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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湖”作家群:精神品性与审美追求

2009-10-10王嘉良

文艺争鸣 2009年9期
关键词:白马湖丰子恺平民

王嘉良

1920年代初、中期,在浙东上虞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曾以此地为作家诗意的理想栖居地而群贤毕至、文人咸集,一度汇聚一个作家群体,并以产出一批“白马湖”品牌的文学创作而饮誉五四文坛。这一段文学史实,近年来已为海内外众多文人学士所关注,笔者也曾著文探讨过“白马湖文学”在文学史上的“独立存在意义与价值”。但对这个作家群体的研究总量上还是偏少,对其在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意义,尚未作出应有的论述与评价;而且,因以往评论视角的过于单一,例如大抵只从“白马湖文学”的文体风格立论,缺少对群体的精神品性、创作倾向的深入论析,要做到对这个群体的整体把握距离尚远。

事实上,作为一个形成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具有独立存在意义的地域文学创作群体,且致力于一种风格独具的散文文体的创造而产生深远影响者,在文学史上毕竟并不多见,因此,对这个作家群体的研究,理应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白马湖”作家群在文学创作上是诗文并重,尤以散文创作著称,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有突出地位。群体中被称为“白马湖四友”的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是当之无愧的新文学大家,他们在文学创作中特重散文一体,可谓最纯正的散文家,在现代散文史上向来驰名;更重要的是,他们都长期与白马湖结缘,创作出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白马湖”散文。夏丐尊是最本真的“白马湖”作家,也堪称“白马湖”同人的精神领袖。这倒不是出于他在创作上的才气,而是本于他的人格力量,兼以主持春晖中学校务,便能将“白马湖”同人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其创作独操散文一体,著有《平屋杂文》,其中被称为“白马湖散文正宗之作”的《白马湖之冬》,对后世产生重要影响。丰子恺也是最纯正的散文家,其散文创作就在白马湖时期初露头角,20年代后期以后还有更大发展。他在白马湖构筑“杨柳”小屋,长期居留,写出的《山水间的生活》等作品,状写白马湖山水的“清净的热闹”,表达了远离尘嚣、追求宁静的独特心理感受,最有“白马湖”风味。朱自清并非浙江人,但他于1920年大学毕业后,有过五年中学教学生涯,全都在浙江度过:先是在“浙一师”,后相继在台州、温州、宁波等地中学任教,在浙江留有甚多“踪迹”,又以在白马湖居留时间最久。此时期的著名散文篇章《春晖的一月》、《白马湖》、《白马湖读书录》、《踪迹》、《刹那》等,便是白马湖散文中的精粹篇章。郁达夫认为,朱自清的散文满贮着一种诗意,“以江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章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缘故。” 这可以说明浙江的一方山水对于朱自清创作的滋养意义。朱光潜于1923夏起在白马湖的春晖中学任教,执教英语。他是美学家,其有志于文学也始于白马湖,受到这个作家群体的感染。他的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就写于白马湖,据其自述,此文“是丐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此后依旧在这条路上走,创作上有所成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 朱光潜加盟于这个群体,显然使其声名更彰。

除上述“白马湖四友”外,这个作家群体还应包括部分并未长期居留白马湖畔的外地作家,如俞平伯、叶圣陶、刘大白、刘延陵、刘薰宇等。他们大都是“浙一师”同事,曾在新文化运动中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以后虽时聚时散,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尤其是经常性的文学交流把他们凝聚在一起,或曾在白马湖讲学,或来此地客居游学,白马湖始终成为联结他们共同事业和深厚情谊的精神纽带。他们都有抒写自己的白马湖情怀的动人作品,对白马湖的人文和自然之美作了最真切、生动的记述。这类作品很多就发表在白马湖编辑出版的《春晖》半月刊、《山雨》等刊物上。特别是1924、1925两年,在白马湖的朱自清与在上海的叶圣陶、北京的俞平伯等联手,在白马湖畔编辑出版了诗文专集《我们的七月》、《我们的六月》,更是白马湖文友聚合的一次文学成果的检阅,标志着这个作家群体确实有着不俗的创作业绩。此外,白马湖作家群周围还有一些交谊深厚,有着相同文化气质和文化理想的人物,如李叔同、匡互生等,他们不一定是作家,但对这个群体的活动产生重要影响,因而也是白马湖文学研究中绕不过去的存在。

综观上述,白马湖作家群是以其显赫的文人群体组合和丰厚的文学创作实绩,显示出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标高格的意义,尤其是在一个相对集中的历史时段和在一种特定的文体领域里的无可漠视的价值。因此,对这个作家群体整体性特征的描述,是完全必要的。本文拟就此略作探寻,重点论述群体的精神品性与审美追求。

一、“五四”精神与“为人生”立场

“白马湖”作家群汇聚在“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 的风光秀丽的白马湖畔,很容易被看成是文人寻求闲适、雅趣的一种聚合,其实不尽然。夏丏尊在《读书与冥想》一文中曾如此表述他对地理环境的体认:“如果说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说是艺术的、神秘的,海可以说是革命的了。” 这也许就是他和他的同仁们选择白马湖作为理想栖居地的缘由,从中恰恰透露出他们的文化理想、艺术旨趣与人格追求。白马湖地处浙东,背山而存,又临近杭州湾,面向大海。依山临湖傍海的这一方山水,孕育的“白马湖”精神,便是既有水的柔情,又有山的风骨和海的胸襟。这大体上可以概括出白马湖作家的精神品性。他们是文人,崇尚艺术化的生活,对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的自然美景和文人雅集,自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致;但他们又是一群有抱负的文人,经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抱着积极的人生参与态度从事文学活动,必使其刚性的一面也会得到充分凸现。因此,正是刚性与柔性相融合,铸就这个作家群体独特的精神品性。

探究“白马湖”作家的精神内质,回溯群体产生的背景十分必要。这个作家群体的形成,同“五四”背景悠切相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成是“五四”文化精神的聚合。白马湖群体的主要成员来自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简称“浙一师”)。这是一所素以鼓吹新文化著称的学校。其前身是鲁迅曾任过教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当年鲁迅和该校进步师生发动驱逐守旧校长的“木瓜之役”,曾震动全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浙一师”由著名教育家经亨颐长校,该校师生“唯北京大学之旗帜是瞻”,积极介绍、传播新思潮、新学说,一度成为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在东南诸省都产生很大影响。而其引领文化新潮,还在于集聚了一批举足轻重的新文化人士,如被称为“四大金刚”的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久、陈望道,和被称为“后四金刚”的朱自清、俞平伯、刘延陵、王祺。后因一师“离经叛道”的改革引起顽固派的不满和阻挠,引发经亨颐校长愤而辞职。他赴浙东同时兼任上虞春晖中学和宁波省立四中校长,“浙一师”进步教师与校长同进退,也到这两校任教,于是就有“金刚”们在白马湖畔的再度聚会;同时还因经亨颐的人格力量感召,更有许多文化新锐加盟,他们一面从事教育工作,一面开展文学活动,这样,一个颇具声势与规模的作家群体便得以在白马湖畔成形。

审视“白马湖”群体的形成过程,不难发现:“五四”的思想“底色”显然是凝聚其独特精神品性不可或缺的要素,也许正是承续反封建传统的五四文学精神,才赋予其独特的精神、文化品性。这个文人群体生当“五四”落潮、时代风云变幻的20年代,是以他们独特的人生态度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与处世方式,并以此作为联结的精神纽带而走到一起的。面对急剧变化的时代思潮,他们都未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不能也无意充当时代的主角或代言人,但“五四”精神的滋养又使他们未曾忘怀“为人生”的使命,承担起对时代、对人生应尽的职能。他们聚集偏僻清丽的白马湖,一面保持着个人心境的宁静,无意仕途,淡薄名利,一面又做着切切实实的文化教育工作,从事“于人生有益”的艺术创造。这“有所为又有所不为”,正构成他们共同的思想艺术取向:以平和清醒的姿态面对纷繁复杂的人生,在利欲熏心的社会机制与潜心文化道德建树的强烈反差中,凸现他们的处世哲学和人生态度,彰显他们的文学价值观念和艺术智慧。在这一点上,这个文人群体与同样身处乱世“避世不仕”甚至标榜超尘脱世的现代“名士”风便见出很大的不同。叶圣陶最反对“名士”作派,认为只有“认真处世”的人才配做艺术家,“‘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 这大体上可以看出这一群体的立场。

基于“为人生”的态度与立场,“白马湖”作家们固然对“山水间的生活”颇感兴趣,从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和艺术的灵感,但大量的作品与人生有关,有的还表达了对社会的义愤和抗争。试看朱自清、夏丏尊、丰子恺、刘薰宇等的那些积极参与社会人生之作,几乎都是在“白马湖”时期写作的,就可以看出其思想艺术倾向。朱自清作于白马湖的名篇《刹那》,略说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便表示既反对古来名士派的“及时行乐”,又批评现时颓废派的“求得刹那间官能的享乐”,提倡一种紧紧抓住现在、执着现在的“刹那主义”,由此“体会到刹那间的人生”意义与价值, 这可以说是最清醒的现实人生观。正是有这“执着现在”的态度,向来“温柔敦厚”的朱自清遂有痛斥时弊的愤世之作,在他所写温州“踪迹”的一组散文中,就有《航船中的文明》、《生命的价格——七毛钱》这样的慨叹人生、批判现实的犀利之作。至于笃信佛教的夏丏尊、丰子恺,诚然有居士之称,但佛教的教义并没有忘记尘世,在入世行善、济世度人这一点上佛、儒有相通之处。诚如夏丏尊所说,他固然服膺佛教,“可是所想做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这“儒家式”的处世规范,便注定了夏、丰两位居士终其一生未能偏离凡常的人生轨道,并相当程度地显示出对现实的投入态度。丰子恺在《悼丏师》一文中称夏丏尊“是个多忧善愁的人”,凡是“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 夏丏尊的家国忧患意识、人生忧患意识于此可见一斑,这该是积极的“人生派”的真切写照。

自然,作为不乏匡时救国意愿的文人知识分子,“白马湖”作家的“入世”与“为人生”自有其特定内涵。基于自身的性格素质和外在严酷社会环境等的制约,其“入世”程度和“入世”方式比之于身处时代激流中的革命作家又有显著区别。对现实的参与,他们不可能像左翼作家那样有很深的投入、肩起更重的社会负担,更不会去直接参与政治活动。于是,其创作势必呈现这样一种倾向:对现实有所批评,但就总体倾向而言是文明批评多于社会批评。例如,对国民精神文化弱质的解剖,曾是这个群体的散文施行文明批评改良人性的重要内容。丰子恺的《车厢社会》、《吃瓜子》,叶圣陶的《骨牌声》,夏丏尊的《谈吃》,朱自清的《谈抽烟》等,就都是批判传统陋习之作。这类作品,不妨说也是对人生世相的真切观照与批评。另一方面,他们对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命运多所关注,但大体上是民族解放的要求大于或重于阶级解放的要求,即使有“斗士”的美誉,也只是民族的斗士而非阶级的斗士。在他们的散文中,最见斗争锋芒的,是“五卅”反帝斗争所作的热烈呼喊,如朱自清为“五卅惨案”作有《血歌》,其间所显示的正是知识文人同国家、民族、人民命运相联的写照。然而,面对国内重大的政治斗争,他们则大抵保持了沉默。这或许是一种两难中的选择,实际却是许多文人知识分子在艰难时世中的可能性抉择:唯其无力也不愿充当社会引导者的角色,只能以自己的所能或在有限度的范围内实施着文学的社会批评职能。这已昭示着他们批评文字的平和色彩:多以“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笔墨出之,一般不作激烈之态。尽管由于社会黑暗一面刺激太深,他们时而也会怒形于色。夏丏尊的《“无奈”》一文,痛感知识文人的家贫无奈,曾作色而起:“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子,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当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然而这不过是一时的愤激之词,最后终于未见有杀出血路的文字。原因就在于独特的“入世”方式和刚柔相济的文化品性,总是制衡着他们的人生选择与现实态度。

二、“平民意识”和平民立场写作

这个作家群的成员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是“平民”。夏丏尊把自己的平房取名为“平屋”,意在表达自己“平民、平淡、平静”的人生理想与追求,正如其所述:“人生不单因了少数的英雄圣贤而表现,实因蚩蚩平凡的民众而表现的”, 无可置疑地点出了他的平民意识和平民立场。朱自清说,“文人得做为平民而生活着,然后将那生活的经验表现出来,传达出来”,同样是他自觉取平民立场写作的真切自白。叶圣陶也表示宁愿挤在四等车的“青布衫黑棉袄中间”,“听听那些真质的粗野的甚而至于猥亵的谈话”,“闻些土气汗气”,饱含着他对普通民众的深刻理解和同情。“白屋诗人”刘大白曾治印一方,谓之曰“江南布衣”,其表明的以平民自许自期的意愿更是显而易见。

坚守平民意识、平民立场,是作为以发现人、尊重人为旨归的“五四”新文化的又一重要精神。大都经受过“五四”新文化洗礼的“白马湖”作家,“平民意识”已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们在“庙堂”与“平民”的此消彼长间选择自身的文化立场,他们是用“五四”开创的平民意识构筑自己的社会角色,继续与处于社会另一端的普通民众展开了力图消除隔阂的对话。这首先取决于他们大多出身于平民阶层,有着一种源于本土的质朴和平民气息,达到与平民大众血脉相通的情感体验和天然的精神默契。这个群体中的作家,大都只在国内完成学业(如朱自清、朱光潜),许多根本就没有读过大学(如夏丏尊、丰子恺、刘大白、叶圣陶),如果与那些具有欧美留学经历的文化“精英”相比较,不妨说也是一种“平民”的身份。在浙江新文学作家群中,这个群体的“平民色彩”是最为浓厚的。朱光潜回忆他在白马湖期间那段令他终生难忘的经历时就说过:“当时的朋友浙江人居多,那一批浙江朋友都有一股清气,即日常生活也别有一般趣味,却不像普通文人风雅相高。”他们不自命风雅,也不似那些高居“庙堂”的文化精英鹤立于普通民众的姿态,而是甘愿与平民为伍,于是便有可能在抒发平民的感兴平民的襟怀方面坚实地实践着文艺为人生的使命。

事实上,坚守平民立场,是白马湖作家们始于“五四”的自我文化定位,只不过在20年代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得到进一步的彰显。所谓“平民文化”立场,当然并非单指“平民”的身份,主要是指具有平民意识的文人的行为指向和文化追求,它更多的表现为“情感性”倾向。

在白马湖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入世”方式的平民化倾向集中表现在文人知识分子与平民阶级的情感沟通上,常常在抒发平民化的不平和悲怆情怀中实现与平民精神的一致,这足以使他们成为平民阶级的代言人。在这一点上,颇接近于中国传统的“入世”型文人作家:他们自感无力回天,但又常怀济世之心,在与平民地位相等、感情相通的立场上向艰难时世作曲折的抗争。其作品就颇多知识文人自身处境悲凉的慨叹,以此表达对人生不平、世道不公的批评,实现同平民阶级的心灵沟通。夏丏尊的《猫》,以白马湖居室中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猫的惨死写家道的艰难,令人伤感与悲凉,因为这小小的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这与朱自清的经典名篇《背影》、《给亡妇》写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如出一辙。他们叙写文人朋友生活艰难的作品也是如此,从中照见的是自身处境的艰难、飘零异乡的遭际。诗人和小说家白采英年早逝,丰子恺、夏丏尊、朱自清、叶圣陶各作同题散文《白采》,以志悼念。四篇文字虽然是从不同的角度追怀故人,但是表达的同一主题是慨叹文人的“生前冷落,死后萧条”,同样令人唏嘘不已。这类散文所抒写的文人生活、文人心态,是同普通平民阶层息息相通的,最是动人心魄,因而极易引发普遍的心理共鸣。

平民立场的写作,因其与人类中的普通人乃至弱势群体精神沟通,必然会受到作家更多的关注。白马湖作家跳出自身或由自身及于普通平民生活观照之作,平民化的色彩就益发明显。他们审视下层平民生活,或为劳动者而歌,或替受难者鸣不平,给人以极大的精神冲击力量。夏丏尊的散文就有不少表现为对普通平民的关怀,如《闻歌有感》里听妻儿唱俗谣而感慨妇女命运,劝导妇女应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自觉”,要正确认识并实现自己的价值,为自己争取应有的地位;至于写劳动者和苦难者的作品,如讴歌人力车夫的《黄包车礼赞》,理解下层知识分子的《知识阶级的运命》,为遭遇不公的中学生鸣不平的《悼一个自杀的中学生》等,所涉及对象包括体力劳动者、知识分子、青年中学生等平民百姓,题材内容选择的日常化和作品的话语表达风格的亲切真挚与朴素,更显示出了作家本真朴实的平民精神。丰子恺的《劳者自歌》,所叙写的多为“精神劳动者”的感受,但他既把自己摆在“劳动者”的位置上,也便有了对卖苦力者、衣衫褴褛者、求乞者谋生的艰难以无穷的感慨。他的《肉腿》将故乡运河岸上“肉腿忙着活动”踏水抗旱与都市舞场里“肉腿”乱舞作对照描述,隐然可见作家对农人谋生艰辛的关注与同情,同时也有对浮华世风的愤慨。朱自清的《哀韦杰三君》、叶圣陶的《一个中学生的父亲的自杀》等,是就作家们所熟悉的教育界取材,他们对普通平民入学之艰辛更是感同身受,于是就有一幕幕发生在校园内的悲剧的悲愤记叙,使这类文字更鲜明的传达平民呼声、发抒平民感怀以倾诉平民的忧愤为情绪的底色、基调,甚或为平民的不平而大声呼号,使这个作家群的散文显出较浓厚的社会批判色彩,时而见出无情揭破现实的气势与力度,这无形中强化了其“人生派”的态度与立场。

三、儒佛融通中的高洁人格追求

与“人生派”立场相对应,白马湖作家群还有一个颇具特色的标记,这就是作家们大都受到过儒家文化思想的浸染,许多作家同宗教有密切联系,他们在文化选择上体现了一定程度的儒和佛的融合。就如夏丏尊所说的,他所遵行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同时又要“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教育”,这也可视为他们参与人生的一种态度、一种方式,从中可以发见他们坚持独特文学观的思想基因,也透视出他们对理想人格的执着追求。

儒家文化提倡积极“入世”的精神,要求知识分子确立忧患意识,以天下为己任,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便是他们认同的理想人格模式和行为规范。“五四”前后,对儒家文化思想的批判,侧重在封建礼教和封建伦理道德方面,儒家文化中的“入世”精神并没有被扬弃,倒是同当时普遍流行的“为人生”理念相暗合,因而依旧为许多知识分子所遵行。作为刚刚从传统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部分,白马湖作家自认“不能不在儒家的空气里呼吸”过,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深刻反思的同时,也会肯定儒家“仁义忠恕”、“庄敬诚实”、“注重实践”的精神,并且把它们“像食物一样消化一番,遍布在血肉骨髓里” 。基于如此信念,儒家思想中的积极入世精神以及信奉仁爱、注重修身等品性势必内化在白马湖作家的人格规范和行为实践中。他们坚守“文学为人生”的信条,便是以积极入世的精神看待文学功能的表征。儒家的“修身”观,则使他们注重自我人格的修养,并拓展为对人格教育的普遍重视。李叔同出家前竭力推崇人格教育,认为人格与文艺的关系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 。夏丏尊则强调“人的教育”中渗透“人格教育”的重要性:“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识不过人格的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体。”(18) 这里所谈对儒家文化精华的吸收,已灌注了鲜明的现代文学、教育理念。

然而,对于“白马湖”作家群而言,只谈“儒家式的修养”,还没有揭示这个群体最重要的思想特色,因为在他们的文化接受中,还有一个颇具特色的标记,这就是许多作家同宗教有密切联系,正是儒佛融通成为作家解释人生、表现人生的重要手段,才赋予群体以鲜明的色调。这个群体的实际领袖夏丏尊虽未皈依宗教,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他于佛理“向有兴味”,“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显见是一位未曾出家的佛教“居士”。丰子恺则已皈依佛教,吃素念佛,带发修行,“对佛法信仰极深,至老不能变心”。更重要的是,群体中还有一个“不常现身而人人感到他影响的”人,他便是这个群体的精神领袖、“白马湖”作家共同的“畏友”李叔同(弘一大师)。李叔同出家前,就与经亨颐、夏丏尊同在“浙一师”共事,彼此意气相投,在思想上、精神气质上互为影响。丰子恺是“浙一师”的学生,李叔同该是他的老师,而且二人都喜好艺术,彼此亲近似更有缘分。据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之经过》一文所述,导致他正式出家的直接因由,却是受了夏丏尊“出家做和尚”一席话的启发,夏所著《断食的修养方法》对李的出家也有一定的“助缘”作用。20年代初、中期,李叔同已是“化外之人”,但却常常“现身”于白马湖,夏丏尊等还集资为其在白马湖构筑“晚晴山房”,此举深得李的赞赏,特作书道谢:“故余对于山房建筑落成,深为庆慰。甚感仁等护法之厚意也。” 由是遂有出家和尚和在家“居士”的深切交往。可经常与大师促膝倾谈艺术与宗教,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白马湖作家向着“佛”一面的靠拢,作家们“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体味到“儒说佛法会通之点”,继而使儒学与佛学发生更深的精神联系,并将其渗透在文学创作中,就有了对文学的独特理解与认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谈宗教与文学的关系而不谈白马湖,不谈白马湖时期的李叔同、夏丏尊、丰子恺,文学史的叙述肯定是不完整的,宗教对白马湖群体形成的意义是不可或缺的。

儒学和佛学两者兼而有之,并力求使儒佛融通、互补,的确是“白马湖”作家重要的文化思想特色,又赋予其文化思想更多积极的意义。正如有学者指出的:虽然儒家学说强调修身,但儒家做人的道理全是教人如何去谋仕求官,“倒是佛家戒律实实在在地讲些人情物理,要求人们在琐碎的日常起居中做到和平、忍让、宽容、无私和高雅,反而在一种出世的态度中更为真切地贴近人生。”(24 )白马湖作家从“儒士”转向信奉佛学,也正是在这里显出高洁之处,他们由儒而佛的转化,是“情性真正”使然,并在这样的转化中,寻求到一片心灵的净土。最典型的作家是丰子恺。他可谓最具佛心,儒家思想也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他早年就接受仁学思想,憧憬“天下如一家,人们如家族,互相亲爱,互相帮助,共乐其生活”(《东京某晚的事》),这样的思想就极易转化为“普渡众生”的向心求佛。他有出世的、超然物外的、对人间持静观态度的一面,也有入世的、积极的、有强烈爱憎感情的一面。随着他对现实关注程度的加深,其“入世”一面也不断加重。比如在《谈自己的画》一文中,写他“彷徨在十字街头”看到的景象,表达了自己对民生疾苦的关注和国民性弱点的忧虑,其“入世”意识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作为白马湖作家中最虔诚的佛教“居士”,他大量的作品表现了佛家思想,写下了诸多体认无常、护生护心、讴歌童心之作。其中反映人生“虚无”的作品有《大帐簿》、《渐》、《秋》、《伯豪之死》等,表达对人生无常的体认:“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秋》),产生“一种对于世间的反感,对于人类的嫌恶,和对于生活的厌倦”(《伯豪之死》),从中体现的是“诸法无我”、“一切皆苦”和“浅醉闲眠”的佛教思想。甚至认为对于宇宙人生种种问题的最终解答,“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为青年说弘一法师》)。这里不难窥见,丰子恺是把佛学真义当作人类自我拯救、除却一切烦恼的智慧来理解,并希冀以此完满地解释人生,显示出作为一位虔诚佛教徒的深切宗教体验,一位儒佛融通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的出色表现。

四、“人生艺术化”的审美选择

白马湖作家群在文学创作上是诗文并重,又以散文创作著称,造就了一种被后人称之为“白马湖散文”的重要文学样式。白马湖散文有很广的取材范围,举凡文化、教育、艺术人生,都在作家们的艺术观照之中。其最独到之处,是“白马湖”这个不乏灵性的审美个体,给了作家们不绝如缕的艺术灵感,从而赋予散文以“人生艺术化”审美感受。白马湖作家寄情山水和对日常生活的艺术观照,构成了他们独到的审美艺术视角,也形成了独具色调的艺术创作。

在白马湖散文中,寄情山水、雅集湖上,反映自然之美和生活之趣的篇章历来为人们称道。这些文章,有的为寄居于白马湖的感兴之作,有的写游学白马湖的感受,有的则写远离白马湖后对其的追怀,无不情意绵长,透露出作家们有着很深的“白马湖情结”。以擅长写景著称的朱自清,其居留的白马湖自然也成为他闪现才思、灵感的艺术胜境。他的《白马湖》和《春晖的一月》,堪称此中精品,作家直接抒发了对白马湖的湖光山色和作家们相互之间诗酒交往、亦文亦友的人文生活情趣,甚是感人。丰子恺寄居白马湖时写有《山水间的生活》等,其写白马湖的好处,概括为“清静的热闹”,体味此处虽远离城市,生活略有不便,但“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为寂寞而邻人更亲”;他认为山水间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人生随处皆不满,欲图解脱,唯于艺术中求之”,这是一位艺术家对这一方山水的独特感受。俞平伯不常住白马湖,却不时游学至此,他对这里的感觉就颇为新鲜、别致:“春晖校址殊佳,四山拥翠,菜花弥望皆黄,间有红墙隐约。村居极少,只十数家。校舍不彻垣墙,而亦无盗贼,大有盛世之风。”这也许就是一个长期居住喧嚣都市的文人才会有的感觉,乡间生活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夏丏尊的被称是“白马湖风格”代表之作的《白马湖之冬》,是作者移住上海后依然葆有的对故土的忆念。作品在曲尽其妙的文字中,写尽作者在白马湖体会的种种冬之情味,尤其是写小后轩听风、见鼠、拔火与遐想隐含的诗趣让人向往。其最精到的是写白马湖冬天的风:“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象虎吼。”但令人称奇的是,作者对这“虎吼”似的风,并不感到害怕,反而于此时“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甚至后来移居上海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这里流露的便是一个居住都市日久的文人时时顾盼的“乡间情绪”,表达的是自己的一种难以割舍的融于自然的闲适自由的生活情趣,景写得鲜活灵动,情也寄托得深沉浓烈。

白马湖作家写下的诸多闲情白马湖山水的文章,透露出作家们闲适自由的理想生活情趣,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纯净清丽素朴的自然环境和充满真善美的人文环境。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一方面因能与自然和谐交融而使心灵得以纯化,另一方面则通过对日常生活的艺术化观照而充分品味到了生活的真滋味。这同这个作家群体的聚合因素及其独特的审美追求颇有关联。这一些作家、艺术家,或有朋友之情,或因师生情谊,他们精神相通,志趣相投,汇聚于白马湖,在做着切实的文化教育工作的同时,又有着共同的对文学艺术的爱好,于是,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将自然与艺术融为一体,对日常生活作艺术观照,实现着“人生艺术化”的追求。夏丏尊认为:“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做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25)。由此看来,他们寄情山水,是把它看作是“享受艺术之神恩宠”的一种艺术实践,是追求自由、自得的白马湖精神的一次现代放牧。在富有田园诗趣的自然环境里面,融艺术于琐屑的日常生活之中,真正体悟到了生活与艺术的真滋味、真情趣,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

关于白马湖散文的艺术风格,已有研究者将其概括为“清澈通明,朴实无华”(26),这是大致不错的。白马湖作家坚持平民立场写作,又提倡人生艺术化,把散文写得如同生活一样本真、透明,寄托情感实现与平民的真诚沟通,是他们执着的艺术追求;于是,同他们的求真求善求美的人生理想和真诚质朴的人格魅力相融通,便形成了清新素淡、清澈通明文体风格。杨振声这样评价朱自清:“我觉得先生的性情造成他散文的风格。你同他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他文如其人,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27)这一评价十分贴切。例如,《春晖的一月》写白马湖的湖光山色:“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这里,朱自清善于细针密线状写景致的艺术才情得到了充分发挥,但其状写的景致,确如“淡妆的姑娘”,并无刻意雕琢的成分,形象可视可感,而作家表达的对白马湖的亲切、爱怜之情,也分明寄托在自己对美与自然的向往之中。对朱自清的这一评价,也可用于其他白马湖作家。例如夏丏尊散文作品数量不多,但其对周遭人物事件的真切感怀却时时处处流露,他的作品真实而真诚,没有柔弱无力的抒情,分析议论不乏冷静和理智,言辞恳切有说服力,如挚友谈心,格外亲切,读他的作品就像听一位密友倾吐他的肺腑之言一般。

朱自清在《白马湖读书录》里曾说过:“味是什么?粗一点说,便是生活,便是个性,便是自我。”这可以看成是他们充分领路白马湖之“味”的真切体验。宁静素朴恬淡的白马湖山水间的生活涤荡了作家们的心灵,给他们以艺术的滋养,也使他们在人格精神上焕然一新,在充分释放的“自我”和“个性”中蕴涵着他们对建构健全人格的理想。这是其散文能取得独特艺术效果之所在。闲情山水,却不是传统的“桃花源”意义上的逃避和退隐,而是时时关注着人生的价值和现代人格的建构,密切关注着中国的现实命运,这便是这群有着出世的思想和入世的精神的知识分子在现代文化转型期的独到之处。

注释:

(1)《试论“白马湖文学”的独特存在意义与价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6期。

(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3)朱光潜:《敬悼朱佩弦先生》,《朱光潜全集》第9卷第487页。

(4)朱自清:《春晖的一月》,《春晖》半月刊第27期,1924年。

(5)夏丏尊:《读书与冥想》,《春晖》半月刊第3期,1923年。

(6)姜丹书:《我所知道的经亨颐》,《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76页。

(7)叶圣陶:《与佩弦》,朱惠民选编《白马湖散文十三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52页。

(8)朱自清:《刹那》,《春晖》半月刊第30期,1924年。

(9)夏丏尊:《弘一法师之出家》,《夏丏尊散文译文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97页。

(10)丰子恺:《悼丏师》,《丰子恺文集》第6集,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页。

(11)夏丏尊:《读书与冥想》。

(12)朱自清《什么是文学的“生路”》,《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64页。

(13) 《叶圣陶集》第5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62页。

(14)朱光潜:《丰子恺先生的人品与画品》,《中学生》第66期。

(15)朱自清:《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白马湖散文随笔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页

(16 )叶圣陶:《深入》,《叶圣陶文集》第6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78页。

(17)丰子恺:《先识器而后文艺——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丰子恺文集》,文学卷二第,534-535页。

(18) 《夏丏尊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297-298页。

(19) 参见陈星《人文白马湖》,方志出版社,2004年8月版第26页。

(20)丰子恺:《致广洽法师·一八二》,盛兴军主编《丰子恺年谱》,青岛出版社,2005年9月第1版

(21)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之经过》,《白马湖散文十三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146页。

(22)李叔同:《给夏丏尊的信》,朱惠民选编《白马湖散文十三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46页。

(23) 叶绍钧:《两法师》,《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第430页。

(24) 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页。

(25)夏丏尊:《〈子恺漫画〉序》,《文学周报》1925年第198期。

(26)杨牧:《中国现代散文选·序》,台湾洪范书店,1981年版。

(27)转引自郭良夫:《完美的人格——朱自清的治学和为人》。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浙江新文学作家群与20世纪中国文学》(05BZW04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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