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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子

2009-09-30

山花 2009年18期
关键词:傻子胡杨滑板

王 华

日头很毒,沙子给阳光照得扎眼,但福子顽强地仰着脖子。他在看半山上着一身红衣顶一头金发的那个时髦女人,她一定要坐滑板滑下来,但又总没有勇气坐上去,她把鼻子上的白框太阳镜推了好多次了,就是不敢坐上去。福子充满期待。

福子就爱看别人玩滑沙,看着比自己玩着还过瘾。

滑呀!他在下面伸着脖子喊。

女人真就坐上去了。一坐上去就由不着自己了,滑板“刷”的一下射了出去,女人就像撞了鬼一般哇哇尖叫。到半山的时候,滑板一歪,她就飞了出去,接着在沙里打了几个滚。结果是,她的太阳镜给摔到了一边,包也给埋进了沙子,嘴里还含了一嘴沙。她爬起来呸呸吐沙,又忙着去沙里掏太阳镜和包。那时候她还没有生气,吐着嘴里的沙,她还想着重新坐上滑板滑下去。但就在她试着重新坐上去的时候,她听到了福子的笑声。福子其实从她刚翻船的时候就开始笑了,而且一直都笑得那么狂。哈哈哈!哈哈哈!福子捶胸顿足,像一个摇滚歌手那么卖力笑着。

女人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他就迎着女人,笑得更卖劲。

女人回头往山上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山下的福子。最后还是决定滑下去。

这一次,她没有飞出去,而是稳稳地滑到了山脚。

但福子一直在笑,一直笑得那么铿锵有力。

太阳镜把女人的眼睛表现得很夸张很古怪,女人就用这双古怪的眼睛看着福子。福子却没有因此而停了笑,反倒越笑越起劲。旁边凉棚里的眼睛都朝着这边射过来,几个拍照的男女也都看着这边,甚至有人冲着这边举起了镜头。

女人的脸终于还是紫了。笑什么?她的声音很有力,能穿透铁板。但福子并没给震住,他还在笑。

女人骂了一句,傻逼。

但福子还笑。不过他似乎感觉到女人不高兴了,笑得低调了些,哈哈变成了嘿嘿。

山上黑汉弟在喊,福子,别笑了,把滑板收好。

福子这才去捡滑板。

山上又射下来一个男人。他滑得很好,一到山脚他就蛙一样弹到了空中,半举着两个拳头喊了一声,耶!他很开心,但女人不开心。他们是一起的,女人不开心,他就必须把开心藏起来。他上前问她怎么了,女人说,扫兴,遇到个傻逼。男人笑起来,在哪儿?女人用下巴指福子。福子还在看她,嘴一直好看地咧着,还不断有嘿嘿声从嘴里蹦出来。男人看他一眼,说,不管他。女人说,我得重新滑一次。男人就去看沙山,那么高哩,你爬着不累呀。女人撒娇,我就是要再滑一次。男人就问一边正收拾滑板的福子,可以再滑一次吗?福子嘿嘿笑。女人冒火,跟你说了他是个傻逼,你还问他,你也是傻逼呀?男人也傻子一样嘿嘿笑。这样,在这里正经做着生意的黑汉哥就从凉棚底下过来了。他和半山上侍候人坐滑板的黑汉是兄弟,他们是当地人,在这鸣沙山做滑板生意已经很多年了。今天是他守下面,他弟守上面。他说,再滑可以,滑很多次都可以,但得自己把滑板扛上去。

那滑板可不是一般斤两,更何况还要扛着它上山。男人就问,那要是不扛上去呢?

黑汉哥说,不扛上去就重新买票。

男人说,那就重新买票。

男人开始掏钱,还是十块吧?

黑汉哥说,还是十块。

女人突然说,重新买票我也得爬上去啊!

男人说,那你打算怎么上去?

女人说,好难爬呀。

男人说,那……

女人一直盯着福子。福子也一直咧着一嘴白牙,充满期待地盯着她。黑汉哥说,你可以叫他背你上去。女人说,背上去多少钱?黑汉哥说,背女的八十,背男的一百。女人就回头看男人,男人赶紧做一脸不在乎,八十就八十,背。女人的一个嘴角挑了起来,能想象得到那太阳镜后面躲着的,肯定是一个恶意的窃笑——她报复福子成功了。当然,谁也没去在意她那种表情的意义。黑汉哥叫福子,福子,快,把姐姐背上去,福子嘿嘿乐,要得。就把背伸过去。但女人不上,男人把钱都交了,女人还迟疑着。男人说,上呀。女人说,他好脏。黑汉哥笑,他这已经算干净的了。黑汉哥说的不错,以前福子更脏,管理处的来撵福子走,说福子在这里影响环境,扫游人的兴。黑汉兄弟说福子是他们的傻子兄弟,是来这里帮他们做生意的,并答应以后让他穿干净点儿,才算了。以后,他们就给福子一些旧衣服,要他经常换。

福子是傻子不假,但福子不是他们的兄弟。他们不知道福子是哪里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在沙漠深处栽树,栽了一片胡杨,每天他都要牵着他的骆驼出来取水进去浇树,有一天,他就被他的骆驼带到鸣沙山来了。

这些都是驼娃告诉他们的。驼娃已经不是娃了,四十多岁的汉,有八匹强壮的骆驼,他的驼队每天在这鸣沙山给他挣钞票,在这里他是被排在富人那一列的。驼娃认识福子是因为福子的母亲找他租骆驼。母子俩要进沙漠深处,找他租一匹骆驼。驼娃管他们要了可以买一匹骆驼的押金,把骆驼给了他们。第四天,骆驼带着福子回来了,驼娃要加租金,福子没跟他理论,只说,栽树,胡杨树。驼娃弄明白他是个傻子,又弄明白他要在沙漠里去栽树,就劝他把骆驼买了。他说在沙漠里栽树得有骆驼。福子答应买他的骆驼,他就说他这骆驼年轻,卖价要高一些。其实,那正是他最老的一头骆驼,他早就想把它卖掉了。他这么说是看福子是个傻子。他要了八千,福子没还价,他说完了价福子就开始掏钱。他的钱在衣服夹层里,是母亲给缝进去的。他撕开一个角,往外掏。掏出来就交给驼娃,叫他自己数。驼娃数了一万五,还想数,看看福子撕出来的那一块已经空了,算了。加上五千押金,他这头老骆驼卖了两万。因为是跟福子做生意,老骆驼就变成金骆驼了。

所以,没过几天,当福子被他的老骆驼带来鸣沙山的时候,驼娃就告诉黑汉两兄弟,那是个傻子,和他母亲一起进了沙漠,他母亲死了,他给埋在沙漠里,还想在那儿栽一片树林。

黑汉兄弟就感叹,噢!

福子来到这里以后,就给这里的热闹吸引住了,尤其迷恋滑沙那件事情,第一天,他一整天都看着滑沙那些人乐,到晚上他直喊脸痛。第二天,他也买票去滑,滑下来又扛着滑板上去,再滑下来。他有的是力气,而且乐此不疲。第三天他又来了,黑汉两兄弟就对他说,他可以免费滑,但他得替他们背滑板上山。于是,以后的每一天,福子就来得很早,他把十多个滑板分两批背上山放好,黑汉弟就说,你坐一个滑下去吧。他就坐一个滑下去。来玩的人还不多,他就扛了滑板爬上去,再滑下来一次。一旦有人来玩了,黑汉两兄弟就不让他滑了。他也乐于站一边儿看别人滑,等山上的滑板都下来得差不多了,他就收拾了,又背上去,然后,他被支到另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踢着沙跑下来。有时候,守在底下的黑汉哥会看准一个腿劲儿差的,怂恿人家找人背上山。福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背夫,为他们挣钱。

这种时候,福子的骆驼也回到了它原来的驼队里,给驼娃挣钱。

福子是傻子,他不知道有人在欺负他。反而,每天他都很快乐。他在这里已经快乐了两年了。

黑汉哥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福子披上,女人才上了他的背。福子弓着背往上爬,木梯子在他脚下嘎吱叫唤。女人不愿意贴着他,撅着上半截身体,还一只

手捂着鼻子。这样他就不得不把身体使劲往下弯,要不然没法爬山。

把女人驮上山,福子成了一眼泉,汗水抹了又有抹了又有。

但看到女人尖叫着射下山去,他又哈哈哈狂乐起来。

两年了,每天他都这么傻乐,乐完了,黑汉兄弟会让他一起吃饭,他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亏待他。吃完晚饭,驼娃才把骆驼还给福子,当然同时还有两桶水。福子就牵了骆驼往沙漠深处走,那儿有他的母亲,还有他栽下的一片胡杨林。那里是他母亲的故乡,也是他现在的家。

一般情况下,太阳咬着大漠边缘不想掉下去的时候,福子就回到家了。他的家是一间用沙砖和草垫子搭的棚,充其量就是沙漠地区庄稼人的一个蔬菜棚子的质量,但就这,还是第一年冬天快来的时候,驼娃找人来帮忙给搭的。驼娃一边欺负着他,却又一边可怜着他,就找了些废弃的沙砖和草垫子,帮他搭了个棚子,以后他和他的骆驼就有了个遮身的地方。不过,有了这个棚子以后,福子有时候还是会怀念那些没有棚子的日子,主要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和骆驼都给埋在沙子里的情景让他着迷。所以,有了棚子以后,他偶尔也会露天睡上一宿,第二天早上醒来,如果看到自己给沙子埋了一半儿,就会狂乐上一阵子。

这里有一片胡杨林,一共有五百棵胡杨树。这些树苗是驼娃帮忙从一家苗圃里买来的。买的时候,人家看福子是个傻子,怕他栽不活浪费了,不想卖。驼娃就帮了个嘴,说你管那么多呢,反正是卖苗,卖给谁都是卖。说,你不能欺负人家是个傻子,就不卖东西给人家呀。人家这才把树苗卖给了福子,但第一回只卖给两百棵。人家说,你拿去栽活了再来买。

福子是个傻子,但栽树却无师自通。母亲是埋在最大的那棵枯树桩下面的,他就从那棵枯树桩前开始,整整齐齐沿着沙丘栽了一片。没人教过他,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他把持得出奇的好。冬天之前,充满好奇的驼娃跟着他来到这里,被他的作品惊得尖叫,说妈的福子你原来不傻呀!那时候,福子栽的树活得很精神,一点也看不出有可能活不下去的迹象。驼娃突然对这个傻子产生了一点肃然起敬的意思,第三天就叫了几个人,用自己的驼队驮了一些当地人做蔬菜大棚废弃的沙砖和草垫子进去了。那一天,那几个帮他搭棚子的人也觉得福子有可能不是个傻子。但不是傻子又为什么会来沙漠深处栽树呢?他又不是治沙委员会的。这个问题被他们翻来覆去问了很多遍,但福子每一次都只是嘿嘿笑着,说,妈死了,栽树,胡杨。

福子还是个傻子。

福子天天给树苗浇水,树就一棵棵生气昂扬活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福子又去苗圃买树苗,那人不放心,跟他去了一趟沙漠深处,看到他培养的那些树苗在这里活得很带劲,就喜滋滋又卖给他三百棵。说,你要是把这三百棵都栽活了,我就再送你一百棵。

五百棵胡杨整整齐齐地在沙丘里站成一个方阵,在夕阳把它们装扮成金色的时候,咕嘟嘟喝着福子给它们的水。这种时候,福子能听到它们吱吱嘎嘎伸腿儿的响声。听着这些声响,福子还能看到它们埋在沙底下的根正在往深处伸展。这是他每天傍晚时候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听着看着,他会突然间舞蹈起来。傻子福子还是一个天才舞者,只可惜在别人面前他从来没有展示过。

等到太阳从沙丘后面消失,天空呈一片青灰色以后,福子就会面对母亲头顶那棵死去了不知多少年的胡杨树桩站上很久。那时候,胡杨苗们也如他一样,寂寂地站着。只是,他这么站着的时候,是在想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不知道胡杨苗们是不是也在想那棵死去了的胡杨树。

那是一棵形态怪异的树桩,只剩下一副赤裸裸的骨头了,骨头呈灰白色,被时间打磨得很光滑。从它的形态上看,它死时曾被扭断过脖子,而且失去了头。现在,

只剩下身体和半截脖颈,和一个被撕裂的极不规则的伤口。

它的样子很狰狞,但或许因为福子是傻子,他看着它的时候,却像看着自己慈眉善目的母亲。每天,夜晚从沙丘后面悄然走近的时候,是福子最想母亲的时候。

福子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在一条小街上卖包子,被所有的人称做“包子婆婆”。那年,福子来到了这条小街,并且站到了她的包子铺前。他当时很饿,看着香喷喷的包子,他直流口水。包子婆婆就从屋里出来,拿了两个包子给他。他接包子的时候却突然间忘记了饿,因为包子婆婆的那张脸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福子是个傻子,他不知道怎么理解她的那张脸,但他知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脸。在他的记忆中,人的脸都充满了厌恶和嘲弄,即使在他们给他食物的情况下也是这样。但这张脸不同,这张脸就像冬天的太阳,照得他心里特暖和。

于是,再饿的时候,他又来到了包子婆婆的包子铺前。

这一回,她不光给了他包子,还摸着他的头,问他是哪家的娃,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家的娃。被包子婆婆那只温暖的手抚摸着,他就特别想叫一声妈,就真叫了。包子婆婆给他叫得愣了一会儿,手就一直停留在他的头上,一直暖着他的头顶。他就又叫了一声妈。包子婆婆倾着的身体颤了一下,接着他就看到她的眼眶里闪起了泪花。

包子婆婆牵着他的手进了屋,从此成了他的母亲。母亲给他起了个名儿叫福子,母亲说,这个名字会给他带来福气。福子从此有了名字,也有了家。

家里只有他和母亲。

到了晚上,母亲就把福子搂在怀里,跟他说说话。母亲说得最多的,是胡杨林和驼队:我记得,我家在一片胡杨林里,我爸有一支驼队,爸整天赶着他的驼队在沙漠里走来走去。有一天,我也骑上骆驼,跟着爸走过沙漠……母亲还说她从那次走出来,就再也没能回到胡杨林。以后,她也成了一个没有了家的孩子,到处流浪。再以后的事,母亲从来都不提,福子因为是个傻子,也从来不问。

母亲教福子做包子,卖包子,还教他拿了钱到街上去买肉和别的好吃的。跟着母亲,福子的身体呼呼往上蹿,很快,他就长得跟母亲一样高了。但到了晚上,他还是喜欢偎到母亲怀里,听她说话。这时候,母亲就笑他,都长成大小伙了,还偎着妈,别人会笑话你的。但福子不管。福子就是不走开。母亲就轻轻摸着他的耳轮子,说,你不能光顾着长个儿,还得长脑子。你一定得学会做包子,以后妈死了,你还能卖包子养活自个儿。福子听着听着,会突然说,胡杨,骆驼。母亲就又讲起了她的故乡,胡杨树、父亲和骆驼队。

听母亲说着话,福子的瞌睡劲就来了,黏糊糊巴在他的眼皮上。他很快打起了呼噜,嘴角挂下一条亮晶晶的口水线。母亲就轻轻推醒他,叫他到床上去睡。母亲专门给福子准备了一张床,和母亲的床隔着一张布帘子。但福子从来不睡自己的床,他要和母亲一起睡,把头拱在母亲的胸窝前,蜷着身子睡。后来福子呼啦啦长得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拱母亲的胸窝不太方便了,福子就把母亲搂过来,让她拱自己的胸窝。

福子后来学会了做包子,卖包子。只不过他做的包子不如母亲做的好看,别人来买的时候,捡到他做的,就要求价钱贱一点儿。母亲也乐呵呵同意,福子也

乐呵呵同意。

母亲后来越来越爱生病了。那种时候,母亲就叫福子一个人做包子。第二天,蒸笼里全歪歪扭扭。那一天的包子就全贱卖。但母亲和福子同样乐。乐完了,晚上拱在他胸窝里的时候,母亲会悄悄地抹上一阵泪。但福子一般不会发现母亲抹泪,即使发现了也不会问她怎么了。因为他是个傻子。

有一回,母亲身体烫得特别厉害,把福子烫醒了,福子就把母亲往外推推,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第二天,母亲喝了一天的开水,不烫了。母亲说,福子,我带你去看胡杨和骆驼。福子就呵呵乐,说要得。

那晚,他们没做包子。

第二天,母亲带着福子坐上汽车,离开了小街。

几天过后,母亲从车窗里看到了茫茫大漠,她像个孩子一样惊叫起来,福子,快看,那地方就有骆驼和胡杨。福子把脸往车窗玻璃上挤,鼻子挤扁了也没看到骆驼和胡杨,说,哪有哇?但母亲依然呵呵乐,眼睛放着光。

母亲很快就让福子看到了骆驼。她租下一匹,让福子牵着,朝沙漠深处走。她说,福子,我带你去看胡杨林,好大的一片胡杨林哩。

他们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后来在几棵死去的胡杨树桩跟前停下了。是母亲叫停下的。母亲突然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她说,不走了,错了,肯定不是这里。福子指着死去的胡杨树桩说,胡杨。母亲说,这不是胡杨,胡杨是不死树。

母亲把骆驼拴在死树上,说,错了,不是这里。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她的目光跟着夜幕的降临而渐渐变得暗然。那晚,天上有好多好多的星星,母亲在星光下拿出一件显得有些笨重的夹衣给福子穿上。然后,她告诉福子,夹衣里有钱,每一格里都有。要他用完一个格里的,再打开另一个格。福子答应了。福子把母亲搂过来,沙漠里有风,冷,他怕母亲冷着了。母亲说,我们过去偎着骆驼,骆驼身上暖和。福子就和母亲一起偎过去,果然暖和了很多。福子要睡过去了,母亲问他,你找得到路回家不?福子说,找得到,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再坐汽车。母亲点点头,说,回家以后,你就做包子卖。福子说,要得。母亲说,要把包子包漂亮点儿。福子说,要得。母亲说,回家后,你去找隔壁的陈婆婆,我把你娶媳妇的钱存她那里,她答应一定给你找个媳妇。福子说,要得。母亲说,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在这里。福子说,要得。母亲说,都记住了?福子说,记住了。母亲说,那你睡吧。

福子就搂着母亲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福子有些睁不开眼睛,天空无遮无拦,天光特别刺眼。他去推母亲,天亮了妈。但母亲再也没有醒来。

福子想起了母亲昨晚留下的话,把她埋在了最大的那棵胡杨树桩下。

母亲突然从面前消失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坐在母亲的旁边发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以后,他决定在这里栽胡杨树,栽一片胡杨林。

有一天,都到大中午了,福子也没在鸣沙山出现。黑汉哥自己把十多个滑板背上山,就觉得特别的想福子。都两年不背了,突然背起来,觉得两腿没骨头一样。那家伙今天怎么了?他问弟。黑汉弟眯着眼往远处看,说,他还从来没这么晚过。

过一阵儿,驼娃过来了,老远就喊,福子呢?

黑汉哥说,没来哩。

黑汉弟说,我还以为你叫他吃肉喝酒去哩。

驼娃说,怎么还没来?

黑汉哥说,不知道哩。

驼娃走近来,说,不会出啥事儿吧?

黑汉弟说,会出啥事儿呢,那小子命大着哩,在沙漠里都待了两年了。

驼娃说,谁知道呢,不会给沙埋了吧?

黑汉哥说,那一带沙丘子稳,哪能就埋了,可不要嘴臭。

黑汉弟说,难说呢。

就都在眼神里流露出怕意,很担心福子了。

有人在往山上爬了,一天的生意又要开始了。黑汉哥说,等等吧,到中午再说,说不定他过会儿就来了,那家伙,离了这里还能去哪里玩啊?

驼娃就回他的驼队那边去了,他得不断地冲着游人们说,骑骆驼吧,骑骆驼去看沙漠长城啊,完全是风吹出来的万里长城哩,好看得很啦。说,那边也有滑沙,骑骆驼吧。游人如果被他说动了,一个人就可以挣上五十块。来这里游玩的人,就是冲着沙漠和骆驼来的,他其实不用太费口舌。这阵季节正好,来游玩的人很多,对他来说也是旺季。这就更让他挂念福子。福子来了,他那匹老骆驼就可以帮着他挣钱。但今天他倒似乎想得更多的是福子,福子怎么突然就不出来了呢?他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到了中午,福子还没出来,驼娃就把驼队交给儿子,凑到了黑汉兄弟跟前。

说不定那家伙真出事儿了,他说。

黑汉哥说,没他的骆驼,你少挣了几百块钱吧?

驼娃反讥,你们损失也不小吧,那老骆驼驮一个人上一趟山才五十,福子驮一个人上山,你们就挣一百哩。

黑汉兄弟就笑起来,表示半斤八两,都差不多。

黑汉弟说,我们是欺负他哩,但他要是出了事儿。我们还真不能不管。

驼娃说,有时间的话,得进去看看。

黑汉哥说,谁挣他的钱多,谁就该去看看他。

驼娃说,那当然是你们两兄弟了。

黑汉哥鼻子里哼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说这话就不讲良心了,谁挣福子的钱多谁心里应该最清楚。

驼娃脸上露出不服气来,但他紧紧地闭了嘴。福子买他的骆驼,福子买树苗,他都从中谋取了很多昧心钱,福子那件夹衣里的钱有好多是进了他驼娃的包,他心里清楚。后来又无偿地拿福子的骆驼挣钱,这个连外人都明白,他的心里就更清楚了。

大中午太阳太毒,游人少了些。驼娃带了一块水煮羊肉,半壶烈酒,骑了骆驼进去了。

福子的确遇到了事儿,那事儿还不小,昨晚这里起了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突然在一夜间肿大了很多。福子栽下的那一大片胡杨苗,给埋的埋,倒的倒,不成样子了。驼娃给他搭的棚子也给拆卸了顶,墙也少了两面。好的是,福子还好好的,骆驼也还好好的。福子在沙子里创他那些给埋了的树,骆驼给拴在枯树桩上,悠闲地反着刍。

驼娃心口的石头落了地,大声喊福子,福子,你干吗呢?

福子听了喊声抬起头,抹一下黑脸,说,胡杨。

驼娃说,还以为你驴日的给沙埋了。

福子说,胡杨,给,埋了。

驼娃扫一眼眼前的惨景,说,先来吃饭,完了我帮你。

福子真饿了,就抹着脸走过来,说,吃饭。

福子抱着一大块羊肉狼吞,驼娃就上前帮着刨树。但只刨了两下就停下了,他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意义。他坐到福子跟前,看着他大口吃着羊肉,咕嘟嘟喝着烈酒。后来,他也把酒瓶儿拿过来喝了一口。然后他说,福子,吃完喝完跟我一起出去,这些树不要管了。福子突然抽了两下鼻子。驼娃觉得他像是在哭,仔细一看,福子还真露出一副哭相。驼娃说,福子你咋了?福子说,胡杨,胡杨……福子真呜呜哭了,拿袖子在脸上乱抹,把自己抹成了一只花猫。驼娃拍拍福子的背,说,快吃,不哭。福子就不哭了,赶紧吃。

吃完了饭,福子又去刨树。驼娃看着,觉得他像只掏洞的野物。他上前把福子扯直了,说,走,跟我出去,再别管这些树了。福子又要哭。驼娃从来没见过福子哭,整天都只见他乐哩。驼娃觉得心口酸酸的。驼娃说,你别傻了,这地方栽不活树。但福子

不听,瘪着嘴哭,胡杨,胡杨……驼娃把他扯一把,差点儿把他扯翻了。驼娃说,跟我出去,我给你路费,你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福子还哭,胡杨,胡杨……给……埋了……

驼娃给他哭得头顶冒火,想把他拖走。但福子竟像生了根一样,任他怎么使劲都拖不动。驼娃终于没了耐性,骂道,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驼娃丢下福子走了。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去了黑汉哥家。

黑汉哥正在吃饭,便邀他一起吃。

驼娃到饭桌边,也不客气,但他脸色很不好看。他说,福子那家伙还真是个傻子。黑汉哥说,没事吧他?驼娃说,他倒没事,但他栽的那一片树都给埋了,没埋着的也翻了根。我们给他搭的棚也没了。黑汉哥说,那你咋不把他叫出来?驼娃说,我叫了,那驴日的要留在那里刨树哩。

听见这边的动静,黑汉弟从隔壁屋里过来了。福子没事吧?他问。驼娃没答应,黑汉哥答应了他,没事,还刨树哩。黑汉弟坐到饭桌上,眼巴巴看着驼娃。驼娃这才说,我们要是不管他,他肯定会死在沙漠里头。黑汉弟呵呵笑,说哪能啊,饿了他还不会跑出来找吃的啊。驼娃说,我看他那傻样,刨不完那些树,他是不会出来的。黑汉弟说,全埋了啊?驼娃说,差不多,埋的埋,翻的翻,剩下的没几棵。黑汉哥说,那事儿本来就没个谱的,沙漠里要那么容易栽树,那早就没沙漠了。傻子闹着玩哩,埋就埋了吧,他折腾得没劲了,就不折腾了。

第二天,福子还是没有出来。驼娃跑到黑汉哥跟前说,福子昨天才吃了一顿饭哩。黑汉哥说,你那顿饭顶饿,要不然他早出来了。驼娃说,那家伙是个傻子哩,怕是一直在刨那些树。黑汉哥想了想,说,我出饭,你跑路,你给他送去。又说,最好把他叫出来,劝他别刨了。驼娃说,该你或你弟去了,我昨天耽误了半天生意。黑汉哥说,你有骆驼,我们只有两条人腿哩。驼娃说,我借你骆驼。黑汉哥看看半山上的弟弟和正“刷刷”朝山下射来的游人,说,我走不开哩。驼娃说,你们没良心。黑汉哥急得脸色更黑,说,要不,等收了活我们一起进去。你不是说拉他不出来吗?我们三个人去,保证把他给拉出来。

那天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咬着地平线了。来到福子栽胡杨林的地方时,白天已经给夜挤压到天边,像临死的鱼一样翻着白眼。奄奄一息的白光投向沙漠,使沙漠看起来像死人的脸一样惨白。唯有福子刨出来的那些树苗,倒显得别样的光彩夺目。一大片啊,福子竟把它们都刨出来了!

驼娃给惊傻了。

天哪!福子全给刨出来了!

黑汉兄弟也发傻,你不是说全都给埋了吗?

驼娃说,是啊,原来全都给埋了,现在福子把它们都刨出来了。

身下的骆驼突然叫了一声,是在跟福子的骆驼打招呼哩,他们才突然想起,福子呢?福子哪去了?仿佛老天开玩笑哩,夜幕哐当一下就盖下来了,那片胡杨苗就变成了一个一个的黑影子,像站了一大片人似的。可哪一个是福子啊?他们就张开喉咙喊,福子!福子你在哪儿?没人答应,风扫过来,含了一嘴沙。就都呸呸吐沙。吐完了,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是看不清了,只看见脸上一对眼睛,因为担心而变得贼亮。不用再张嘴了,得赶紧找福子。三个人都下了骆驼,把一棵一棵树都当福子去认。一直到认完了那一片胡杨苗,才看见福子躺在沙子里,脸给埋了一半儿了。天空突然间有了星光,月亮惨白惨白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现在灰色的天幕上。他们把福子从沙子里刨出来,觉得他的脸好白呀。黑汉哥说,妈的,福子不是都跟我们一样黑了吗,这脸咋这么白了呢?

他们把他抬回来,放到已经名存实亡了的棚子里,然后,把带来的水浇到他脸上。

福子醒了,眼睛眨巴眨巴,像星星。

他头顶上的三张脸就都出了声,争着叫福子,福子,福子就坐了起来,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样前后左右地看,待看到了身后的胡杨林,他才呵呵乐起来。但他的笑声分明已经哑了,不如前些日子那么脆了。他指着那片墨泼一样的黑影,说,胡杨林。回过头来,又看见四匹骆驼,于是他又呵呵乐着说,驼队。又说,胡杨林,骆驼队,妈的家乡。

作者简介:

王华,女,曾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等,小说入选多种选本,获得多种奖励。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贵州文学院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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