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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的关系

2009-10-10练暑生

文艺争鸣 2009年9期
关键词:主义本质文学

南 帆 练暑生 王 伟

思想史上形形色色的争论通常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话语旋涡,熙熙攘攘,众声喧哗,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这种话语旋涡具有强大的吸附力,许多人时常情不自禁地卷入。然而,相对于消耗的精力、时间以及刊物杂志的版面,尘埃落定之后的思想收成往往不尽人意。原因当然很多:知识范型的悬殊,率意的发难,误读以及误读的平方,固执或者争强好胜以至于意气用事,太多的表演欲望与反思的匮乏——这一切无不削弱了争论的意义。

这一切均是我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争论的理由。我们的著作和若干论文出版之后,回响陆续而至。(1)种种质疑之所以被暂时地束之高阁,因为我们没有信心维持争论的质量。某些质疑的前提远远超出了意料。例如,有人断言世界上仅有三种教材编写体例,继而谴责我们的著作脱离了标准的生产程序。(2)令人惊奇的是,谁有权力限定教材的编写体例?谁又有权力限制体例之外的教材问世?《论语》可以视为历史上一部伟大的教材,可是,《论语》的体例合格吗?尽管还可以罗列一些问号,我们仍然意识到,争辩恐怕是徒劳的。标准化生产程序的热衷涉及现代性以及普遍主义崇拜,涉及工业化和自然科学的知识楷模,涉及未来人才战略的设想,还可能涉及批量生产的规模和利润,这些分歧远非三言两语的争论可以解决。权衡之后,我们认为还是缄口为妙。

然而,这一段时间我们愈来愈多地回到争论的现场。一个概念的频繁露面引起了我们愈来愈大的关注——“本质主义”。某种带有根本意义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召唤我们的介入。显而易见,并非我们的著作或者论文带动了“本质主义”的争论;令人欣慰的事实是,围绕文学研究与“本质主义”,我们的思想争取到了一个充分展开的空间。

通常认为,“本质”描述的是事物的实质性规定,即“是其所是”。这个概念是与绝对、终极、唯一联系在一起的——“相对”或者“多元”无法满足人们对于“本质”的无限期待。本质必然是清晰的,纯粹的,永恒的,当然也是独一无二和不可替代的。本质决定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的差异。“本质主义”可以简单地形容为不懈的本质追问。许多人把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形容为这种思想姿态的源头,形而上学和本体论的确是“本质主义”的后盾。一些人倾向于将“本质”诠释为有限的确定性和相对的普适观念,不再断定存在某种始终如一地决定表象的神秘本体。这种表述放弃了“本质主义”的尖锐意义——同时也退出了捍卫“本质主义”与非议“本质主义”的争讼范围。

通常,本质主义预设的宇宙图像是牛顿式的:众神归位,各司其职,万物分门别类地按照本质的规定运行于各自轨道之上。洞悉事物的本质即是洞悉事物的独特结构,事物的种类、位置、演变规律和未来远景,这是事物的表象——即相对于本质的纷杂现象——无法提供的。这种观念已经预示了文学“本质”的巨大意义。雅各布森那一句名言正在四处传颂:文学研究的是“文学性”,即文学之为文学的性质。精确地指出文学在庞大知识谱系之中的位置,那么,这一块拱石不至于被错误地塞入哲学、经济学或者社会学的殿堂。那个时候,作家不必迷乱地求助于神秘的灵感,他们有望领到一套完整的文学生产蓝图;教授可以在讲坛上抑扬顿挫地念出标准的文学定义,轻而易举地将《离骚》、《阿Q正传》、《哈姆雷特》和《尤利西斯》一网打尽。

这肯定是一幅美妙的图景。现在的问题是,众望所归的“本质”仍然隐匿于无名的幽暗之中,迟迟无法验明正身。何谓文学的“本质”?从古老的“道”、“气”到人性、美、典型,文学“本质”的界定被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推翻。20世纪以来,西方的诸多批评学派共同聚焦于“形式”或者“语言”。然而,结构主义之后的文学研究再度表明,莽撞地断定二者为文学的本质相当冒险。“形式”或者“语言”并非毋须追问的终极。形式的构成或者语言结构背后仍然隐藏了漫长的历史脉络。于是,界定文学“本质”的企图再度流产。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局面。化学元素周期律、相对论、基因图谱——相对于自然科学络绎不绝的伟大成功,许多人几乎开始怀疑文学研究的智力水平。

文学研究是不是到了建立另一些指向的时候了?能否将文学从“本质主义”的叙述之中解脱出来,展开另一些视野?当然,文学研究与“本质主义”的联盟如此悠久,这已经足够赢得广泛的尊重。我们仍然会景仰地注视“本质主义”旗下的一切成就,祈望这一支阵容强大的主力团队尽快抵达彼岸。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权利给自己提出一些疑问。例如,迄今为止,文学研究无法肯定何谓文学“本质”,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断定“本质”的必然存在?“本质主义”文学研究的依据是否存在局限——这种局限现今正在愈来愈清晰地暴露出来?如果久久等待的文学“本质”并不存在,“本质主义”文学研究是否一开始就堕入了错误的提问方式?

我们的许多观点无不来自这些疑问的最初启动。

考察思想史上“本质主义”的谱系是一项庞大的工程。根据门类、本质、“是其所是”阐释万物,继而组织一个世界的整体图像,这似乎是知识生活毋庸置疑的常识。尽管老子的“道”或者孟子的“气”无不隐含了形而上的意味,但是,相对地说,古希腊哲学对于本体的兴趣犹如一种集体性的思想自觉。从水、火、土、气、数的“始基”到逻各斯,从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本质主义”的思想脉络源远流长。迄今为止,“本质主义”的阐释传统长盛不衰。阐释“本质”所具有的稳固、基础、确定、普遍,这种观念逐渐被视为天经地义,并且派生出无数主宰人们认识世界的知识体系。尤其重要的是,这种阐释传统以及知识体系业已拥有根深蒂固的文化机制,以至于强有力地规范了社会图景的再生产。“本质”的独一无二充当了类别划分的标志,上帝的事归上帝,恺撒的事归恺撒,分疆而治,互不侵扰。通常,内燃机工程师没有理由对于明年夏季的流行服装款式发表权威评论,水稻育种专家不负责解释民事法律问题;生态学教授的学术论文忧心忡忡地指出温室效应的可怕远景,他的出行依然心安理得地享用汽车和喷汽式飞机;体育教练在训练场告诫运动员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同时,并不会因为股票交易之中的收益而愧疚。这就是分门别类的秩序。本质、类别是“本质主义”组装世界的构件。现今,“本质主义”阐释传统以及知识体系背后的文化机制正在完整地转化为大学的建制模式——一个知识生产与人才生产的中心。从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医学到文学、历史、哲学、经济学、社会学,“学科”充当了分割各种知识的经纬线。无论是考察对象、问题域、研究方法还是评价体系,“学科”是一切的归宿。“学科”外部的诸多因素交付另一些学科解决,“学科”内部的首要工作是聚焦考察对象,逐层地描述并且不断地积累可信的知识,最终抵达某种坚固的、独立存在并且无可代替的“本质”。数学公式、物理学定律或者化学分子式均是以无比精炼的语言揭示考察对象的“本质”。由于自然科学巨大的成就以及特殊声望,人文学科纷纷效尤。精确地表述那个神秘的“本质”——例如“文学性”——成为一个学科的基本使命。只有“本质”的理论描述才有资格纳入世界图像的预期结构。

许多人似乎将“本质主义”遭受全面挑战的原因归结为解构主义思想。我们至少可以补充的是,即使后现代主义风气兴盛之前,“本质”仍然不是学科成熟的原因。文学的“学科”历史无法证明,文学的“本质”始终充当了凝聚文学研究的核心。儒家先哲将“温柔敦厚”指定为“诗教”的时候,他们考虑的是如何“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而不在乎文学是否存在某种“本质”。即使在刘勰的《文心雕龙》之中,“原道”、“征圣”、“宗经”、“正纬”仍然是文学的首要论题。至于浅吟低唱,寄情山水,毋宁说是遭到朝廷冷落之后知识分子的排遣形式。如果没有意识到“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或者儒道互补的二元关系,我们很难想像古代诗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在吟风弄月之中展示内心的块垒。有趣的是,这一切并未使古代文学成为显赫的学科。相反,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或者玩物丧志的讥讽始终是一种无形的抑制。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是:学科的阙如,文学“本质”的阙如并未阻止古代文学的登峰造极——无论是唐诗、宋词、元曲还是明清小说。文学被赋予庄严的历史使命并且有幸领取了一个学科的身份,这是现代社会诸多因素共同合作的产物——从知识分子的启蒙思想、民族国家意识、印刷出版事业、现代大学制度、专门的文学研究机构到个人主义意识形态、稿酬制度。如果详尽地考察文学“学科”的一个标志性转折——考察1902年的《京师大学堂章程》到1903年的《奏定大学堂章程》,文学研究如何摆脱传统的“词章之学”而演变为迥然不同的现代知识体系,我们至少可以发现,文学“本质”并没有为这个转折提供多少动力。

对于“本质主义”文学研究说来,文学周围的各种具体关系犹如多余的枝蔓。这些琐碎的情节必须从文学研究的视野之中删除。文学“本质”的意义在于,有效地排除一切外围的干扰,斩断历史的纠缠,顽强地显示文学之为文学的恒定特征。如果说,众多的庸常之作无法充分地显现“本质”的光芒,那么,文学经典即是伟大的范本。经典如何不朽,亦即“本质”如何战胜历史,这是文学研究的根本内容。陷于无数具体的案例而无法概括普遍的法则,这种研究犹如目迷五色。“本质”如同一个理论的君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质主义”的宏伟目标即是,写出一个包罗万象的终极解释。然而,我们再度在具体的分析之中察觉到理论的一厢情愿。文学史遗留的一个巨大疑问是:众多的文学经典如何共享一个相同的“本质”?从《诗经》、李杜诗篇、《三国演义》、《红楼梦》到《阿Q正传》,从古希腊悲剧、雪莱和拜伦的诗、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到卡夫卡或者《百年孤独》,这些经典的公约数在哪里?我们宁可认为,经典之为经典的原因各不相同。《三国演义》的宏大历史景观与《红楼梦》细腻的人情世故南辕北辙,巴尔扎克活灵活现的世间百态与卡夫卡荒诞的生活图景无法衔接。经典不是天生的,而是包含特殊的成长史。一部文学经典通常来自某一个时代的特殊遴选,不存在普适的经典尺码。经典的诞生必须联系某一个时代的遴选机制。读者的呼声、专家的意见、选本的流传、特殊的文化氛围、政治家的褒扬、幸运地充当历史的路标、声名卓著的文学奖项、批评家和文学教学机构——如此之多的因素均可能主宰或者干扰经典的遴选。谁的经典?什么时候的经典?——这些追问不是恼人的无事生非。如果从历史背景之中剥离,许多经典恐怕名落孙山。没有文学教授的谆谆教诲,现今还能有多少人追捧《诗经》?将《阿Q正传》塞入唐朝,鲁迅能够赢得几许喝彩?愈是翔实地了解每一部文学经典的身世,愈是完整地恢复交织于经典周围的各种脉络,“本质”的蛊惑之效愈小。如果“本质主义”对于文学经典的解释竟然受挫,它还有多少用武的空间?

那么,纯文学呢?——的确,我们已经到面对这个概念的时候了。不论谁是始作俑者,这个概念强烈地表明了对于“纯粹”的向往。摒除杂质,隔离异己,保存水晶般的纯洁无瑕——如此想象世界的人几乎必然地倾心“本质主义”。他们认为,话语领域至少存在一个同质的地带:这里的语言闪烁奇特的文学光焰,任何非文学的语言都将被驱逐出境。尽管如此,这个概念迄未发现理想的对应物。哪一部公认的经典敢于声称,它的语言成分业已涤尽世间烟火,阻断一切日常经验的骚扰?从形式主义到结构主义,一大批试图提取文学要素的批评家铩羽而归。如果“纯文学”的理论支持是所谓的文学“本质”,这个概念走不了多远。当然,我们已经意识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纯文学”有过不止一次成功的理论表演。这个概念曾经协助清算政治对于文学的强奸,继而又对甚嚣尘上的商业气氛表示拒绝。尽管如此,“纯文学”仍然是一个“空洞的理念”,纯粹的“文学性”——文学“本质”的另一种表述——仅仅是一个理论虚拟。“纯文学”的成功不在于指出了什么,而在于抵抗了什么;不在于命名了某种实物,而在于承担了理论秩序之一环。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空洞的理念”并非“无效的陈述”:

这个概念只能在一系列理论术语的交叉网络之中产生某些不无游移的内涵。尽管如此,这个空洞的理念仍然是理论之轴上面的一个重要刻度。如同数学上的“零”一样,这个刻度存在的意义是使另一批相邻的或者相对的概念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改变彼此之间的关系,甚至制造出另一些命题。(3)

“零”意味了空缺,意味了无所指——并没有一个令人期待的“本质”恰如其分地镶嵌在这个位置上。但是,这个单纯的“理念”有效地充当了正数与负数之间的分界,集结了数学演算的各种关系。我们所获得的启示是,围绕“纯文学”概念展开的实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概念的介入可能带动什么?

以上的论述足以祛除我们对于文学“本质”的留恋。我们开始相信,形形色色的文学并非“本质”的各种翻版,文学史也不能想象为某种线性的进化——仿佛文学史的伟大终点即是最大限度地展现“本质”的那一刻。“本质”并未拥有代代相传的威信。文学传统必须不厌其烦地接受每一个时代的修改,文学的特征及其意义必须不断地重新认定。每一个时代提供的参数并不相同,固定的、超历史的文学标准仅仅是一个幻象。目前显然属于文化震荡期,众多领域的传统边界正在混淆和交错——文学仅仅是这种震荡的一个局部。这一幅图景包含了诸多因素的复杂博弈,“本质”这个概念正在丧失解释的效力。

但是,这种认识带来了某种恐慌。一些人忧心忡忡地觉得,如果拒绝形而上学分配的种种“本质”,一切秩序行将崩溃。一个没有任何确定性的世界只能是一片混乱。这时,“文学也就无法区别于原始森林、太阳、行星,甚至无法区别于音乐、建筑、雕刻、绘画等艺术。”(4)当然,语言规定的指代功能完全消失之后,这个庞大的符号废墟上再也不会有什么文学了。

这恐怕是一个错误的想象。放弃“本质”即是放弃一切辨别世界的确定依据,或许这即是“本质主义”带来的莫大误解之一。我们提出的观点是,根据“关系”考察事物——“关系主义”成为一个接替“本质主义”的概念。“关系主义”的定位不是祈求事物的内在结构,而是考虑诸多事物之间的彼此关系。这个观点并非深奥的形而上学,可以从日常的生活经验开始:

一个事物的特征不是取决于自身,而是取决于它与另一个事物的比较,取决于“他者”。人们认为张三性格豪爽,乐观开朗,这个判断不是根据张三性格内部的什么本质,而是将张三与李四、王五、赵六、钱七进行广泛的比较而得出的结论。同样,人们之所以断定这件家具是一把椅子,并不是依据这把椅子的结构或者质料,而是将这件家具与另一些称之为床铺、桌子、橱子的家具进行样式和功能的比较。(5)

至少在今天,多数人不会将一张请假条混同于一首诗,也不会将一份法律的判决书视为一部小说。文学盘踞在各级教材和图书馆的书架上,没有多少人会弄错。我们的文学观念来自何处?我们不再预设某种坚不可摧的“本质”充当文学的秘密内核——似乎这是判别文学与非文学、平庸的文学与杰作的根据。“关系主义”文学研究仍然包含了各种衡量、参照、比较、修正,尽管这一切发生于一张庞大的关系网络之中。例如,现今的文学通常包含了形象、人物性格、虚构、生动的情节、特殊的语言。然而,这些特征并非某一个先验的“本质”派生出来的。这些特征陆续出现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些特征仍在持续,有些特征逐渐衰减——每一个时期的文化气候均对这些特征造成轻重不等的影响。印刷术之于长篇小说,佛经翻译之于诗,民间宗教信仰之于地方戏曲,民族主义之于武侠小说,这些问题无不显示出文学如何置身于众多关系的核心。我们的文学观念必须意识到这些关系的存在:

按照关系主义的目光,这些特征与其说来自本质的概括,不如说来自相互的衡量和比较——形象来自文学与哲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人物性格来自文学与历史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虚构来自文学与自然科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生动的情节来自文学与社会学的相互衡量和比较,特殊的语言来自文学与新闻的相互衡量和比较,如此等等。我们论证什么是文学的时候,事实上包含了诸多潜台词的展开:文学不是新闻,不是历史学,不是哲学,不是自然科学……当然,这些相互衡量和比较通常是综合的,交叉的,而且往往是一项与多项的非对称比较。纷杂的相互衡量和比较将会形成一张复杂的关系网络。文学的性质、特征、功能必须在这种关系网络之中逐渐定位,犹如许多条绳子相互纠缠形成的网结。(6)

关系主义首先承认历史图景的多元——关系意味了双边的共同存在。“本质主义”形成的文学观念时常设计一个理论对决:要么审美,要么政治——要么审美骄傲地将政治拒之门外,不闻不问;要么政治无情地吞噬审美,尸骨无存。相反,关系主义倾向于考察二者如何共同存在,并且在抗衡之中相互影响——二者无不因为对方的压力而有所改变,哪怕这种改变是极其微小的。即使二者的关系极其悬殊,即使文学之于政治的压力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是,文学的名单决不会从历史舞台消失。庞大的关系网络之中,文学是一个绕不开的顽强存在。一个经济决策或者一份历史评价可能隐蔽地遭受某种文学主题的干扰,正如一部小说的情节设置可能由于某种哲学思想或者一条新闻的启迪。这即是关系主义认可的文学反抗。如果将审美视为不屈的姿态,那么,反抗的意义只能由关系网络接纳和传播、放大。

事物的本质被形容为固定的,恒久的,来自内在结构。相对地说,关系是可变的,历史时常提供了瓦解现存关系的动力。即使某些关系极其稳定,我们仍然无法听到“始终如一”的许诺。一切皆流,历史不会中止在某一刻,这是诸多关系不可能永久凝固的根本原因。“本质主义”的巨大困难在于,形而上学地设定有限的“本质”无法化约源源而来的历史——除非模仿黑格尔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统一形容为“本质”的感性显现。尽管如此,澄清问题的另一面仍然有助于解除不必要的忧虑:可变的关系不等于每一秒钟都在变化。没有理由担心,一个眨眼世界已然面目全非。历史不仅负责提供瓦解现存关系的动力,同时还负责造就巩固现存关系的惯性。许多时候,后者的能量远远超过前者。关系主义承认有限的相对主义,但是拒不接受绝对的相对主义——因为历史从未完全破坏关系的稳定性,即使在后现代主义摧毁了种种宏大叙事之际。

某些主要关系形成了平衡和稳定的合作之后,一个闭合的文化结构随之诞生。结构的自洽、整体性以及自我调节必将进一步保证诸多关系的相互维护。坚固的结构具有如此的内聚力,以至于许多局部关系的瓦解不至于动摇整体。迄今为止,各种零星的文学哗变并未威胁到沿袭已久的文学观念。文学研究的大部分问题仍然搁置于陈陈相因的框架内部。许多人唯恐丧失了理论的固定坐标,实践之中又屡屡对传统的顽固扼腕长叹。这种平衡和稳定似乎纹丝不动,一直到某一天强大的冲击呼啸而至。如果强大的冲击摧枯拉朽地肢解了僵硬已久的文化结构,那么,另一个故事即将开始——又一个历史时期到来了。

迄今为止,“本质主义”文学研究久攻不下,人们甚至无法知悉现在徘徊在哪一个不明的地带。尽管如此,许多人仍然对于本质主义信念坚定。这种信念包含了一往无前的强大气势,以至于文学研究可以对各种历史文化的起伏不屑一顾。无论是从唐诗、宋词到明清小说,抑或从欧洲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种种纷杂的文学表象无非是“文学性”的各种幻影。本质主义文学研究即是洞穿这些幻影,甩下多余的装饰物,拂开理论碎屑的干扰,义无反顾地踏上一个形而上学的高地。人们坚信,某种毫无渣滓的文学范本终将现身,这是“文学性”的完美注释。这种文学范本可以有效地抵御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骚扰,充当无数文学作品的真正归宿。这时人们有资格无愧地宣称,文学就是文学,亘古如此;不论历史发生何种改变,文学从来不会迷失在激昂的革命动员令或者铜臭味十足的商业广告之中。搜寻文学的“本质”犹如搜寻一份藏宝图,它将永久地指示人们开掘一切美学财富。本质主义不惮于承认,这一项工程的完成仍然遥遥无期;但是,如此庄严的使命足够赢得一代又一代的前赴后继。

然而,关系主义文学研究的视域之中,如此宏伟的前景消失了。关系主义不再热衷于将文学从纷纷扰扰的社会关系之中剥离出来,还原为一个纯粹的标本;相反,关系主义的兴趣在于考察,文学的意义如何镶嵌于各种关系网络,遭受种种改造以及重新定位。没有“本质”的、亘古如斯的文学,只有某一个时代的文学。字典规定的仅仅是词语的僵死涵义,真正理解一个词语必须进入句子的上下文语境。相似的理由,一个抽象的“本质”无法描述活跃的文学——必须返回历史设定的关系。

因此,关系主义文学研究的风格往往是具体的,琐碎的,盘根错节的。关系主义的解释不再诉诸一个想象的“本质”,一种无限的普遍性,从而高视阔步地甩下历史。关系主义文学研究愿意广泛地考察历史内部各种涉及文学的因素,包括某些本质主义十分鄙夷的领域。例如,关系主义文学研究愿意考察文学的生产条件以及生产工具如何影响文学性质。文学叙事学、修辞学或者文类研究远非单纯的形式分析。青铜、竹简或者纸张分别造就了各自的文本叙事,演义小说的修辞可以追溯到瓦舍勾栏之中“讲史”的口语风格,现代社会报纸专栏的开辟如何催生某种家长里短、嬉笑怒骂的随笔,电视肥皂剧的可观稿酬如何潜在地左右长篇小说的写作——总之,这些事实表明了文学与一个时代的经济以及物质生产之间隐蔽的互动关系:外围的物质、生产技术可能内在地转换为文本特征。进入各种话语体系形成的观念领域,关系主义充分利用“他者”设定文学的坐标。例如,历史时常是文学坐标的首选对象。古往今来,历史与文学不断地在相互衡量之中调整分工,自我确认。史诗即是民族的历史;历史记录已发生的事实,诗人按照必然律描述可能的事情;文学是正史的拾遗补阙;文学颠覆了历史的宏大叙事,揭示种种无名的经验……换言之,历代的文学观念始终隐含了文学与历史的漫长角逐。此外,文学与哲学,文学与新闻,文学与宗教,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社会学,文学与伦理道德,文学与游戏娱乐,文学与人类学,文学与自然科学——由于诸多关系的交叉描述,文学的位置逐渐收缩、清晰,继而暂时地锁定。这时,我们不再设想某种游离于上述关系的孤立的“文学”,不再依赖虚幻的“本质”画地为牢,守护所谓的文学边界。

当然,对于关系主义文学研究说来,上述的一切关系均是一种建构。任何时候,人们都有可能进行追问——这些关系是否依然?从文学与哲学的分工到文学与社会学的联盟,从文学的符号体系到文学的传播区域,历史可以造就一切,也可以瓦解一切。由于传统的儒家教化思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抒情可以解读出“后妃之德”的政治学涵义;征服和支配大自然的能力熄灭了某些文学想象,一批神话顿时黯然失色。总之,每一个历史时期到来的时候,考察文学栖身的关系网络,亦即重审文学的意义和使命。即使一切如故,关系主义仍然认为,变动的可能始终存在。关系主义并不会相信,某种神秘的“本质”可以保证诗或者小说的基因顽强地永久复制——关系主义必须在历史文化之中找到保存或者改变的依据。同时,关系主义不至于被各种闭合的文化结构所迷惑。这些结构并非神圣的,固定的,牢不可破的;谱系学的分析通常有助于看到,种种意识形态的铆钉如何联结各种主要关系,使之稳固、平衡、维持历史的既有面貌。如果批判的锋刃——无论是后殖民主义、女权主义还是社会阶层的考察、消费主义的分析——挑开了种种不证自明的假象,寄寓于这些关系的权力、等级与利益即将暴露出来,交付历史审议,甚至遭受否决。这常常是意识形态失控的征兆。文化结构的解体必将导致观念领域的大洗牌,各种传统的关系开始了大幅度的震荡。这不仅意味了文学观念的改变,而且,文学周边各种相邻的话语体系也将发生一系列轻重不等的调整。

根据这一幅图景,文学栖身的关系网络扩张到哪里,文学研究的目光必须尾随到哪里——每一种关系都可能在文学之中打下烙印。这意味了关系主义文学研究的繁杂和头绪多端。然而,这一切可能赢得巨大的回报。无论是从文学波及哲学、历史、宗教乃至整个意识形态,还是从经济、物质生产、大众传媒和日常生活经验回溯文学,考察这些关系即是考察文学如何与一个时代进行广泛的对话。文学与时代的对话远远不限于某种称之为“美感”的内心波动,不限于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占据一个显目的位置。从哲学、历史、宗教还是日常生活领域,文学的意义通常获得了接力式的再生产,不断放大、转义和合并,上至未来历史方案的设计,下达内心隐秘的无意识。如果将文学周围的各种关系一律删除,所谓的时代还有哪些具体的内容呢?如果说,本质主义力图赋予文学一个超尘拔俗的美学空间——“本质”将庇护这个美学空间免遭历史的无端打扰,那么,我们宁愿大胆地将文学搁置于一个共时的关系网络之间,多向地阐述文学在时代的舞台扮演什么角色。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可省略的补充:我们所说的“文学”是传统决定的文学。一个时代的文学并非从空白开始,诗或者小说、戏曲无一不是来自文学的旧制。关系主义文学研究没有理由囿于共时的因素,从而对历时的承传视而不见。的确,关系主义无法回避传统的强大规范,我们争辩的仅仅是:传统与“本质”存在巨大的差异。传统的基本特征是一代又一代地沿袭相传,然而,这不能想象为超历史的“本质”持续地重演。如果把“本质”比拟为一连串同心圆的固定圆心,那么,传统提供的仅仅是发生学意义上的联系。由甲而乙,由乙而丙,由丙而丁——甲仅仅代表了一个源头,而不是一切后续文学的母本。从甲至丁的每一次转移无不包含了上一个阶段的胚胎,但是,甲至丁之间的距离远远超出了“本质”这个概念的容忍限度。“本质”的防腐性必须有效地抗拒各个时代特殊要求,相对而言,传统时刻遭到了时代的改写。传统与时代的博弈之中,后者始终是主动的。祭出传统的名义返回源头的冲动往往只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姿态。不论人们提出多少复古主义的口号,传统的意义最终仍然听从每一个时代的鉴定。文学经典是文学传统的主要内容。然而,模仿文学经典——无论是复制《诗经》、《红楼梦》还是《红与黑》、《复活》——决不会赢取真正的文学成功。模仿的首要缺陷是忽略时代,忽略围绕于文学的密集关系。在关系主义文学研究看来,文学传统不可否认,重要的是如何解释。“本质”是文学的起点,也是文学的终点;传统是文学的起点,但不是文学的终点。起点与终点的重叠毋须多余的解释;然而,起点与终点之间的全部内容,恰好是文学传统遗留给关系主义的展示区域。

我们当然会客观地承认,“本质主义”仍然在认知活动之中拥有强大的支配权力。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日常生活,“透过现象看本质”时常是一句经典的格言。这不仅仅由于“本质主义”的漫长历史造就的巨大威望,同时还由于这种观念已经有效地干预了世界的再生产——许多时候,各种文化想象、学术研究模式、历史解释或者生活的判断均是按照表象/本质的二元结构展开纵深。因此,率意地宣称“本质主义”完全失效恐怕是一种理论的莽撞。我们企图考虑的毋宁是,开启“本质主义”之外的另一个视域:关系主义至少提出了一批遭受忽略的文学问题。

文学被视为关系网络之中的一个节点,文学的意义亦将利用众多关系注入各个文化门类:政治、历史、哲学、乃至社会学、经济学无不听到了文学的声音。无论是被接纳、被吸收、被重构还是被拒绝、被贬抑,这个世界都将察觉到来自文学的压力——文学不可忽视地存在。某些时候,文学开拓的关系可能为各个思想专题提供独特的证据或者想象空间,例如文学与性别,文学与地域,文学与民族,文学与阶级。至少在目前,“文化研究”极大地发掘了文学内部隐藏的多种潜能。这的确敞开了文学的边界。如果文学拥有足够的活力,那么,文学成为一个震颤的中心,文学产生的能量借助关系网络四向扩散,并且在各个领域制造经久不息的回响。这是文学打入历史的具体形式。文学赢得了多种可能。

意外的是,许多人更多地担忧,文学的流失或者文学领域遭受异质文化的侵犯。或许,缺乏自信仅仅是一个次要原因。他们心目之中,过于活跃的文学令人不安。文学不再按部就班表演平平仄仄或者提供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文学研究无法循规蹈矩地背诵文学的定义,文学周围种种眼花缭乱的关系完全打乱了“本质”的规定,没有辔头的野马究竟会跑到哪一个地方?这还是我们熟悉的那种风雅的、中规中矩的、可以摆设在玻璃橱窗里的文学吗?如果无法根据标准的教材按图索骥,教授们如何讲解这些奇怪的玩艺儿?

他们的心愿是,构造一个纵横贯通的金字塔结构,井然有序地安置众多不同的学科,每一个学科的活动区域均授权“本质”给予锁定。拴好学科边界的防盗门之后,他们心安理得地蜷缩在一个小小的方格里,加减乘除,不亦乐乎。这种状况令人联想到一个时髦的术语:格式化。这种金字塔结构常常被描述为毋须追问的理所当然。每一学科的位置、边界、焦点、研究方法均是固定化的,看到了什么或者遗漏了什么悉听尊便。通常,学科之间的格局分配必然纳入更大范围的文化结构,并且赢得了意识形态的首肯。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维护秩序,承认现状,避免种种尖锐的分析或者反思带来的动荡——这是保持既有利益的前提。对于那些墨守陈规的文学研究说来,最好一张桌子也不要搬动。指定的学科疆域有利于维持陈陈相因的研究模式以及诸多不出意料的结论,有利于研究团队安稳地传宗接代,同时也有利于控制文学不至于突然流露出令人猝不及防的意义。文学就是文学,犹如历史就是历史或者经济学就是经济学。这个世界大局已定。除了偶尔的修缮补充,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太多地操心的事情了。

或许,这些分析已经过于艰深繁琐,以至于额外地加重了文学研究的精神负担——事实上,教授考虑的是另一些更为实际的目标:如何就业。如果学院是为政府机构培养一个合格的公务员,或者为企业经理输送一个驯顺的秘书,那么,背诵定义和复述教科书的训练显然富有成效。这是草拟文件或者执行管理指令的基本功。事实证明,社会需要大量可以熟练地玩游戏的技能型人才,而不是那些动不动就批判游戏规则合理性的人。我们似乎没有理由无视生活气息如此浓厚的要求。然而,我们无法因此遗忘另一个判断:相当大的范围内,那种创新型的、善于开拓的或者富于反思锐气的人才严重匮乏。如果仅仅热衷于颁布一个现成的文学定义而不愿意告知如何获取这种定义,不允许思考不同的定义或者干脆否定定义,那么,学院就不可能为后一种人才提供必要的成长空间。换言之,如何从事文学研究,至少还涉及教育以及人才战略观念的分歧。

现代性话语与大工业标准化生产之间显然存在内在的呼应。在公式、报表、统计数据、枯燥的公文和商业广告、娱乐新闻夹击之下,我们的意识不断地沙漠化。人文学科如何修复思想的弹性?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不羁的想象,个性化风格,复杂的形象体系,奇异的形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修辞术,极其活跃的审美快感——文学始终是现代性话语之中的另类。这必将带来后续的要求:文学研究如何摆脱僵硬与机械式的迟钝?显而易见,这并非单纯的技术调整,而是涉及一套文学命题的转换。“本质主义”通常是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指向一个终极的唯一答案;关系主义通常是历史的,多维度的,不断地扩张和转移的。站在如此的十字路口,我们的选择不言而喻。

注释:

(1)参阅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南帆、刘小新、练暑生:《文学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参阅南帆的如下论文:《文化研究:转折的依据》,《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6期;《关于文学性以及文学研究问题》,《江苏大学学报》,2005年6期;《不竭的挑战》,《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3期;《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文艺研究》,2007年8期;《当代文学史写作》,《文学评论》,2008年2期;《文学与公共空间》,《南方文坛》,2008年4期。

(2)参见张旭春:《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理论?》,《文艺争鸣》2009年第1期。

(3)南帆:《空洞的理念》,《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页。

(4)参见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

(5)南帆:《关于文学性以及文学研究问题》,《江苏大学学报》,2005年6期。

(6)南帆:《文学研究:本质主义,抑或关系主义》,《文艺研究》,2007年8期。

(作者单位:福建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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