?我什么时候在箱子里了?
斐利蒙蒂显得很不耐烦,说,你怎么这么缺乏想象力?箱子就是你,你就是箱子,考虑问题的时候要跳出自己。
这下她更加糊涂了,人怎么能跳出自己?跳出自己不就不是了自己?
斐利蒙蒂用力摇摇头,说。没救了,真的没救了,怎么能有这么不开窍的?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把自己放在别人的鞋里,这下懂了吧?
不懂,还是不懂。每个人穿的鞋大小都不一样,怎么能把自己的脚放在别人的鞋里?
斐利蒙蒂的脸长了又圆,圆了又长,最后他说,我的上帝呀,怎么才能跟你说清楚呢?我已经用尽了形象的比喻。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话,口气完全是在课堂上授课的口气。他说。跳出箱子就是跳出了自己,跳出了自己的目的是为别人着想,你欠他的要知道还,他欠你的也别忘了去要,跳出箱子就是美国的处世哲学,这有什么难懂的?
斐利蒙蒂在领子上系好了蝴蝶结。恢复了他教授的本色。他弯下腰去亲了一下她的脑门,同时伸手在她后边摸了一把,说,什么时候再来,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的。说完就消失在门洞里。
箱子,自己,处世哲学,蝴蝶结,你别欠我。我别欠你,她还想到好多别的东西。虽然对他说的话她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她隐约觉得他在计算着什么,在计较着什么。哼,我做的一切难道还没有跳出自己?他还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于他,就连一脸的陶醉都是为他做出来的。想到这,眼泪又夺眶而出。
每次见到她的眼泪都让我想到下雨,泛而广多而滥一阵密一阵疏,忽紧忽慢得令人眼花缭乱。
她对我的差劲表现也有所察觉,所以她一个劲儿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手法不到位,力量也不对劲儿,和他一点都不一样。她这么一说,让我特没面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气之下,我决定刺激她一下。
我说,不要张口一个“他”闭口一个“他”的好不好。别以为你对他上赶着就能换来他的赤诚,别看你这么努力。其实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
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意思还用问我吗?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了。
她说不清楚,我要清楚还要你干什么?
我说你费尽了心机,又是洗澡,又是爽身,又是花呀草呀撒了一澡盆,结果呢,人家不领情,连来都不来一下,弄得你还要空穴来风一场。还要在我这里打主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凭我这点能耐,也只能给你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我这么做跟阿Q的精神优胜法有什么两样?
她在浴盆里使劲地翻个身,水溅了一地,
她说,你胡说八道,他对我是有真情的,也是有实意的。
我说,爱情应该是狂热的,糊涂的,应该是不顾一切的,他的头脑太清楚,态度太冷静,界限太分明。想想看,他每次都这么斯文,这么礼貌,政治觉悟还挺高的。他该粗鲁的时候不粗鲁,该急躁的时候不急躁,该出汗的时候不出汗,这说明什么问题?
听了我的话,她满脸通红,非常恼怒。这下我击中要害了。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她霍地一下子从浴盆里站起来,嘴里在说:今天是怎么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都不好玩。
她迈步跨出浴盆,随即走出浴室,来到前厅,所到之处,留下一串水印。她的身上除了水珠没穿任何东西。她来到那幅像沙丘一样的女人裸体像前站住,良久地盯住画,眼睛里积满了水。
我也站在她面前,也可以说是站在她的心里。她指着那幅画说,这幅画玩的是绘画大师蒙德里安尼的变形,是一幅难得的印象派杰作。
我看了看画,说,画得确实不错。
她说,可惜画这幅画的人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已经把这幅嘶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解其意地看着她。这时她那双含有水分的眼睛显得更加深不见底。
她问我说,要知道画这幅画的人是谁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出我的兴趣。
她说,说你是笨蛋你就是不聪明,这幅画是你画的,其实,你就是当年的饼子,饼子就是你。
听了这话,我惊呆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凭我这么一个说人不人说鬼不鬼的幻体,能在她心里有这么崇高的地位?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傻傻地站在那儿,看着她,慢慢地眼睛都酸了。
这时,徐丽披上一件浴衣,拿起电话,拨通了斐利蒙蒂的号码。我一动不动地愣着,直到电话里传来斐利蒙蒂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倒要听昕她要说些什么。
她说:“亲爱的斐利蒙蒂,尽管你让我伤心,我还是爱你的,我今生今世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