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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百年研究述评

2009-10-10

关键词:述评研究

徐 刚

〔摘要〕自《花月痕》刊行以来,百余年的研究史主要着眼于两个方面:一、作者的生平和《花月痕》的成书过程。其中以魏秀仁的生卒年和小说的写作时间为焦点;二、对文本的分析和解读,这在不同时期各有侧重。晚清民国时对《花月痕》的多样评价到五六十年代为一种单一视角所取代,新时期以后,其思想和艺术得到了重新评价和解读,伴随着九十年代后新的理论视角的引入,以《花月痕》为代表的晚清文学的重要性逐步突显,其研究也步入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关键词〕《花月痕》;魏秀仁;研究;述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689(2009)02-0076-07

魏秀仁的《花月痕》被认为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一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长篇小说①。然而由于鲁迅先生早年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其为代表的“清之狭邪小说”的批判性解读,以及长期以来文学史对作品思想性的强调,使得《花月痕》这部继《红楼梦》之后最重要作品之一,清末民初流传甚广的长篇言情小说,并没有得到文学史足够的重视。这种研究的偏颇和不足直到近年来才有些改观,随着海外汉学家王德威先生“被压抑的现代性”理论对晚清小说现代性的重新发现,这部被冷落,沉积多年的重要小说才重获光芒。本文旨在通过梳理近百年来《花月痕》研究的历史,探询以其为代表的“晚清狭邪小说”由遮蔽到不断彰显的历史过程,分析其中的重要成果和存在的诸多问题,并由此而反思百年中国文学史写作及现代性的关键议题。

一、魏秀仁生平及《花月痕》成书研究

近百年来,对《花月痕》研究的一个重要向度就是考证其作者魏秀仁的生平及其写作《花月痕》的具体时间和成书过程。此方面的研究成果颇多,且已较为成熟,为此后深入的文本研究奠定基础。

(一)对魏秀仁生平形状的勾勒。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依据谢章铤的《赌棋山庄文集》(包括收入其间的《魏子安墓志铭》)、《赌棋山庄诗集》、《课余续录》以及蒋瑞藻《小说考证》卷八所引之《雷颠随笔》等资料记载,对魏秀仁的生平有一个简单的介绍,“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1846)乡试,然屡应进士不第,乃游山西陕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1819-1874),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秀仁寓山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收入颇丰,且多暇,而若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1](P230-231)鲁迅先生叙述的大多经历成为此后有关魏秀仁生平的定论,他所引用之材料也成了研究《花月痕》作者资本资料。

鲁迅所叙魏秀仁之生平遭际,学界并无太多异议,只是在他的生卒年份上存在一些争议。以上记述中,鲁迅依据《魏子安墓志铭》中的记载,“年二十八始补博士弟子员,即连举丙午乡试”,“卒年五十六”,而认定魏秀仁中秀才、举人同在丙午年(1846),而是年魏秀仁二十八岁,故推定其生卒年为1819-1874年。1980年,杨殿根据“阙名编传抄本”《魏子安先生年谱》等新资料,对鲁迅关于魏秀仁生卒年份上的“错误”予以了“指正”,确定魏秀仁“生清嘉庆二十三年戊寅(1818)正月二十二日”,卒于“同治十二年癸酉(1873)”。[2](355)另外,在陈新先生看来,鲁迅先生之所以对魏秀仁的生卒年出现错误推断,是原于他对“连举”的误解。在《魏秀仁的生平及著作考》一文中,陈新认为“按科举惯例,成秀才中举人虽说‘连举,一般不可能在同一年”,因此“连举丙午乡试”意味着魏秀仁二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九岁(丙午)中举人,这样鲁迅先生给出的生卒年份就应该再向前推一年,“生卒年应为一八一八至一八七三年。”[3](212)而这一结论正好与《魏子安先生年谱》中的记载形成佐证。此后,官桂铨进一步挖掘出了魏秀仁编著的《续魏氏世谱》传抄本等资料,由此不仅最终确证了魏秀仁的生卒年为1818-1873,而且明确了他于“此年(1873年)二月二十九日逝于道南院廨”。[4]从而使得围绕魏秀仁生卒年展开的争论划上了一个休止符,此后曾宪辉[5]、尚达

翔[6]等人的有关研究均在此定论上展开。

(二)对《花月痕》写作时间的确认。在魏秀仁及《花月痕》研究中,其书出版时间现已可以确认为1888年,然其写作时间却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至今尚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但总的来看大致的情况已经开始明朗。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并没有就《花月痕》的写作时间做出明确交代,而只是笼统谈到,“《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题‘眠鹤主人编次,咸丰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绪中始流行。”[1](228)此外,由于《花月痕》最初刻本出版时,“眠鹤主人”在“前序”和“后序”中都明确提到“咸丰戊午暮春之望”和“咸丰戊午重九前一天”,栖霞居士的“题词”也是“咸丰戊午重阳日”,而且在咸丰八年(1858)魏秀仁离晋赴川时其友何梦庐赠诗自注中谈到,“子安著有《花月痕》小说,余曾借读之。”(《花月痕》附录)这样使得“咸丰戊午年(1858)”似乎成了《花月痕》创作的一个关键年份,于是甚至在一些比较重要的近代文学研究著作中,《花月痕》的创作年份被不假思索地确定于1858年①。然而,结合《花月痕》的具体文本,我们会发现这个众口一词的1858年又存在着一些显而易见的漏洞,如小说中后七回的故事已经广泛涉及到太平天国灭亡的历史事实(一八六四年湘军攻陷天京),另有云南的回民起义等,历史记叙的下限甚至可以延伸到七十年代,另有中华书局版的《花月痕》附录中“弱水渔郎”的“题词”所署时间于“同治五年(1866年)三十二十三”,使得1858年之说难免受人质疑。据此,陈新在《魏秀仁的生平及著作考》中提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花月痕》前四十回写于咸丰八年戊午(1858)三月至九月,后八回很可能完成于“同治五年(1866年)三月二十三”,当然,在怀疑之余他也表现出了相应的审慎,“由于《花月痕》于魏秀仁去世的十五年才问世,这后面的八回书究系为作者所自补,还是他人顶名捉刀,目前文献不足,尚疑莫能明。”[3](212)官桂铨先生在读了陈新先生的文章后,对其关于后八回写于1858年之后的看法表示认同,与此同时他也澄清了陈先生的有关疑问,他根据对《续魏氏世谱》等后续资料的研究断定后八回确系作者“自补”,且将最终成书时间写在了“同治七年(1868年)”,[4]此后,曾宪辉也根据相同的材料认定此时间为增改时间。[7]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顾锋先生当时提出的不同看法,尽管他也对作品产生了类似陈新先生的怀疑,“因该书正式刊行在1888年,作者已去世14年,到底是作者补作,或系他人续貂,尚难以断定。”但他大胆的推断“如果系作者补作,则《花月痕》全书的成书时间应为1873年。根据是:小说中所叙剿灭杜文秀的历史事件发生在1872年12月,而作者又于1874年谢世”。[8]尽管到目前为止,学界就此问题仍未达成共识,但可以肯定的,《花月痕》前四十四回和后八回完成于不同时间,且作品最终“录订成书”于魏秀仁晚年,亦即曾宪辉所言的,“(《花月痕》)增改‘录订成书,堪称晚年,亦在五十一岁以内。”[9]

二、《花月痕》文本研究

自1888年《花月痕》正式刊行以来,其百余年的研究史与其说是呈现了《花月痕》被发现,被遮蔽,被推崇,被误解,乃至被重读的历史过程,不如说是折射了百年文学观念及现代性诉求的衍变。大致而言,对《花月痕》的文本研究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一)晚清民初诸人对《花月痕》的点评。明清以降,说部繁兴,小说点评之风盛行。早在《花月痕》小说写成之初,栖霞居士和弱水渔郎二位先生便对其作了点评式的“题词”,在题词中二位先生虽未对作品本身进行深入的分析,但寥寥数语仍能切中要害,并在仍视“说部”为“小道”的当时对小说做出了一定高度的评价:“以妙笔善墨写之,而又令其先带反映,旁见侧出,若在有意无意之间”,“但见夫笔光墨气,如锦如锈,与花月以长存。”当然,二位先生的保留也并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在他们看来,魏秀仁这位创作了《陔南山馆诗集》、《碧花凝唾集》的优秀诗人转行所作之说部《花月痕》并没有超过他前期的诗作。这便正如符雪樵所言:“词赋名家,却非说部当行,其淋漓尽致处,亦是从词赋中发泄出来,京感顽艳而具此仙笔,足证情禅,拟诸登徒好色,没交涉也。”雷瑨在《艺海丛变》中也谈到过这个问题,“子安著书满家,考订石经,尤为精审,顾皆不传,独所著《花月痕》小说,风行一时。亦可悲矣。”[10](233)在魏秀仁生前好友谢章铤所作的《魏子安墓志铭》中,也表现出了对其《咄咄录》等“世乃不甚传,独传其《花月痕》”的“惋惜”,并认为《花月痕》的创作只是作者“君见时事多可危,手无尺寸,言不见异,而亢脏抑郁之气,无所发舒,因遁为稗官小说,托于儿女之私。”[10](237)谢的说法也得到了许多人的回应,如邱炜在《菽园赘谈》中也认为《花月痕》“不过取备消闲,犹贤博弈而已”。[11](14)受《红楼梦》“索隐”研究的影响,许多学者都不约而同地谈到了《花月痕》的现实指涉问题,如徐柯在《清稗类抄》中认为,“《花月痕》书中姓名,皆实有人在。韩荷生乃左宗棠。李谡如乃郭松林。梅小岑乃李鸿章。包起为鲍超。齐梧仙乃李元度。元度字次青,一生抑郁,百感苍茫,其境遇实大同而小异。”[12](691)振镛就此问题表达了不同观点,并明确提出了“自况说”,在《花月痕考证》中,他认为,“《花月痕》为先生最经意之作,其韦痴珠即自况也。韩荷生或谓其影射左恪靖伯,余以为非也。明经略,则实指文襄。韦、韩两氏,皆先生持以自比,韩魏并称,韦者,韩之半也。韦痴珠一生传略,如先生自身之经历,故韦中举人,而不成进士,坎坷之遇,与先生相仿。”振镛的说法与鲁迅先生的看法不谋而合,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先生结合太原歌妓《刘栩凤传》认为,“则秋痕盖即此人影从,而逋客实魏。韦韩,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当然,对于鲁迅等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而言,“叙男女杂沓之狭邪”的《花月痕》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他认为以其代表的三部“狭邪小说”“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钓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多辟情场于北里而已。”[1](232)与此同时,他还对小说中过多的诗词提出了批评,“诗词简启,充塞书中,文饰既繁,情致转晦。”鲁迅先生对《花月痕》及以其为代表的“狭邪小说”的评价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花月痕》另一弊端的批评声音主要来自雷瑨,总的来看,他在《雷颠随笔》中对《花月痕》做出了较高评价,认为它“笔墨哀艳凄婉,为近代说部中之上乘禅。”然而对于后八回所涉及到的历史事件和写作方式,他提出了自己的批评,“惜后半所述乱事,近于蛇足,不免白璧微瑕。”[10](233)当然,此一时期已有不少评论者对《花月痕》做出高度评价的,如叶楚伧在《小说杂著》中就谈到,“小说中有别创一格如《花月痕》者,其白话中每插入文言,且为极高古精妙之文言。如韦、韩、欧、洪,愉园小饮一段,几乎无语不典,而神采奕奕,逼真怀才未遇,衡当世口吻。”民初小说家李定夷也极为欣赏《花月痕》,“余生平极爱读《花月痕》,以其事则缠绵尽致,文则哀感顽艳,而人物之吐嘱名隽,尤为他书所不及,不愧名家手笔。”①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认为,“《花月痕》的前半部,写情写事,殊为着力,时时有悲凉哀怨之笔,‘哀感顽艳之评,足以当之”。[13](606)另外,刘欧波在《〈花月痕〉作者之思想》一文中,也对该小说推崇有加,认为它是“文美质真”的佳作,“作者以坦率的心胸,目痛社会上不可思议之怪现象,感觉到深深的悲哀,所以他对于虚伪人间的丑恶,尽力攻击,尽量披露,处处表现他真情的流露。”[14](187)在此,刘欧波先生已能较为熟练地运用法归流行开来的社会历史批评为《花月痕》作一辩护了。

(二)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文学史对《花月痕》的贬低。四五十年代以后,由于新民主主义文学史观在学界主导地位的加强,此前《花月痕》研究中多样的评论面貌逐渐为一种单一的文学图景所取代,以“政治上正确”作为文学评价标准的此一时期,《花月痕》不得不背负“腐朽”,“没落”的“狭邪小说”这一罪名。在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学员编写的教材《中国小说史稿》中,《花月痕》被认为是作者用来“宣扬封建主义的功名前程和‘美满姻缘,寄托作者因这些不能实现而来的悲哀牢骚,实际是才子佳人的俗套,通篇充满无病呻吟和颓唐情调。”作者“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露骨地表现了反动的立场”。[15](354-355)同时期,复旦大学中文系编写的《中国近代文学史稿》也称以《花月痕》为代表的“狭邪小说”为“反动消极的逆流小说”,认为他们“对妓院制度的美化,对被侮辱者的歪曲,对色情的渲染,对封建统治阶级和封建文人颓废没落思想的宣场,都说明了此类小说的反动性,它在当时所起的毒害作用是可想而知的。这类小说所以得到泛滥并绵延五、六十年之久,也正是因为统治阶级需要拿这些来毒害人民,销蚀人民的反抗意志。对于这些东西,今天我们必须加以彻底否定和扫荡。”并认为《花月痕》“书中对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诋毁,则进一步暴露了他的反动思想的实质”。[16](86-87)游国恩等先生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对《花月痕》仅一笔带过,“作品通过韦、韩两人绝然不同的遭遇,反映了作者悲凉哀怨的没落阶级的情绪,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功名富贵的向往。”[17](371)不同于前面几部文学史所言及的“狭邪小说”,刘大杰在他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将《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等小说列为“以妓院伶人为题材的倡优小说”,认为它们“文格不高,并时杂秽语,有害人心;但通过这些作品,也可以看出当时城市有产者腐朽的生活状态和妓女艺人们的悲苦命运。”反映了“都市的畸形繁荣”。而对于《花月痕》,作者分析,“大概作者自以诗词为其专长,藉此以夸才学,泄愁恨。盖作者因科举不利,漫游四方,落拓无聊,以此自况。”[18](334)此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中国小说史》被认为是此前“北大版”《史稿》的修订版,其观点也延续了此前“阶级论”的论调,“全书充斥着庸俗无聊的描写和消极颓唐的情调”,“公然赞美妓院制度,歪曲和丑化被蹂躏的妇女,露骨地宣扬地主阶级的腐朽生活,发泄封建知识分子的颓废没落情绪”,“在艺术上,毫无可取之处。”[19](328-329)

(三)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对《花月痕》的重读。相对于五六十年代研究者用“阶级论”的观点对《花月痕》所做的严厉批评,八十年代以后的学者们力图对此做出反驳,从中重读出积极而正面的因素,以期对作品本身做出相对“公正”的评价。因此,此一时期的《花月痕》研究又出现褒多于贬的盛况。作家聂绀弩在文章《从〈吴虞文录〉说到〈花月痕〉》中对《花月痕》所写狎客与娼妓的恋爱以及他们之间“相互平等的真情实意”表示了赞赏,[20]这种用现代平等观念正面评价《花月痕》的文章在此前并不多见。上官缨的文章《词章小说〈花月痕〉》似乎有意与五六十年代的《花月痕》评论为敌,该文不仅从思想上肯定了小说的“积极意见”,“这就是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黑暗现状,以及封建大夫趋于没落的精神状态”,而且从形式上高度评价了《花月痕》的语言和叙述,“《花月痕》的语言稍近古奥,可又不失清新;写人状物皆能奕奕传神。插入作品中的诗词歌赋虽有堆砌之嫌,但针砭时弊之作又常是妙语连珠,构成佳篇。”[21]尚达翔在他的文章《魏秀仁和他的哀艳小说〈花月痕〉》中对《花月痕》小说的技法,即所谓的“夹写法”和“诗史兼笔法”进行了分析并给予了较高评价,最后论定“《花月痕》是明清爱情小说较好之作”。[6]另外,曾宪辉的《魏子安论略》对《花月痕》也不吝赞美,“作品除写狭邪外,对虚伪的人间丑态,清后期的政治腐败、社会黑暗也做了较猛烈的攻击,”“表明作者对黑暗现实的严肃批判”,对于作品的艺术特征,曾先生也认为,“不惟表现为布局巧妙,双线发展,升沉相形,而且能在写作上扬长避短。”[5]同一时期的文学史著作也纷纷对《花月痕》做出了正面评价。如陈则光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中指出《花月痕》有值得肯定的两点:“通过痴珠与秋痕的悲剧,反映了旧社会妓女的悲惨命运”,以及“书中也表露了某些进步的文化思想和爱国思想”,另外,关于小说的结构,陈先生认为文中韦珠和刘秋痕是“实写”,韩荷生和杜采秋是“虚写”,这“一实一虚,交相结合,像这样别致的构思,在旧小说中不能不说是一种创格”。[22](191-195)郭延礼的《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也对《花月痕》给予了充分重视和高度评价,郭先生认为《花月痕》的“描写是现实主义的”,“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旧社会烟花女子的屈辱、痛苦和灾难”,“反映了当时妓女的命运以及封建士大夫趋于没落的精神状态”,“对于那种不合理的娼妓制度也是一种有力的控诉”,另外《花月痕》还“表现了某些时代内容”和“作者的爱国反帝思想”;而在作品的语言上“晓畅”而“富有表现力”,其“白描笔法写日常生活和庭院场景颇见功

力”。[23](497-503)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期国内外两部重要的晚清文学研究著作,即陈平原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和米列娜的《从传统到现代——19至20世纪转折时期的中国小说》,它们虽并未提及或深入探讨魏秀仁及其《花月痕》,但他们对晚清小说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却对后来《花月痕》研究新思路的出现造成了深远影响。①

(四)九十年代以来《花月痕》研究的新思路。随着八九十年代以来内外学者对晚清近代文学的重新认识,寻求文学研究和现代性书写中新的可能路径逐渐浮现,包括此前文学史中评价较低的“狭邪小说”在内的晚清小说也开始不断激发研究者新的理论热情,他们在八十年代以来学界对《花月痕》重读的基础上不断深入,使得九十年代以后的研究呈现出一片繁荣的面貌。此一时期,最值得重视的无疑是提出“被压抑的现代性”观点的海外学者王德威的晚清文学研究。在王德威先生看来,众声喧哗,多音复义的晚清小说不但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中充满实验冲动与丰沛的创造力,而且在文学生产的诸方面均显透出现代性的多重可能。可遗憾的是,在五四开始的新文学建构中,晚清文学的现代性被五四深深压抑了。他的理论冲动在于重新将这种“被压抑的现代性”发掘出来,从“狭邪小说”、“公案小说”、“谴责小说”及“科幻小说”等四种晚清主要小说类型中重新解读现代性因子,论证“晚清,而不是五四,才能代表现代中国文学兴起的最重要阶段”。在王德威对以《花月痕》为代表的晚清“狭邪小说”的评价中,他认为“对中国现代的浪漫叙事传统”“形成巨大影响”的《花月痕》正是在“狭邪狂潮”中“以典雅之极的浪漫修辞”而登场的,其着力于“在风尘中挖掘情爱真谛”,“刻意美化青楼中无望的情事”,其“对眼泪的沉溺,伴随着对病和死的痴迷,令人侧目”,经过细致的文本分析,王最后认为“《花月痕》视喻象的衍生(figural derivation)高于逻辑的连贯,视小说的感伤修辞高于感伤情绪本身,它显示出中国作家对文学与历史的浪漫主体所做的种种新诠释。尽管魏子安的小说所呈现的颓废倾向与‘五四正统颇有不同,但它毕竟指出了中国文学现代性不可或缺的要

素。”[24](71-94)尽管王德威先生的观点仍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其研究方法和思路值得重视。与王德威执着与“被压抑的现代性”不同,另一位研究晚清近代文学的海外汉学家韩南(Patrick Hanan)先生的研究路子更多是从结构主义、叙事学方向入手,来关注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问题。韩南的著作《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认为《花月痕》“涵盖了一个广泛的范围,包括不同地方的人和事——它有多条故事线索——它热衷于让发生在不同地方的事情齐头并进,这一点更像南戏传奇从巧妙的场面并列中派生出另外的意思。”此外,小说“一开始就建立了自己的模拟口述语境,叙事者对听众开始演说‘情这个话题”,而这种开头“在中国小说中是前所未有的”。韩南先生接着分析,在整个小说中有个常常出现并存在明显标志的“叙事者”,这个“叙事者”的话在小说中起着重要作用,构成了一种存在丰富文学性内涵的“奇特叙事方式”,并由此得出结论,“为了控筹时间、地点和冲突,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咄咄逼人的叙事者。”[25](15-19)

此时期的文学史著述大多给予《花月痕》较高评价。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对《花月痕》有着如下描述:“小说中没有什么复杂奇妙的故事情节,足以构成其创作特色的就是作家主体精神的张扬,充溢其中的是作家灵台深处,烈烈如炽的表现自我的创作冲动。它近则遥接中国古典诗词主观的,抒情的艺术传统,这无疑是对固有小说叙事模式的挑战。”[26](468-469)张炯等人的《中华文学通史》也认为《花月痕》等小说“书写青楼生活、狭邪人物,总带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赞美激情。作者力图在狭邪故事的演述中,寻觅人世间磨灭与失落的情爱。”[27](235)另外,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范伯群先生的通俗文学研究,他不满于传统所谓“单翅”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即在“纯”、“俗”两大子系中将“俗文学”排斥在文学大门之外,而力图发掘出通俗文学的历史脉络和知识谱系,在他看来,文学研究的当务之急是摘掉通俗文学流派头上的“逆流”帽子,期待“纯、俗双翼展翅的文学史”在“新世纪的曙光中从文学地平线上升起”。在其主编的著作《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中,《花月痕》被认为是“一部穿着狭邪外衣的言情杰作”,被给予了高度评价。[28](20)另一位近代文学专家袁进先生在近期的文章《沉浮在社会历史大潮中——论〈花月痕〉的影响》中也重新考察了《花月痕》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在对《花月痕》对后世的影响做了详细考察后认定:该小说在“当时所具有的过渡形态和超前特征,开启了民初一代小说创作之风气”,“在文学史上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29]

尽管从整体来看,近期以来的《花月痕》研究受王德威、韩南等人的理论框架影响较深。孙丹虹、王枝忠的文章《〈花月痕〉双重含义的阐释》运用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符号矩阵理论,从行动和价值的二元关系角度,对《花月痕》小说有着全新的阐释。[30]龙熊英的《才子佳人的延续抑或现代浪漫的开端——论魏子安〈花月痕〉》则注目于晚清小说向现代过渡的时期特征,认为小说一方面承续了古典传统才子佳人的因素,另一方面又是一个“飘零的末世时代的文本”,本身“具有一定的现代意义”。[31]此外,传统的考证研究并未沉寂。潘建国先生的两篇文章《清代小说家魏秀仁著述新考》和《魏秀仁〈花月痕〉小说引诗及本事新探》都是从充分的材料占有基础上来提出自己的观点,对魏秀仁及其《花月痕》研究资料的整理有着突出的贡献。前文通过对魏秀仁著作及文献资料的综合整理,排列出了他的著述年表,[32](348-358)后者通过对《花月痕》中所引诗歌的研究,考证了小说的题材来源、人物原型和主题寄寓等关键问题,[33]对后世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础。另外,迟崇起、[34]杜志军[35]等人关于《花月痕》与既有文学作品,如《红楼梦》、《品花宝鉴》等的传承与模仿关系研究也值得重视。

综上所述,我们对《花月痕》近百年来的研究史做了一个简要的梳理,总的来看,在取得不小成就的同时仍然存在着一些不容回避的问题。如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魏秀仁及其《花月痕》的研究专著出现,相对于汗牛充栋的晚清文学史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失。另外,对于有关史料的发掘而言,尽管目前为止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效,但对于细致的文本考证来说仍显不足,如至今尚不能确认《花月痕》最后修订稿的时间便是一个明证。就理论的生产空间而言,近年来的新思路让学界倍感振奋的同时,又留有些许遗憾。在晚清文学作为中国文学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一道桥梁越来越成为学界共识的今天,关注晚清,发现晚清逐渐成长为学术时尚的时候,如何在纷繁芜杂的理论空间中开辟一条有效阐释的话语空间,成为学界不得不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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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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