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于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2009-10-10周立民
周立民
翻开《小批判集》的目录,我先是一愣:这算什么书?论文集?不像,杂七杂八的文章似乎很多;随笔集?这里分明又有作者很多气势宏伟的论文。看看开篇的两文:《想知堂遇见茅台》、《节后谈吃》,拉拉杂杂,似乎是应景文章,大概没有几位学者有勇气把这样的文章放在卷首。我倒为作者这样的编法叫好,不愧是言必称鲁迅的人,因为先生的杂文就是不讲究整齐划一的,惟有被当代学术体制压榨的得不见个性和活气的教授们才把自己的集子打扮得整整齐齐,或者说他们除了道貌岸然的论文,几乎写不出杂七杂八的文章来,不但是文字面目可憎令人不忍卒读——如作者所言“一本书弄得太整齐便不免滑稽”——还暴露出学者们思想的格式化和无趣的贫乏,正像人们常说的人无癖好不可交一样,这样的书也不可爱,然而在批评界这样不可爱的书又何其多!《小批判集》显然不属此列。
于是,在这种不整齐中,我看到了作者左右开弓四面出击的宏博和敏锐。他谈惊慌失措的当代文化,被委以重任的文化心理,谈二周兄弟,谈电影,谈海外华文文学,谈文学史,谈文学与语言问题……这简直是一锅“乱炖”啊!当今学界学科分明壁垒森严,甚至研究沈从文决不去碰废名,作为学界中人,看郜君此作,你能告诉我他是研究什么的吗?细品诸文,又不难发现,作者并非“高屋建瓴”脚不着地,而是篇篇都从具体问题和作品出发,又不为问题所拘另辟蹊径剖析问题。重要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处处能够看到作者的身影和脾性,他犀利,甚至不乏尖刻;他思想缜密,又不乏气势;他满面严肃常有高深状,却又有冷幽默时时出现。《小批判集》是本读起来可以很有趣的书。这对于奄奄一息却又以死老虎的姿态来吓唬人的学院批评来说多少有些另类,也不啻为一剂良药。作者对于学院批评的批评或曰反思,或者可以从另外一面来验证此书的优长之处:
进入大学的批评确也令人刮目相看,但不可否认,作为“行动的美学”,批评应有的根植于生活大地的灵气、与作品世界同时诞生的丰富质感、精神探索的主动性和创造力、既非理论家也非作家所擅长却为批评家所特有的中介话语,还是明显减弱了。文章越写越有学问,越写越有规范,引文注释也越拉越长,但奴性的理论稗贩、呆板的话语操作、雷同的主题演绎,也越来越使批评魅力全失。……90年代批评最终也只能身披学术华衮,龟缩在大学校园日益豪华的学术报告厅里哼哼唧唧。它真正顾盼自雄的,或许只有可观的科研经费、以师承穿关系恐怖繁衍的新批评家族、同样恐怖增加的“学术成果”。
我觉得郜君与当下学术界最大的不同在于,如今的学界诸公正全力将批评拉向学术,惟恐不学术降低了批评的品格,而郜君则坚持鲁迅的传统,要让批评回归文学使之具有文学性。故此,他强调向批评要“印象”:
文学家当然也要理性地、科学地研究社会,但他恐怕主要还是“研究”他所直接接触到的社会上的人的心灵,灵魂,情感,感觉,也就是“研究”社会上的人对时代和世界的“印象”,然后把这种“研究”掺和着自己的“印象”一同写出来,成为文学作品。是否科学地研究透了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恐怕并不是一个文学家或批评家(我觉得二者原无本质的区别)首先应该关心的,否则一部中国文学史,在二十世纪的庸俗社会学产生之前,就还没有开始。但如果没有“印象”,如果不提供“印象”,肯定就不叫文学家或批评家。
与此同时,他强调:“有‘印象的批评并不等于‘印象批评,它可以一面保留‘印象,一面收集材料改善方法以便更深入地剖析和更有力地表达‘印象。”印象当然不是终点,印象不过是为那些被理论弄僵了头脑的人融冰而已。批评的文学性可以集中体现在郜君所呼吁的“泼辣”文体上。他认为1990年代以来我们所缺少的恰恰是“鲁迅式的直指本心、刻画入骨的泼辣文体”,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文风:“打躬作揖,你好我好,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坐地分赃,闷声发财,成了最大的哲学。谬论公行,指鹿为马,黑白颠倒,俗不可耐,更是家常便饭。”而近年来他自己的批评文字倒是变得越来越泼辣了。如果说在《拯救大地》中,他不乏雄浑但也略显气滞的话,而《在失败中自觉》无论是思想的反省和批评文体的追求已经渐渐形成,这之间一个重要的渡桥自然是虽薄实厚的《鲁迅六讲》——毫无疑问,这是近年来鲁迅研究中最有启发性的成果——及至《小批判集》,作者已经元气淋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小批判集》让死气沉沉的学院批评有了鲁迅杂文的魅力,独立又犀利的眼光、深入的思考又使得郜君的文字有着睥睨一切的力量。
空口无凭,看他怎样打趣知堂吧:
现代散文谁的废话最多?我看当首推水兵出身而专治“杂学”的知堂翁。他的废话了无深意,亦缺少变化。变化多端固然还是废话,却比较能够让人吃得消。连废话也千篇一律,可就惨了。
比如写一篇序文,总要先摆足架子,说某某新著一书,因师生或别的什么关系请序,“不佞”因同样理由难以推辞,只好从命。时间飞快,到了交卷时仍旧一个大字未写。仔细一想也确实没有什么要讲,无奈已经答应,不能坏了人家好事,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但须预告一下,免得读者和求序者期望过高。这是知堂序文典型的废话式开头,窃以为完全可以整个删去的。跟着笔锋一转,说关于某个问题,若干年前就讲过了,如今并无新见,故不妨照抄一段旧文。旧文抄毕,笔锋又一转,说其实也不必看“不佞”并不高明的旧文,同样的意思,某某外国或古代作者早就讲过了,比“不佞”讲得更好。于是又来一段外文的译介或古文的抄袭。最后终于回到开头摆好的架子:你看看,叫你不要逼我写序,偏偏不听,如今序文写成这样子,责任可就不在“不佞”了!
哈哈,读这样的文字几乎要笑起来,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抓住了知堂的套路。
幽默,尖刻?不足以概括郜君的文字的特色,我认为他的特点还在于在浅唱低吟中绝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缜密,比如针对当下大肆挥霍金银重建古史、重修古籍,或者以强势媒体的力量营造的新读经运动,把大众“我要读书”的朴素诉求,变成了“你必须读书”的文化强制等似乎繁荣文化,实则是文化奴役和文化欺骗的现象,在一片赞扬声中泼了冷水,而且这盆水不在于赞成或不赞成此举,而是看到这种现象背后某种文化霸权:“文化繁荣背后实际上隐藏着普通人被残酷剥夺自由自主选择文化、悠闲自得鉴赏文化、以智慧的方式对待智慧、以有益于知识增长的方式对待知识的权力;……”“现在,大家异口同声诉说读书好处,却没有人敢于像鲁迅先生当年那样勇敢地站出来诉说读书的坏处,或者重申‘我可以不读书的天赋人权!书(文化)本来是人生产出来的,也是人可以自主选择的消费产品,却反过来成为压迫人、威吓人、控制人、勒索人的偶像崇拜。”对于泛滥一时的尊胡(适)抑鲁(迅)的文化逻辑,他既没有一笑置之,也没有陷入胡鲁对擂的圈套,而立即点出这是“又一种破坏文化的逻辑”,因为在孰优孰劣的时代轮转中,“政治立场各异,学术路向有别,但单一的政治实用主义思维方式并无二致”。进一步,他直指某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并试图梳理他们的文化心理:
以忍让宽容为主旨的自由主义,到了石山这里,变成了不能碰的老虎屁股,这又使我想起在二十年代末,郭沫若、成仿吾等以鲁迅不肯公开接受科学的社会理论、没有获得“先进阶级”的“意识”,就悍然判定鲁迅在思想上“落后”,甚至属于“封建余孽加法西斯缔的二重反革命”。今天,石山等先生因为鲁迅没有公开宣扬自由主义的政治理想,或者敢于批评主张自由主义的胡适之,就判定他在思想上落后、反动,我请大家看看,这前后相隔八十年的两次站在不同思想和主义的立场对鲁迅的肆意攻击,在思想方法上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说句不中听的话,以此峻切的心态来讲科学的社会理论,科学的社会理论必然被讲歪掉;以此峻切的心态讲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的“经”必然也会被念歪。但也由此可见,在探索一种先进的政治体制的时候,文化心理的培养多么重要!怎么能够把侧重体制建设的胡适和侧重心理建设(这建设必然包含着“战斗”)的鲁迅对立起来呢
最后从具体问题中跳出,直指这种“破坏文化的逻辑”:
胡适可爱还是鲁迅可爱?胡适高明还是鲁迅高明?或者如谢泳先生编选的一本书的书名所示,“胡适还是鲁迅”?聪明人玩的这些“脑筋急转弯”,其实早就开始了,所不同者,以前的答案是要鲁迅而不要胡适,现在的答案是要胡适不要鲁迅,答案相反,但其中隐藏的一种蛮横愚蠢的破坏文化的逻辑则相同。“破坏文化的逻辑”是李敬泽批评某些认为作家年龄越小作品越好的人的话,我看拿来赠给石山先生及其同调们,也正合适。
作者在此强调“心态”、“文化心理”这些着眼点,也正是鲁迅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关注的重点,可以说作者在批评中充分融入了杂文笔法,而不是学究气。为什么要强调批评的文学性?作者曾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表达这样的意思:“学术当然有不容抹杀的价值,但一个时代倘使不能在文学上发扬踔厉,聪明才智、情感想象、幻想希冀仅仅依靠学术来表达,则无论学术成就如何巨大,该时代的精神还是亏缺了。……‘盖使举世惟知识是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情感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趋于无有矣。鲁迅1907年这番话,很可以拿来批评当今文学衰微的现实。”既然强调文学性,如同作家写人一样,他更注重评论对象的灵魂与心。如批评哈金,认为“最大的问题只能抓住中国人的身体而抓不住中国人的感情以及比感情更深刻的灵魂。感情只对人,对最近的世事,灵魂则向着类似哈金在作品中描写的广阔而无言的世界的风景。”同时他发现:“中国作家从小就并不能清醒地生活于中国的精神传统以及这个传统的现实处境中。虚伪的教育一开始就毁掉了他们的大脑……”“他们普遍长于‘写实而不敢‘写虚……”批评陈丹燕写上海,也是因为她没有抓住上海的灵魂与心:“这个长篇仍然是一种时尚写作,与直达个体心灵并渴望与当代读者进行对话的文学写作,尚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为赋新词强说愁,为时尚而时尚,在这里表现得最明显;作者的写作冲动,不是个体积累甚深的人生经验一吐为快,而是要借用一个留学故事演绎一种制度性的时尚想象而已。”他也为苏童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经历向更高的难度挑战而惋惜:“放弃挖掘自己一代人过去或现在的真实,沉浸于连自己也不甚了了的过去以及过去的过去,这看似愚蠢地舍珠玉而就糠秕,其实倒也是极聪明地避重就轻,避难就易。”这样的批评把作家的灵魂从文字中请出来,让它无法躲避,给人以穿透感。
一个平庸的批评家只提供结论,而一个好的批评家则不断地提供新的话题,不断地带着读者去思考和想象。郜君的批评文字总能从常见中前行,探幽到人所未见的富有启发性的话题。他不经意中伸展出去的枝枝杈杈实际上都是非常值得深究下去的话题。像谈余华的《兄弟》,他说:“余华《兄弟》(下)一出来就饱受攻击,原因是他把我们的过去处理得太简单了,简单到令那些即使抱有历史虚无主义的读者也难以接受。我们仍然不能正视历史的简单与荒诞;一切历史的回归,只有满足我们对历史的美好想象才通得过。余华得罪读者的地方在于继承了鲁迅式的对历史的直接痛快的阐释,所以注定不能讨好。对《兄弟》的异口同声的讨伐,从反面显明了我们究竟需要怎样漂亮的历史记忆。”如何想象历史,在想象历史与正视现实之间有多少错位,郜君的几句话四两拨千斤,让人一下子明白了“痛恨”《兄弟》者的心理症结,同时又提供很多可以深入探讨的空间。文学批评也需要想象吗?当然。《没有“文学故事”的文学史》就是这样一篇妙文,他一一剖解了当下文学史写作中的叙述问题,认为:“许多现代文学史著作都依靠‘大事件作历史讲述的时间坐标,避免更具文学性的‘细节(特别是作家传记),这几乎成为现代文学史的潜规则。结果文学史现象的产生完全成为社会大背景大事件的逻辑推导,缺少个体生命的偶然性和神秘性,最终也缺少文学性。”所以,他强烈建议:“不妨有这样一本现代文学史辅助阅读教材:其基本讲述方法是以一些重要自然时间点或时间段为‘经,以重要文学作品和作家活动、思潮、流派、社团及社会文化的历史性事件为‘纬,编织成一个接一个的‘文学故事。”大约嫌空谈理论大大不过瘾,作者开始设想一些文学史的环节该怎么讲,如关于《新青年》、《新潮》和“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讲法,鲁迅的讲法,文学革命论争的讲法,30年代左翼文学的讲法,茅盾的讲法、鲁迅和老舍的讲法,孙犁的讲法,40年代文学的讲法……他设想了每一个细节,不要以为作者在信口胡说,在想象力丰富的背后也有很多学术设想,每一个设想都会带着我们到达一个非常神奇的世界。这个时候,我明白了批评的文学性之外延有多大,这个时候批评才有活力和丰沛感,在某种程度上,文学性是一种对抗性因素,对抗当今的学术体制和由之产生的学术话语,郜君《小批判集》出版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注释:
(1)《小批判集》,郜元宝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
(2)(7)郜元宝:《小批判集·自序》,《小批判集》,第2页。
(3)郜元宝:《“奇特的”、“色情的”世界华文文学》,《小批判集》,第100—101页。
(4)(5)郜元宝:《批评五噫》,《小批判集》,第38—39页,第40页。
(6)郜元宝:《作家缺席的文学史》,《小批判集》,第238页。
(8)郜元宝:《犹在“二周”之间》,《小批判集》,第36—37页。
(9)郜元宝:《被委以重任的文化》,《小批判集》,第19页。
(10)郜元宝:《又一种破坏文化的逻辑》,《小批判集》,第25—26、29—30、32页。
(11)郜元宝:《“语文”·“文学”》,《小批判集》,第276—277页。
(12)郜元宝:《评哈金并致海内外中国作家》,《小批判集》,第116页。
(13)郜元宝:《一种“上海文学”的诞生》,《小批判集》,第73、76页。
(14)郜元宝:《岂敢折断你想象的翅膀》,《小批判集》,第186页。
(15)郜元宝:《暧昧的“回归”》,《小批判集》,第151页。
(16)郜元宝:《没有“文学故事”的文学史》,《小批判集》,第253、255页。
(作者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