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关系
2009-09-30李若薇
李若薇
劳伦斯小说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描述是建立在他的宇宙一体论基础上的。首先,他认为,宇宙是一个永恒运动的统一体。宇宙间万事万物都有着活生生的切不断的联系。其次,宇宙的生死法则不可阻挡地、安静地运行和实施着。人类的生死、花儿的繁茂和凋谢都在静悄悄不可逆转地进行着。最后,在永恒运动着的宇宙统一体中,有一个神秘的创造性力量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创造和毁灭。
一、生机勃勃的自然
劳伦斯甫出伊始便因对大自然的优美描写而受到称赞。在他的笔下,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山峦田野、峡谷湖泊,不仅极富诗情画意,而且洋溢着丰沛的生命力。且看下面这两段描写:
高高的树林里暖融融的,沿着骑马遭,勿忘我草长的没膝高,向远处伸展,闪着微光像穿过夜空的银河。风信子要不因为深红色果实而沉甸甸地坠下,要不就是苍白地直立在那儿,像未成熟的紫色燕麦,一群蜜蜂蜂拥而至,在紫色的花朵间放肆地四下翻飞。
暖洋洋的丛林里,繁花似锦。繁茂的草丛,绿油油的花叶、草叶、和树叶的清香与各种花香或浓或淡在空气中融合。爱热闹的蝴蝶成双成对在树枝、花丛间翩翩起舞,飞来飞去。花香把勤劳的蜜蜂也引诱来了,他们闹哄哄的,嗡嗡直叫。使这原本够闹的场面更闹了。
劳伦斯用白描手法把盛夏时节,树林里各种生命的骚动和其旺盛的生命力描绘得淋漓尽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大自然的生命也就在这花草树叶间,在蜂蝶翅膀上振颤了。
在这如画般宜人的乡村风景中,主人公们的种种活动,无论割麦、堆垛、晒场,还是嬉戏、舞蹈、游泳,都无不充满了活泼的生命力。
下午暖气洋洋、金光灿灿。麦捆变得更轻了:它们随随便便地相依相靠,像是彼此在低声细语。脚一踩在长而结实的麦茬上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破裂声。麦草散发出缕缕香甜的气味。当把一捆捆可怜巴巴、晒得发白的麦捆举过树篱时,就会露出一片晃动的野山莓。迟熟的山莓随时都可能掉下地;在潮湿的草中还可以发现水灵灵的黑莓。
在劳伦斯的眼里,这些本无生命的麦捆也像人类一样相依相偎,窃窃私语。金灿灿的太阳照着迟熟的山莓、乱蓬蓬的指项花、水灵灵的黑莓,生命的活力在它们之间流溢。因了劳伦斯的描写,这些不被人重视的生物也忽然一下给人以生命感,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氛围不只是阳光的缘故。还有它们散发出来的生命活力。
然而,最能体现大自然生命力的莫过于人类自身。《白孔雀》中的男主人公乔治就是一个极富生命力的青年男子。他粗犷健美,生气勃勃。无论在田野里劳动还是在树林间嬉戏,都沉浸在运动的快感和与自然融合的愉悦之中。他有力地向前挥动一下手臂,然后向后一拉,一行行麦子就倒下了。他看着周围一堆堆割下的麦子,擦了一把汗,露出了笑容,白玉般的牙齿映着古铜色的肌肤透出某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这里,劳伦斯把纯真的个性的魅力看成勃勃生命力的体现,是人类生命本能的释放,是人类与自然沟通的方式之一的话。它回应了自然界中神秘力量对生命本能的召唤。
二、神秘力量的召唤
劳伦斯认为,在宇宙中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创造性力量,这种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流溢着、创造着,它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存在于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之中。它创造了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靠直觉感受到它的流溢和召唤,并从它的流溢中获得了生命和活力;如果拒绝它的召唤就是在拒绝生命,选择死亡。以下是将要分析的片段:
她开始意识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她用力振作起来,弄清楚是什么东西潜入她的意识中。长的高高的百合花在月光下不断摇曳起舞,空气中洋溢着它们的花香,仿佛有精灵在幕后指挥。莫瑞尔太太略微惊恐地喘着气。她伸手去抚摸那朵白花的花瓣,不禁又颤抖不已。花朵仿佛在月光下伸懒腰。她把手指伸到其中一片白色的花瓣里,在月光下她辨不清楚手指上沾着的金黄色花粉,她弯下腰细看那花蕊上的花粉,它们显得黑黝黝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那香味几乎使她晕眩。
月光皎洁,大朵大朵的百合花轻轻摇曳,闪烁着白色的光芒,花香在空气中肆虐地荡漾。莫瑞尔太太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慌意乱,惊恐地颤抖。这神奇的夜色所制造的某种莫名的氛围笼罩了莫瑞尔太太和她腹中的胎儿。胎儿这原本她的愁怨,此时反倒是她振作起来的力量。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又无法言说的力量使她自身和胎儿,使得百合花、群山、房子等一切事物一并消融,消融在莫名的力量中。这种力量就是神秘而永恒的创造性力量。在黑暗中。莫瑞尔太太感受到了这种向她猛推过来的强大生命力,这力量唤醒了她自身内的充沛生命力,她很快便融汇在周围巨大的生命力场中。
就是这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力量触发和唤醒了康妮的生命和活力。康妮一开始就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群幽灵中间,她孤独、空虚、生命日渐枯萎,如一朵即将凋谢的花儿。一个阳光充足、迷人的午后,康妮信步来到树林里的鸡舍旁。灰褐色的刚孵出的小鸡欢快地叫着,聚到母鸡身旁。康妮被这些充满无限生机的小生命给迷住了。她激动地叫道:“生命!生命!焕发生机,无所畏惧的生命!”康妮对自己的母性突然产生了极度的绝望。猎场看守人轻轻地把一只小鸡从母鸡的身上拿下来,放在她手掌上,它纤小的双腿将颤栗的生命感传到她的手心。这时,突然有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腕上。
生命本能被压抑的康妮被母鸡护卫小鸡时自然而强烈的母性热情触动了。“纯洁的,闪光的,无所畏惧的新生命”唤醒了她的被压抑的对生活的渴望。与此同时,对自己的失望感——她的生命里没有激情,她同任何人,任何东西之间都没有一种温暖而实在的联系一又重重地向内心袭来。正是这些母鸡护仔,鸡仔啄食的本能打击了彼时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康妮。她的生命意识觉醒了,她要拯救自己的生命。有了她对生命本能的自觉追求,才有了康妮从僵死生命中的复活。
三、直觉的复归
劳伦斯认为,现在的我们被一些抽象的东西,诸如观念、概念、实在、自我纠缠着。我们活生生的肉身被中产阶级称为文明的抽象之布裹得严严实实。最终的结果是个体的、活生生的、自由的人慢慢变成了社会生物。当一个人还是人,还没有堕落为社会个体,他会纯洁地感到与这巨大的宇宙连续体的同一,他既没有分裂,也不孤独。什么也无法把他从这活生生的宇宙连续体中分开。“可是如果人失去了他的纯洁性一神秘而天真的自信,如他把外界客观现实看得过重并失去自身天性的纯洁骄傲,他就会迷上客观或物质的保证。他要让自己或任何人都有信心。这种冲动来自恐惧。一旦人失去他与活生生世界的天真共有状态,他就会陷入恐惧状态中,这时能让他自信的只能是物质和财富。”
杰拉尔德就是这一社会生物最完美的范本。当他驾车慢慢驰过贝尔多甫镇的熙熙攘攘的集市时,他形成了这样一种想法:“人类纯粹是工具。个人的痛苦和感情微不足道,那些只不过是一些条件,正如天气一样。唯有人的工具性才是重要的。”杰拉尔德以冷酷的意志设置了一台表达他的意志,体现他的力量的,完美无缺的庞大机器。他所控制的部件们“俯首帖耳,安然地顺从着这一切。随着
他们越来越被机械所操纵,他们的生活从此失去了欢乐,希望也几乎泯灭。”在劳伦斯看来,现代理性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分割成两部分:无中生有、虚无缥缈的精神和真实存在、可触可摸的肉体。由于过分强调精神导致现代人心理畸形和孤独异化,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再一次播撒野性的种子。我们须得培养我们的感情和直觉。听一听“我们黑色血管中森林深处的吼叫,听听那里的声音”。
所以,劳伦斯认为,现代文明由于过分强调理性,对生命作道德和伦理的评价,视生命本能为罪恶,不仅造成人类普遍的罪恶感和自我压抑,而且造成了目前满眼死灰的生活和“直觉官能萎缩症”。现在的人类面临的是无望的未来,所拥有的是僵死的生命。人类如果想重获勃勃生机,只能重返自然,靠直觉,再续被现代理性所切断的与自然的联系,从自然中汲取神秘的生命力量。
四、融入自然
在劳伦斯眼里,现代工业文明和物质主义扼杀了人与自然的联系,破坏了人的完整性。失去生命源泉的人类只有重新融入自然,倾听自然,与自然亲密地交流,才能恢复活力,重获生命,免于未来灭亡的厄运。在伯金身上就具体体现了这一思想,伯金不仅看到了人类的死亡而且对人类的再生满怀希望。他想通过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来拯救人类。在一次无聊得使人窒息的聚会中,伯金忍受不了一个女人机械般的意志和僵死的控制欲望。因自然生命和机械情欲无法流溢与沟通,他们起了冲突,伯金挨了一下,他走出房间:
……在这遍地湿漉漉的山坡上他是愉悦的。山坡上遍布着丛生的灌木和花朵。他要用手抚摸它们,并让这种感觉浸透全身……
不过它们也太柔软了。他又穿过平平的青草来到一丛小枞树前。树还没有人高。柔韧锐利的松枝刺着他,他不顾疼痛紧贴着它们,细小冰凉的水珠滴洒在腹部,一束束柔软尖利的松针戳着腰间。一枝蓟花也在刺激着他,不过还可以忍得住,因为他的动作是非常小心、轻柔美妙的。躺下,在胶粘凉爽的新生的风信子花上滚动;躺下,用肚皮下压着、脊背上盖着一把把细细的青草,它们柔软得像是一丝呼吸,比起任何女人的抚摸来,要更为温柔、美好。再让活枞树枝的黑暗色针叶刺伤自己的右腿;然后感觉到榛树的枝在肩膀上慢慢抽打、叮刺……他多么幸运啊,有这样可爱、微妙和敏感的草地在等候着他,就像他也在等候它们一样。他有多么美妙和幸福啊!
多美妙呀,人体触到绿叶、报春花和树丛时的凉丝丝的感觉。那鲜艳的花朵,可爱的树叶,让他感到凉爽和满意;它们浸入了他的血液里,和他融为一个整体。他感到无比充实,欢快异常。现在,他并不孤独,他有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些可爱、美妙和敏感的草木同一个活生生的他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他们之间和谐而温馨的生命的流溢,使他有了归宿感。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就在大自然中。在那里,他自由了。他满意于这个新创造的他自己的疯狂的世界,它是那样新鲜、精致,令人宽慰。对古老的道德标准、对现代文明、对被疯狂理性扼杀的人类,他已经厌倦了。眼下,他爱的是轻柔娇嫩的草木,它们如此凉爽美妙。他要从古老的忧伤中逃脱出来,丢弃陈腐的观念,在这种新状态中获得新生。
当伯金明白并确立了自己与自然的关系之后,他就快活起来,不再心事重重,满腹忧虑。即使孤身独处,只要看到或触到这些花草树木,就觉得无比幸福,心地坦然,他自由了,终于摆脱了与可憎人类的虚假的联系。当他在与人类交往中受挫时,他就会静静地与自然交流,让自然的生命流溢,抚平情感的创伤,充实自己的生命,
所以,劳伦斯认为要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要摆脱现代文明的枷锁。不仅凭理智与精神而且凭本能和直觉去感悟这个世界和宇宙。人类要继续生存下去,首先要恢复人类的直觉和野性,要坚持血性与理性、灵与肉的和谐统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才能再次取得与自然和宇宙的联系,才能再次从自然和宇宙中感受到生命的流溢和撞击,才能从与自然和宇宙的融合中获得神奇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割裂我们与自然的最真实的联系,不要破坏我们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